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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江戶風流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7478 2018-03-16
坂本龍馬回到土佐藩的品川陣地,把自己從小五郎那裡得來的有關長州陣地的情形詳細報告給家老。家老山田八右衛門只淡淡應了一句,既不驚訝,也沒表示佩服,甚至連一句犒勞的話都沒有。 不僅是八右衛門,這是代代世襲祖上高官厚祿的上級武士通病。二百多年坐在藩國貴族的位置上,子孫的血液似乎腐臭了。在當前情形下,探查他藩陣地有多麼困難,天生便是貴族的山田八右衛門並不太清楚。而且即便清楚,他也定會認為這是下級武士應做之事。 龍馬向八右衛門報說:“長州陣中有幾門大砲實乃青銅燈籠。” 但八右衛門聽了這話之後卻面無表情。覺得可笑也算一種批判,但或許八右衛門沒有這種能力。而且他也不會說:“萬一敵兵上岸該怎麼辦?”這是因為他既無血氣,也無銳氣。對於燈籠事件,他既不覺得可笑,也不感到擔憂,只是非常認真地說:“如果這樣幕府不會責備,索性我們也買些燈籠。”

會不會被幕府責備便是時下武士行事的基準。各藩上級武士,不論身份高低,個個都像八右衛門這樣。他們已如死水般腐臭。各藩年輕下級武士出身的仁人誌士取而代之,興起維新成為必然。 龍馬聽了八右衛門一番話,非常驚訝,道:“當下最重要的應該是趕緊買進大砲,而不是買燈籠。” 八右衛門瞪了龍馬一眼,就再也不睬他了。身為下級武士對家老提意見,無禮。 之後不幾天,龍馬便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此事是桂小五郎前來相告的。小五郎之師,也就是吉田松陰,企圖偷渡出國,被幕府官方逮捕。松陰原本精通漢學和兵法,但他認為要想振興日本,就必須了解海外情形,所以想到了偷渡。這個原本慎重的人,做出了對於他來說破天荒的暴舉。他和弟子金子重輔一起做出了這個決定並果斷行動。他們劃著小船接近停泊在下田的黑船,請求上船。但夷人害怕因此帶來外交紛爭,拒絕了他們的請求。下田的官府逮捕了松陰,然後用囚籠將他送到了江戶北町奉行所。

吉田松陰在下田灣的壯舉及其失敗讓龍馬備受衝擊。風云初顯,龍馬心裡尋思。但他還沒想到自己也要行動起來。他才二十歲,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怎麼做。在桂小五郎的影響之下,他也躍躍欲試,但是他天生不是油紙,一點著了火,便會熊熊燃燒。 我和桂不一樣,我是晚熟的稻子,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還是練劍為先。他打定主意,要變得強壯。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壯,不輸給任何人,才能成就大事。於是,他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之後不久,黑船便撤離了江戶灣,品川的警備隨之解除。龍馬得到允許,回到了位於江戶桶町的千葉武館。 這次回到武館,龍馬前額的頭髮已經長了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像個沒留額發的山賊。挽起髮髻後,龍馬看起來越發成熟了。

“龍馬長成男兒了。”大當家千葉貞吉讚道。他的身體仍不佳,好幾日,壞幾日。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男人每天都想讓自己比昨天更強。” 重太郎馬上便提起喝酒的事。 “小龍,今晚我們喝一杯。” 白天,龍馬訓練異常艱苦。日落之後,他擦了身,更了衣,走進武館休息室。那裡已經備好了酒席。佐那子也在。 “久違了。”龍馬跟她打招呼。但她只是看了龍馬一眼,便板起臉來,一臉怒氣。佐那子膚色微黑,此時頭上的防具晃了幾晃,反而顯得令人憐愛。 氣歸氣,她還是摘下頭頂巾帕,畢恭畢敬兩手伏地,道:“此次出征,坂本公子辛苦了。祝賀您平安歸來。” 龍馬馬馬虎虎點了點頭,便急急忙忙看佐那子準備的飯菜。 “這是何物?”

“兄長讓我做這個,我只能遵命。但是,我看著都噁心。” “這是藥食?” “不,是豬肉。” 此際,江戶的肉店已經開始賣豬肉。喜食珍味的重太郎,讓佐那子準備了這個。 日本一直沒有養豬和吃豬肉的習慣。從琉球傳來這種風氣後,江戶的肉店除野豬肉和鹿肉外,也開始賣豬肉。 重太郎一屁股坐在鍋前,道:“佐那子你也吃些。” 佐那子慌忙搖頭道:“我死也不吃這東西。” “這是為何?這是天下美味。據說一橋卿(後來的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也喜吃這個呢。你之前不是也吃過野豬肉嗎?” “那時就吃了一塊,而且是閉著眼嚥下去的。” “豬和野豬同祖,很久以前,人們開始養野豬,久而久之就變成現在的家豬了。都是一樣的,這次也嚐嚐。”

“我不喜歡四條腿的。” 佐那子害怕地看著鍋裡煮的肉片。按照風俗,肉要拿到院子裡去煮,並且在神壇上貼上白紙,以恐神明聞到味道,沾染不淨。 “坂本公子,您也討厭這些東西吧?” 佐那子原本想爭取龍馬聲援,但是事與願違,龍馬卻微笑著說道:“我喜歡得很。” “哼。”佐那子不高興了,“那您以前在哪裡吃過嗎?” “沒有。” “第一次?” “是第一次。” “尚未吃過,為什麼就說自己會喜歡呢?” “原本我是無喜無不喜的。” “哼。”她輕咬櫻唇,道,“不管吃東西,還是對人,您都不辨黑白。” “你言過了。”龍馬撓撓頭。 “難道不是嗎?您還想著替深川岡場子的妓女報仇呢。”

“妓女也是人。” “當然是人。” “所以她也無過錯。” “對,那女子是沒有錯。”佐那子點頭說,“錯的是您。尚在習武修行中,便和風塵女子好得如膠似漆真令人噁心。” “並沒有如膠似漆。” “真不像個男人,還說謊。” “哎喲。”龍馬又撓了撓頭。重太郎看不下去,道:“佐那子,不得無禮。你別吃豬肉了,到一邊去吧。” “不。你們在這裡吃你們的豬肉,多多益善。我就坐在這裡,說你們的壞話。”佐那子雖然嘴上尖酸刻薄,但同席的重太郎卻早已經註意到了她的古怪。這丫頭大為異常,老是不小心用袖子打翻水壺,或者拿起空酒壺,喊聲“哥哥”,要給他倒酒。 “佐那子,冷靜冷靜。”重太郎終於看不下去了,責備道。但佐那子卻使勁咬著嘴唇,道:“妹子很冷靜。”

她雙眼炯炯有神,嘴上爭強好勝,卻時不時地看看龍馬,笑著瞇起眼。佐那子愛慕小龍。正因為妹妹平常爭強好勝,重太郎才越發感到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哀。眾人話題轉向相州灣的黑船、各藩警備營的疏漏、在夷人的威嚇下卑躬屈膝的幕府等等,不管哪件事,無不令人氣憤填膺。 “小龍,關於你的終身大事……”正熱鬧時,重太郎突然說道,“莫非在土佐老家已經有了中意的女子?” “中意的女子?”龍馬腦中馬上浮現出田鶴小姐的樣子,但對方是家老之妹,高攀不上。 “沒有。”龍馬有些失望有些茫然地回答。 “太好了。小龍喜好什麼樣的女人呢?” “不知道。” “人總有喜好。比如,有要強的、溫柔的、知書識禮的,還有體貼的。”

“實在不知道。” “哦。娶弟妹的事,得讓令尊和令兄定吧?” “不,我自己選。” “哦,這一點你倒是很確定。” “但是現在我不想這個。” “那是為何?” “我想獨自過一生。” “恐怕不行。”重太郎慌忙說道。他看了一眼佐那子,發現她悄悄地垂下了頭。 “男人沒有賢內助可不行。我去過上野的寬永寺,去了那地方就很清楚。年輕和尚油頭粉面,老和尚則油膩膩的,比塵世間的男子還臟。所以男人只有有了女人,血液才能變得清澈乾淨。” “是嗎?” 龍馬不作反駁,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雖不能說是決心,但自從在三浦半島的林中與桂小五郎相遇之後,每天龍馬都感到激情澎湃。他雖不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但至少知道有東西讓他身體中的血液開始燃燒,那不久的將來在等待著他。娶妻之事,還不能想。龍馬單純地想著。

世間又變得喧鬧起來。黑船於嘉永七年六月初一離開日本去了香港,但是事情並未因此平息。攘夷論開始盛行。在武士中間,批判幕府的言論盛行,在此之前,對幕府說三道四是絕不允許的。 江戶百姓雖不清楚這些事,但也逐漸不能再鎮靜——傳來了地動的傳言。這些日子,不僅異常溽熱,而且天天都有微震。 “不久之後便會有大地動。”百姓聚在一起時,便交頭接耳地散佈著這樣的傳言。 最近在街市中常見到一些“嚷嚷天王”和“化緣和尚”。在龍馬剛來江戶的時候還不常見。其實就是挨門挨戶乞討的藝人。 “嚷嚷天王”披著一件臟兮兮的黑色紋樣披風,裡面穿白底衫,下套白袴,身配雙刀,戴著猿田彥大神的奇怪面具,叫嚷著“嚷嚷天王愛吵嚷”,挨家挨戶收取一文錢。有孩子追過來時,就晃一晃牛頭天王的吉凶簽,與之占卜吉凶。 “化緣和尚”好許多,他們在青竹竿的頂端系上銅錢,一邊搖晃,一邊唸些奇怪的經文。不管是嚷嚷天王還是化緣和尚,都是為了給家家戶戶祈求無事消災,因此他們的盛行說明了當時人們無不惴惴不安。

龍馬依舊埋頭練劍,而且功夫漸長。在武館當中,跟龍馬不相上下的只有少當家重太郎一人了。其他人一局都勝不了他。尤其之前龍馬一向擅長擊人頭盔,但現在他苦練擊腕之法,很快就勝過了重太郎。說到“看見龍馬便哭泣的護腕”,連神颱玉池的千葉武館也無人不曉。被龍馬的刀擊中護腕,無人不跳起來。那衝擊之力透過厚厚的護腕傳到手上,似乎連整隻手臂都要震碎了。 炎熱的夏天過後,江戶的大街小巷蟠蟀鳴聲陣陣,寢待藤兵衛來到武館找到了龍馬。 “藤兵衛,久違。”龍馬借了重太郎的房間,把他請了進來,“這些日子在忙什麼?” 自從阿冴那件事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我去了外地。” “忙於生計?” 藤兵衛專在外地行竊,在江戶時反而休息。 “去了西部?” “不,繞道出羽去了會津。”藤兵衛說完這話,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道,“嘿,我在會津若鬆的城下町見到了信夫左馬之助。” “他在會津若松?”龍馬驚道。去年秋天,在薪河岸被龍馬擊敗的時候,信夫就說過會再回來。或許從那之後,他便關了本所鍾下的小武館,離開了江戶。 “真意想不到。” “他在做什麼?” “開了一個武館,收了些三教九流的弟子。畢竟那廝是無眼流那種小流派,世家子弟不會到那裡去習武,但如今他的收入也不差呢。” “江戶也如此。” 自從去年黑船事件以來,不管武士、浪人還是庶民,學劍的驟增,在江戶,武館每月增加好幾家。因為在千葉、齋藤和桃井這樣的大武館很難取得目錄或者皆傳的稱號,所以有心的浪人都到小流派學習,取得皆傳的資格後,便馬上開辦自己的武館。當然,教授的對像不是武士,而是庶民。師父雖是師父,其實武藝並不高強。 “雖然是個小小流派,但信夫畢竟在江戶立過門戶,在會津大受歡迎呢。而且不管怎麼說,會津若松雖是鄉下,畢竟是以武藝聞名的鬆平二十三萬石大名的城下町,就連農夫也都尚武,信夫在那裡的武館頗具規模。” “如此甚好,你見到他了?” “沒有,我只是偷偷地去看他的武館,順便打聽了一些他的事情。” “如此說來,你還想著阿冴報仇的事?” “已經上了那條船。” “好個熱心腸啊。” “做壞事多,所以偶爾想著發發善心,即便被騙,也想把這件好事做到底。這就是乾我們這一行的秉性。” “佩服之至。” “您就不要嘲笑了。” “我是在讚你。對了,阿冴怎麼樣?”自從上次一見後也就沒有了消息。 “她很好。”藤兵衛道。 “她還在深川仲町?” “不,黑船事件鬧得最厲害的今年二月,她弟弟得肺癆死了。我正好有點積蓄,就替她贖了身。” “沒想到啊,你收她為妾了?” “別玩笑。”藤兵衛有點惱了,道,“沒有。” “那你今日來找我有何事?”龍馬問道。 “無事,因為好久不曾謀面,便順路來拜訪。” 藤兵衛擺了擺手,告辭而去。 之後來收拾茶具的佐那子問道:“那個人您認識?” “嗯,是我朋友。”龍馬毫不顧慮地微笑道。 “什麼樣的人?”佐那子好像想知道龍馬的一切。 “什麼?” “他做什麼營生?” “是個小偷。” “啊?” “不必驚訝。他雖是盜賊,但乾了這麼多年,也算盜亦有道,比那些囫圇吞棗地讀了些四書五經的年輕人要有意思得多。而且平常周遊天下,精通各地人事。我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情風俗和地理知識。” “坂本公子。”佐那子無奈地瞪大了眼,咬緊櫻唇,責備道,“您在江戶學習劍術,卻和這樣的盜賊交朋友。要是老家的令尊和令兄知道了,定會大失所望的。” “是啊。”龍馬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像是才想起這件事,“他們肯定不會說乾得好。但是家姐定會覺得很有意思。” “令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是天下第一女子。她叫乙女,生得美,又偉岸。” “塊頭大?” 佐那子生得小巧。 “還有學問。” “比我還有學問?” “這個誰知道。但是她劍術很厲害。” “比我還厲害?” “各有所長,家姐再厲害,練的也不過是土佐鄉下的劍術,但是騎馬和鳧水,肯定比你強。” “我不會鳧水。” “在江戶河中游水是不行的,要是有個妙齡佳人在河裡游水,定會聚起很多人圍睹。” “真想見見您的那位姐姐。” “你們一定合得來。你們很像。” “眉眼像?” “不,是潑辣的個性。” “什麼意思??” “不是說鳥,是說性情,在我們老家,把那些和男子一樣學劍術和騎馬的女子稱為潑辣的女子。” “我潑辣嗎?” “這個……”龍馬咧嘴一笑,不答。 第二天,龍馬有事去鍛冶橋的藩府,一早出去,到了夜裡都沒有回來。龍馬那晚是在藤兵衛常去的堀江町船家喝酒。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來這裡。 他出了鍛冶橋的藩府,正想回千葉武館,聽到有人喊了聲“公子”。一個人彎著腰走了過來,道:“您就是坂本公子吧?” “我就是,你是哪位?” “藤兵衛先生說有急事找您,讓小的帶您過去。” “你是何人?” “小的是船家小吉。” “去哪裡?” “堀江町河岸一家叫卍桔梗的船家,和公子您家有緣。” “是嗎?” 為防萬一,他跟藩府的看門人說了自己的去向,便乘上了船。這船和土佐浦戶的漁船不同,是那種叫豬牙舟的小船。一向聽說江戶的遊客乘著這種船在河中游覽,但龍馬還是第一次坐。 從水上看江戶,有著不一樣的風情。小吉一邊划槳,一邊指點岸上的大名和旗本府邸。不久他們便穿過思案橋,進了卍桔梗,藤兵衛卻不在。 “藤兵衛呢?”龍馬問老闆娘,但老闆娘只管上酒菜,不作回答。不久,河對面材木町的木材場暗了下來,隨之萬家燈火。這時,格子門終於打開了。 “藤兵衛嗎?”龍馬靠在扶手上,低頭看著河面,已經沉醉了。 “小女子阿冴。” 龍馬回頭看時,只見阿冴深深地低著頭。 “是你。” “藤兵衛先生讓我馬上到這裡來,我便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藤兵衛呢?” “不知道。” 龍馬拍手叫來了老闆娘。作為這個行當的老闆娘,這位中年女人顯得過於老實,她一邊擦著額上的汗珠,一邊道:“剛才藤兵衛先生……” “來了?” “不是,他派了人來說,今晚好不容易把您請到這裡,他卻來不了了,請您在這裡喝好。” 藤兵衛這廝,搞這些誰都能看穿的小把戲,想讓我跟阿冴和好,把我扯進那個複仇計劃中去。龍馬馬上看穿了這一點。但他從來不喜將聰明形於色,所以佯裝糊塗,道:“真讓人為難。” 這日晚上,龍馬大開眼界。 他原本以為江戶這種船家和伏見的寺田屋、大坂天滿的八軒家一樣,是為上下淀川的船客提供住宿的,但是卻大為不同,煞是風流。這裡給攜藝伎遊覽河川的人提供住宿,還不止如此,遊客在這種船上和藝伎雙宿雙飛。 龍馬明白過來,深為感服。阿冴在此成了龍馬的師父。 “玩樂還是要在江戶。” “哦。” “在京都大坂,有不一樣的風情,但江戶人玩樂自有一套。你們老家土佐如何呢?” “土佐高知雖是二十四萬石的城下町,卻沒有這種風流之處。” “哎呀,那些年輕武士如何鎮住自己的血氣?” “在海邊角力,練劍,游水之類。土佐人自古就愛角力,歷代藩府也都鼓勵,將精氣都埋進了土裡。” “不在花街跟女人玩樂,卻醉心於角力,真是太粗俗了。江戶的旗本武士,可不做這種無趣之事。” “你雖是京都人,卻很喜歡江戶。” “江戶的武士懂得風流啊。” “土佐人不風流嗎?” “呵呵,最不懂風流的是薩摩人。” “其次就是土佐?” “嘿嘿,俗話說土佐有長刀。” 土佐人喜佩跟自己的身長不太相符的長刀。在江戶,一眼便能認出土佐人。 “但所謂的八萬旗本將士,無不是白面小生,弱不禁風,再怎麼懂風流會玩樂,一旦黑船襲來,還不是跑得比兔子還快,只知道用蠻力的年輕土佐武士反而在國難當頭時派上了用場。” “在船上講這個不太適宜。” “這就是江戶人所說的不懂風雅?” “是的。” “可是,本應該懂風雅的你卻要充個女丈夫,做報仇雪恨這種大不風雅之事,真不可理喻啊。” “哦唉?”說到這個話題,阿冴開始故意含糊其辭,道,“我們的那個約定……”說著向龍馬拋了一個媚眼。 “什麼約定?” “難道您已經忘了?就是讓我教給您男女之事啊。” “啊,改日肯定請教。”龍馬原本是半開玩笑。 “今夜如何呢?” 阿冴卻板起臉來,緊緊地盯著龍馬。 很快,滿月升了起來。月亮倒映在水中,岸上材木町的人家在淡淡的月光中輪廓分明,如夢境一般美。 龍馬已經沉醉了。可能是阿冴擅長勸酒。 “醉了。”他放下杯子。 “那又怎樣?” “我要回去。”說著他便站起來打開了格子門,“已經備好床鋪了,你要住在這裡嗎?” “請坂本公子也住下。” “我……要回去。” “您這樣回去很危險。” “無妨。”他嘴上這麼說著,頭重腳輕猛撞到柱子上。 “看看,不是我說。”阿冴抓住龍馬的手腕,道,“坂本公子,一說到報仇的事,您便岔開話題,能請您聽我說一句嗎?” “此事不要再糾纏。” “不想糾纏也擺脫不了。我差點被信夫左馬之助殺了。” “有這等事?” “還在深川仲町時,一個熟客說想和我一起遊船,到了夜裡,他突然把我推進了河裡。” “把你推下去的是那個熟客?” “是。” “後來怎樣?” “幸虧遇到在河上夜釣的船,把我救了上來,這才撿了一條命。那個熟客就是左馬之助的門人。” 真會胡編。龍馬暗道,卻裝作非常認真地問道,“然後暱?” “然後我就跟藤兵衛先生講起了這件事,他說只要我身在仲町,就會有性命之憂,便替我贖了身。” “那你現在何以為生?” “做習字師父。” “女人當習字師父,還真少見。你不復仇誓不罷休嗎?” “我不報仇,便會被殺。坂本公子,請助我一臂之力。” “我不會答應你。你也別報仇了。” “我要報仇。” 今夜讓龍馬和阿冴見面是藤兵衛的小把戲,這種事情只有他才會想到。他想的是,如果今夜龍馬和阿冴睡了,龍馬肯定會對阿冴產生感情,為阿冴報仇。 真是個麻煩的賊。龍馬覺得他很傻,但是突然他抱著柱子的兩手滑落,一屁股坐在柱子底下,睡了。 天快亮時,龍馬突然感覺嗓子很乾,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竟然裹在從來沒有用過的綢緞被子中。壞了!他慌忙起身。他在被子上盤腿坐起之後,發現了一件更讓他慌張的事,他竟然穿著睡袍。 黑暗中有人在動。龍馬馬上伸手去拿枕邊的刀。定睛一看,旁邊也鋪著一床被子。被中傳來一個女人的偷笑聲,過了好大一會兒,龍馬才發現是阿冴。 “您醒了?” 龍馬一時六神無主。 “怎麼喝了那點酒,我就醉成那樣了。什麼也不記得。” 阿冴低低笑著。 這是有緣故的,但是阿冴不想告訴龍馬。昨晚阿冴在龍馬的酒中加入了寢待藤兵衛為她調製的藥粉。藤兵衛提前就給阿冴出謀劃策了。 “和坂本公子睡一覺。”他還對她說,“男人只有為自己的女人才會拼命。但是那位公子年紀還輕,沒碰過女人,要跟他睡,得費點周折。到時候你看情形,要是不順,就給他喝這個。”說完給了她一個紙包。 “這是什麼?” “從長崎的唐人店裡買來的蒙汗藥。” 藤兵衛有時會在行竊時使用這種藥潛入別人家中,所以同行給他取了“寢待”這麼個名號,當然,阿冴做夢也想不到藤兵衛是做這種營生的。 “點上燈。”龍馬說道。 “是。”阿冴起身,但是並沒有去拿燈,而是突然抓住龍馬的右手,拖到自己膝上。 “幹、幹什麼?” “坂本公子,昨天晚上,我按照我們的約定教給了您男女之事,您還記得嗎?” 我可不知道!黑暗中龍馬在心中咆哮。 “說謊。”阿冴把手掌放到龍馬的大腿上,道,“昨晚您明明要了人家。” “我一點都不記得。” “但是我記得啊。” “阿冴,肯定是你弄錯了。這種男女之事,怎麼可能只有女的記得,男的卻不記得暱?不可能有這種事,這我還是知道的。” 龍馬一大早便回到桶町的千葉武館,因為有被騙的感覺,他怏怏不樂。阿冴這女人簡直像狐狸精。他站在井邊,脫了個精光,然後嘩啦啦搖著轆轤打上水來澆到身上,澆了大約二十桶之後,才開始用毛巾擦身。 “怎麼了?”重太郎來到他身後,吃驚地問。佐那子也在院子對面一間小屋窺視。 “怎麼了怎麼了,我明明什麼也沒做,那女人卻堅持說:做了,教了,真的教了。真惱火。那種怪女人偏偏要報仇。阿重,江戶簡直是群妖聚集之所。” “你只管說江戶不好,但是請你說江戶話。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倒是。”龍馬換回江戶口音,“阿重以為如何呢?你應該對這些事很熟悉。” “什麼事?” “就是……那個……” “小龍,你靜一靜,到底出了什麼事?” 重太郎發現龍馬慌張異常,大為奇怪。 “我很平靜。”龍馬赤裸裸站在重太郎面前。 “你先系上究襠布。” “哦。”龍馬系上塊新布,然後問道,“你和女人睡過嗎?” “你……你說什麼?這麼突然。” 重太郎慌忙掃了一眼四周。佐那子早已經藏在了對面小屋的格子門後。龍馬的聲音很大,當然那邊也能聽到。 “你說實話。” “這個……”他壓低了聲音。當然,重太郎和其父貞吉不同,他曾和門下的弟子偷偷去過吉原和岡場子那種地方。 “睡過。” “那我問你,喝得爛醉如泥,到天亮會連做過那事兒也不記得嗎?” “不會那麼瘋。” “可不是嘛。” “小龍。”重太郎忍不住說道,“小點聲。佐那子在那小屋裡聽著呢。” “怪事,我昨日喝了酒不省人事,和一個女的睡在一起了。那女人堅持說她教給了我男女之事。” “餵,小聲點。” “我天生聲壯。我期待中男女之事應該是更美好的,現在也這麼認為。和那種女人發生這種事,讓我很不愉快。” “小龍,我不太明白你說的話。你做了一件身為武士不該做的事情。要是那個時候被人砍了頭該如何是好?我說你大意,不是指男女之事,而是醉酒的事。” 不久,佐那子鐵青著臉走進重太郎的房間,道:“哥哥,剛才坂本公子那種醜態是怎麼了?我很吃驚,沒想到他是那麼臟的人。” “嗯。” “您回答我。您是怎麼想的?” “身為一個武士,如此不妥啊。” 重太郎也有些失望,他原本敬佩的龍馬,竟然被妓女灌醉了酒,失去了神誌。不僅如此,作為一個男人,竟然被一個女人隨意玩弄,甚至一點都不記得,真是太沒出息了,簡直是個廢物。 “是個好人,但畢竟是鄉士之家的末子,可能嬌縱慣了。我們今日在武館好好教訓教訓他。” “說的是。”佐那子拍手道。其實她只是假裝開心,眼裡並無笑意。重太郎不明白妹子今日為什麼如此雀躍。 此時,病癒為練腿腳在院中閒步的貞吉悄悄坐到簷廊邊。 “父親。” 佐那子正要跑出來,貞吉用手製止了她。 “坐下。你們剛才的話我全都聽到了。聽說你們要好好懲罰龍馬,但是你能嗎?” “當然能。” “最近你跟龍馬比試過?” “好久之前比過。” “最近他的武藝好像又進了一層。” “女兒沒看出來。” “你們就比比看吧。我也好久沒給你們當裁判了。三十回合定勝負怎樣?”三十回合,這將是一次拼盡全力的比試,重太郎心想。 貞吉繼續說道:“方才他光著身子在井邊大聲議論昨晚睡女人的事,是嗎?” “真是讓人痛心。” “你不必擔心。我從遠處看到了也聽到了,覺得此人不簡單。他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浮浪,在他身體當中,有另一個平靜的人,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的確沒看到。”重太郎謙虛地說道。其實這是說謊。他也正是看到了龍馬的另一面,才對他關愛有加。 “藉此機會給你們講個兵法的故事。這好像跟龍馬沒什麼關係,但是看著站在井邊的龍馬,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兄長給我講的故事……忘了是在哪個國家的深山里了,有一個樵夫。” 深山里,樵夫拿著斧頭砍大樹時,突然來了一隻叫做“悟”的異獸。 “誰?”樵夫問。 “我乃是叫悟的獸。”獸回答。 正當樵夫心裡想,此獸稀罕,得活捉它時,悟張開血盆大口,笑道:“你剛才心裡想活捉我吧?” 樵夫非常吃驚,覺得這獸不能輕易活捉,便暗想要用斧頭將其殺掉。悟馬上道:“你剛才是想用斧頭把我殺掉吧?” 樵夫頓覺自己頗傻,於是想道:我心中所想都被一一猜中,索性不理它,還是砍我的柴。於是繼續掄起斧頭。 “你剛才想,沒辦法,索性砍柴好了,對嗎?”獸嘲笑道。但樵夫不再理它,只顧砍柴。 不久,因為用力過猛,斧頭從柄上脫落,飛了出去,正好落到異獸朱上。異獸頭破血流,再也沒說一句話便死掉了。 劍術上所說的無想劍的極致就在於此。 這個寓言可能是擅長創作的禪僧編寫。神田玉池的千葉周作喜歡這個故事,每當為門下弟子授予目錄或者皆傳的資格時,便會說:“劍分為心妙劍和無想劍。” 心妙劍別名“實妙劍”,是指能夠分毫不差地擊中對手。劍法達到這種境界,可稱為巧。但是這種劍法,如果遇到異獸那樣的對手,則會敗北。無想劍便是“斧頭”。斧頭無心,僅僅是在無念無想之間移動。異獸悟可以稱為心妙劍,樵夫手中斧頭則是無想劍。這是劍的最高境界,如果能達到這個境界,則能夠百戰百勝。 “父親。”重太郎不服,“您是說,小龍已經達到無想劍的境地了?” “還沒有。要是達到,就連我也打不過這小子了。要達到無想劍的境地,需要苦練,也需要資質。心妙劍是凡人能到達的最高境地,而無想劍則是天才能夠達到的最高境地。” “那我怎樣呢?” “你啊……”貞吉閃爍其辭,換了話題,“三十回合的比試,就定在明早辰時吧。把門下弟子都叫來。” 龍馬和重太郎各攜竹刀,從練武場東西兩側走向中央。 龍馬雖然很隨意地稱千葉重太郎一胤為阿重,但是實際上重太郎和本家的堂兄弟一樣,作為千葉的少當家,劍術高明,在江戶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以千葉周作和貞吉兄弟為代表的北辰一刀流才俊輩出: 閒話休提。重太郎和龍馬此時劍尖相向,然後跳開了近四丈。 三十回合定勝負。中途沒有休息。 這次比試,我一次也不能輸給他。重太郎緊握長刀。 刀尖就像鶺鴿的尾巴一樣閃動,這是北辰一刀流的刀法。這種鶺鴿震法的好處在於,首先可以防止刀尖變得僵硬,行動迅速,而且不會讓對方輕易察覺自己的企圖。 龍馬將長刀高高舉過頭頂。 重太郎覺得龍馬的姿勢果然威武有氣勢,但是並不認為像父親貞吉誇讚的那樣出色。不足懼。貞吉坐主位。客位上坐著從玉池千葉過來觀戰的千葉榮次郎和劍術教頭海保帆平。門下弟子依序列坐,佐那子盛裝坐在席末。 昨天,佐那子心懷嫉妒說要給龍馬點教訓,沒想到竟然變成了一次大比試。 重太郎大喝一聲,準備發起挑戰。但是龍馬依舊紋絲不動。 二人對峙。 末座上的佐那子緊張得全身顫抖。可能是因為二人對峙的奪人氣勢,但不僅僅如此。她知道,這次比試,將決定龍馬作為劍客的命運。因為總武館玉池的千葉榮次郎和教頭海保帆平作為客席來觀看,於是竟成了一次公開比武。如果坂本取勝,那麼他將從千葉門下三千弟子當中脫穎而出,晉升到為數不多的高手行列。若是失敗……當然,龍馬的聲望將會低落一陣。不僅如此,佐那子知道,在此道之中,有很多劍客因為在大比試中失敗,從此一蹶不振。龍馬也會那樣嗎? 結果會怎樣呢?貞吉對龍馬最近的進步評價甚高,佐那子卻並不那麼認為。的確,龍馬的功夫跟他剛來江戶時相比有了很大的提高,就像變了個人,但是千葉重太郎的功夫,在千葉一門當中,是和本家的榮次郎不相上下的。貞吉對重太郎的資質沒做任何評價,卻說龍馬有無想劍的資質。他的意思是龍馬不是俊才,而是天才。 到底如何呢?佐那子不知自己在支持哪一方了。 坂本公子,輸了去吧。她想大聲衝著龍馬喊,但是她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龍馬的一舉一動,心裡拼命想:一定要勝。 這種奇怪的心思,連佐那子自己都不明白。 關注龍馬的不只是佐那子一個人,千葉榮次郎和海保帆平也一樣。他們之所以前來觀看比試,是想如果可能,授予龍馬千葉門最高位的大目錄皆傳的資格。 重太郎再次呼喝誘敵。 龍馬應聲上去,劍尖直指向重太郎眼睛。重太郎迅速往前邁進一步,擊中龍馬的劍後將其挑起,隨即改變姿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喊一聲“接招”,猛擊過來。隨著一聲喊,千葉重太郎往後飛出近兩丈。因為龍馬的這一攻,速度比重太郎稍快。 全場喧嘩。 這樣漂亮的取勝,在以前的劍術比賽中從沒有出現過。 然而,之後的形勢就不容樂觀了。接下來的十個回合,龍馬都輸給了重太郎。從來沒有過這麼奇特的比武。或許可以說,從來沒有過像龍馬這樣奇特的劍客。第一個回合,他用豪爽快速的攻擊擊倒了重太郎,每個人都認為:龍馬比重太郎更勝一籌。但是,之後他卻連輸了十個回合。 千葉榮次郎對貞吉道:“叔叔,好生奇怪。侄兒認為其中定有原因,還是中止這場比試吧。” “算了,讓他們比到最後。” 比試繼續。讓人驚訝的是,龍馬仍舊節節吃敗,一直到第二十九個回合也沒能扳回一局。 雙方身上用厚重的棉布做成的練功服如今就像被水淺濕了一樣,但是二人不愧是高手,呼吸沒有半點紊亂。 重太郎刀尖朝下,龍馬便立馬挑起刀尖,將刀舉過頭頂,其姿態變幻無窮,天衣無縫。然後,他邁進半步,道:“接招。” 重太郎見龍馬用擅長的擊腕劍法朝自己砍來。為了保護手腕,他猛地將劍尖轉向右邊,龍馬突然轉向,又讓重太郎覺得是朝著自己頭盔砍來。在重太郎舉起拳頭的瞬間,龍馬往前躍進一步,沒有朝他的頭盔也沒有朝他的護腕進攻,而是像巨砲一樣直沖他的身體,重太郎仰面倒地。 “比試結束!”貞吉舉起手。 榮次郎和帆平也站起來,一臉不可思議。 在三十個回合當中,龍馬只在第一個回合和最後一個回合中以豪爽快速的攻擊擊倒了對方,但是在另外的二十八個回合中,卻全都輸了。 回到房中,榮次郎對貞吉道;“叔叔對於這次比試有何看法?” “這個……”貞吉好像也非常迷惑。 海保帆平道:“不管怎麼說,第一回合和最後一個回合很精彩。說實話,那種突擊的手段,我還從來沒見過。” “但有著那等身手的龍馬,為何在二十八個回合中都失敗了呢?他應該不會覺得對方是師父的兒子而讓步。要真是那樣,龍馬身為武士,就差勁了。” “總之,”海保帆平道,“真是個不可理喻的人。即便是他讓著重太郎,但在二十八個回合中變換動作姿勢,自然地將勝利讓給對方,一般的身手也是很難做到的。” 比試之後一個多月,十一月初的一個傍晚,土佐藩的鍛冶橋藩府著了火。龍馬正好在武館中,慌忙趕過去時,火已經滅了。 “情況怎樣?”他問看門人。 “真是萬幸。木工小屋的木屑著了火,只燒掉了那個小屋,就被撲滅了。” “那就好。”火被撲滅了,龍馬就不必留在藩府。這時,天竟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不好,從中午我就看著天色不好,現在終於下起來了。” “請把這把傘拿上。”看門人道,“但是您用完得趕緊還回來,近來上頭不好說話。坂本公子有些粗枝大葉呢。” “我一定還回來。” 由於藩公性豁達,喜高談闊論,各藩武士及市町學人劍客都常出入,這個土佐藩的府邸在江戶很有名。眾人散時若下雨,客人自然會藉走府裡的傘,但藉走之後,很少有人還回來。 “如此,會因為傘而變窮,要是上等的傘,應該會還。”於是,他們準備了上等的傘,在傘上用黑漆寫上“鍛冶橋山內”五個大字,結果各藩的年輕武士都視為珍奇,隨身攜帶,更難回收,釀成笑話。 龍馬打著寫有“鍛冶橋山內”的傘,正要走出藩府,一個女人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公子。” “啊?”龍馬驚道,“是阿冴?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正好有事來這邊,見吵吵嚷嚷的,心想公子或許在這裡,於是便想來看看您。” “有勞掛心。” 阿冴大膽地將身子靠了過來,道:“請給我打打傘。” “給你,你要到哪裡去?” “就在那邊。” “是南大工町那一帶?” “嗯。”阿冴含糊其辭,抬頭看了龍馬一眼,顯得比以前更加親暱了。走著走著,雨忽然停了。很快烏雲散去,落日染紅了西方的天空。這天氣真是古怪。龍馬抬頭看著天空。 是日乃是嘉永七年十一月初三。第二天黎明,東海和近畿便發生了大地動,但此時的龍馬哪裡想得到。 傍晚,龍馬和阿冴分開,回了一趟桶町的武館。 其實他打著寫有藩名的傘和阿冴一起從鍛冶橋走到武館的事,重太郎和佐那子知道了。奉重太郎之命去打探火災情形的千葉家的僕人看到那二人一起打著傘,便將這事報給了兄妹二人。 龍馬一回來,佐那子便出言挖苦。 “火災可不得了吧?” “嗯。”龍馬裝糊塗,心中卻思慮重重。 阿冴說,她和八幡神社的神主有交情。她今晚將住在那裡,約龍馬亥時去密會。龍馬本想拒絕,但是阿冴不等他回答,就從龍馬傘下走了出去,撩起裙擺,在泥濘的路上跑遠了。女人的背影在龍馬回到武館之後,仍在眼前揮之不去。龍馬並不那麼喜歡阿冴,但是他現在這種年齡,阿冴的引誘讓他無法自製。今夜,我偷偷地去嗎?龍馬猶豫不決,全身如火燒一般。 但是,在佐那子跟前,龍馬只是像個孩子一樣天真地笑著。佐那子不會想到龍馬竟然會在心裡盤算著這些事,說道:“我一直想問您呢,前幾天的那場比試,您怎麼會輸掉?” “那是因為我功夫不好。” “本家的榮次郎哥哥後來說,看了您的劍法,他覺得那次比試中您故意謙讓了。如果真的謙讓,我會鄙視您。” “不,是我功夫不好。” “真的?” “僅此而已。” 龍馬沉默了。 實際上,龍馬和重太郎對陣時,驚訝地發現對方的功夫突然差了很多。不,不是對方變差了,而是龍馬進步神速。 輸給他吧。龍馬就是這樣的人。他始終沒有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死腦筋。這一點,或許是他最終不適合做一個劍客的原因。他總是會想得更多,與其在這裡爭一場賽事的勝負,不如替將來不得不繼承這個武館的重太郎考慮。 到了與阿冴約定的亥時,整個江戶都已熟睡。 龍馬翻過武館後牆,跳到後邊的草坪,用黑布蒙上臉,然後蹲下身子,點上燈籠。 龍馬已經不再責備自己經不起引誘,因為他已經翻過了牆,像酸腐的儒者一樣嘟嘟囔囔地自責沒有用處,不如毅然決然去做。即便是壞事,即便是為了滿足情慾,想要做的也要做。他覺得武士就應該是這樣。雖然稍嫌任性,但他有著一套屬於自己的武士道。 他天生就有一種難以接受舊禮教的秉性,後來他形成了一種龍馬式的武士道,並將其作為行動準則。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道德標準,或許很難在亂世中生存。他始終天真地微笑著,但是當他投身於天下風雲時,卻有如此言論: 他是一個性情非常複雜之人,他並非發自內心這麼想,本質上他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他是想用這種屬於自己的道德,來彌補性情的溫和。也罷,且不追究了。 反正,這天晚上龍馬提著燈籠,開始大踏步往前走。他知道,轉到西會所的背面,就可以不過城門。轉過去之後,便是八幡神社。小殿東側就是神主的家,格子門緊閉著。 怎麼辦?龍馬剛到那裡,便有一個老嫗走了過來,好像是被阿冴買通了。 “公子,這邊請。” 她操著一口怪異的方言,給龍馬帶路。 打開柴扉進去之後,發現裡面除了主屋,還有兩間小房。看起來是神主為了隱居而建,大概原來的屋主已經去世。 阿冴默默地開了門。 “這個時候點燈恐驚擾近鄰,所以特意沒點燈。裡面很黑,拉住我的手。”龍馬把左手伸了過去。 好笑的是,龍馬一進小屋,就找到酒壺,當著阿冴的面大口喝了起來。阿冴摸索著給他倒了兩三杯之後,不禁失笑。前來幽會的風流公子,卻連女人的手都不拉一下,只管在黑暗當中抱著酒壺不撒手。 “您到底怎麼了?”阿冴無奈地問道。 “什麼怎麼了?” “您來這裡就是為了喝酒嗎?” “正好有酒壺啊。” “在漆黑的屋子裡喝酒,香嗎?” “在我們老家,有一種年輕人玩的遊戲,和這個挺像,很有趣。” “什麼樣的遊戲?” “年輕人圍著大鍋坐成一圈,煮東西吃。南瓜、茄子、魚,甚至還會有舊草鞋、老鼠和貓之類。把燈吹滅吃那些東西。作為男人,即便筷子夾到的是草鞋,也得吃下去。” “真噁心。為什麼要那麼做?” “是為了練膽量。身為武士,要做到泰山崩於前而不驚。就是練這種膽量。” “再是土佐的鄉下武士,也討厭草鞋吧?” “囉唆!所以在漆黑中先匆匆忙忙地大口喝酒,醉了之後,就不管鍋裡是老鼠還是草鞋了。” “且慢。” “怎麼了?” “您是說,在您面前有我這麼一口大鍋,所以您才先大口喝酒?” “不不。” “我可不是草鞋或死老鼠。” 不都差不多嗎。龍馬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那更可氣了。您是把我比成草鞋嗎?” “不,我在黑暗中喝酒,想到了那個遊戲而已。” “那您說您眼前不是大鍋,又是什麼?” “是你。”龍馬一本正經地回答。 阿冴笑出聲來,“好了好了,我就原諒你。” “冒犯了。” “坂本公子您也會上來歷不明的女人的鉤,就像遊戲一樣,不知道會吃到草鞋還是死老鼠。” “我早有準備。” “豈有此理。”阿冴竟無法生氣。 滅了燈喝酒醉得快,龍馬很快便酩酊大醉了,但他心中還想著阿冴。 應該吃嗎?他心裡明白。眼前的這鍋食物——阿冴。 日後,仁人誌士都說龍馬為人奔放不羈、無所畏懼、機智多謀,但是這個時候的龍馬才二十歲,還沒經歷過女人。正是因為他過於想知道女人是怎麼回事,才一步步走進阿冴設計的圈套中。他在黑暗中拼命地咬著牙,強忍住顫抖。原來男人的鐵膽也會打顫。男人的初夜就是這樣的。 龍馬在老家時,聽說過好些男人第一次接近女人的笑話。在土佐,人們都說這事跟第一次上戰場差不多。 時下有一本被人廣為傳閱的叫《甲子夜話》的書,其中有關於戰國時代加藤清正向他的兒子講述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時心情的故事。清正說:“首次追隨秀吉公於賤岳衝鋒,上山之後,發現敵人,於是閉眼持矛往前直衝。心中極怕,如在黑夜中衝撞,全不知前事如何。心以為此生休矣,於是閉眼念佛,於黑暗中持矛亂刺。突然手上震動,竟是刺中敵人,事後方知是最先立功,當時竟全然不明。上陣益多,方識是敵是友。” 清正真了不起!龍馬心裡讚道。連清正這種大器之材,在第一次上戰場時都是這樣。或許器量越大的人,第一次上戰場才越慌亂。可能那些只有小勇小才的人,才會估量高低長短,並做出諸多安排,反而不慌。 作戰和女色又有不同。在土佐,有著這樣的說法:第一次親近女子,越是大丈夫越是慌亂,好色之徒習以為常,反而沉著。所以,龍馬並不以慌亂為恥,但是他或許也是個好色之徒。 他想平靜下來,好好地看看阿冴的身段,希望看透她的內心。看樣子我也可能是個不能掉以輕心的好色之徒。而且他害怕父親八平和兄長權平。他們告誡他不能沉溺於女色,而且還給他戴上護身袋,現在他卻要打破那個戒規。可如何是好?他左右為難。 “坂本公子,您在想什麼?”阿冴把手放到龍馬膝上。 “我在想人這個東西。”龍馬咕咚乾了一杯,然後說道,“這麼說聽起來可能有點裝腔作勢,我是在想我這個人。” “怪人。您先歇息一下,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拿出坂本公子的樣子,大口大口吃您眼前這鍋菜吧。” “對,還有個法子。” “真是個大怪人,除了這個還有什麼法子?” “那就是忍。” “您想在這裡忍嗎?有句俗話說放到嘴邊的肉不吃白不吃。” “那是庶民的話。我是武士。” “是,是,那麼,武家爺。”阿冴帶著嘲笑道,“相撲力士要忍,武士爺您為什麼要忍呢?” “我雖馬虎不成器,卻有一件最重要的東西支撐著我習武練功,讓我無論千難萬苦都不放棄。要是沒有那個,我就會像沒有骨頭的水母,誰也不會把我當回事,更危險的是,會自娛自樂。我原本就很可能成為這種人。” “那您那件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就像是男人要用兩條腿站著。” “那是什麼?” “將來隨著處境的改變還會改變,但目前只有一件。我要是跟你說了,你定會捧腹大笑。” “還是那個護身袋嗎?” “對。” “您可真正直,有孝心啊。” “倒也不是,我還年輕不更事,在習武之時應該戒色。只有這種戒規能讓我忍耐。父親和兄長為了讓我來江戶習武,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忍耐的動機決不是出於正直或者孝心,而是有更大的事如大風吹過我心頭。” “太可怕了,那是什麼?” “也就是坂本龍馬能為即將到來的國難做點什麼。要想修身養性,做個有用之人,就不能做無骨的水母。” “哈,真是狂妄,您是想成為由比正雪那樣的反賊嗎?” “我給你看個好東西。”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龍馬突然在黑暗中抓住了阿冴的手。 阿冴突然變得不再像平常的阿冴。被龍馬抓住手,她感覺自己就像回到孩提時,心頭充滿純真的期待。 我這是怎麼了?不知道為什麼,阿冴身體開始變得僵硬。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身陷苦海的這一年,回到了純真的從前。 阿冴認為,龍馬是想把她拽去抱住,才抓住她的手。但是,誰曾想龍馬抓著她的手放到了自己領口。 阿冴很吃驚,問道: “您想幹什麼?” “你把手伸進領口裡摸摸我的背,不用顧慮。” “我沒有顧慮,您是想讓我給您撓背?” “你想撓嗎?” “不想。” “快點。” 阿冴把手伸進去之後,觸摸到他背上密密麻麻的毛。 她驚呼一聲,就要縮回手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龍馬了吧?” “毛長的地方很奇怪。”阿冴表情帶著一絲厭惡,來回撫摸了好幾次那個地方。 “一千萬人中只有一個人身上會長這種毛。因為出娘胎便長著,所以父親給我取了'龍馬'這個名字。但是母親當年非常擔心。因為在她臨產的那個月,家裡養的公貓常到屋裡來,跳到母親懷中,她擔心受了那隻公貓的精氣。所以,關於我,在我們家有兩種說法。兄長說我是隻貓,姐姐卻說我是匹駿馬。會變成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阿冴撫摸著他的背,道:“乾脆變成一隻貓,想吃的時候就吃,想睡的時候就睡。我覺得您很像。” “正因為如此我才感到為難。要是生在太平盛世,我肯定是那樣的人,但是生在現在這個時代,我可不想變成貓,還是想做匹千里馬。我要是不變成一匹千里龍馬,日本該怎麼辦啊。”長州桂小五郎的臉龐忽然浮現在龍馬腦海中。 “所以我才在這裡這樣喝酒呢。” “古怪的理由。”阿冴突然用兩隻胳膊纏住龍馬的脖子,把他壓倒,嘴唇朝龍馬臉上貼了過去。 “我的這些理由、動力、幹勁,一和女人在一起,就會像朝露般消失。稍等。”雖然心中狂亂,龍馬還是忍住道。 “都到這種時候了,您還要說什麼。”阿冴的唇已經貼在了龍馬的嘴上。之後,她便在黑暗中不再說話了,她默不作聲地用左腕摟住龍馬的脖子,右手開始解他腰上的帶子。 阿冴身上京都特有的髮油氣味,開始撩撥龍馬的心,讓他熱血沸騰。 不行。一面是自責,另一面他心裡卻想著,有什麼不好呢?兩種心情錯綜交織。其間,父親那張闊臉和哥哥的長臉交互出現在他腦海中,在那些面孔之間,還有一雙清澈的眸子,緊緊地盯著他。是姐姐的眼睛,又有點像福岡府邸田鶴小姐的雙眸。 啊,啊…… 毫無緣由呻吟著的龍馬腦子亂成了一團。他的胳賻卻不聽使喚,抱著阿冴的身體。 我不明白。但龍馬來不及多想,就像柔道一樣將阿裸壓在了綢鍛被子上。 “您這麼粗暴,髮髻會弄亂的。” “那我應該怎麼做呢?” “我教給您。” “教給我?”龍馬有些害羞。 “您先放開手。” “好了,我放開了。” “真聰明。” “然後應該怎麼做?” “我解開衣帶。” “啊?” “在此之前,請讓我解開您的衣帶。” “我自己來。” “不,您得按照師父說的做。” 龍馬站了起來。 就在此時,嘉永七年十一月初四的大地動席捲了江戶、相模、伊豆和西日本各地。 “不好!”龍馬抓起大刀,道,“阿冴,停下。” 他已經站不住了。 一開始只聽咔嚓一聲,感覺地板往下陷落,但是腳下馬上開始左搖右晃。壁上的土啪啪往下掉。 地動不輕。龍馬想。他剛抓著阿冴的手飛奔出去,只聽背後轟隆一聲,方才他和她待著的那小屋便倒塌了。 “啊!”阿冴使勁兒抱住龍馬。 上天在吼叫。龍馬仰頭,天空漆黑,但西邊被染成令人恐懼的血色。 我錯了,天在朝我吼叫!龍馬拼命壓制住身體中湧出來的恐懼和顫抖,心裡驚道。 龍馬雖寫不了詩文,但可以稱為一個詩人。他擁有一顆只有詩人才有的心。他覺得,這次地動是上天在與他對話,這是上天看到了他的懦弱,發怒了。上天在對他喊——別變成一隻貓,要成為一匹龍馬。 “阿冴。”他的聲音很嚴肅,他想把靠在自己身上的阿冴推開。但是,他畢竟是有血有肉的人,接下來卻說出一句和內心完全不符的話。 “我背你。”他蹲下身子。 阿冴趴到龍馬背上,她的腿還在顫抖。 在這種時候把阿冴推開,不是龍馬能夠做出來的事。他背著阿冴,在黑暗中飛奔回武館,武館門前已經高高掛起了印有星月家紋的燈籠,幾個弟子正在關門。 “坂本師兄,您這是怎麼了?”大家看到龍馬都吃了一驚。 在大地動時,他背著一個女人回來。 “是碰到受傷的人了?” “她本是要回深川的,但現在一片混亂,不能把她送回去。能讓她在此待到天亮嗎?” “您要去哪裡?” “我去看看藩府中的情形。”他把阿冴放下後便跑了出去。 天空突然變得通紅。 “火災發生在哪裡?”他抓住一個行人問道。 “小川町附近的大名府著火了。” 龍馬到了鍛冶橋藩府之後,才知道只是大門上的瓦掉了幾片,並無大礙。他又匆匆忙忙返回了武館。途中有人說,妻戀坂下手代町附近燒成了瓦礫場。大震終於停止,但偶爾還會有餘震。 回到武館,佐那子走了出來,道:“坂本公子的行李說地動已經停止,回深川了。昨晚您和那件漂亮行李在一起嗎?” “是的。” “在哪裡?” “就在不遠處。” “是嗎?但是這附近可沒有那種地方。” 佐那子想好好地折磨折磨他,但就在這個時候,又有餘震發生。龍馬大為慶幸,慌忙跑開了。 餘震持續了五天,江戶的災情遠不及次年安政二年的大震災。但是,這次地動過了十多天之後,有一個消息震破了龍馬的膽——土佐大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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