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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虎年大災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897 2018-03-16
把土佐遭難的消息傳到江戶的是俗稱“江戶飛毛腿”的足輕武士。此時,偏遠的藩國訓練這種人往來傳信,以圖與江戶消息暢通。 坂本龍馬在鍛冶橋藩府聽到了這個消息。 飛毛腿將藩國家老文書交給江戶要員後出來,駐江戶的藩士便將他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土佐城池怎樣?” 比起城池,他們其實更擔心妻兒和自家府邸,只是他們要忍住內心的擔憂。這便是武士。 “剛才小的已經詳細禀報過。城裡的大砲庫倒塌了兩處,觀月樓上的瓦落了幾片,除此之外並無損害。多虧軍神摩利支天保佑。” “城下呢?” 這才是大家最關心的。 足輕拿出城下町的地圖,一一說明各區的受災情形後,道:“地動自不必說了,海嘯引起的災害也很大,永國寺町整個町都被海水沖走,連上士也都住進了竹林中。”

後來,土佐人稱這次地動為虎年大災。在土佐,寶永年間有過一次大地動,但是這次比那次的情況要嚴重得多,據說是山內家入主以來最大的天災。 龍馬也抓住那個足輕武士,問道:“我是本町坂本家的,我家怎麼樣?” “聽說本町房屋倒塌,死了很多人。” “坂本家呢?” “這個……”災難之後,這個足輕武士便馬上離開了土佐,無睱關注鄉士之家。 “要說那一帶,一萬人裡也就可能只有一個沒事。” 定是唬我。龍馬轉身就向藩府遞了申請狀回鄉。他穿上行裝,回了桶町,向貞吉和重太郎告別。 “快快回去。”他們就像擔心自己的事一樣替龍馬擔心。 “如若家中無事,不要逗留太久,請儘早回江戶來。”貞吉道。 “我給藩府的呈辭上也是這麼寫的。”

“好。等你回到江戶,我想薦你取得大目錄皆傳的資格。” “不,前幾日的比試,我輸得一敗塗地。” “你還想蒙過我的眼睛?” “不敢,不敢。” 他走出房間,來到門口,佐那子從樹蔭下跑了過來,道:“是懲罰。” 龍馬驚道: “何出此言?” “因為你被女人騙了,荒廢了練功。” “唉。” 重太郎將龍馬送到品川。龍馬便飛一樣踏上了東海道。 他從大坂天保山灣由海路直奔土佐,一路便在船上起居。當船終於到達了浦戶灣時,四國山脈的晨靄正要散去。 回來了。這是龍馬闊別了一年零八個月的故鄉。地震和海嘯帶來的災害比想像中還要大,潮江川口的漁村幾乎全部倒塌。 木材商和木匠這回可賺了。雖說是武士,龍馬身上也流著一半商人的血,所以,看到災情,他自然想到了這種事。

到了城下,他看見在冬日的晴空映襯下,天守閣巍蛾聳立。城池安然無恙啊。他心道。但是作為鄉士之子的龍馬並沒有太多感動。 在江戶的這些日子,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龍馬腦中開始模模糊糊有了這樣的想法:同樣是土佐藩士,上士是山內家的武士,下士是天下的武士。土佐鄉士原本對高知城的忠誠心就淡薄。 當他朝著城池方向走,開始安心,因為他發現越是離城池近的地方,損害越小。果然還是城池附近的地基堅固。他進入町內時發現,本町一丁目家家毫髮無傷。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回來了。 進門便是一座花園。老源頭正在園中乾活,看到龍馬,驚呼一聲,彎腰跳了出來,道:“少爺,您回來了啊!” “回來了。”龍馬點了點頭。 “那老僕喊一嗓子,老僕要到大街上告知眾人。”老源頭道。

“你先在家裡喊一嗓子吧。” “老爺,大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家里頓時熱鬧起來。正巧龍馬的乳母阿丫婆從鄉下來家,她抓住龍馬就大哭起來。 龍馬洗洗腳,擦掉衣上的塵土,去了父親的房間。 八平坐在正面,權平在旁陪侍。龍馬依禮伏地拜道:“孩兒聽說老家受災嚴重,便趕了回來,見父親安然無恙,孩兒也就放心了。” “所幸無事。”八平點了點頭。 權平臉上浮現出少見的微笑,也說了同樣的話。 “所幸無事。” 龍馬見過家人,便去洗浴。然後和在老源頭的招呼下聚集而來的童年夥伴、鄰居和日根野武館的舊友們一起喝起酒來。 眾人紛紛驚嘆龍馬變得如此威武,就像變了一個人,但是誰也不清楚龍馬此時的孤寂。因為姐姐乙女不在。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龍馬便離了高知城,向東而去。途中行人看到他手中提著印有家紋的燈籠,知道他是龍馬,便問: “坂本少爺,您這是去哪兒?” “去山北。” 人人都知道龍馬的姐姐,所以聽了龍馬的回答,無不欣然道:“大喜啊。山北肯定會樂壞了。” 香我美郡山北村位於城下往東四十里左右的山腳下,龍馬的姐姐乙女嫁給了村里的鄉士岡上新輔。新輔是權平的朋友,因為早年去長崎學習荷蘭醫學,耽誤了婚事。 乙女也錯過了婚期。她不僅貌美,而且伶俐豪爽。但她是城下聞名的“坂本家的門神”,性情潑辣,人人懼怕,沒人敢來提親。 權平憂心不已,最後拜託了岡上新輔。 “你能娶乙女嗎?” 一聽權平這話,新輔竟臉紅起來。 “像我這樣的矮墩子,小姐肯定看不上。”原來新輔是個身長不足五尺的小個子男人,和乙女站在一起極不相稱。

權平說服乙女費盡功夫。 “我不喜做學問的和行醫的。” 她青睞有一身好武藝的男人。 “乙女,你仔細想想。”權平責備道,“有一身好功夫的男人是不會喜歡你這潑辣女子的,他們喜歡性情溫柔的。” “那我就不嫁。” “你想怎樣呢?” “等龍馬回來,和龍馬共度一生。他是我養大的。” “傻妹妹,龍馬以後也要娶媳婦,要是再生兒育女,你連坐處都沒有了。” “龍馬說過,只要有我,他就一輩子不娶媳媽。” “那都是小孩的話,現在不一樣了。姐弟關係再好,也生不出子孫來,要是生出來就麻煩了。”權平笑了起來,“嫁給他!” 乙女無奈,只得聽命嫁給了岡上新輔,如今已經快一年了。這天,她正在家中指揮幾個下人劈柴,龍馬突然走了進來。

“哎呀,弟弟!”乙女柔聲喊道。她削眉染齒,已經完全是新婦模樣。 “你是因為這次大難,回來看我們的?” “是啊,姐姐完全成了少奶奶了。” “嫁了個沒出息的男人。” “姐夫很了不起啊。他今日在家嗎?” “山田村中山先生的祖父小恙,他一大早就出去,應該快回來了。來來,快到屋裡坐。” “難為情。” “什麼難為情?” “和姐姐在一起。” “你小子,懂事多了。”乙女目光銳利,“男兒年歲漸長,和親人說話都會難為情。” “我已經是大人了。” “但在我眼裡還是孩子。在你姐夫回來之前,我們像以前一樣玩足相撲吧。” “不了。” “為何呀?” “我出發那天,看到了那裡。”

“那裡?”乙女突然滿臉通紅,“龍馬,你在江戶應該沒看別的女人那裡吧?” “差點看了。” “啊?嗯,功夫有進步嗎?” “已經取得中目錄之資,這次回去應該能夠拿到大目錄皆傳資格。” “就是本目錄嗎?” 流派不同,對門生資格的稱呼也不同。乙女習武的日根野武館從小大刀始,依次是刃引、拂舍刀、目錄、金字、取立免狀,最高為本目錄皆傳。 “北辰一刀流只有三階:初目錄、中目錄免許和大目錄皆傳。大目錄是最高級的。” 乙女走進院子,不久便拿出一把鐵製長刀。 “你用這個砍那邊那塊粗木頭。” “姐姐胡鬧。這刀不是岡上家祖傳的寶刀嗎?” “是祖傳寶刀,但現在的當家人就是個大夫,用這把胴田貫劈柴沒什麼不好。”

“大夫中也有人物呢。我見過一個叫桂小五郎的長州藩醫之子,他可是神道無念流的高手。”龍馬嘟囔著,但還是拗不過長自己三歲的姐姐。他不動聲色地拔出胴田貫長刀,看準那塊木頭,一刀砍去,咔嚓一聲,木頭斷成兩半。不久,姐夫岡上新輔回來了。 “嚯嚯。” 他從倉庫那邊過來,一路發出這樣的聲音,倒像夜貓子叫,讓龍馬吃了一驚。 “姐夫。”龍馬赧顏喚了一聲。 “你來了。” “啊,來了。” 龍馬小時候便聽說過山北的新輔,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他大概四十二三,比乙女大二十歲。腦袋大,身長卻不足五尺。畢竟是地方鄉士,所以沒有剃頭,但是,他鬢角很窄,才不過四十二三,前邊便已禿了。 禿頭從土倉旁的樹下一路跑了過來。他看起來善良憨厚,但正因如此,動作就有些可笑。

龍馬將胴田貫收入刀鞘,道:“用您的傳家寶刀劈了柴。” “好,好。”新輔拍著龍馬,道,“都長這麼大了。你小時候我還給你做過竹馬呢,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好,好。反正得在家待一段時間再回江戶,在家住兩三日吧。” 到了屋裡,馬上便開始喝酒。 “乙女,多做點好吃的。給他做點什麼好吃的呢?” “餚缽。”乙女對新輔有些冷淡。 “好,餚缽。” 在土佐,每家每戶都根據自家的地位做一種大盤子,滿滿盛上魚和菜之類,然後圍坐共食,稱餚缽。 “江戶的黑船事件怎樣?”很快,新輔便開始刨根問底似的問這問那。新輔不愧在年輕時去長崎學過蘭學,雖然在大山里,對海外的動向卻十分關心。 龍馬反不及他。他只是像當時的攘夷派志士一樣,要么對洋人的暴力憤慨不已,要么大罵幕府的卑躬屈膝,僅此而已。 “龍馬,你是攘夷派?” “當然是。” “你把洋人看成夷狄,瞧不起他們?” “不錯。” “萬萬不可。”新輔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那幫渾蛋了不起得很。不僅醫術出眾,還有堅船利炮。”岡上新輔頓一下繼續說道:“我雖然只是土佐鄉下的一介大夫,卻知道洋人的厲害。現在有誌之士所倡攘夷論橫行天下,卻是因為無知。” 龍馬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門神。”新輔非常高興地朝向妻子,“對嗎?” 乙女不理他,對龍馬道:“你覺得呢?” “還是武士本色。”龍馬咕咚喝了一口酒,“被人欺辱,就要拔刀雪恥,這就是武士之道,並不是無知。” “龍馬說得對。”乙女道,“這種心思,大夫可就不懂了。” “餵,餵,老婆。”新輔心地善良,而且深愛乙女,所以並不著惱,“連你都是攘夷派?” “我是武士派,不是蘭醫派。” “但你是我的老婆。” “這是兩碼事。” “要是黑船來了土佐你怎麼辦?” “跟他們打。” “一艘黑船上大概就有二十門大砲。射出來的砲彈威力巨大。要是從海上一齊往岸上射擊,可比頭幾天的地動厲害多了,城下町和城池將會毀於一旦。” “用刀把登岸的敵人砍成兩截。” “人家可拿著精巧的火槍呢,你還沒拿好刀就被擊倒了。” “您怕嗎?”乙女嘲笑道,“到那時候,我把您藏到後山的山洞裡,用傳家寶胴田貫保護您,請放心。” “我不是在說我自己。女人總是公私混為一談。我現在擔心的是天下。” “什麼……”乙女生氣地尖聲叫起來。龍馬看不下去,忙道:“喝酒,喝酒。”龍馬往乙女和新輔的酒杯裡倒酒時,新輔已經有些微醉,話也多了起來:“我是無用了。想想看,我一個山里的大夫,再高談闊論也無用處。我是想說,龍馬,你要是個男人,就去保家衛國。比起聚眾大發議論,能夠奮起更為重要。對嗎,乙女?” “誰說不是呢。”乙女新為人婦,經不住幾句好話。 “你姐夫說得對。你得做個能夠名垂青史的男兒。” “乙女,給我鋪床,歇了吧。” “是。”剛才對丈夫說話還十分刻薄的乙女,此時言語姿態頗有些嫵媚。畢竟是夫妻。 第三天,龍馬回到了高知城下的家中,此後天天有人來訪。 鄉下人的獵奇之心,是城里人想像不到的。龍馬長成什麼樣了呢?他們極感興趣,也想打聽江戶是何情形。 黑船來襲以後,江戶幕府和京都皇室有何動向,偏遠藩國的土佐人非常關心。如果有人從江戶或者京都回來,就會賓客盈門。其中自然有龍馬不認識的人。更有甚者,就連幡多的宿毛、中村的人,也花上三四天工夫風塵僕僕從山里趕來。 這種事不僅發生在土佐。同樣地處偏遠的大藩薩摩和長州也一樣。這三個藩國正因為偏遠,反而更為關心政事,對於天下動向,比江戶、京都和大坂人更為關注。這三個州的武士後來成為明治維新的主力也是必然。 在家裡,八平對下人道:“即便是不認識的。有年輕人來訪,定要留下來喝杯酒。” 坂本家對於來訪者就像自己的家。所以,有些人僅僅是想來喝酒,卻稱要來打聽黑船事件,便來到龍馬家。龍馬自然非常受歡迎。日後龍馬能夠成為勤王倒幕的重要人物,原因之一就是有這些年輕人的支持。來訪的不僅有武士,還有莊主公子、補鍋匠的兒子、點心店的少爺等。這些人中有幾個後來參加了龍馬的海援隊,投身到維新的風雲之中。 轉眼到了年底。龍馬想馬上回江戶,但八平卻傷感地說了一番話:“再住一陣子吧。這次你再去江戶,可能我們父子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了。”龍馬不由得便住得久了。他怕天寒,所以想乾脆避開冬天,開了春再出發。 轉眼到了安政二年(1855)。正月裡的頭三天是在家裡過的,然後便開始走親訪友。此時和他最意氣相投的武市半平太已經回了江戶,剩下的沒有幾個談得來。 正月十五被稱為女人的新年。城下的女人不管武家還是商家,都裝飾起來去拜神佛,或走親訪友,盡興地玩一整日。 這天下午,家老福岡家的田鶴小姐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坂本家頓時慌亂起來。 鄉士坂本家本歸福岡家管,福岡宮內每年都會親自來拜年,已成慣例。今天雖是女子新年,但田鶴小姐來訪,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小姐這是怎麼了?”八平慌了神,趕緊命下人準備接待。 田鶴小姐被帶到書院。 八平和權平並排迎到門前,在離門檻二尺左右的地方跪了下來。 “恭迎小姐。” “是當家人權平和已經隱居的八平嗎?冒昧來訪,給你們添麻煩了。請不要告訴兄長。” 好悅耳的聲音,不愧被稱為藩中第一美女,就連已經老朽的八平都心動了。 “請問小姐夜臨寒舍有何指教?”八平戰戰棘兢問道。 “我來見見龍馬。聽說他從江戶回來了。我想听他說說黑船事件。龍馬在家嗎?” “在家,小人這就把他叫起來,讓他來見您。” “在歇午覺?” “犬子不肖。說午睡是武士習氣,偶爾會跑到放大醬的倉庫裡睡覺。我這就去把他叫來見您。” “請等等。是我有事要問龍馬,所以得先緻禮。我去放大醬的倉庫找他。” “不必顧慮。今天是女子的新年,各種禮數都免了。” “大醬倉庫太不像樣。我帶您去龍馬的房間。” 於是,田鶴小姐就和龍馬在一個朝西的八疊大的房間裡見面了。自從去年在前往大坂的路上偶遇之後,他們已經有一年零十個月不曾見過。 在龍馬房裡坐下後,方才還端莊沉著的田鶴小姐突然不知所措起來,道:“除了小時候從外邊瞧見過哥哥的房間,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屋子。” “哦。”龍馬一臉茫然。他也有些羞赧。 田鶴小姐無話,只得說: “真臟。” “今早我沒洗臉。” “不是。”田鶴小姐愈尷尬,道,“我是說您的房間。”然後,她問起了江戶的種種事情。 怪的是,龍馬一說起這個,就變得話多了。說到可怕之處,田鶴會驚叫出聲,那是真怕。談到令人擔心的事,她會嘆氣,臉上神色也隨之陰沉起來。高興時,她臉上就浮現出一種迷人的笑容,龍馬的心不禁為之沉醉。與田鶴小姐一起真正有趣。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她美得就像一位仙子。龍馬沉迷於田鶴小姐的風情,甚至有種飄飄欲仙之感。 “阿冴到底怎樣?”田鶴小姐不失時機問道。 龍馬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竟道出了那個秘密。 閒談之間,田鶴小姐會見機若無其事地評說一兩句。她的議論總是恰到好處,龍馬興味盎然,不由得就說多了。 田鶴小姐的議論,不光穿插於這種鄙俗的話題之間。關於黑船事件、仁人誌士在江戶風起雲湧、幕府的軟弱無能、洋人的橫行霸道,即便談到這樣的話題,田鶴小姐也總能插上一兩句。與其說龍馬能說會道,不如說是田鶴小姐引導得力。在田鶴小姐的引導下,龍馬腦中湧出很多自己想都沒有想過的念頭,他感到很吃驚。我原來想過這樣的事?細細一想,田鶴小姐本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意見和想法,但她能夠巧妙地將沉睡在對方頭腦中的東西引導出來。這個女人天生有這種能耐。男人必須有這樣的女人。 龍馬瞪大了眼睛看著田鶴小姐,突然想到要問她一個問題。 “田鶴小姐,我覺得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日本將會亡國。您覺得應該怎麼做呢?” “與其發些高論,不如造些西洋大砲和軍艦,然後自然有辦法。可是,如果讓那些卑躬屈膝的幕府官吏管理大砲和軍艦,定會壞事。現在的幕府已經拯救不了日本。坂本公子,您不如和眾人一起把幕府推翻吧。” 龍馬大驚。這女子竟然口無遮攔地說要推翻幕府,而且說得若無其事,就像平常閒話一樣。 開始動搖幕府統治的勤王攘夷運動是在這之後幾年才發生的。此時乃是安政二年正月十五,幕府的統治仍舊像大地的磐石一樣安泰。各藩藩士自不必說,就連庶民一提到將軍府,也認為比天還要尊貴。更何況山內家領二十四萬石,雖是外樣大名,但是自家康公以來,多蒙德川家的恩惠,那些土佐的藩士,甚至比旗本更忠於幕府。可山內家老福岡的妹妹,卻在閒聊時笑言要推翻幕府。 她是認真的嗎?就連龍馬都不由得疑慮重重。當時的龍馬做夢都沒想過要推翻幕府。這是理所當然的。 幕府就是日本。有幕府才有土佐藩。正因為有土佐藩,龍馬才能習武練劍。日後他回到高知城下,開個武館,娶個媳婦,教很多藩士,生兒育女,偶爾喝點酒,說點大話,高高興興過一輩子。所有的一切,不正是因為有當今的安定才有可能嗎?當時天下無論多麼激進的人,都還沒有真正提出過推翻幕府的言論。只是,在幾年後,事情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太讓人吃驚了,田鶴小姐您……” “什麼?” “剛才您說的話。” “我剛才說什麼了?”田鶴小姐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她臉上完全看不出她剛才說出了那麼重大的事情。 “推翻幕府之後怎麼做呢?” “不知道,家國大事,我一個女流哪裡懂。坂本公子,你可千萬別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當真。阿初嬤嬤說,有時我會像巫女一樣說些讓人不知所云的話。” “哦。”他對她的演技感到吃驚。 “可能因為還沒長大。我剛才說的,就跟建議大家無聊時踢石頭玩是一個意思。” 田鶴小姐突然把手伸了過來,遞給龍馬一個白色的小東西。 “這是什麼?” “送給你的。” “送給我?” 是一隻紙船。她剛才一邊說著話,一邊在膝上摺紙片。龍馬託在手心,是一隻只有半個巴掌大的紙船。 “怎麼樣?” 龍馬茫然地看著紙船。這好像不是常見的紙疊帆船,而像是黑船。疊黑船,肯定是田鶴小姐自己琢磨的。而且,她一邊和龍馬說著話,眼睛都不往下看,就疊出了黑船。 “我的手還是挺靈巧的吧?” “小姐真讓人吃驚。” “為什麼?” “小姐在城下頗有芳名,我還以為是一位幽婉的弱質女子呢。” 在城下,人們都傳說田鶴小姐就像《竹取物語》中的輝夜姬一樣美貌。雖說如此,真正見過她的人卻沒有幾個,於是傳得更加神秘。說魚肉雞肉等葷腥她一概不吃,每天只食一點青菜,此外就是每日晨起收集府內竹葉上的露珠飲下。每天除了讀書,什麼都不做,月圓之夜就獨自對著月亮自言自語。 龍馬做夢也沒有想到,田鶴小姐會對自己說推翻幕府這種事,或是悄悄地疊隻黑船。 “您的病好了嗎?”龍馬問道。他聽說田鶴小姐因為身體有病,才誤了婚期。 “嗯,好多了。” “那應該快要出閣了吧?” “是啊。”她想了想,道,“但要是嫁了人,就不能讀自己喜愛的書,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我想一輩子就這麼病著呢。只不過那樣兄長就可憐了。” “那可不行。我雖年輕不懂,但聽說女人必要嫁人的。” “但沒有一個人能讓我甘心情願出嫁。要是有那麼一個人,我一無所有逃出家門也要嫁給他。” “這麼大一個土佐,竟沒有一個這樣的人?” “只有一個。但那人還不曉事,根本沒把我當回事。” “那是何人?”龍馬十分在意。知道田鶴小姐有了意中人,他頓感胸口發悶。他生來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奇怪的心情。 “你覺得會是誰呢?” 我怎麼知道!龍馬心想。 時下在婚事上,門第相當最為重要。要和福岡家結親,要么是藩公的家人,或者是同等級別的家老,再不濟也得是八百石以上的人家。若非如此,不管二人如何相愛,也無法結成連理。 田鶴小姐悄悄望向中庭,看著射入院子的陽光。她臉色蒼白,甚至讓人懷疑是否有血打那裡流過。 “在下不知道。” “先別那麼說。你且猜猜。今天是女人的節日,男人得讓女人盡興。” “我忙著呢。” “和我說話你覺得很麻煩嗎?” “不敢。那,是乾嗎?”龍馬胡亂猜起來。 乾退助乃是年俸三百石的騎馬護衛。地位比福同家低,但是若田鶴小姐看上了,也無可非議。 “不是。” “那是後藤嗎?” 乾退助鄰家的後藤象二郎在大多愚鈍的上士階層子弟中,被認為是相當出色的人。日後他成為藩府的執政官,在天下風雲中引領著土佐,吃立於世。 “不是。” “應該不是別藩的吧?” “不是,就在藩內。” “藩內會讓田鶴小姐動心的人……” “有啊,土佐藩領地二十四萬石呢。即便上士裡面沒有,還有鄉士呢。” “鄉士?”龍馬吃了一驚,“那不可能。您再心有所屬,但以您家的地位,把女兒嫁給鄉士,藩府也不會允許的。您先說說,這位鄉士是何人啊?” “是啊,誰呢?”田鶴小姐故意調皮地笑著,心想,這你還不知道? 龍馬突然大吃一驚。他這才想到,莫非是我自己?他感到自己的大腿開始不聽使喚,顫抖起來。 “田鶴小姐。” “什麼?” 他本來想問“是我嗎”,但話沒說出口,腦子裡的想法往前躍了一步,這是他的習慣。 “我不行。” “什麼?”田鶴小姐心頭一緊,“什麼不行?” 她緊緊地盯著龍馬的眼睛,繼續說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行,不行。”龍馬躁得發急。 “什麼不行?” “您還問。”龍馬一邊用袖子擦臉上的汗,一邊道,“您是說想嫁給在下吧?”哎呀,他知道。田鶴小姐覺得好笑起來。龍馬說對了。 “對,我是想嫁給你。”田鶴小姐原本是想這麼說,可是正像龍馬所說,只要天下不變,武士的時代還沒結束,福同家的女兒就不可能嫁到鄉士坂本家,若是坂本家的繼承人還好些,可龍馬又是次子。田鶴小姐對此非常清楚。 因為體弱,原本她誰也不想嫁。但是,她心裡也會想,如此豈不錯過了花樣年華。 田鶴小姐的心裡,也想像普通女子那樣,有愛慕的男子,也被那男子寵著。她有時還會蔑視自己,覺得她心中的慾望可能比別人還要強上一倍。可能正因如此,有時她會感到身體蠢蠢欲動,而徹夜難眠。但在人前,她仍是高貴的小姐。不僅如此,她明明沒有嫁人的意思,卻還想要戲弄龍馬。實在是個長著菩薩臉孔的魔女。 “不是我啊。”龍馬坦然說出了心中的失望。 田鶴小姐也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好,道:“但是我非常敬慕坂本公子。” “哦。”龍馬錶情複雜,“但是,田鶴小姐肯定會被娶走。” “不。我一輩子不嫁人。” 話說得如此決絕,但是田鶴小姐接下來又說:“若是要嫁人,我就想嫁給你。所以剛才才說了那些話。” 龍馬的腿又開始顫抖了。 “真的?” “真的” “在土佐,自古以來就有搶婚的習俗。” “你會為了我搶婚嗎?” “當然,我龍馬堂堂男兒,就是今晚,我也能叫來朋友,闖進貴府。” 田鶴小姐大笑。她本來因為身體有病,所以想獨自過一輩子,但她又不是木石,便想戲弄龍馬。 她略略歪頭,道:“搶婚我可不願意。” “那是為何?” “我們又不是普通百姓,要是做出那種事,以後就不能在土佐待了。” “倒不如去京都大坂,或者乾脆去江戶吧。我能養活你。” “在某個陋巷裡,糊傘為生?” “也許吧。” “你做傘,我做什麼呢?要不糊些紙貓紙兔賣。” 田鶴小姐好像只是逞口舌之快。一男一女獨處,說這些瘋話,難保不會有事。 “但我厭惡窮日子。搶婚就不要再說了。” “嗯。” “俗話說嫁個有情郎,火海也敢闖。但那樣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悠閒自在地讀書了。而且,貧則受辱,這豈是我的性情。” “那就罷了。”龍馬一腔烈火化作冰雪,轉頭去看院子裡的樁樹。這麼一來,田鶴小姐又想說點什麼了。 “但是我的確敬慕你得很。” “承情了。”龍馬已經知道田鶴小姐是玩笑。他抑制住內心的興奮,泰然自若地笑道。 “我不是說謊。” “是嗎?” “有時想到你,我一夜難眠。” 田鶴小姐真會說話,這麼重大的事她竟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了出來。龍馬不由得又小心翼翼地認真起來。 “若非如此,我一個女兒家,怎麼會不帶一個隨從,到府上來呢?” 土佐是南國,跟其他藩國比起來,未婚男女交往自由,家裡有女兒的人家經常會有年輕的男女來訪,聚在一起玩樂,甚至到天明,女方父母會做好飯菜款待。在當地,人們將這種年輕的訪客稱為“釣貝客”。今日這情形,田鶴小姐竟是個“釣貝客”了,說來好笑。更令人淹異的是,田鶴小姐接下來說了一句更加不同尋常的話。 “明日亥時,我會打開家裡的後門,你敢不敢偷偷進去?” 翌日晚上亥時。十六夜的月亮就像被霜打過,異常明亮,高高掛在五台山山頂。龍馬走出了家門。 家老福岡宮內的府邸面對內城,位於南側。那裡距坂本家只有一里左右路程,所以龍馬沒拿燈籠,穿著白色的小倉袴和高齒木屐,腰間掛長刀,邁開腳步,大步前去赴約。 在土佐,晚上到心儀的女人住處幽會再平常不過,但是到家老的府邸中去卻極罕見。不巧的是,到了升形附近,龍馬遇見一個日根野武館的熟人。此人叫馬之助,是城下補鍋匠的兒子,也是龍馬回藩之後喜追捧他的年輕人之一。 “哎呀,坂本公子,您這是要到哪裡去?”他提著燈籠走了過來。 “我去會個人。” “哈哈,是岩本的阿德吧?沒有必要遮遮掩掩。” 一個自以為是的人。他一直想巴結龍馬,於是道:“要說岩本的阿德,我也去訪過一次,但失敗了。她家的情況我都清楚,我能幫您開窗子。” “開窗這種事,我一個人幹得了。” “不不,幽會這種事很難。而且,她家養著狗呢。我最擅長伏狗,請務必讓我為您開道。” “哈哈,看來你已經很熟悉了。” 龍馬原本是想開開玩笑,沒想到反而讓這個補鍋匠的兒子越發得意了。 “請從這邊往南走。” 馬之助提著燈籠便走到了前頭。 事到如今,龍馬實難開口說自己不是去那家,他又也不敢說自己是去和福岡家的田鶴小姐幽會。 既如此,聽天由命吧。龍馬心道。 他跟在馬之助後面,腳下的木屐咯吱作響。 “坂本公子,小聲點。要是幽會失敗,可是件大事,是男人最大的恥辱。” 岩本的阿德這個聞名城下的美女,龍馬也有所耳聞。她是中醫岩本里人之女,家住藩公直轄幡多郡中村,十歲時便被人稱為中村的小野小町了。她十三歲時,岩本舉家搬到高知城下,其後,藩內的武士為了得到她,紛紛到她家去做“釣貝客”,岩本家每晚都很熱鬧。 龍馬卻一次都沒有去過。但是,阿德卻非常清楚龍馬的事,常說:“真想見一見從江戶回來的坂本龍馬公子。” 龍馬真是個怪人。好不容易和田鶴小姐約好到她家幽會,卻半途進了一個陌生的大夫家裡,去見他的女兒。 龍馬捫心自問,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不講節操的事? 我又怎麼知道?他只能對自己怒吼幾聲,一笑了之。他不會給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才放心。而且,對女人講節操本就是西洋的舶來品,龍馬正巧不是那種舶來品。 二人撥開籬色牆進了院中,馬之助道:“您在此稍等。” “你幹什麼?” “我去開窗子。” 馬之助讓龍馬在石燈籠後稍等,自己踏著月光躡手躡腳跑到阿德住的那個房間。他日後改名新宮馬之助,被龍馬稱為赤面馬之助,對其信任有加,成為龍馬的海援隊士官。他的兩頰就像塗抹了鮮血,人卻非常伶俐,且心地純良。馬之助很快就回來了,道:“坂本公子,請移步。” 那語氣倒像在自己家。 “哦,對了……”龍馬邁開步子,才突然想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阿德。您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名字,多念叨幾遍。” “好。” “可千萬別弄錯了人家的名字。”馬之助意味深長地笑道。 “會跟誰弄錯呢?” “跟福岡家的田鶴小姐。” 這傢伙原來知道!龍馬心頭吃了一驚。 “小的知道。咱們這裡是個小地方,跟江戶可不一樣。昨天的事可都傳遍了。昨天田鶴小姐隻身去了您家,你們說了許多悄悄話。有個人隔著隔扇全都聽去了,四處去說。這也難怪,堪稱國色的田鶴小姐有了中意的'冤家',對於城下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件比虎年大災還要大的事件。而且,這個'冤家'是坂本公子您。這可不得了了,一早大家就鬧得不可開交。” “高知就是小。你們該不會連我們約定的時間都知道了吧?” “怎麼不知道呢?所以,為了保護田鶴小姐,我才等在那裡的。” “原來你是故意不讓我去啊。但既已來到這裡,再走也不是我本意。” 龍馬想趕緊抱抱那個叫阿德的姑娘,邁開了腳步。此時的他和在江戶時多少有些不一樣。他最喜歡的詞是天馬行空,而且他天生如此。但一碰到女人,他就做不到了。別說是天馬,當初和阿冴在一起時,他簡直比栗鼠還怯懦,這一點讓他常常很生自己的氣。 女人有什麼地方可怕?要是這麼問他,他也答不出來。因為他對於女人幾乎一無所知。正因為不了解才感到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並異常恐懼。他知道,這種窒息感只有在他擁有了女人的身體之後才能煙消雲散。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會是跟田鶴小姐。在他眼中,田鶴小姐就像天上的仙子。幸而今晚遇上阿德,就讓她陪我一夜吧。 馬之助已經不見踪影。那小子伶俐著呢,定是看準時機,知趣地溜走了。龍馬踏著腳下帶露珠的青草,往前走去。 此時,幾個年輕人聚集在岩本家東面十字路口的地藏堂前。他們都是日根野武館的弟子。 “怎麼樣,馬之助?” “一切順利。” “是嗎?”岡田以藏道。 岡田以藏日後殺了很多佐幕派和穩健派人士,人送外號殺人魔以藏,甚至連新選組都聞之色變。後話不提,前年,他在大坂街頭行凶時偶然遇到龍馬,龍馬聽說他回鄉奔喪,傾囊相助。以藏非常感激,暗下決心要為坂本龍馬赴湯蹈火。性情單純的他此時蹲在地藏堂後,高興地想:這下總算還了大恩萬分之一。 這次龍馬是被馬之助誘來的。其實這都是一幫年輕人的計謀。實際上,阿德和阿德之父岩本里人惹惱了城下的年輕人。 “那麼美貌的女子,不讓她嫁給我們土佐的年輕人,卻要送給大坂的有錢人做妾,哪有這種道理。”馬之助等人每天都豎起雙眉在武館中議論。 阿德去京都和大坂遊玩時,被當時正巧在道頓堀看戲的富商鴻池善右衛門看見,鴻池善右衛門便將她的父親里人叫去,道:“我給你二百兩做嫁妝,另有八百兩賞你本人。” 醫術普通的大夫岩本里人看到這麼多錢,頓時昏了頭。這件事雖然龍馬不知道,當時在城下卻已是家喻戶曉。 一個月前,鴻池已經派人將二百兩的嫁妝送到了岩本里人家中。 岩本家將高知城下最有名的服裝店和雜貨舖老闆叫來,花費巨資,定做了很多東西。消息於是不脛而走。 “用二百兩準備嫁妝。”在高知,嚴禁奢靡,連富商播磨屋嫁女兒也不至於花費二百兩。 “不愧是天下第一富豪。”看到鴻池家的豪奢,人們驚訝不已。阿德貌美,年輕人心生嫉妒,開始恨拿了八百兩便賣了女兒的里人,阿德愛錢的謠言也傳布開來,阿德不久便成了不知廉恥的女人的代表。 年輕人遇到這種事,總能出些怪招。 “我們找個人去睡了阿德。”有人這樣提議。大家在一起商議讓誰去時,岡田以藏提議道:“坂本家的小少爺可以。”以藏是為了報恩。 “妙,妙。”大家紛紛拍手叫好。於是有了今晚的安排。 蒙在鼓裡的龍馬鑽進馬之助打開的窗,站到了走廊上。 四下一片漆黑。但是龍馬很快摸到了格子門,大膽地打開了。 “哪位?” 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她起身了,看樣子沒睡著。 “你就是阿德?” “你是哪位?” 阿德不慌不忙,她已經習慣了這種事。 “我是本町一丁目坂本家的龍馬。” “龍馬公子?” “你怎麼知道?”龍馬佯裝糊塗。 “因為您剛從江戶回來,城下無人不知。” “真讓人吃驚。”龍馬坐到枕邊,道,“你大概已經知道我晚上來你這裡是做什麼的,我來與你一會。” 阿德毫不驚訝。由此看來,剛才馬之助可能已經告訴了她。 龍馬放下長短刀,脫掉衣服。阿德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喘息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龍馬。 “阿德。” “嗯。” “我要動手了。” 龍馬抓起被子,飛快滑進去,用力將她溫暖的身體抱了過來。 “疼。” “見諒,我是第一次。” 阿德沒有說話。 龍馬抱住她纖細的腰,她翻過身弓著身子,拼命地忍住呼吸。雖然在暗中看不清楚,但是龍馬能夠感覺到阿德個子小巧,皮膚細膩柔軟。大坂的富豪看見的,可能就是這身體。他突然想知道這個女子長著怎樣的鼻子和眼睛,開始輕輕地用小指觸摸她細細的脖子、耳垂、臉頰、嘴唇和眼皮。 可愛的女子。這只是龍馬黑暗中的感覺。她長著土佐女子中少見的雙眼皮,而且是大眼睛,鼻子很小,臉頰瘦削,下巴卻柔軟圓潤…… 可惜看不見。龍馬很沉著,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他怕自己和這個女人發生關係之後,會沉溺其中無可救藥。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龍馬緊緊地抱著阿德,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餵,我該怎麼做?” “不知道。”阿德聲音細若游絲。 龍馬無意間碰到了阿德的胸部。阿德微顫著聳了下肩。對阿德這個意外的反應,龍馬吃了一驚。但他很清楚,女人最隱秘的地方不是這裡。 阿德抬起腿,捲起柔軟的長裙下擺,緊緊併攏雙腿。 “小姐。”這是叫武家的女兒。 “我要無禮了,你不要怕。” 龍馬占有了阿德,而將自己的身體給了龍馬的阿德咬著嘴唇,時而嬌喘,時而輕聲呻吟。 “公子。” 她抬起白嫩的下巴,陶醉其中。 阿德後來帶著嫁妝,在鴻池家管家的陪同下到了大坂。當她見到丈夫善右衛門,善右衛門道:“阿德,你那些衣裳箱子扇子,都不符合你的身份。”於是他命人將在土佐花了大力氣置備好的嫁妝全都扔掉,重新在大坂和京城做了新的。鴻池的豪奢,由此可知。 善右衛門五十多歲時便失去了妻子,於是毫不顧忌地寵愛著阿德。他在面朝船場島之內的夕陽岡新建了別苑,讓阿德住進去。為了照顧阿德的起居,給她配了三個上等女傭。但是這種奢侈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善右衛門便去世了。之後的阿德可說是命運多舛。 她離開了鴻池家,跟著相熟的土佐藩士到了江戶,消息傳到了藩侯容堂耳朵裡。容堂為人豪爽,好女色。有人說他曾偷偷將阿德叫到家中。明治年間,阿德嫁給了水戶藩士野村信之。野村追隨維新政府,當上了警官,卻在任地高知英年早逝。 阿德沒有子女,一直活到九十七歲高齡。 晚年她獨自住在父母的出生地土佐中村町天神下一個破敗的小院,生活困頓。 每當町內的有志青年談起往事,說到龍馬,她會突然變得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候。 “龍馬,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有男子氣概的人。” 中村一條神社的宮司聽說了這個消息,便挨個說服了町內的青年,由他們出資共同扶養阿德。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 “雖然只是一夜夫妻,但只要是龍馬愛過的女人,就不能不管。” 人的命運實在難以捉摸。鴻池家富甲天下,卻無法拯救阿德晚年的窮困,但是與龍馬的一夜露水之情,卻能夠讓她安度晚年。這實算是一段趣聞。 再說龍馬與阿德幽會。次日一早,龍馬在東方既白時,走出了岩本里人家門。走到十字路口的地藏堂,赤面馬之助從後邊跑了出來。 “原來你在此等著。” “我擔心是否順利。怎麼樣?” “很好。只是從頭到尾我都沒看見阿德長什麼樣,感覺有些怪。”龍馬道。 不知不覺間,龍馬在家鄉盤桓日久。當他開始準備離開高知,已經是安政三年(1856)夏末。 厭倦了,還是江戶好,他常常思忖,鄉下不僅無趣,人情也較複雜。 從起程的前一個月起,龍馬就忙著跟親友道別。權平給他列了一張紙,告訴他該去哪家辭行。他每走完一家,就劃掉一個。要是落下一家,權平就會大喊大叫,就像天要塌下來一樣。這讓他很是無奈。 最後是福岡家。 “龍馬,到福岡大人家大門口跟他家的下人說說就行了。” 龍馬沒有問為什麼,他知道原因。 福岡家的田鶴小姐和龍馬的暖昧關係,在城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龍馬和田鶴小姐後來再也沒見過面。然而人言可畏,龍馬和田鶴兩家雖然近在咫尺,卻連遠遠互望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權平正是在意那些流言。 安政三年八月初七,龍馬到福岡府辭行,下人安岡牛藏走出來,道:“哎呀,是坂本家的公子。今日來得真不巧。” 福岡宮內因反對改革藩政,從昨日便奉命閉門思過,不僅不能走出家門,也不能接見訪客。 “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會跟老爺說您來過。” “不,我想面見他。” 這麼說需要一定的勇氣。 “不行。” “那就讓我見見田鶴小姐吧,就當拜見了家老。” “見小姐?” “對。” 龍馬迅速往牛藏手裡塞了一兩金子,牛藏馬上點頭哈腰起來。 “公子稍等。”他轉身走了進去,很快又回來了,道:“田鶴小姐說在院中的亭子裡說話。” “好。” 安岡聽了龍馬這話,有些按捺不住。龍馬不動聲色從大門走進了院子。他在亭子裡等了一會兒,田鶴小姐便在阿初嬤嬤的陪伴下出現了。 龍馬站起身來。 阿初依然像以前那樣板著臉,道:“坂本公子,田鶴小姐可是代老爺來見您的,留意膝下。” “膝下?” “跪下。” “沒關係。”田鶴小姐指著陶墩,道,“請坐在那裡吧。我坐這裡。阿初,你退下。” “這可不行。要是只有您二位在這裡說話,城下肯定又會有無端傳聞。” “阿初,退下!” “不,我不走。坂本公子,城下的人都怎麼議論小姐跟您的事情,我想您也知道吧。” “不知道。”龍馬一臉茫然。 “都編成小曲兒了。” “怎麼唱的?” “羞死人,我說不出口。” “那……”龍馬拍膝道,“就讓我給你唱唱。” “怎麼樣,阿初?” “老婆子佩服。還自己唱這曲兒,真是不知廉恥。金子島田堀端府肯定是指我家小姐,帶朱鞘的只有坂本公子您。誰都知道,這曲兒唱的是你們二位。你給我們家小姐添了多大的麻煩啊。” “但是我一次也沒和小姐幽會過呢。是吧,田鶴小姐?” “啊?” “我們可幽會過?” 田鶴小姐滿臉通紅低下了頭。 “那曲兒真是胡唱。你不這麼覺得嗎,阿初嬤嬤?” “有句俗語叫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都是您不好,做出那種讓人生疑的事來。” “那是我大意了。因此而惹出謠言我也很無奈,我愛怎樣便怎樣,不理那些人。” “唾沫星子是能夠淹死人的啊。” “流言值個屁,就要死要活。但是讓田鶴小姐受累了,在下致歉。” “我不在意。” 田鶴小姐並不再提此事。 “這次您去江戶,不會很快回來吧?” “嗯。”龍馬一臉傻相。 “等坂本公子再回來,可能我已經不在這裡了。” “哦?”龍馬暗自吃驚。 “是要出嫁嗎?” “不是。” “您是要去哪裡?” “京都。” “去京都做什麼?” “不說也罷。” “不能說便不要提。我最討厭話說一半,吊人胃口。” 田鶴小姐略現哀愁道:“這事我還不能說。只是我想讓你知道,我是為了山內家才去的。很可能一輩子都要在京都度過,甚至此去連生死都不知道。” 龍馬仔細察看田鶴小姐表情,道:“此事很不尋常啊。” 田鶴小姐又釋然笑了。 “我看似安靜,因此賺了不少便宜,其實是個不安分的女人。” “深有同感。” “我自出娘胎,身子就沒好過。總病痛不斷,對性命便看得淡了。人生苦短,不如在這短短的一生里燃燒殆盡。” “哈哈,您是指男歡女愛?” “不,您猜錯了。是家國天下。” “家國天下?”龍馬吃驚不小。女人自古就不在意這個。 “就憑您一個女兒家?” “可不能小瞧我。” “我糊塗了。” 龍馬不得不重新認識田鶴小姐。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只會喝茶讀書的美人。 “坂本公子,您可不能認為我是畏於人言才離開的。” 大意了。田鶴小姐說要去京都,流言飛語不也是原因之一嗎? 龍馬此次在高知看到的最後一次夕陽,紅得耀眼,讓人禁不住想大聲喝彩。它從本城松林方向,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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