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隻不知何處的秋蟲淒聲陣陣。在藩府中,雖已是早晨,卻出奇安靜,甚至讓人有一種不祥之感。
“殺人?”龍馬的聲音並不平靜,“殺誰?”
“那人公子也認識。就是在伏見的寺田屋打開我們房門的浪人。真令人討厭。您想想,六羽攢心紋。”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我們在參州吉田驛站的茶屋吃年糕時,那人又出現了。”
“對,就是他。”藤兵衛舔了舔下嘴唇,繼續說道,“關於那個浪人,我在伏見的寺田屋跟您說過什麼,您不記得了嗎?”
“抱歉,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說過,那人一定是殺了人之後亡命天涯。”
“你也懂得相面?”
“我們這行當啊。”藤兵衛苦笑道,“要是乾上二十年,人的臉上寫著什麼字兒,即便你不想看,也能看懂。我不是炫耀,還真讓我說對了。好像是六月的某一天。正好是黑船事件時,我去那岡場子溜達。”
“藤兵衛,什麼岡場子?”
“嘿,您連這個都不知道,看來您還真是鄉下來的。”
“你不也是個小偷?”
“等等,我們先不說這些沒用的。我問您,知道吉原嗎?”
“聽說過。”
“這就好辦了。吉原乃是得到幕府許可的風月之所,岡場子則不是,那裡的暗門子多。”
“私娼?”
“可以這麼說。有一次我去那裡,遇見一個姑娘,怪的是,我倆說了一夜話,而沒一起睡。”
“哪裡怪?”
“她太美了。在我們這些地位卑賤的人看來,簡直就是仙女。我於是問她是否生於武家,她一開始遮遮掩掩說不是,後來慢慢地鬆了口,果然如我所猜測。而且她身陷風月還不到一月。”
“我明白了。是這麼回事吧。那女人是來尋仇人的。那仇家,據那女子描述,你認為是我們前日遇見那人。於是,你想讓我替她報仇。雖說是個鄉下武士,這些我還能猜得出。可是,藤兵衛,先別談報仇,重要的是先把那女人的債還了,讓她從了良再說,如何啊?”
藤兵衛說,那女人在深川仲町,藝名小鶴。
她本名阿冴,其父乃是位於京東郊外山科的毗沙門堂皇家寺院的家臣,叫山澤右近。
“原來是公家和尚的手下。”龍馬道。這種寺院不普通。在這種寺院裡,由出家的親王當住持,歷代都是由在該寺出家的親王當天台宗首座,可見寺院規格之高。
那山澤右近乃聞名京城的學人,很早就提出尊王賤霸,同原本對政事不以為意的親王和公家貴族聚集在一起,散播“朝廷才是天下之本”之類的言論。這對於幕府,便是破壞家國安定的異端。幕府的京都所司代早就將他定為京城第一危險人物加以留意。前年四月,右近終於在近衛殿側門前被殺。
莫非是所司代的官員所為?公卿們紛紛議論,但事實並非如此,個中真相僅僅是因為個人恩怨。
京城有一個叫信夫左馬之助的,乃是仙台伊達家的浪人。他是反町無格創立的無眼流高手,早就流落到京城,投奔位於柳馬場續小路下的一刀流武館柳心館,陪其門下弟子練習劍術,卻似乎難以為生。不得已,他想到去投奔公家或寺院,謀個職位,於是通過一個在所司代當差的熟人,疏通九條家。但不知為何,山澤右近正好知道此人的底細,道:“信夫左馬之助原本是在奧州仙台殺了人才逃出來的,而且因劍術高明和所司代的官員交好。把這樣的人招進公卿府中,無異於引狼入室、養虎為患啊。”右近雖一大把年紀,依然口無遮攔。他四處散佈這樣的言論,終於傳到了左馬之助耳朵裡。一天夜裡,左馬之助來到劍友京都奉行所與力渡邊剛藏當差之處,瞪眼道:“我要殺了右近。”
剛藏異常狡猾,沒有說話。在他看來,左馬之助性情稍嫌激烈,而且十幾歲就殺了人,從此亡命天涯。曾經殺過人的人,便總有些與眾不同。剛藏認為,左馬之助定會把右近砍了。但他始終沉默著。
之後,左馬之助便跟踪右近,跟了好幾天。在四月的一個雨夜,他看到右近從近衛殿出來時,大叫一聲“奸賊,看刀”,一刀便把他砍倒在地。右近當場斃命。那刀法可謂高明之至,頭和身子沒有完全分開,還有一塊皮連著……“藤兵衛,他還真是個高手。”龍馬聽完,兩手抱胸。
總之,阿冴要報仇。
藤兵衛就是想讓龍馬幫那個岡場子的妓女一把,替她報仇雪恨。
“我知道了。”龍馬點了點頭,“替人報仇雪恨,自古就是武士平生夙願。我見了她本人之後再決定是否幫她。”
“多謝。”
“你也是個好事的傢伙啊。”
“實際上我已經替您答應了為她報仇。”
“什麼?”
“我告訴她,我的主人是土佐的坂本龍馬,要想找人替她報仇,您最合適不過。”
“你說我是你的主人?”
“那都無妨。您趕緊準備,我跟您一起去深川。”
二人一起走了出去。
秋高氣爽,江戶上空飄著兩塊厚雲。
“秋天到了啊,公子。”
“不管什麼秋天。到深川就是中午了。那種地方大白天去,無妨嗎?”
“無妨,我們是客人,有什麼?”
龍馬不語,抱著胳膊往前走。藤兵衛說,那個女人有一個十七歲的弟弟,叫市太郎。兩年前姐弟倆就踏上了復仇之路。山澤家的親友都不喜報仇雪恨這種武家人的做法,所以餞別時,只給了二人少許盤纏。
二人就住在深川西町的與兵衛店中,八方打探仇人消息。其間,市太郎得了癆病,為生活所迫,姐姐阿冴只得賣身青樓。
“那,叫什麼來著,那個六羽攢心紋。”龍馬一邊走一邊說道,“信夫左馬之助,他確實在江戶嗎?”
“那都無礙。我安排人查一下,馬上就能知道他在哪裡。”
二人說話間到了深川。此處叫永代寺門前仲町,在深川岡場子中可以說是最華麗之處。除了陪酒的七八十個藝伎,還有六十個妓女。
龍馬將錢交給藤兵衛。二人進了一個叫吉屋的地方。他們的房間在二樓。藤兵衛一直在樓下交涉,就是不上來。他在幹什麼?龍馬剛枕著胳膊躺下,隔扇打開了。 “是藤兵衛嗎?”
沒有回答。當龍馬睜開眼睛,一片鮮豔的緋紅和白色映入眼簾。一個女人規規矩矩地將隔扇關上,然後兩手伏地,深深地低下頭,就是不抬起來。龍馬不好意思地揉搓著自己的臉。
“不必多禮。”
他瞧了一眼那個女人。臉皮有些薄,但的確是京都的女子,膚色白晳。就像藤兵衛一再說的,眼睛非常美。
“小女子阿冴。”她既不說自己的藝名,也不使行話,表明她現在不是作為妓女,而是作為山澤右近的女兒與龍馬見面。
“我是坂本龍馬。”
“小女子聽藥店老闆藤兵衛先生說起。”
“聽說你要報仇。”
“是。”
這個女子一看便知性情倔犟,兩眼緊緊盯住龍馬。
“我有些意外。”在武家,如若報了父仇,能到主家邀功請賞,有時還能得到加封。但若是寺院的門人,就沒有這種可能。但儘管如此,這個女人還想要報仇。對於這個女人的內心,龍馬頗為感興趣,也很感動。
“您能幫我嗎?”
“我答應了。不知對方武藝如何,但是我應該對付得了。”
很快就有人端上酒菜,像是藤兵衛吩咐的。龍馬並不讓女人給自己斟酒,自斟自飲了一會兒之後,道:“報仇是可以的。”他情緒漲了些。 “可我勸你還是早早脫身。為報父仇而淪落風塵於理不合,令尊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這副樣子也未必樂意吧?”
“因為捨弟患病,小女子是不得已。”
“我只是一介武生,沒有多少銀錢。要多少銀子才能贖身?”
阿冴沒有回答。她許是認為,說也無用。
“九兩夠嗎?要是九兩,我倒帶著。”龍馬把手伸進盤纏袋中摸了摸,這才想到剛才把錢都交給藤兵衛了,只好作罷,臉上浮出憨態。
阿冴笑了起來。 “九兩是遠遠……但,小女子也不想公子替我贖身。”
“哦?這倒是,人們都說過於熱心便是別有用心。”
“坂本公子。”
“何事?”
“小女子感激不盡。但我沒什麼可以報答的,所能做的,只有以身相許。”
“那不行。”
“這原是我的行當。”
“我不能如此。家父一再告誡我不能近女色,而我雖聽說過,卻不知道男女之事到底如何。”
“小女子教公子。”
“不。”龍馬滿臉通紅。
“為什麼呢?”阿冴微微歪著頭,故意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問道,內心卻只覺可笑。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甚至險些笑出聲來。剛才還拍著胸脯說要替人家報仇,一說到要睡覺,就突然像變了個人,不知所措了。
龍馬則往後直閃,臉色紫漲。
這女人和我同歲吧。即便如此也顯得太可笑了。阿冴認為自己年長,只能用上身體,雖說有堂堂正正的理由,但實際上她之所以成為妓女,也可能是因為特別好色。
“坂本公子,阿冴的身世就這些了。此時阿冴不是阿冴了,就讓我作為小鶴伺候您一回吧。”
“萬萬不可。”
實際上,自從進了這個房間,龍馬便不知該往哪裡看了。榻榻米上鋪著艷麗的被子。之前,龍馬只見過藍布寢具。而這裡的寢具都是絲綢的,就像大名家的被子,握在手裡簡直能化掉。
“為什麼呢?”阿冴膝行到龍馬跟前,手放到他腿上。
龍馬氣沉丹田,極力忍住。他才十九歲。
阿冴從下往上打量了一遍龍馬,道:“不難,小鶴會教您。”
“不。”
“唉。像公子這個年紀,這種事經歷一些也不奇怪。”
“不可。”
“這不是要不要的事。男女之事很自然,您就別固執了……難不成公子您討厭女人?”
“不,我喜歡。”
“那不就是了。”
“但是我不喜歡做那種事。”
“您再怎麼說不喜歡,這種事無論是誰都會做的。”
“我很為難。”
龍馬在腰間摸了一下,拿出一個鞋皮的小包。
“這是什麼東西?”
“護身袋。這裡寫著,不能那麼做。”
龍馬用他那雙並不靈巧的手解開系在上面的帶子,從中取出一張疊起來的小紙片,認真地打開。阿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忍不住大笑起來。
也難怪阿冴會笑。
紙片上乃是頗具武士風骨的坂本八平親筆書寫,不太適合拿到青樓裡來讀。上邊這樣寫著:
龍馬一臉不悅,道:
“有何可笑?”
“抱歉。可是公子您拿著那東西的樣子太好笑。”她強忍住,“真是一個好父親啊。我好長時間沒這麼笑過了。”
“我可不是來逗你笑的。我是來與你商量如何替你報仇的。”
“好好好。”阿冴就像哄孩子般,道,“報仇是報仇,護身袋是護身袋,一碼歸一碼,我們先把這些事兒放一邊。令尊既然說不能沉溺於情色,您只要不沉溺不就行了。我會教您如何不沉溺於此的。”
“現在不行。”
“為何?”
“我才十九歲,可不想這麼早就變成個色鬼。”
“什麼時候可以呢?”
“等到合適的時候你再教我吧。”
“一言為定。”阿冴伸出白晳的小指,龍馬不得已也豎起小指。阿冴勾住他的指頭,說道:“那您要答應我,讓我第一個教您,在此之前,不管發生什麼事,您也不能碰其他的女人。”
龍馬走出那家青樓之後,掏出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他沿著小名木川往西走時,寢待藤兵衛不知從何處蹦了出來。
“嘿嘿,如何?”
他臉上浮出猥瑣的笑容。
“什麼?”
“別裝糊塗了。您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吧?心情如何?”
“渾蛋!”龍馬停下腳步。他心想,不會是藤兵衛為了讓他去青樓花錢玩女人而設的計吧?
“不,不是,您看您那眼神,太可怖了。我不是在說謊。”
“哦?”
十日左右之後,他才知道藤兵衛和阿冴的確沒有騙他。
那天武市半平太要還鄉,龍馬要送他到品川,天尚未亮就出了鍛冶橋藩府。這時,藤兵衛低頭哈腰走了過來,報說,他和同夥終於找到了阿冴的仇人信夫左馬之助。
“在哪裡?”龍馬問道。藤兵衛總脫不了盜賊本性,探出頭來,便要與龍馬耳語。龍馬很是無奈。即便對於同行的武市半平太,耳語也是無禮的行為。
“大聲說!”
“可是,那邊那位大人……”藤兵衛飛快掃了一眼一身行裝的武市,道,“他是什麼人呢?”
“正好,我引見一下。武市兄,你雖然飽讀聖賢書,認識一下這個行當的人也無妨。”
“這位是在哪里高就呢?”
半平太不管對誰,都表現得耿直有禮。龍馬嘿嘿一笑,道:“是位樑上君子。”
“說……說笑了。您也看得出來,我是個正派商人。從年輕時就遍遊天下,賣藥為生。”
“哦?鄙人武市半平太,幸會。”武市冷冷施了一禮。當然,以他的眼力,定能一眼看出,對方絕非普通藥商。
“你請武市先生保護你吧。他乃英雄,只要他拿起劍,蛤仔河岸的桃井武館便無人可比。對了,信夫左馬之助住在哪裡?”
“有一個叫大岩銀藏的浪人,在本所鍾下的場末開了一家叫玄明館的無眼流武館,專收附近好武的官員百姓。此人似乎便是他的化名。”
“可確定嗎?”
“我昨日花了半天工夫在武館周圍觀察,就是他,不會有錯。”
“此事跟那個女人說了嗎?”
“還沒有。是路上偶遇將其殺掉,衝進武館砍人,還是綁到奉行所?是讓那個女人如今就報仇雪恨,還是先讓她從了良再讓她去?小的認為,不管怎樣,都得與您商量,所以才來找您。”
“你想得可真周到。”
一月後,秋色漸深。
龍馬自然沒忘記阿冴那件事,但有件事讓他很為難。他沒有錢。幫阿冴報仇是可以的,但在此之前得替她贖身,要不然則沒有意義。
過了幾日,藤兵衛突然來到桶町的武館,找到龍馬,道:“公子,不好了,信夫那小子好像有所覺察,準備害您呢。”
龍馬沉默不語。
秋色愈發濃了。
這天龍馬在桶町的千葉武館練完武,重太郎從武館門人那裡得到一些酒,二人就開始喝起來。龍馬喝了約兩升酒後,忽然發現天已經黑了。
“不好,到關門時候了。”他站起身來,感覺有些頭重腳輕。
重太郎擔心地說道:“沒事吧?”
“不打緊。”龍馬笑著走了。
佐那子道:“坂本公子沒打燈籠,如何是好?”
“可不是嘛。”重太郎明白佐那子的心思,故意呼應,“你帶著五平把他送到鍛冶橋吧。看他搖搖晃晃的,現在應該還沒到南大工町。”
“是,我馬上去。”佐那子行動飛速。她急急忙忙地收拾好東西,讓僕人五平打著燈籠,跑出了門。
當他們來到畫師狩野探原家門前時,發現一個身影頗似龍馬。這是怎麼回事?龍馬被三個浪人模樣的人圍住。佐那子有種不祥的預感。
“五平,把燈滅了。”
她讓五平熄了燈,周圍沉入黑暗。
只聽龍馬用低低的聲音說道:“你們是讓我去赴約?”
“事情馬上就辦完。有位大爺在薪河岸等著你,跟我們走一趟就行。”
“哦。”
“敢跟我們走嗎?”
“走。”
龍馬邁開了步子,左手伸進袖中,握住刀鞘。若情況不妙,就拔出刀來將這幾人殺了。他少時學的便是小栗流的快刀,然後以此為基礎加以修煉。如果有一滴雨水從房檐上落下,他也能三次揮刀將其分斷。這些人可能就是在本所鍾下開設武館的信夫左馬之助的門人。正因為如此認為,他才決定跟他們到薪河岸去看看。
藤兵衛說對了,信夫左馬之助知道有人要來尋仇,十分警惕。肯定是藤兵衛的同夥在武館附近晃悠的時候,被左馬之助發現,他們才決定先發製人。月亮初升,腳下突然明亮起來。
薪河岸之所以得名,就是因為那裡堆著很多稻草,中間只有一條僅能通過一輛小貨車的小路,像迷宮一樣彎彎曲曲。
來到稻草堆前,龍馬停下腳步。如在這小路上遭襲,將無法防禦。 “那位兄弟在哪裡?河邊嗎?”
“是的。”
是坐船來的,龍馬心中有這樣的預感。他抓住一把稻草,扔到地上,一邊坐下一邊說道:“就在這裡見吧。你們把他帶來。”
“那不行。”
“帶來!”龍馬瞪大了眼,“把人叫到這種地方來,定不是什麼好人。我生在好人家,沒見過這種人,所以覺得很有意思,想在這個地方,藉著月光看看那人的模樣。”
“這小子。”
“你們要是不聽,我馬上走。”
一個人跑開了,大概是去叫那個人。
佐那子在背陰處看著這幾個人,心道不好。她移到另一處。不愧是劍客的女兒。若那些人對龍馬不利,她現在躲避的這個地方容易相助。但她仍有點心虛,對五平道:“五平,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你馬上回去把我哥哥叫來,別忘了帶上我的大刀。”
“小姐您也要打架?”
“沒辦法。”
“您別這樣,這事傳出去,會妨礙婚事的。而且萬一桶町千葉的名聲傳出去也不好。對方好像都是走投無路的浪人。”
“五平,照我說的做。”
“是。”
五平無法,只得轉身離開。
龍馬用寬闊的背對著稻草堆,悠閒地抬頭欣賞月亮。不久,對面的稻草堆後出現一個人影。是剛才走開那個人。他的背後出現一個被他稱為“先生”的高個子身影,那人來到距龍馬六尺處,停下腳步。
“是坂本嗎?”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煩請你來這裡,是想告訴你,別多管閒事。這是忠告,請你馬上停手。聽見了嗎?”
龍馬依舊坐在地上。
“來人可是信夫左馬之助?”龍馬說完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我和你很有緣啊,左馬之助。在伏見的寺田屋我們謀過一面,在參州吉田的茶屋也見過。如今在這白月光下相見,還有點懷念之意呢。”
“你是在嘲笑我?”
“我是在向你致意。”
藏在暗處豎耳傾聽的佐那子沒想到龍馬這麼擅長跟人打趣,大為佩服。
“聽說,你,在京城……”龍馬繼續說道,“殺害了一個叫山澤右近的毗沙門堂門人。但是,你好像和所司代、奉行所裡的人互相勾結,才逃離了京城。可有此事?”
“龍馬。”信夫頓了頓,方才先邁出右腳,又邁出左腳,用一種古怪的步態往前走了五步。此時二人的距離,如果拔刀相向,一招便能決勝負。 “聽說你要幫那個叫阿冴的姑娘報仇,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休要管這閒事,要是不放手,就別怪我刀劍無情了。”
“我可以放手,但是阿冴怎麼辦?”
“她老老實實地放棄報仇就好了。要是他們不放棄,你也知道,身為武士,我不會饒了他們。要是可能,你去勸那姐弟倆放棄報仇,我也就此收手。山澤姐弟以及你這三條人命都可保住。”
“你知道阿冴身在何處嗎?”
“在深川仲町。”看來左馬之助對此非常清楚。
“見過嗎?”
“我沒見,但派人去了,不僅看了,還跟她睡了。”
“你?”
“不錯,據說玩得很爽。”
“哼!”
“沒有什麼可驚訝的。她是個娼婦,誰給錢就跟誰睡覺。她並不知道是仇人的人,很是體貼周到。”
龍馬感到一股怒火直往上湧,這也太無視人的尊嚴了。阿冴到底只是個妓女。龍馬認為她甚為可憐,但同時又覺得她非常不干淨,讓人生氣。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對阿冴的憎惡,還是對這些不知廉恥地玩弄了阿冴的男人的憎惡。
“左馬之助,”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直起身來,“我們打一架。”
實際上,龍馬十九歲之前都沒有真正跟人打過架。不僅沒有跟人打過架,而且小時候,每次出去,都會被小伙伴弄哭,經常一路哭著跑回家,根本不會跟人打架。
“龍馬啊,男孩子偶爾會跟人打次架的。”以前,乙女姐姐等人恨鐵不成鋼,甚至教他打架的方法,只是龍馬從來沒有在實際中用到過那些方法。從十五六歲元服之後,他的相貌性情都發生了變化,早不是以前那個鼻涕蟲。但是沒有一個傻瓜會在元服之後還無緣無故跟人打架,所以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跟人真刀實槍幹過。
然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四個人,並不單單是來跟他打架玩的。雖說只是一個小武館的人,但信夫左馬之助也是擁有門徒弟子的館主。另外三個人雖只是嘍囉,但也是手持白刃、有些功夫的人。
“我再問一遍,你是不想放手山澤姐弟的這件事?”
信夫拿手按住刀柄。
“別說了,我不想再聽。”
“你是要放手?”
“休想!”
信夫突然沉默,然後說了聲“那就別怪我刀下無情”。聽到這話,兩個人迅速移動到龍馬身後。
刷!四把刀同時離鞘。所幸此時月亮躲到了雲後。
龍馬沿著稻草堆退了三步,左肩靠到草堆上。他還沒有拔刀。他是想用小栗流快刀殺掉對方?佐那子在背陰處想。她已經忐忑不安。五平應該已經通知了重太郎,但到現在他還沒有來。
該怎麼辦?佐那子雖豪爽,畢竟是女流,看到白刃便腳底打顫,手不聽使喚。怪的是,她的頭腦卻很清醒,是因為龍馬和左馬之助那番對話中提到一個叫阿冴的妓女。她和坂本公子很熟嗎?她覺得厭惡。她知道武館的年輕門人經常會去那種地方,也常聽到他們吹噓和自己睡過的女人如何如何。原來龍馬也和那些傢伙一樣。她暗恨。他比他們更壞,他還迷上了那個女人不能自拔,甚至答應幫那個女人報仇。他雖然很年輕,還是個鄉下人,但說不定也是個浪蕩公子。
“呔!”背後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龍馬右肩砍了過去。龍馬手邊閃過一道白光。
佐那子閉上了眼睛。當她睜開眼睛,發現剛才發招的男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被龍馬砍斷了骨頭。
好強的功夫!佐那子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她抬頭一看,發現夜空晴朗,雲飛快飄移,月亮時隱時現。
龍馬非常得心應手地利用月光。當周圍變得明亮時,龍馬便立刻停手,藏身到稻草堆暗處。在對方諸異之下,尋找龍馬的藏身之處,不知所措時,月亮又隱藏起來。龍馬便利用這短暫的黑暗,出其不意地砍向對方。他相當擅長格鬥,已經擊倒了對方的三個人。他都是用刀背砍對方肩膀、腰或者手腕。
只剩信夫左馬之助一人了,但他毫不慌張。他故意拿刀尖指地,在龍馬周圍游移畫圓弧。他摸清了龍馬的動向。月亮出來,龍馬便停手。只要在此時跳過去一刀將其砍倒就行。
很快,月亮又藏到雲後,不一刻又出來。這一瞬間,信夫往前一步,喊了聲“看招”,朝著龍馬便砍了過去。
稻草堆嘩啦啦倒下。左馬之助砍到的只不過是一個稻草堆。
“卑鄙!”
“嘿!剛才我就能把你砍成兩截。沒砍你,完全是出於武士之情。且把你留給那姐弟倆。”
此時龍馬竟站在左馬之助身邊。
“臭小子!”信夫揮舞著長刀往前逼近,而龍馬則靈巧地往後退。信夫第四次揮下長刀時,用足了勁,那氣勢讓人害怕。
“信夫,你就這麼點本事,還真敢開武館收門徒。”
龍馬在寂靜的黑暗中驚嘆時,聽到了一陣腳步聲,一個人提著燈籠走了過來。是千葉重太郎。他讓五平拿著燈籠,飛奔過來,喊道:“小龍,我來幫你。”
“不用,已經結束了。”龍馬將長刀收了起來,道:“信夫,剛才你說派去的人跟阿冴睡了,這讓我很不高興,但是現在我心裡舒暢多了。替人報仇這種麻煩的事我不干了。但你也要答應我,不能再找山澤姐弟的麻煩。只要你不先動手,那姐弟倆是不會來找你報仇的。”
“我明白。”
“那就好。”龍馬點頭致意。
“但是,”信夫道,“龍馬,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我先借你一條命。先招呼你一聲,我不會輕易放棄,會回去苦練功夫,有朝一日再來會你。”
“那受傷的幾個人怎麼辦?叫大夫嗎?”
“不勞你費心。”
左馬之助消失在路的盡頭。他是去叫大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