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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節一件案子的兩種說法

曾國藩發跡史 汪衍振 4311 2018-03-16
原來這萬典史,名福,本是直隸藩台的一個差役。那藩台籍隸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個守備底子。靠著軍功,一直被上司保舉到二品頂戴,外放到直隸候補。先是署理按察使,後來布政使出缺,制軍又著他署理,現在已經兩年多了。那藩臺本是旗人中最會玩的,已有十個太太在府裡,猶感不足,總還要十天有六七天光景宿在煙花巷裡,每月都要往娼門裡開銷上千兩的銀子才痛快,否則就鬧毛病。在那如雲的娼妓裡面,他對一個叫荷香的情有獨鍾,花在荷香身上的銀子也最多,後來又架不住荷香軟磨硬泡,拿出銀子為她贖了身,又不敢娶進門裡做那“十一姨太”,就先認了乾女兒,又陪了些嫁妝,讓門子娶了去。後來又給那門子捐了個出身,瞧準機會一有出缺便掛了牌。

這些在直隸是人人知道的。制台①對這藩台是很有幾分意見的,認為藩台做這些是頂頂不顧及臉面,幾次要拜折參他,無奈藩台聖恩正盛,又有大學士替他講話,也就丟下了。哪知那藩台亦不是傻子,早窺見制台的心思。不動聲色,暗中卻讓人拿了銀子進京,打那制台的壞主意。果然不久,一個御史便參了製台一本,制台就只好暫時離任赴京。總督大關防護理的差使於是就落到他的頭上。試想,萬典史這樣的靠山,典史太太這樣的能耐,保定府有多大本事,敢說不呢! 掌櫃的最後講:“聽人說,保定府的大半個家,是萬典史當的!” 聽了掌櫃的一席話,又結合茶肆裡的傳言,曾國藩決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萬典史的了。轉念又想,萬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個同鄉吧。

用過早飯,曾國藩就同長順置辦了祭品,雇了人抬著,腳夫是認得路的,就直奔萬府而去。 萬府是保定比較堂皇的大宅院,四個萬字白燈籠高高地掛著,左右是兩尊石獅子,都張著口,怪模怪樣,門上掛著白幡,靈棚也扎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在茶肆見過的幾位也在這裡,往來祭奠的人卻不很多。 曾國藩和長順一跨進大門,馬上便過來幾個丫環、管家胡亂地給他們磕頭。 曾國藩和長順到靈前,把祭品擺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禮,這時已有人去後堂禀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煙花柳巷,是不大懂這些禮節的。先夫去了兩日,她也不守靈,只在後堂內室盤點家產。聽人通報說來了個和老爺操著一樣口音的人來祭奠老爺,就慌忙把賬簿放下,著人請到大堂見禮。典史太太心裡還納悶,老萬遭此橫禍,她光顧了清理財產,還沒顧得上通知他老家的人,老家怎麼就來人了呢?莫不是來分家產的?煙花柳巷出來的人看錢較重,人情卻薄。

荷香由丫環陪著來到大堂,見兩個人正在坐著和兩個管家閒談,就急忙過來,唱個大諾①,眼睛硬揉出兩滴淚來,咧咧地哭。 曾國藩道:“請嫂嫂節哀。在下萬順,鄉間舉子,和萬福是本家兄弟。這次本是進京參加明年會試的,路過保定才知大哥在這裡做官。怎麼大哥年紀正輕,卻如何去了?可不痛殺人!”說著也落下淚來。 那荷香先是聽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撲通一跳,後來又聽到參加會試,這才一顆心落到肚子裡,暗想:“只要不是來奪家產的就好!”於是滿臉堆下悅色來,偷眼又把曾國藩瞧上幾瞧,見那萬順雖生得不甚端莊,舉止卻比那萬福強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無數的念頭,就一口一個二叔地叫著,讓人擺飯,要招待本家弟弟。

飯畢,曾國藩和長順見萬府到處是衙門裡的人,料想萬太太不會留宿,就徑向那荷香搶先一步來辭行。 曾國藩對陪坐的管家道:“勞煩禀告嫂嫂一聲,大哥的事情有衙門幫著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辭了。明天在下和小順子就進京了。”管家趕忙進去通告,一會出來道:“太太請爺到後堂講話。” 曾國藩急忙來到後堂,見萬太太正一個人坐著發呆。 曾國藩深施一禮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門幫著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辭了。不知嫂嫂還有何事吩咐?” 萬太太回過神來,頓了頓道:“二叔知道什麼!別看衙門的人來來往往的,其實是催著發喪呢!你大哥這一死,倒壞了一筆大買賣呢!” 曾國藩馬上壓低聲音道:“有人賴嫂嫂的錢財不成?在下拼著這功名不要,也要為嫂嫂討回公道!”

一見曾國藩如此講話,荷香大受感動,她邊擦眼淚邊道:“你知道李純剛李大官人的案子嗎?” 曾國藩道:“在下一心想著進京博取功名,卻從來不曾留意你說的這件案子。” 荷香道:“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連那告狀的屠戶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兩銀子買的口供啊!這是多大的功勞,二一添作五都有些虧呢,可你大哥一死,不僅二一添作五的話沒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只給了為嫂一萬兩銀子!不是為嫂豁出臉去到公堂上鬧了一場,狗知府總算同意又加了一萬,要不虧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當嫂子的一見面就跟你談這些,為嫂已經窩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國藩問:“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業,嫂嫂得了二萬兩還嫌虧?”

萬太太一下子瞪圓眼睛,憤憤道:“哼!為嫂別的事還真就不大理會,只有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說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產業說出來嚇人!連地產帶房產,當舖帶錢莊,有三百多萬呢!要不是這樣,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這筆財產算計到手,別說什麼知府、道台,就是巡撫、總督,一輩子不出來做官也夠花的了。” 曾國藩吃驚道:“要是照嫂嫂這麼說,大哥莫不是被那狗知府給害的吧?” 荷香搖搖頭:“這個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見大筆銀子就要到手,高興出來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興,連吃了五百多口還嫌不足,又連吃了三碗膏子水。還說,憑空裡又多了上百萬兩的銀子,別說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敗呢!你說,這不是硬掙著頭皮往死裡奔嗎?勸都勸不住!”

一句話,又說出荷香的淚來。管家這時進來禀告,說張捕頭請的和尚到了,請太太示下。 萬太太急道:“好個不知趣的狗才,奴家與二叔說幾句家裡話,你就一遍遍地催!該做什麼還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管家被訓得諾諾連聲,倒退出門去。 至此,曾國藩已確定,李純剛確是冤枉的。所謂三法司會審,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撫合謀,預先打通關節,把這案子弄成欽定的鐵案。欽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過來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嗎?不過,道光和乾隆的區別也恰恰在於道光是個敢於推翻自己的皇上,而乾隆則是個永遠正確的主兒。 曾國藩正要告辭,這時一個家奴慌慌張張跑進來,先望一望曾國藩,沒有講話,顯然有所顧忌。 荷香急忙說:“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幹什麼!”

家奴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話,王刑名剛才打發人來,說屠戶苟二麻子夜裡自家吊死在堂屋裡,是他老婆報的案。” 曾國藩的心撲通一跳,暗道:“這知府好精細,把這個關鍵的人物幹掉,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過來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個哪門子!快打發兩個人去客棧,把二叔的行李搬過來,哪有放著偌大的一處宅子閒著,讓自家二叔住在外面的道理。” 家奴答應一聲是,正要動身,曾國藩趕緊起身:“不用嫂嫂費心了,小弟住在客棧裡倒也隨便。明兒我再來。不知大哥幾時起靈?” 荷香怏怏道:“就明兒吧,奴家也算對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國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順子回客棧,明兒一早再來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來,奴家還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國藩答應一聲曉得,就推門走了出來。到了客廳,見那長順正在打盹,就咳了一聲,又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才走出去。 院子裡,二十幾個和尚正圍坐靈前,一片的誦經聲,為那萬典史的亡靈超度。衙役已不見一個,只有幾個管家模樣的人里里外外忙著。婆子、丫環都沒精打采地各處站著。 回到客棧,曾國藩先把情況給長順講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說上一說,長順卻笑道:“如果真像萬家太太說的那樣,這案子倒簡單了。卑職從管家的口中聽到的卻是另外的一番話。” 曾國藩一愣,急忙追問下文。長順則先讓店家沏了壺大葉茶端上來,又關上房門,這才講道:“大人,卑職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總兵是哪一位?”

曾國藩想也沒想便答:“不是安格安軍門嗎?是提督銜。” 長順先給曾國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滿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這位靠著祖上的軍功而做到總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鬧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卑職在京里總能聽到這位安軍門的新聞,胡鬧啊!” 曾國藩又問:“這位軍門這樣胡鬧,提督怎麼不加以約束呢?” 長順嘆了口氣道:“這位安大人名兒上是個總兵,可實際是直隸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爺呀!至於是哪位郡王爺,卑職就不講了。出京時卑職就想,能做出這等通天大案的人,別說一個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隸總督也要三思而後行啊!曾大人,卑職也是在旗的人,也是靠祖上的軍功而走進皇宮大院的。卑職今天說句旗人不願聽的話,這大清的江山,早晚要葬送在這幫自家人的手裡啊!” 曾國藩站起來踱到門邊把門推開,探頭向外望瞭望,確信無人後,才關上門,道:“長侍衛,事關江山社稷,沒有證據,不可亂說呀!” 長順一笑:“大人的舉動真是好笑!我在旗的人尚且不怕,你一個書生又怕什麼呢?” 曾國藩忙道:“長侍衛誤會了在下的意思。在下出身卑微,受皇家隆恩,官至四品,無一日不盼我大清昌盛。在旗也好,不在旗也好,誰不是我大清子民呢?尤其像安軍門這樣的人,皇上的江山不就和他的江山一樣嗎?哪能不僅不愛護,反倒糟蹋呢?長侍衛敢講郡王爺的話,在下可不敢呢。” 長順笑了笑:“看把大人嚇的!卑職還是講那安總兵吧。聽那萬府的管家私下講,直隸的大小官員惹不到安大人頭上便罷,只要安大人瞧誰不順眼了,那官員倒霉的日子也就到了。所以到直隸署缺的文武官員,先要拜的既不是上司,也不是製軍、軍門,倒是這位總兵大人。儘管沒有人跟卑職講李純剛這件案子,依卑職看來,也必是那安軍門所為。大人看呢?” 曾國藩沉思了好一會兒才道:“可那萬太太講的句句合情合理。現在想來,若按萬太太的話推斷,除非那知府想造反,否則,他是斷斷不敢這麼做的。可我們剛來時,茶肆的人怎麼講什麼教堂的話呢?就算知府是個回民,可那安軍門是個在旗的人,總不會也是回民吧?” 長順道:“安軍門自然不是回民,但安軍門的如夫人卻是回民。安軍門在直隸如此霸道還有一層,就是安家的女兒還是咱僧格林沁王爺的干女兒。” 曾國藩一聽這話:“怪不得!僧王爺的蒙古馬隊可是咱大清的柱石啊!僧王的干女兒,也就是乾格格了。僧王可是對大清忠心耿耿的呀,我聖主平三藩,老僧王的馬隊也是主力呢!” 長順憤憤說:“我大清都像僧王爺那樣,還能這樣嗎?我長順要能入閣拜相,必定整治這些敗類!可惜啊,我一輩子也拜不了相。” 曾國藩忽然一笑:“長侍衛現在在四阿哥身邊當差,還怕沒有這天嗎?依在下看長公的前程,恐怕不僅僅是入閣拜相……” 長順一笑:“還能封侯封王不成?” 曾國藩微微一笑,沒有回答,留了個懸念給長順。 又計議了一會兒,兩個人決定分開行動。曾國藩仍去萬府幫喪,長順則去安格的總兵府見機行事。兩人約定,仍在晚飯時分在客棧碰頭。 計議妥當,各自安歇,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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