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7章 七、惜英雄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5072 2018-03-16
一年過去。嘉永七年(安政元年,1854)新年伊始,坂本龍馬二十歲了。龍馬深為感慨。坂本家的鼻涕蟲也到弱冠之年了。他頗為自得。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他從鍛冶橋的藩府搬到了築地的藩府。不僅是他,其他年輕藩士也幾乎都搬到了築地或者品川這兩個級別較低的藩府。這是土佐藩釆取的防備之態,以防黑船再次侵入江戶灣。一方面在這兩個臨海的藩府中安置常駐人員,另一方面得到幕府的許可,在品川修築安防。 從鍛冶橋搬到築地,給龍馬帶來了不便。那就是住的地方離桶町的武館遠了。 “小龍,那可不方便啊。你倒不如住到武館好了。” 聽重太郎這麼說,龍馬便向組頭提出了申請,組頭馬上便答應了。 “好,但一旦有事,你要馬上趕回來。另三日中要有一天住在藩府。如此方可。”

龍馬僅僅是臨時被編入藩中警備隊,況且又不是拿俸祿的劍術諸生,而且還是一個鄉士之子,自家出資來江戶遊學。藩府無法預知其未來會如何,對這種身份的人根本就沒寄多大希望。 龍馬住進桶町的千葉武館,最高興的就是總教頭千葉貞吉。老人自去年夏天開始,身體的狀況便不好,大夫建議他不要再去武館了。 貞吉老人和兄長周作不同,為人非常隨和。最近,他也學兒子重太郎以及門生們對龍馬的稱呼,不叫他龍馬,而叫他小龍。 “小龍,我時日無多了。但即便這樣龍鍾不堪,也會偶有精神的時候,感到自己的身體像年輕時一樣清爽。可笑的是,這種時候都是在晚上。要是你住進來,我就能隨時把你叫到身邊。我想在一年當中把北辰一刀流的真傳傳授給你。”

重太郎當然也很高興,只是佐那子有點怪。當她聽重太郎說龍馬要住進來的消息,不禁拍手叫好,歡喜雀躍。重太郎狠狠地責備了她。但她對龍馬的態度很讓人奇怪。龍馬仔細想了想,好像從薪河岸那件事以來,佐那子對自己便是這種態度。比如,他早晨和她打招呼,佐那子會狠狠將頭扭向一邊。旁邊若有人,她會不得已回個禮,卻顯得十分生疏。 這個佐那子,生恐我髒了她的眼睛似的,即便在家中擦身而過,她也只低著頭匆匆過去。真頭疼。龍馬心里大感為難。難道她是認為我迷上了青樓女子,甚至答應替人報仇,才瞧不起我了?這可麻煩了,他心想。不管是因為什麼,他都不想成為被女人輕視的男人。或許每個男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從小在乙女的熏陶下長大的龍馬,這種想法尤其強烈。

在龍馬心中,有一位頭戴光環之人,也可以說是一尊觀音像。不知為何,那尊佛像是一個女子。他心中這尊像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對這像進行雕琢,畫上眼鼻,做好衣褶,甚至雕出指甲的那個人,就是龍馬早年唯一的老師乙女。 她是來監視龍馬的,用女子的眼睛監視龍馬,告訴他要變成一個好男人。有時候她會不懷好意地看著他,有時候又會非常寬容地向他微笑。龍馬迷上了她,他只能抱著頭,服服帖帖。 也有讓龍馬為難的事情。這觀音像的長相會與時俱變,不同的時期她會像不同的人。更多的時候,這觀音像像姐姐乙女,有時候會像田鶴小姐。不,不僅是田鶴小姐。最讓龍馬恐慌的,是現在那尊觀音像有點像佐那子。 令龍馬大為恐慌的,就是這件事。他覺得監視自己的那尊觀音像變成了佐那子這個肉身,不懷好意地看著他,讓他束手無策。

去年來港的夷人佩里,正月十四日再次率領艦隊來到江戶灣,強硬地要求幕府答复他們上次呈遞的國書。各藩的警備隊再次如臨大敵。在黑船離開之前,龍馬只能住在藩府。 二月末,幕府決定開放下田、箱館二港。幕府答復了佩里的國書之後,龍馬又回到了桶町的武館。 好久沒來武館的龍馬要去向貞吉師父問安,於是去了中庭。在一棵金松樹下,他和佐那子擦身而過。 佐那子眼中掠過一絲驚訝,然後馬上低下頭,但走出兩三步之後,又回頭看。龍馬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有事嗎?” “這……”佐那子滿臉通紅。她像在拼命忍住,但還是和以前一樣,故意板起臉來,做出不悅的樣子。 “你腹痛嗎?” “不是,這……” “肯定是肚子裡有蟲子了,熬點藥喝吧。”

“不是,小孩子肚裡才生蟲子呢。” “大人也會生蟲子,在我老家,有一個叫老源頭的老僕人,都六十多歲了,肚子裡還生蟲子呢,很麻煩。” “我不是老源頭,而且,我不是要和你談蟲子的事。” “那是什麼事?” “你的腦袋怎麼了?” “啊,你是說這個啊。” 龍馬摸了摸自己的頭。他本來是想留總發,但是前額的頭髮長長了,變得像個大芋頭。 髮髻的形狀也和一個月前不一樣了。以前頭髮都從髮髻處垂下,現在都盤了上去,盤成一個很粗的髮髻,看起來很成熟,所以佐那子感到好笑。 “我已經二十歲了。” “你是到築地藩府弄的?” “是的,不好?” “非常……” “不好?” “不是,好,但是,你是不是該好好打理呢?我覺得插一個梳子會更好一些。”龍馬的頭髮雖濃密,但有少許紅毛,而且捲曲,再加上他不喜歡把頭髮拉直再盤,前額的頭髮又長得很長,所以看起來竟像個山賊。

“我是因為今天要來武館,特意紮起來,可是……” “可是怎樣呢?” “原本剛梳起來的時候,眼睛往上吊著,覺得很難看,所以就用兩個手掌這樣……”說著他便用兩手按住鬢角,道,“弄得蓬鬆了些,所以看著像山賊。” “但是這樣看起來更強悍,要是替深川的那位姑娘報仇,這打扮很適合呢。”還記著呢。龍馬心想。這便是佐那子一直想說的事吧。 “別再提那事了。” “你在後悔?” “不是後悔,只是一提起那事,我就不快。” “為什麼?”佐那子是想問他為什麼不愉快。她緊緊地盯著龍馬。她的眼神讓龍馬沒法糊弄過去。 “妓女終歸是妓女。” “也就是說深川的阿冴讓坂本公子您感到不高興嘍?阿冴雖然是妓女,卻立誓要報殺父之仇,難道算不上是個孝女嗎?”

“是孝女。”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啊,這個,那是因為……那阿冴其實是個很熱心的女人,她還說要教我做一件事呢。” “什麼事?” “男女之事。其實我也早就那麼想了,我已經元服好幾年了,也差不多該學學這種事了。” “哼!” “那麼你也是知道這種事的嘍?” 佐那子怒視著龍馬,眼神讓人感到恐怖。 “你要是不知道,就別說話。那種事噁心還是讓人羨慕,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著,要是學的話,就不讓別的青樓女子教,而讓深川仲町的阿冴教我,但是信夫左馬之助的門人卻去做了她的客人。” “他們行了男女之事?” “是的。” “所以你就嫉妒,甚至不願意去替她報仇了,我說得可對?這就是你被那個叫阿冴的女人迷上的證據。讓我覺得噁心的,就是這一點。”

“哦。”龍馬搖著頭感嘆道,“佐那子小姐果然伶牙俐齒。你就像蘭醫解剖死囚的屍體一樣,說穿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是呀,嫉妒心,這太讓我吃驚了。我原本還以為嫉妒心只是女人才會有的,看來男人也會有。” 他緊緊盯著佐那子。其實在他心裡,並非真的認為自己對那件事的不快是出於嫉妒。佐那子開始不知所措。她沒想到龍馬非但沒有辯解,反而對她的說法表佩服。 “這……”佐那子低下了頭,“我說錯了嗎?” “不,沒有錯。哈哈,今天聽了你的話,我可長了個心眼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脖子有點酸,龍馬拍了拍左肩,道,“回頭見。” 說完,龍馬便拔腿走了。佐那子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尋思,真搞不明白。本以為此人是個嘉落君子,但有時候又會繞圈子,把人弄得云裡霧裡。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這年三月,龍馬從築地藩府轉移到品川藩府,奉命負責守衛。因為身份只是遊學武生,所以他便自嘲為“雜兵”。 佩里的艦隊還在相州灣。他已經在本月初三於橫濱與幕府會面,約定開放下田和箱館,但不知為什麼依舊不肯離去,將砲口對著陸上,施以無言的威懾。 諸藩的陣地異常緊張。土佐藩留在江戶的人數和兵器都嚴重缺乏,每日都從土佐運來長矛、短槍和馬印等物,當地武士也都陸續來到江戶。 品川藩府的總兵是駐留江戶的家老山田八右衛門,行伍編制和陣法主要以武田信玄的軍制為範。對付以火器為主的洋夷,卻只能揮舞著腰間的長刀短刃。龍馬等劍客自然備受重視。鏡心明智流的武市半平太已經回藩地,在江戶藩府當中,除了劍術教頭石山孫六老人之外,沒人能比上龍馬以及和武市同門的島村衛吉和福富健次。

這三個人都是下級武士出身。但是,每天他們都作為諸藩士的教頭,對眾人進行嚴格的訓練。 鄉士出身的島村衛吉說:“劍上有氣。”在訓練時,他非常嚴格,每次都會大喊:“這樣能砍洋鬼子嗎?”毫不留情地用竹刀砍向對方。尤其若對方是上級藩士,他總是還沒等人站穩就砍過去。只有在拿著竹刀練習的時候,雙方才沒有身份的差別。他大概是想通過這個來發洩積憤。 鄉士出身的福富健次劍法精巧,但同樣是個有血性的男子,在跟他不喜歡的上級武士練習的時候,對方砍過來,他總是會邊笑邊說:“別鬧,餵,別鬧。”巧妙地躲開對方,看準時機,說一句“吃我一招”,猛地攻過去。 龍馬卻不同。對於武藝不好的,他便不讓他們戴頭盔等護具,給他們每人一根木棍,道:“去院子裡練去。”武藝不好的人,即便戴著頭盔練習,也無法躲開敵人的刀槍,倒不如練習基本的招式。 “宮本武藏並沒有學任何流派的劍法,他就是自己拿著木刀對著木頭練成的。薩摩的御家流示現流也只是教這個。不管哪個流派,只要拼命空掄,就至少能達到初級水平。要速成這方法最好。”龍馬的教授方法獨創而且管用,所以很多藩士都聚集到他周圍。連山田八右衛門都知道了龍馬的名字。 三月的一天,龍馬在武館中被組頭深尾甚內叫到他的小屋。深尾在床几上坐下,龍馬這等鄉士之子,只能跪在地上。 “家老讓我帶你去見他,你趕緊準備準備。”甚內命令道,盛氣凌人。在日本,沒有一個藩比土佐更加重視身份地位,上級武士對下級武士絕對能指手畫腳。 這時龍馬本應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但按他的習慣,他只是沉默地微笑著。甚內似乎惱了,道:“明白了?” 龍馬做出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點了點頭,問道:“有何事?” “去了就知道了。我警告你,你是市井鄉士出身,不知禮數,千萬不能草率疏忽。” 龍馬跟著組頭,見到了山田八右衛門。八右衛門沒有戴頭盔,但穿著祖上傳下來的古舊鎧甲和打仗時的披風,就像雜貨舖櫃檯上擺放的男孩節玩偶。 “坂本龍馬就是你?”八右衛門問道。 “是。”龍馬微笑著抬起頭,看著身穿鎧甲的八右衛門。組頭深尾甚內在一邊大急,責罵道:“龍馬,頭抬得太高了。”他乾脆直接按住龍馬的脖子,用力往下,讓他低頭。原本性情溫和的龍馬極少見地發怒了,雙眉上揚,瞪著眼睛吼道:“好不煩人!” 在場的人全都面色煞白。下級武士對上級武士怒吼,這樣的事情還從來沒有發生過。 “抱歉,是痰。” “痰?” 周圍的上級武士都露出緊張的神色。雖說都是藩士,但是在土佐山內家,上士被稱為山內武士,鄉士則被歧視,上士甚至根本就不把鄉士當人看。這事不會簡單收場,但龍馬卻非常鎮定。 “我從昨晚就傷了風。剛才被按到脖子時,痰差點堵住喉嚨眼兒,所以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那不是清嗓子的聲音,剛才你的確對深尾說'好不煩人'。” “是您聽錯了吧?” “好了,肅靜。” 山田八右衛門令眾人安靜。對於這個一向溫和的家老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有騷亂,就得死一兩個人。 “剛才的確是清嗓子。而且,軍陣之禮以簡為上,不必再爭論了。我今天找龍馬來,有事要吩咐他。” 山田八右衛門吩咐龍馬去駐紮在相州沿岸的長州藩陣地打探。 “打探他藩陣營不太妥當,是何原因呢?”組頭深尾甚內替不能直接詢問長官的龍馬問道。 “因為他們好評甚多。”家老道,“要是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我藩也可以參考。這是對將軍府的忠義。” 龍馬也聽說了關於長州藩的傳言。 相州、特別是三浦半島,本是江戶的咽喉,自從黑船來襲,幕府原本是命譜代大名中地位最高的彥根井伊家負責守衛,但這次幕府改換布防,將井伊轉移到羽田和大森沿岸,令長州藩守衛相州。 龍馬聽說,長州雖為外樣大名,卻得到幕府如此器重和信賴,全藩上下對幕府感激涕零,將家老益田越中任命為陣地指揮先鋒,選擇藩士中武藝最為高強的人派到江戶,然後再從其中精選了一百二十人,駐紮在位於三浦半島南端一個叫宮田村的漁村,作為大營。據說其隊伍之整肅、布陣之巧妙,都成為諸藩的榜樣。 土佐藩和長州藩陣地相鄰,因此,便起了與之比試的心思。所謂打探,不僅僅是讓龍馬去看看對方布陣情形。然而自黑船來襲以來,幕府就禁止各藩藩士私自察看別藩負責的陣地。 深尾甚內想要問得更仔細一些。 “應該怎麼做呢?要是派龍馬這小子過去,萬一被長州兵抓住,幕府必然怪罪,我藩難辭其咎。” “我心中有數。”山田八右衛門道,“位於宮田村的長州陣營派來了使者,說是為了鼓舞滯陣時的士氣,想要舉行一次比武大會。從土佐和長州分別選十人進行比賽。龍馬自然要去。比賽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在比賽的時候打探對方情形。這就是我的意思。甚內,你明白了嗎?” “明白。” 深尾甚內跪伏在地。 “龍馬,明白了嗎?” “明白。” 翌日天還沒亮,十個藩士就戴著粗編的深帽簷斗笠,穿上披風和長袴,從品川的土佐藩陣地出發了。除了龍馬,還有島村衛吉、福富健次、日根野愛馬和平尾五八這幾位聲名遠播的劍客。到三浦半島的南端有一百餘里。到了第三天晚上,土佐的藩士們到達了宮田村的長州陣地。 龍馬到了地方,看到在這個不知名的小漁村安營扎寨的長州藩年輕家老益田越中(後改名為右衛門介,元治元年七月的蛤禦門之變引咎切腹)的戰術,驚呆了。 這個宮田村,現已劃歸神奈川縣三浦市,路通三方。往橫須賀只需四十里山路,而且位於浦賀和三崎之間,不論敵人從這三個港口中的哪一個登陸,這裡都能馬上發兵攔阻。這就是兵法上所說的要衝。 “島村,你年紀最長,長州藩士你也都認識,你應該認識那個姓益田的家老吧?” “龍馬太天真。俺年長也不見得就認識。”島村笑道,“對方可是一萬兩千石大名的家老。同樣是家老,跟山田八右衛門大人可不是一個級別。我一個下級武士,同八右衛門大人都不能直接對話,何況是別藩的第一家老呢。” “是這樣。”龍馬苦笑著點了點頭。 島村說,益田越中比龍馬大兩歲,現年才二十二歲。益田家原本在長州藩便是名門望族。戰國之前,在出雲益田附近稱雄一方,後來歸附毛利家的開山之祖元就公,其後的三百年來,代代都是毛利家家老,戰時便成為率領主家主力軍的大將。益田越中因這次黑船事件而急速從土佐趕到江戶。雖然年紀輕輕,但因為是世襲官職,方才擔當了長州藩兵的指揮之職。 龍馬等十人在當天晚上長州陣中的寺院裡見到了益田越中。的確年少。他膚色白晳,一雙丹鳳眼,典型的長州美男子,看上去便是名門之後。他一坐下來,就笑道:“我是越中。” 看樣子是個豁達的年輕人。他雖身為須佐一萬兩千石的城主,卻完全沒有土佐諸重臣和上士的傲慢。 “明日一早的比賽,我拭目以待。各位都是在江戶長大的嗎?” “不,我們全都是在家鄉長大的。”島村衛吉代眾人答道。 “果然不出所料。”年輕的家老微笑著環視了一圈,將視線停留在龍馬身上,“一看各位就是土佐的武士,實在強悍啊。看樣子明日的比賽我們不能疏忽。” “哪裡哪裡,貴藩自元就公以來,就以武勇聞名,我們豈敢掉以輕心?” “但有一點為難,駐紮在宮田村本營的武士當中,武藝最高的乃是韭山代官,他到沿岸去勘測地形了。若今晚或者明日一早能回來最好,若回不來,對於我方,這將是一場非常困難的比試。” “那是何人呢?” “是桂小五郎。” “啊?”島村吸了一口氣,道,“莫非是齋藤彌九郎先生練兵館的總教頭?”龍馬沒有聽說過。 那晚,因本營狹窄,龍馬等土佐藩士便被安排到民家住宿,還上了酒肴。是益田越中安排的,長州藩的接待可謂無微不至。藩士們輪流陪土佐的十個來客說話。 龍馬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長州藩士。長州人和土佐人的確差別甚大,他們個個眉清目秀,膚色白晳,臉頰修長,多是美男。不像土佐人那樣愛取笑,個個城府深,多智謀。讓人感到擔心的是,人人臉上都有憂色,可能是水土所致。 “島村,”龍馬對旁邊的衛吉道,“長州諸位看起來都很聰明。看了他們之後,再轉眼看看,比如看看島村你吧,看起來簡直不是一張人臉。” “那像什麼呢?”島村笑問道。 “倒像一尊燒壞的泥人在笑著喝酒吃飯。” “你這個王八羔子!” “冒犯冒犯。” 負責接待他們的長州年輕藩士佐久間卯吉揮手製止。 “和敝藩不同,土佐和薩摩等南國壯士看起來頗威嚴,作為武士,總讓人有可靠之感。” “哪裡,我們土佐人啊,”島村客氣地說道,“就像人們都蔑稱我們為土佐大漢一樣,多有血性,但欠思慮,喝酒便是唯一的能耐。” 然後他們開始談論史事。時下流行的書是賴山陽的《日本外史》,大家都在讀。就連少年時代不喜學問的龍馬,小時候因為姐姐乙女總是拿在手中教他朗讀,他甚至都能全文背誦。 在相州宮田村的酒席上,眾人開始談起各自藩國的歷史。 每個長州的青年藩士都對自己的藩國抱有根深蒂固的自信,無不為之自豪,這讓龍馬感到驚訝。每當上酒時,他們都會說:“我們藩公作為外樣大名,長期被幕府疏遠,但是一旦國難當頭,還是得到了幕府的信賴,被委以鎮守相州的重任。總有一天,長州人會背負起天下重任,崛起於列島。” 長州藩的確和其他藩不同。龍馬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長州人的自信源於長州藩的歷史。毛利家和薩摩的島津家一樣,他們的土地不是德川家康所封。他們在六百多年以前,都是源賴朝公的家臣。戰國時代,各自滅了四鄰,擴張領土,毛利家一度成為中部十一國之主,但是因為在關原合戰中敗北,封地減為防長二州三十七萬石。他們對德川家,只有恨,而沒有感恩。這種獨特的風氣或許就是由此而來。 長州和土佐的比武大賽在宮田村本營的院中舉行。裁判是長州藩劍術教頭內藤作兵衛的外甥、神道無念流的永田健吉。長州藩的領隊是佐久間卯吉,而土佐藩則推舉最為年長的島村衛吉為領隊。 益田越中剛坐下,便環顧左右,小聲問道:“桂還沒回來嗎?” 左右答道:“是。” 越中點點頭,做出一臉苦相,聳肩道:“要是桂在,定是先鋒。那些土佐大漢很幸運啊。對方領頭的是哪一位啊?” 旁邊的兵士拿起名簿翻開,道:“乃是鏡心明智流的島村衛吉。” “先鋒呢?” “北辰一刀流的坂本龍馬。” “哦。”越中臉上現出快意的微笑,看著場上,他的視線鎖定正在戴頭盔的龍馬,道,“是那個大個子啊,看起來功夫不錯。” “要比試才知道,看起來多少有點傻氣。” “古語常說大智若愚。臉上總掛著銳氣行於世間的人,即便有才,也只能算是二流。一流的人物,看起來多少都有些拙,有的甚至有點過分,在凡人眼中,就是儍瓜笨蛋,但他能令相與的人印像極深。聽說他是土佐城下鄉士之子,在長州沒有這種身份的人。” 對於益田越中,龍馬是引人注目的。他總有一種感覺,在自己的一生當中,還能再見到這個人。 龍馬此時站了起來。 長州藩的先鋒是林乙熊。二人隔三丈餘站住。龍馬從右側將長刀舉過頭頂,乙熊則將刀平握胸前。乙熊不愧長州藩的先鋒,其勢無懈可擊。他學的乃是神道無念流。長州藩的武士幾乎都是隨這個流派,乃麴町齋藤彌九郎門下弟子。 這是有緣由的。幾年前,彌九郎長子新太郎到江戶長州藩府中的武館有備館和藩士比武,結果無人能敵。新太郎周遊各藩修習武藝時,到達長州萩城城下,與長州人比武,也無人能勝過他。之後,新太郎見到了長州的重臣,道:“說到武藝,屬江戶最強,何不選一些才俊到江戶敝武館遊學?元就公以來的長州武士風範定會發揚光大。” 重臣聽取了他的意見,首次用官費派往江戶學武的便是河野右衛門、永田健吉、財滿新三郎、佐久間卯吉和林乙熊,還有私費入門的桂小五郎和高杉晉作。 賽事很快就結束了。 先鋒龍馬將林乙熊推出兩丈開外之後,或許是長州藩士太緊張,一個個都倒在龍馬劍下,最後佐久間卯吉也被擊中,敗下陣來,土佐的另外九人還沒有拿劍上陣,賽事就結束了。 然後是十組的示範賽,長州藩和土佐藩各有勝負,但是在最初土佐方大獲全勝,從此,龍馬的劍名遠播他藩。 那天又住了一晚,翌日一早,一行就離開了宮田村長州大營。龍馬因為奉命查探對方的布陣情況,於是途中跟大家分開,要翻過山,到橫須賀去。 附近有座富士山。龍馬選擇了其東麓的道路。這富士山僅高五十餘丈,就如假山一般。在當地人眼中,它比駿河的富士山更美,因為這座山雖小卻山容妖冶,駿河的富士山上沒有樹,但相州牛込村的這座富士山上卻長滿了松樹和櫟樹等,當地人常引以為豪。道路的兩邊樹木延綿不絕。龍馬穿著披風和長袴,腰掛塗著黑漆的大刀短劍,戴著斗笠,快步往前走。 到了山頂,龍馬依然沒有放慢腳步。他想在日落之前到達橫須賀村的長州陣營,看一看那裡的情形。正值三月,卻難得地碧空如洗。回頭看去,相模灣方向湧出一朵白雲,耀得刺眼。 從山頂來到下坡路的路口,這條路兩邊都是山毛櫸。踏著路上的青苔,龍馬倍感親切,因為土佐的漁夫都煎這種樹的樹皮染漁網。路往右拐,變成了羊腸小道。這一帶不再是山毛櫸,而變成了雜木。龍馬突然停下腳步。 有人。 一個戴著斗笠的武士獨自坐在樹下,他著一身行裝,個子矮小卻顯得十分敏捷,衣服也乾淨整潔。他抬了抬笠簷,看了一眼龍馬,眼神如刀,讓龍馬不敢掉以輕心。然後,這人抬起右手迅速解開了斗笠上的帶子,做出了警惕之態。 “借過。”龍馬微微點頭致意,要從他身邊通過。 “且慢。”當龍馬背對他時,那人站起來道,“鄙人有事要問。相州乃是長州藩士負責警備的地盤,幕府禁止其他藩士隨便進入。鄙人推斷,閣下應該不是長州藩士。” “那又如何?”龍馬從笠簷下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對方。此人很可能是長州藩士,把龍馬當成探子了。 “能否請教台甫並告知來此有何目的?”那人說道。 這是坂本龍馬第一次見到長州藩士桂小五郎。 不過他們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當時都還只不過是個無名之士,即便問清姓名,也不會怎樣。 但龍馬對桂小五郎這個名字多少有點印象。因為長州藩家老益田越中曾經透露“要是桂在定是先鋒”,這句話還在龍馬耳邊迴響。的確名不虛傳。桃井之美姿、千葉之技藝、齋藤之力道,齋藤彌九郎神道無念流武館總教頭便是這位。要是有桂在,龍馬或許不會那麼輕易取勝。不過龍馬尚不知這一點。 他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東側的雜木林深深淺淺的綠在陽光下美得令人目眩。桂背對著那片綠色的海洋,輕輕攥起雙拳,道:“快說。” 他要龍馬通報藩屬和姓名。這是一種審訊的語氣。對於這種無禮,龍馬不予理會。但是,這對於桂很正常。在長州本營通往橫須賀的小道上發現一個行色匆匆的武士,便可以認定此人是探子。幕府將相州沿岸的警備委託給長州之後,連行政權也一併交給了他們。而且現在大敵當前,有可疑之人,可以就地斬殺。 “我不能說。”龍馬像在故意引誘對方,開始緩緩解開斗笠上的帶子。他想,若對方砍過來,他便立即拔刀。 “我再問一遍,你若還不回答,我便會把你當疑犯收拾了。請問貴姓、貴藩名?” “我不能說。” 話音剛落,桂的斗笠落到地上。而在此之前,他手中光芒閃動的長刀已經朝龍馬頭頂落下。 龍馬沒有時間拔刀,只好一步一步往後退。 而桂始終不給龍馬拔刀的機會,步步緊逼。他的動作異常輕捷。 桂的長刀不知道在第幾次落下來時,刀尖砍到了龍馬斗笠的邊緣,劈開了一個尺把長的裂口。龍馬大驚,改守為攻。當他進攻時,突然覺得身體輕快了很多,簡直能飛起來。然後,他沉下身子,蹲好馬步,奮力沖向對方白刃之下。而且,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地面,不看對方。桂身形移動。與此冋時,龍馬鋼刀出鞘,劃破長風一力上舉,一種異樣的感觸通過刀身傳到龍馬手上。 桂的刀身折斷,飛向空中。桂旋即後退一步,拔出腰間的短刀。龍馬舉起手來,道:“等一下。” 龍馬比折斷了刀的桂更加慌張。他迎著陽光看了看自己的刀身。原來,他砍斷桂的長刀同時,自己的刀刃離刀柄約三寸處裂了一個口子。 “啊,裂了!”他大聲喊道。兄長權平心疼的樣子浮現眼前。這套刀,包括長刀和短刀,都是權平為了龍馬出門學藝而特意鍛冶打造的。雖然是新刀,卻有著連名刀都不能及的力量。記得當時,由於刀身顯得很有分量,權平一見,欣喜若狂,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八雲肌啊,這樣的刀,一萬把裡才能有一把呢。”然而,現在刀刃受到如此重創,根本沒法磨出來了。要想繼續用它,就只有將其磨斷,改成短刀。 “不好了。” “怎麼?” 桂心中十分驚訝。這人若是認真,很容易便能將自己砍成兩截,但他卻沒有那麼做,而僅僅為刀受了損傷而驚慌。莫非是個傻子?不管怎麼說,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會是探子,桂於是說道:“在下看錯了人,失禮了。您到那邊的岩石上歇歇腳,如何?” “多謝。” 龍馬收起刀。桂也收起短刀,道:“鄙人長州藩桂小五郎。” 龍馬坐到岩石上去,笑了起來。 “久仰大名。我是土佐藩的坂本龍馬。受貴藩益田越中大人邀請,前來參加比武大會。” “抱歉。”桂站在那裡,深深鞠躬,“見諒。鄙人雖不知情,但萬萬不該將本藩邀請的客人當成探子。” “哎呀,好險。越中大人說,要是您回去,是不會讓我藩這麼容易取勝的,今日見到您的功夫,果真厲害,這才明白那話的意思。” “這是什麼話?身為武士,被人砍斷了刀,沒有比這更覺恥辱之事了。咱們不提這個了。請恕我私心,我將您錯當成探子並要跟你一決勝負之事,能否不跟人說起?” 他想的是,如果龍馬回到品川聲張出去,很可能引起長州和土佐兩藩的紛爭,當然益田越中和他都會因此陷人困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給主家帶來麻煩。 “不必跟我客氣,我就是探子。”龍馬開始憐憫起對方來。他只要一生憐憫之心,便會老實過頭。 小五郎聽了這話,險些驚倒。好不容易消除對此人的懷疑,他卻又坦白說自己就是探子,而且還好像在安慰小五郎似的,道:“你不用顧慮。你的眼力很好,處事也正確。” 這傢伙,是傻子不成?小五郎默不作聲地呆住。 “我有事要拜託你。既然已經跟你坦言我是探子,便不能一走了之。” “那要怎麼樣?”小五郎表情變得僵硬,他以為龍馬又想拔刀了。 龍馬卻急急揮了揮手,道:“很簡單,你能告訴我貴藩布陣的情況嗎?” “什麼?”小五郎越發感到驚訝,“你是讓我告訴你我藩的秘密?” “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此意。你要是告訴我,就省得我大費周章。反正好似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陣法。” 豈有此理!桂心裡想著,嘴上說道:“這可不行。” “有勞你了。我藩也只是為了鞏固品川防備,以資參考,並無他意。最終都是為了天下。” 真正拿這人無法。桂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龍馬的每一句話總是出人意料,聽起來像是詭辯,卻又句句在理,沒有虛言,不是要引人上鉤的言辭。因為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所以都擲地有聲,令人信服。小五郎默默地聽著這些話,感到這些話語從耳中傳到心裡,打動著他。 這或許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小五郎心裡尋思。同樣的話,若是從其他人口中說出來,就讓人感覺是在胡言亂語。但從此人口中說出來,卻句句充滿活力,具有一種非常奇特的魅力。他實際卻又不是雄辯之人,一直使足了勁在解釋,而且夾雜著很多土佐方言。 或許這種人就可以稱為人物。即便和別人說一樣的話,從這個人口中說出來,就是和別人不同。是不是人物,這就是尺度。 “坂本。”小五郎盯著龍馬道。他原本是一個慎重之人,甚至因過於謹慎而顯得陰沉,此時卻變得非常開朗。 “長州的布陣,我告訴你。” “已午時了啊。”龍馬又說出了奇怪的話,“我餓了,我們到那邊的農家,讓他們給做點飯。用完飯再說。” 農家那位面容和善的老婆婆,非常高興地答應給桂小五郎和坂本龍馬準備午飯。 “只是,兩位武士大爺,老身這裡只有鹹菜。” “沒問題。”龍馬道。小五郎沒說話。 “桂兄,這位婆婆說只有鹹菜,你意下如何?”龍馬言下之意要做個和事佬。 “這倒無妨。只是……”小五郎有著長州人特有的慎重,“鄙人一直在想,你我雖各事其主,我卻想交你這個朋友。你意下如何?” “啊呀呀呀。” “怎麼了?” 見小五郎吃驚,龍馬非常認真地說道:“失禮了。剛才我也這麼想,聽你一說,才吃了一驚。外夷來襲,還分什麼土佐和長州。天下風雲將起,那時能夠依靠的,就是好友。男子理應不惜一切以求好友。” “坂本兄,同感同感啊。” “但這和鹹菜有什麼關係?” “我們既結交,吃鹹菜不太好。剛才我在穀場看到了雞,我們就吃雞,怎樣?” “再好不過了。”雞肉是龍馬最愛吃的東西。 “但還是十分過意不去。”龍馬低頭笑了起來。不僅讓人向自己透露長州布陣情況,還讓人家請自己吃雞肉,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探子。 “太過意不去了,桂兄。” “不必客氣。你這小子好像就有這種人望。” “那我就不客氣了。” “等等。你好像誤會了。我最不喜不合道理之事。所以,有人說我不隨和圓通。長州陣地的情況,我會照約定都告訴你。” “承情了。” “但吃雞肉的錢可得另算。沒有理由讓我請你,我們平攤。” 龍馬有點掃興,世上竟有這種人,但他轉念一想,不為不合理之事或許正是此人的優點。但龍馬也怪,桂這麼說,他就非得讓對方請自己不可了。雖然盤纏袋中有很多錢,他卻說道:“我口袋裡所剩無幾,若是付了雞肉錢,就回不了品川。” “是嗎?”小五郎不慌不忙地說道,“那就讓我出吧。多金者付錢,如此就合理了。” 真正有趣,龍馬暗想。 雞肉燉好了。 “酒呢?”龍馬催促似的說道。 “酒恕我不能請你了。”小五郎這回真的忍不住一副厭惡的表情。 但奇怪的是,一起吃著一鍋飯,二人互相對對方的親切倍增。而且,更讓龍馬感興趣的是,桂小五郎也和他一樣,是從家鄉來江戶學藝的。和我一樣啊,龍馬不由得高興起來。 “你也打算以後回家鄉,當一名劍術師父嗎?” “嗯。”小五郎不愛說話。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夾著雞肉往嘴裡放。 “桂兄,雖然我和你不在一個武館,也不屬一個藩,但是聽你這番話,我越發覺得我們是百年的知己。” “同感。”小五郎嘴裡這樣說著,心無二念地吃著雞肉。 “對了。”龍馬必須得問最重要的那件事,“關於長州陣地的事……” “你看看這張圖紙就明白了。”小五郎從懷中取出一張地圖,在龍馬面前打開。這是一張以三浦半島為中心的相州地圖。南面從城島能一眼看見浦賀、橫須賀、長浦灣、平瀉灣等地,江戶灣和浦賀水道一帶的水是用彩色畫的,上面漂浮著再度來航的美國艦隊。而且,讓人驚訝的是,連沿岸的水深都有標記。 “妙極,我從未見過連水深都測好標上的地圖。” “那是當然,當今天下僅此一張。” “是誰去測的?” “鄙人。”小五郎若無其事說道。 龍馬大吃一驚。原來他僅僅聽說桂是齋藤彌九郎武館的總教頭,但如今看來他並不單單是個劍客。而且他用的還是西洋式測量法。 “你?你學過蘭學?” “沒有。”小五郎突然抬起頭來,道,“實際上這其中是有些原委的,但請不要再問了。我只告訴你長州陣地的情況。” “嗯,那倒是。”龍馬又看了看地圖,撫掌道,“到底是長州藩。每塊陣地都有兩門大砲。土佐整個藩才有兩門大砲。” “那些大砲多半是打不出砲彈的,從遠處看是大砲,實際上是寺院裡的青銅燈籠,放倒在地的。” 龍馬目瞪口呆。 “這個地圖中的大砲是燈籠?” “對,美國艦隊用望遠鏡看,會認為那是大砲,不敢靠近。這便是楠木流的兵法。” “聽你這麼說,倒讓我想起《太平記》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楠木正成在城牆上放上穿著鎧甲的草人,騙了來攻的坂東武者。但是那些美國船上的人,會那麼容易上當?” “只能出此下策。” “這是為何?” “日本沉睡太久了,既沒有大砲,也沒有軍艦。現在佩里恐嚇幕府。不管受到什麼樣的侮辱,幕府都只是卑躬屈膝,而毫無辦法,現狀如此狼狽。我們長州人鎮守的相州沿岸,乃是江戶的咽喉,卻沒有大砲。如果不把燈籠扮成大砲,黑船上的洋鬼子就會更加瞧不起日本。” “我反對這種小詭計。” “你可有大智慧嗎?” “沒有,但我認為這並非良策。要是洋鬼子衝到海岸上看到那些燈籠,定會大笑,會點亮燈籠,圍著它們跳念佛舞。你的策略就是想趁他們跳舞時殺上去嗎?” “你是個傻子?” “何出此言?” “恕我直言,聽了你這一番話,我也糊塗了。美國人怎麼會跳念佛舞?” “怎麼不會?你們長州人就是想趁此機會殺過去嗎?” “我也亂了。”小五郎放下筷子,道,“我本不想說,但還是告訴你吧。”他繃起他那張才氣勃發的臉。 原來,他曾和以精通蘭學而聞名的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衛門同在齋藤彌九郎武館。當初,幕府命江川建造品川砲台時,江川便開始測量武藏、相模和伊豆的海岸,當時,劍術師父齋藤彌九郎為了讓年輕的弟子桂小五郎明白海防的緊急及重要,讓桂小五郎扮作江川的手下與之同行。 桂小五郎就是從那時開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江川對小五郎無話不說,西洋砲船的精妙,西洋人的陸戰法,步兵、砲兵、騎兵之能及調遣法,英法對印度及中國的殖民法,沙俄南下的野心,美國的產業狀況和國家機構等。每每在結尾江川都會說一句:“長此以往,日本國將不國。桂君,你們這些後生該大顯身手了。” “那應當如何做呢?” “如今海外的強國,無不得益於好的國家體制。沒有哪國像日本這樣,三百諸侯割據一方,對德川以臣禮事之,不致力軍政,而一味看德川幕府臉色行事。” 桂小五郎出身於與藩主毛利家同祖的醫士和田家,天保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生於長州萩城的吳服町江戶屋橫丁,比龍馬長兩歲。鄰家有一位叫桂九郎兵衛的,是年俸二百石的武士,與小五郎之父和田昌景相交甚篤。 桂九郎兵衛體弱多病,膝下無子,常對昌景道: “你家二公子小五郎聰明伶俐,能送我做養子嗎?”然而,他們口頭約定此事之後不到二十天,九郎兵衛便去世了。 收小五郎為養子一事,還沒有向藩府呈書。按照慣例,桂家沒有繼承人,應該是收回俸祿,削去武籍。因此桂家的親戚朋友聚在一處,對外稱“九郎兵衛病臥”,然後匆忙呈書藩府,將八歲的小五郎收為桂家養子,第二日才宣布九郎兵衛病亡。 這個法子明顯是一種欺騙,但在當時的各藩都不乏這種做法。各地藩府也都知道內情,不予計較。但如此必然減祿,因此桂家從二百石減到了九十石,小五郎八歲時便成了年俸九十石的武士。然而,小五郎的養母,亦即九郎兵衛的遺孀不久也去世了,於是小五郎雖然改姓了桂,依然由生身父母養育。 小五郎幼時身弱,有幾次因風寒險些喪命,但隨著年歲漸長,身體也變得康健起來。他在藩校明倫館讀書,跟隨藩中劍術教頭內藤作兵衛習劍。無論讀書還是習武,無不出類拔萃。少年時喜作詩,才華橫溢,十四歲時還得到藩公獎勵。小五郎乍一看具有俊才的冷峻,但其內心卻隱藏著詩人的激情。可能就是這種激情,讓小五郎成年後投身於天下風雲之中。 嘉永二年,小五郎十七歲。他認識了一位二十歲的青年。這位青年是在城外經營松下村塾的藩中兵法學者玉木文之進的外甥。他們認識之後,小五郎便馬上拜他為師。這位青年就是吉田松陰。令小五郎詩人的血液沸騰起來的,就是松陰。 “讀書固然重要,但學成後並將其實施才是丈夫之道。詩固然有趣,只在書房裡作詩卻無意義。身為七尺男兒,將自己一生譜寫成詩篇方是正道。楠木正成雖一句詩也不會,但他的人生不正是宏篇巨制嗎?”他對小五郎如是說。當然,松陰教給小五郎不只這些,但這段話卻改變了小五郎的一生。 嘉永五年,師徒二人仍很年輕。松陰為了深造和開拓視野,小五郎為學習劍術,前後來到江戶。 和龍馬在相州山上相遇時,小五郎二十二歲,龍馬二十歲。 龍馬有個易欽服於人的毛病,現在自是對小五郎心服得五體投地了。此人真了不起。雖然只是一介武生,卻跟著韭山代官江川太郎左衛門學習西洋式測量法,一邊學習,一邊踏遍了相模、武藏和伊豆的海岸,還畫出了海防圖。 龍馬佩服的還不僅僅是這一點。小五郎將自己測量的結果和得出的感想寫在信上,獻給了主公毛利大膳大夫。小五郎信中大意是,只有將藩府機構改造成西洋軍隊的編制,方能守衛日本。 龍馬對他大膽的提議十分佩服。他只是一個年俸九十石的小武士,卻大膽地向主公建議從根本上改變藩政,這在當時是難以想像的。當然,小五郎已經做好了受罰的準備。 “感佩之至。”龍馬不停地誇讚。 小五郎赧然。龍馬卻是非常認真的。他將心底的每一點感動,都化成了嘴上的讚賞。他對小五郎的言論感到佩服是很自然的。二人在相州山中相遇時,世間雖然因為黑船來襲事件吵得沸沸揚揚,但是天下憂國的言論還沒有那麼激烈,尊王攘夷的仁人誌士還沒有風起雲湧。看到這一介神道無念流劍客獨自擔憂並思索天下政道以及兵馬之事,龍馬自然吃驚。 “桂兄,在貴藩中,像你這樣的志士有很多嗎?” “不。長州尚在沉睡。” “我們土佐倒有個多事的。” “多事?” “所謂雄辯之士。” “是何人?” “乃武市半平太。他是鏡心明智流高手,原本喜歡讀書,醉心於水戶學。在土佐,武市尊皇是很有名的。” “尊皇?豈非不敬?” “我只是轉述鄉人說法。” “因為尊皇,武市先生便被當成奇人?恕我失禮,土佐也尚在沉睡。” “此言差矣。” “哦?”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原本是個睜眼瞎,但總有一天能看清楚。”桂小五郎突然握住了龍馬的手。他感到自己年輕的熱血在沸騰,手也開始抖了起來。 “幹吧。” 在相州山中的農家小院,龍馬和小五郎握住手起誓,但是至於要幹什麼,他們自己也並無明確的頭緒。時機尚未成熟,而且二人都還太年少。 小五郎道:“總之,日本最危難的時刻到了。在這種時候,我們應當站起來,不惜生死,齊心合力。即便心懷不滿,也決不背叛,信字當頭。” “對。”雖然龍馬點著頭,大聲表示同意,但是說實話,此時他還完全不清楚桂要做什麼。他不僅讀書少,眼界也尚未打開。對於時局,他還像嬰兒一樣無知。但是,桂小五郎並沒有因為龍馬沒有提出高論而蔑視他。 “賢弟有英雄之氣。”他說,“成大事者,靠的並非辯才與才智,而是人振臂一揮的力量。我就缺乏這個。但是我看得出來,你身上就有力量。私以為,賢弟說話,不僅人為之俯首,還能撼山震嶽。” “過譽過譽。撼不動山的。” “只是打個比方。” “那我就放心了。” “你們土佐人就是愛玩笑。” “江戶人都說土佐人風趣呢。” “在江戶,眾人都說長州人伶俐、薩摩人敦厚、土佐人風趣。” “對土佐人不算好評啊。” “哪裡,正是這種風趣反而能得人心,成就大事。長州人的伶俐則反為人警懾,而放不開手腳,而且原本伶俐就不被人喜。敦厚也不好,易被當成愚笨。” “桂先生不喜薩摩?” 桂只是說:“鄙人以為男人不能輕言好惡。” 從他特意告誡這一點來看,他對人的好惡之情十分強烈。 桂又道:“長州的伶俐、薩摩的敦厚、土佐的風趣這種說法很有意思。若一個男人能兼備這三種特質,定是成大事之人。” 我如何呢?龍馬天真地忖量了一下自己。倒足夠風趣,卻既不伶俐也不敦厚啊。 但桂小五郎卻認為,龍馬不僅天生具有值得珍重的風趣性情,而且他雖讀書不多,卻利落而敦厚,是個罕見的人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