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帝王師·劉伯溫

第10章 第十章生死決戰,獻奇策屠滅陳友諒

帝王師·劉伯溫 度阴山 25343 2018-03-16
1363年,朱元璋兵團去安豐城拯救小明王。據朱元璋自己說,小明王非救不可,如果不救,他徹夜難眠,就好像小明王是他親爹一樣。劉伯溫卻頭腦冷靜地說:“陳友諒必趁機來襲。”1363年陰曆四月,當朱元璋在遍地瓦礫的安豐城中昂首闊步時,劉伯溫再一次料事如神:陳友諒從武昌南下,直逼洪都(1362年,朱元璋改元朝龍興路為洪都府)。 據陳友諒說,近一年來,他寢食難安,心靈備受煎熬。所以受到這種不公正的心靈摧殘,全是因為一年前和朱元璋的那場戰爭。他說,那場戰爭毀了一切。他從前的乾綱獨斷蒙上了塵埃;他從前的意氣風發漸漸衰老;他從前的目空一切變得面目全非。但他又說,他終於在1363年春節時挺過來了。他性格中那股百折不撓的韌性突然衝出來拯救了他。他要復仇,他發誓,自己和朱元璋兩個人之間,只能活一個!

1363年前四個月,他以傾國之力大造戰艦。希圖在最短的時間裡恢復他無敵艦隊的榮耀。 1363年陰曆四月,也就是朱元璋把小明王帶出安豐城到滁州時,陳友諒的無敵艦隊建造完成,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主力艦“鐵艦”。後來得勝的朱元璋打掃戰場時,對“鐵艦”印像極為深刻:“鐵艦”有三層,足有三層樓的高度,上有走馬棚,氣勢雄偉,巍峨壯觀,放到江里,如同一座小山。 當“鐵艦”從武昌沿長江東下,從江州進入鄱陽湖後,看到這種場景的朱元璋的士兵們嚇得癱軟在地。那根本不是艦隊,而是一塊會移動的喜馬拉雅山。當它進入鄱陽湖後,鄱陽湖為突然到來的龐然大物所驚,不斷翻滾著湖面。幸好,“鐵艦”很快進入贛江,一路南下,抵達洪都城下。

洪都城守軍遙遙望見一座山壓頂而來,魂飛魄散。幸好防禦部隊司令朱文正見過世面,只是驚慌了一會兒就恢復了常態,命令部隊有序地堅守城池,只要不出戰,陳友諒想要攻陷洪都城,還是要費些精力的。 朱文正有這樣的自信,並非純粹是精神的力量。洪都城被胡廷瑞拱手送給朱元璋後,曾被陳友諒奪回過。那次戰役,雙方記憶猶新。陳友諒是趁著漲水的工夫,讓他的海軍一直開到城下,士兵就在船上登城。朱元璋後來又奪回洪都,對陳友諒的海軍戰力刻骨銘心,所以就把沿江的舊城牆推倒,退後三十步重新建築城牆。陳友諒此次前來,已佔不了上次能占到的便宜,所以只好讓士兵登陸攻城,他的海軍優勢蕩然無存。 但他的陸軍攻擊力也非同小可,朱文正的壓力越來越大。他曾派出多人到應天去通知朱元璋,全被陳友諒的巡邏隊活捉,在城下斬首。朱文正把希望寄託於運氣,他一天之內派出數十人,甚至上百人,希望菩薩保佑能有一條漏網之魚。

上天眷顧了他。終於有人把洪都城被陳友諒圍攻的消息帶到了應天。朱元璋聽了這個消息後,臉色只是微微一變,就問送信的人:“陳友諒兵勢如何?”來人回答:“陳友諒說他帶了六十萬人,我們朱將軍粗略數過,好像作戰部隊遠沒有這麼多,他可能把後勤部隊也算上了。雖然他的兵攻城很猛,可傷亡也很重,其部隊的士氣低落。如果我們派出救援部隊,馬上就能把他擊敗。” 朱元璋沉思片刻,對送信人說:“回去告訴朱文正,讓他再堅守一個月,我會有辦法滅了陳友諒,只要你能安然回到洪都城。” 朱元璋不知道送信人是否能安然回到洪都城,當時,他也沒有一個清晰的辦法能消滅陳友諒。陳友諒可不是螞蟻,說消滅就能消滅的。他所以對送信人那樣說,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充分的時間考慮消滅陳友諒的方法,其實也不是他自己考慮,他要找他的劉伯溫先生。他當時只有冥冥中鑽進腦海的感覺:陳友諒不攻應天,卻去攻洪都,這可能就是老天要陳友諒滅亡。

“先生您又猜中了!”他把劉伯溫請進密室,還未坐穩,就這樣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陳友諒不趁我帶主力去救安豐的時候攻應天,卻去攻洪都,真是個蠢貨!” 劉伯溫對這種自以為是的“站在他人立場上”來想問題的方式很不欣賞。劉伯溫聰明絕頂,正是因為聰明絕頂,所以才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智慧,當你看到別人做出一件愚蠢的事時,他本人卻並不覺得這是愚蠢,而且當事人還會認為,這是他智慧的結晶。你認為別人愚蠢,是因為你站在自己的智慧基石上來判斷的別人。智慧,其實是不分高低的,它受當事人的立場、情緒,甚至天時、地利的影響。 劉伯溫認為,陳友諒攻洪都而不攻應天,站在陳友諒的角度看,是最佳選擇。從武昌離南京沿長江攻應天,要先東去,然後北上,路過的沿江城市有安慶、銅陵、蕪湖、馬鞍山,最後到應天。這沿江的幾個重鎮都在朱元璋的控制下,也就是說,陳友諒不可能如他第一次進攻應天那樣,一路平安地到達應天。他必須要過關斬將,這段時間對他而言,耗費不起。因為一旦在路上被拖住,朱元璋的主力很快就能從安豐返回應天。

攻洪都,陳友諒艦隊可以順流而下,一路上不會遇到任何有質量的抵抗。如果能攻下洪都,朱元璋必會從應天救援,那麼,陳友諒就在鄱陽湖中等他,一決生死。如果攻不下洪都,陳友諒也會在鄱陽湖等朱元璋,因為陳友諒堅信,朱元璋必來。他不可能對洪都城見死不救。 陳友諒所以不選擇攻打應天,還有個心理因素。他兩年前在應天吃過大虧,雖然對於朱元璋,他的恐懼感早已蕩然無存,但對於應天,他還是心有餘悸。他打洪都,按劉伯溫的解釋,可能就是引蛇出洞。 朱元璋聽劉伯溫把陳友諒塑造成了一個並不愚蠢的聰明人,心上可就一緊。他見識過陳友諒海軍的戰力,那次應天城外的反攻,如果不是康茂才的誘敵計和劉伯溫的精打細算,他不可能打敗陳友諒。即使現在,每當他站在繳獲的陳友諒的戰艦面前仰望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

現在,他又打了個激靈,問劉伯溫:“那洪都城,是救還是不救?” 劉伯溫說:“當然要救,他既然約戰,我們沒理由不接受挑戰。” 朱元璋再問:“可有取勝的把握?” 劉伯溫說:“世間有哪件事是萬無一失的?只能走著看。雖然如此說,但提前的準備工作還是要做好。這就叫,盡人事,聽天命。” 朱元璋對這種回答很不滿意,他要的是個確切答案,而不是總拿老天來說事。雖然他不得不承認劉伯溫說的話很對。世間一切事,沒有一件事是萬無一失的,人生多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做好分內事,聽天命,這是我們凡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劉伯溫注意到了朱元璋的內心世界,在那個很少有人可以摸透的內心世界,陳友諒的形像是猥瑣而無能的,誰要是讓陳友諒在那個世界裡成為聰明人,成為頂天立地的漢子,誰就是叛徒。

所以,劉伯溫提了一件事,這件事可能是劉伯溫胡編出來的,也可能真有其事。不過,朱元璋聽了這件事後,心情馬上就愉悅了。 據劉伯溫說,陳友諒其實是個半瓶子醋,他創下了這麼大的家業,全是因為有個賢內助。這個賢內助叫婁玉珍——也有人說她姓楊,原本是個官宦人家的小姐。如同黑暗舊社會的許多故事一樣,她的老爹被人誣陷死在獄中,她的家被抄。為了生計,她只好做了失足婦女。當她憑著如花的美貌和如海的柔情名揚南中國時,她就遇到了陳友諒。陳友諒用武器幫她贖身,從此,她就成了陳友諒的老婆。 劉伯溫說,這個婁女子不僅是陳友諒的老婆,還是陳友諒的軍師。我們兩年前讓康茂才採用陰謀詭計去騙陳友諒來應天,陳友諒喜出望外,可婁玉珍卻一眼就看穿了咱們的詭計,如果不是陳友諒剛愎自用,不能從諫如流,咱們不可能取得龍灣大捷。

劉伯溫還說,這個婁女子不但是陳友諒的軍師,還是陳友諒的科技總監。據可靠情報,此次陳友諒的主力艦“鐵艦”就是她的發明創造。 劉伯溫最後總結說,陳友諒和他的這位妻子,正是“假天子真娘娘”(友諒與內,假龍真鳳也)。 朱元璋很高興,說:“我們這次不僅要徹底鬥敗陳友諒,而且還要鬥臭他!” 洪都城在腥風血雨中堅持到第八十五天時,朱元璋的艦隊才進入鄱陽湖,離朱文正傳遞朱元璋消息已過去了接近兩個月。在近三個月的時間裡,朱文正的人生正在接受煉獄般的洗禮。陳友諒幾乎把當時所有能發明出來的攻城器械一股腦地傾瀉到洪都城上,他的攻城器械有拋石機、望樓、雲梯、衝車、牆車、壕橋、撞竿,還有弓弩、火箭,當然更多的是黑壓壓的攻城士兵。朱文正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防禦武器是炮石、檑木、火箭,還有士兵手中的弓箭和刀槍。

洪都城自建城以來從未受到如此高的待遇,所以受寵若驚,它不停地左右晃動,彷彿經受不住敵人的攻擊而要撒腿逃跑一樣。在朱元璋即將到來的最後幾天裡,朱文正坐在晃動的辦公室裡主持會議。他滿臉血污,氣喘吁籲,朱元璋的援兵遲遲不到,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堅持多久,但他必須要堅持下去,直到最後一刻。他的士兵屍體堆積如山,當然,這也成了他一道防禦工具,把士兵的屍體澆上油,點燃後拋下去,成為人肉汽油彈。 最後,他想出一個辦法,可以給自己一點殘喘的時間。他派人到陳友諒營中訴說守城的苦楚,並嚴正聲明,希望陳友諒能讓他們擺脫這種痛苦,接受他們的投降。陳友諒命令攻城部隊稍息,要他們第二天早上大開城門,迎接他這位漢帝國的皇帝入城。

可讓陳友諒氣炸了的是,第二天早上,洪都城門緊閉,城牆上的士兵弓在手,箭在弦,根本就沒有投降的架勢。陳友諒發現自己受騙了,暴怒之下,以比從前更猛的攻勢攻城。就在他咬牙切齒,發誓要進入洪都城後屠得雞犬不留時,探馬來報告:“朱元璋艦隊進入鄱陽湖,正朝這兒來了。” 陳友諒放聲大笑,下令停止攻城,說:“朱禿子怎麼來得這麼慢,我險些就把洪都攻下來了。” 朱元璋本來可以來得快一些,但劉伯溫認為應該作好充足的準備才能上路。所以,朱元璋把正在圍攻廬州的徐達從前線調回來。徐達在廬州城下和陳友諒在洪都城下的處境一樣,他也是圍攻了三個月,一無所獲。臨走時,還有些憤憤不平。 1363年陰曆六月初六,朱元璋集結他所能集結起來的所有兵力,號稱二十萬,帶著他那支繳獲的陳友諒艦隊,對劉伯溫說:“走,咱們找陳友諒去!” 於是,這支已被陳友諒淘汰的艦隊順江南下,很有氣勢地奔鄱陽湖駛來。他帶上了幾乎所有的高級軍官,可以說是空國而來。不過只帶了兩個軍師,其中自然有劉伯溫。 艦隊剛離開長江,準備進入鄱陽湖時,劉伯溫就扭頭指著涇江口方向說:“在這裡,要安插兵力,”又指著鄱陽湖湖口西面的南湖嘴方向說,“在這裡也要安插兵力,陳友諒如果失敗,必然從這裡進入長江逃回武昌,我們守株待兔。” 劉伯溫又指著地圖,說:“要在武陽渡設下埋伏,陳友諒有可能從那裡逃跑。” 那是一幅鄱陽湖地圖,從地圖上,我們能清晰地看到一個葫蘆,葫蘆嘴在北,葫蘆底在南。這就是鄱陽湖,315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8.4米,最深處能達到30米。朱元璋和劉伯溫從葫蘆嘴進入葫蘆裡,劉伯溫要朱元璋設下兵力的涇江口和南湖嘴恰好就在葫蘆嘴的左右,至於武陽渡,不在葫蘆裡,而在葫蘆的南面,可以從武陽水順流而下到達那裡。 看上去,這是一個完美的計策,整個水路都被封死,陳友諒除非拋棄他的無敵艦隊才有逃跑的可能。劉伯溫和朱元璋都知道,陳友諒不可能拋棄他的艦隊,因為他現在所有的財產,包括他的生命,和將來有可能獲得的榮耀全押在他的艦隊上。他沒有拋棄這支艦隊的任何理由,甚至連頭腦中一絲閃念都沒有過。 根據可靠情報,陳友諒這次不僅帶來了六十萬人和幾百艘大鐵艦,還有他的妻兒老小。也就是說,他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孤注一擲的。 朱元璋也不是來打仗的,而是來實現幾年來一直就想實現的理想的。擊敗陳友諒,他在南中國將再無勁敵,他的大夢就可成真。 劉伯溫也不是來打仗的,他是來創造奇蹟的。如果運氣好,天老爺垂青,他將為朱元璋締造一個傳奇,而他也會成為傳奇。不過,他創造奇蹟,不一定就非要靠這個奇蹟製造名聲。劉伯溫只是在做他該做的事,事成之後的榮耀、光芒,他認為都是可有可無的。 什麼是天理,什麼是人欲?朱元璋和陳友諒的想法就是人欲,他們做的每件事都有極端的目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劉伯溫的想法就是天理,我只做事,不想其他。 1363年陰曆七月十六日,朱元璋進入鄱陽湖的大葫蘆中,捕捉陳友諒的主力。陳友諒早就從贛江逆流而上,進入鄱陽湖的大葫蘆後,如山的艦隊沿著鄱陽湖東下,也開始捕捉朱元璋的主力。 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日,兩支艦隊在康郎山迎頭相撞,中國歷史上震撼天地的鄱陽湖之戰爆發了。 有一點值得補充,據傳言,陳友諒的那位“真娘娘”婁女士曾囑咐過陳友諒,進入鄱陽湖後,迅速把艦隊開到康郎山,將戰艦隱藏在康郎山西側,朱元璋那笨蛋必從山北來,必會繞到康郎山東側,當他在東側找不到我們的主力時,會沿著山嚮西來,我們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陳友諒再一次沒有聽從這位料事如神的老婆的勸告,他的艦隊橫行在鄱陽湖底,如同一條鯊魚進了沙丁魚缸中,高調地橫衝直闖。於是,就碰到了正在鬼鬼祟祟地尋找陳軍主力的朱元璋艦隊。 關於這個傳言,即使是真的,陳友諒也沒有聽從的理由,而且還有個弊端。他的戰艦體積龐大,離山太近,會擱淺。而且他根本不擔心朱元璋那小漁船似的艦隊,所以他遠離康郎山航行,是正確戰略,不過,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他的戰略是否正確,還需要在實踐中進行檢驗。 若干年後,朱元璋將會回想起1363年陰曆七月的鄱陽湖。七月二十二日那天早上,陽光發著刺耳的聲音射入水中,鄱陽湖波光粼粼,康郎山上飄來杜鵑花的芬芳,透過冷森森的艦隊,鑽進朱元璋的鼻裡。 他看到陳友諒的無敵艦隊時,陳友諒也看見了他的二手艦隊。陳友諒就在輕蔑的微笑中,把所有的“鐵艦”用鐵索連在一起,組成了數道壯觀的長城。和長城不同的是,這幾道海上長城可以移動,它動起來時,就是二郎神下凡也不能阻擋它。 朱元璋在陳友諒把他本已是巨無霸的鐵艦組合成超級巨無霸時,也在認真排列組合自己的艦隊。朱元璋把艦隊分為十一隊,艦隊武器清一色為火器,有大火砲、小火砲、大火銃、小火銃、大火箭、小火箭、大火蒺藜、小火蒺藜、大神機箭和大弓弩。他命令所有艦隊的指揮官,使用武器的方式要統一:靠近對方的超級巨無霸後,先用火器給它個下馬威,再用弓弩。如果能和對手的巨無霸擦肩而過,那就不要用火器了,因為這玩意也不是白來的。最後的攻擊武器是加長版的長矛。 朱元璋在認真地設計戰斗方式時,陳友諒也在設計他的戰斗方式。他對他的將軍們說:“我們的船大而高,又連成一眼望不到邊的超級巨無霸,衝過去的時候,就像是一座火山。你們只要記住一點,閉著眼向前衝就是了。我們的武器不是什麼大火砲、小火砲、大火銃、小火銃、大火箭、小火箭、大火蒺藜、小火蒺藜、大神機箭、大弓弩,我們的武器就是戰艦本身。” 陳友諒只關注了自己戰艦的優點,卻沒有審視朱元璋戰艦的優點。朱元璋的戰艦比他的小,在短距離內加速快,衝力強。所以當雙方同時下令攻擊時,陳友諒那超級巨無霸慢吞吞地才起步,朱元璋的五隊戰艦就像魚雷一樣衝了過來,沖在最前面的是內心永無恐懼的徐達。當他衝到火器有效射程後,就命令戰艦上所有的火器向陳友諒的超級巨無霸開火。密集的砲彈在天空中飛行時,太陽被遮蔽了光明;當它們落到湖里時,鄱陽湖像個酒鬼一樣搖搖晃晃;當它們落到陳友諒的巨無霸上時,巨無霸發出淒厲的慘叫;當它們沒有衝到天上,就在砲筒裡爆炸時,徐達的戰艦上就如起了一陣颶風,士兵被彈到空中,戰艦上頓時一片火海。 眾所周知,明朝時,熱兵器雖然已被裝備到軍隊中,但質量差強人意。有的純粹是定時炸彈,一不小心就會傷到自己。所以,當徐達在攻擊對方時,他自己也受到自己的攻擊。這正應了那句古語:殺人一萬,自損三千。 徐達一面命人滅火,一面盯緊陳友諒前沿巨無霸聯隊中最靠邊的一艘,他發現那艘戰艦搖搖晃晃,與團隊的鐵索連接並不牢固。徐達命令使用大火砲、小火砲、大火箭、小火箭的士兵對準那艘戰艦的鐵索處開火。一陣震耳欲聾、濃煙滾滾的轟擊後,那艘戰艦的鐵索被炸開,大概是因為和團隊失去了聯繫,它變得驚慌失措,在前進和後退中搖擺不定。徐達瞅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顧一切地沖向那艘脫離了組織的戰艦,同時下令戰艦上所有的火器全部開火。那艘戰艦被轟得暈頭轉向,停在原地,任憑徐達的戰艦靠近,戰艦上的士兵爬上它。很快,艦上的戰鬥結束,它被徐達佔有了。 並非都是好消息。徐達剛佔有了陳友諒的一艘巨無霸,陳友諒的其他巨無霸就馬上還以顏色。其中一艘超級巨無霸以泰山壓頂之勢把朱元璋的一隊戰艦壓得抬不起頭來,由於距離太近,大的火器發揮不出作用,所以陳友諒的士兵們從超級巨無霸上毫無阻礙地跳到了敵人的船上。有時候打架就是這樣,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從雙方戰艦的體積上就能看出兵力的多寡,所以,朱元璋這隊戰艦很快就滅亡了。 徐達那邊也沒高興太久。他讓一部分兵力佔據了那艘巨無霸,自己戰艦上的兵力嚴重短缺,陳友諒艦隊趁勢對其掩殺,陳軍士兵從三層高的鐵艦上跳到徐達的船上,猶如神兵天降。徐達哇呀呀怪叫,不知是恐懼還是氣憤,敵人士兵越來越多,徐達眼看不能再支撐,朱元璋看到這一危險的場景,內心也哇哇怪叫,他不能失去徐達,所以剩下的那六隊戰艦全部出動,去拯救徐達。徐達運氣好,在友艦的幫助下,終於死裡逃生。當他正要向朱元璋方向投去感激的目光時,他臉色大變,魂不附體,因為正有一艘陳軍“鐵艦”緩緩逼近朱元璋的指揮艦。朱元璋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因為所有的戰艦都跑出來拯救徐達了。 徐達一面掉頭回救,一面把船上的所有火器都對準那艘逼近朱元璋的“鐵艦”。朱元璋早就看到有艘“鐵艦”如孤膽英雄一樣,從浩如煙海的戰艦群中悄無聲息地游離出來,然後猛地加速,沖向自己。他的指揮艦雖然是艦隊中最高大的戰艦,可和正急速奔來的“孤膽英雄”仍然不能相提並論。他不能向後逃,因為他的指揮艦是艦隊的靈魂,靈魂如果出竅,那整個艦隊離覆亡就不遠了。他只好咬牙迎擊。 指揮艦上所有的火力一股腦地傾瀉到那艘鐵艦上,但鐵艦像是個受到雪球攻擊的巨人,毫髮無損。只是在即將靠近時,朱元璋指揮艦上的強弩發揮了作用,稍稍延緩了那艘鐵艦的速度。可鐵艦還在向它逼近,而且鐵艦上的冷兵器也開始還擊。鐵艦攻擊它,是俯衝,它攻擊鐵艦,是仰攻。無論怎麼打,它都吃虧。 多年以後,朱元璋回想起這件事來,仍心有餘悸。那艘鐵艦的指揮官叫張定邊,是陳友諒最得意的愛將,因善於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給敵人致命一擊而聞名南中國。 朱元璋說:“那次,朕真的受驚了。如果不是徐達,朕豈止是受驚,簡直要受俘。”徐達急如星火地趕來,由於張定邊正專心致志地盯著朱元璋,所以沒防備徐達會從側面對自己進行偷襲。徐達的偷襲也不是張定邊未能活捉朱元璋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朱元璋指揮艦離康郎山很近,那裡是淺水區,所以張定邊的戰艦進入淺水區後就擱淺了。張定邊面臨著無法靠人力解決的困難,進不能進,退也不能退。更要命的是,徐達從側面向他發動猛攻,不但向他射出火箭,還有冷兵器的羽箭,這些羽箭從天而降,向來是不長眼的,張定邊的胸口突然就吃了一箭,正要大叫時,腿上又吃了一箭。幸好,一艘友艦適時地出現在他後面,他跳到河裡,游到鐵艦上,才總算撿了一條命。 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後面時,鄱陽湖發出憂傷的哭泣,死屍和戰艦的殘骸遍布湖面,一片狼藉。 雙方同時鳴金收兵,鄱陽湖之戰第一天的光陰,就在血雨濃煙中虛擲了。 朱元璋後來說:“第一天的戰績很不同凡響,僅徐達一人就殺掉了對方一千五百人,擊沉對方的戰艦數百艘,並俘獲了對方一艘巨無霸。” 陳友諒在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二日那天傍晚,大擺慶功宴,說:“第一天的戰績很不同凡響,我們幹掉了朱禿子三隊戰艦,殺掉了他兩千多人。雖然丟了艘巨無霸,可我們還有幾百艘呢!” 劉伯溫在血色夕陽下對朱元璋說:“我軍有必勝之氣色,不必擔心。” 朱元璋後來一個人偷偷在密室中回想劉伯溫時,總會想到劉伯溫的那句話,其實那句“我軍有必勝之氣色”的話,劉伯溫在開戰前就已說過。當時,朱元璋一見到陳友諒的超級巨無霸,臉上的血色就蕩然無存。 他問劉伯溫:“氣色如何?” 劉伯溫看了他一眼,回答:“不好。”朱元璋深吸口氣,說:“我不是問這個。”劉伯溫現出恍然的樣子,說:“我兵有必勝之氣色。”朱元璋臉色好轉了一半,再問:“該如何?”劉伯溫再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回答:“力戰之。”朱元璋每次想到劉伯溫在鄱陽湖之戰前期的表現,就怒上心頭,因為就在那天,他險些成為俘虜,而劉伯溫卻告訴他,不必擔心。 第一天朱元璋先攻,第二天輪到陳友諒。陳友諒傾盡家底,把所有的巨無霸都投入戰場,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向朱元璋艦隊。朱元璋艦隊在龐然大物的壓迫下,頻頻後退。朱元璋大怒,說:“你們再退就退到我門口來了。”可他的驚恐與憤怒無法阻止他的艦隊一退再退。朱元璋像炮仗一樣爆了起來,把在陣地最前沿的小隊長湊足十人,就在他的指揮艦船頭處決。這一殘暴的方式暫時穩住了陣腳,很快,他的艦隊又後退。這一次,他拿出了軍官花名冊,要人指出陣地前沿指揮官的名字,他隨手圈了幾個,正要命令把這幾個人捆了處決,劉伯溫站出來了。 劉伯溫說:“陳友諒的戰艦高而大,今天恰好又被他得了先機,第一個發動進攻,我們的戰艦小,和他的艦隊硬碰硬,這就是像是拿雞蛋去碰泰山,縱然戰神韓信復生,也無濟於事。” 朱元璋就問:“那軍師您有什麼好計策?” 劉伯溫說:“天下萬事萬物,有一利必有一弊。陳友諒把戰艦連在一起,無論是攻擊力還是氣勢,都憑空增加數倍。這是他的利,但他肯定有弊。” 朱元璋和他的將軍們對這種“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的辯證法一點都不感興趣,在他們眼中,哲學上的辯證法是用來滿嘴跑火車的,屬於文字遊戲。他們最想知道的是,陳友諒那看上去天衣無縫的巨無霸艦隊的弊端到底在哪裡? 劉伯溫說:“如果我們用火攻,他的艦隊因為連在一起而不能馬上分開,必然大敗。” 朱元璋的將軍們哄堂大笑。有人說:“您這計策,我們聽說過。赤壁之戰嘛,可當時人家諸葛亮能藉來東風啊,沒有風,火攻就是原地打轉,熱鬧是熱鬧,可於戰事沒任何幫助啊!” 朱元璋也說:“能用火攻當然好,可這風?” 他瞅了一眼劉伯溫,劉伯溫一語不發。他站起來,連瞅都不瞅那些將軍一眼,走出船艙,登上甲板,看著軍旗。看了好一會兒,又去看湖水。最後,他蹲在船頭,探出耳朵去聽鄱陽湖。他的頭上,太陽在嗡嗡地響著,軍旗撕心裂肺地叫著,只有鄱陽湖,發出不同於昨天的、猶如少女撫摸頭髮時靜電的聲音。 他又走回船艙,對朱元璋說:“讓人準備七條小船,船上裝滿火藥,用蘆葦覆蓋其上,再扎幾個草人,立在船頭。黃昏時,會有一陣東北風,風力極強,持續時間也不短,足夠我們大破陳友諒的巨無霸艦陣。” 朱元璋的那些將軍們面面相覷,然後嘩然一片。他們認為諸葛亮借東風的事是不可複制的,或許那根本就是個神話故事,可今天居然有人要現場表演,他們先是驚駭,後是嗤笑。 劉伯溫可不管這些,看都不看那些將軍們一眼,就邀請朱元璋到單獨的房間。他告訴朱元璋,按他對空氣質量和風向還有水文的觀察,今天黃昏時分必然起大風,所以必須要馬上去準備。 朱元璋相信,因為自劉伯溫跟了他以後,沒有辦砸過一件事,也沒有漏算過一件事。可他又有點不太相信,因為這似乎太神乎其神了。倒不是劉伯溫神乎其神,而是老天爺。 如果說第一天和陳友諒對決,他的處境是險象環生,那今天就是危機四伏。第一天是他運氣好,攻擊他的敵方戰艦擱淺,而今天,他才踏踏實實地知道陳友諒的艦隊當真是無敵天下的,至少在南中國是無敵的。面對這樣一個勁敵,死神已開始在他的軍隊中亂竄。就在他的指揮艦上,他好像看到死神站在半空中,向他微笑。可劉伯溫卻說,晚上有一陣東北風吹來。他所處的位置恰好是東北方,陳友諒那倒霉鬼恰好在西北。如果真有這麼一陣天老爺給他的神風,那他豈不是可以轉危為安,轉敗為勝? 這就是他不太相信的地方,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有這麼好。但劉伯溫馬上告訴他,人,有時候就是靠運氣,一個人的成功,百分之九十九靠努力,百分之一靠運氣,但運氣絕不可少。幾百年後,有個叫愛迪生的人說,所謂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靈感,但靈感至關重要。中國人翻譯這段話時,把“但靈感至關重要”給刪除了。 朱元璋說,從前在老家給地主家放牛,運氣出奇的差,回去早了,被地主臭揍一頓,回去晚了,又沒有飯吃。後來當了和尚去四方化緣,別的和尚都能在深宅大院門前得到吃的,只有他,經常被大院裡出來的狗追著跑。再後來,他參加郭子儀的革命軍後運氣才漸漸好轉。他在戰場上沖鋒陷陣、摸爬滾打了好多年,他身邊的大多數戰友前一天還跟他一起並肩戰鬥,第二天就變成了一具死屍。他看到過無數戰友的肉體就在他面前像是灰燼被風吹起一樣,飄散起來,最後在他眼前就剩了一堆白骨。 他對劉伯溫說,他最近這幾年的運氣好得一塌糊塗,順風順水,沒有他做不成的事,只有他想不到的事。但他也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好運氣不可能一直跟著他,如果今天黃昏東北風沒有來,那他現在就已經穿起了裹屍布。 劉伯溫無法滌蕩朱元璋內心深處的這一擔憂,所以他說:“如果今天黃昏沒有東北風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過,他最後又說,“放心,我軍有必勝之氣色,以此推論,黃昏時分必有東北風吹來。” 兩人在探討天氣變化時,陳友諒氣定神閒。他的艦隊雖然在朱元璋艦隊的頑強抵抗下進展緩慢,他卻一點都不焦慮。陳友諒表面看上去急功近利,在戰場上總是給人急吼吼的求勝心切的印象,其實真到人生拐點時,他會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心靈定力。這是陳友諒人格中唯一的魅力,可惜在他一生中並不多見。 他命令他的巨無霸艦隊按部就班,穩紮穩打。他對他的將軍們說:“你們要像蠶吃桑葉一樣,從頭吃到尾,不要留下任何後患。你們開過去的地方,不要讓我看到朱禿子的一個士兵、一面旗幟!” 直到黃昏,陳友諒的計劃穩步進行,朱元璋艦隊被逼到康郎山的淺水區,動彈不得。那時正是仲夏,悶熱無雨,湖水被太陽炙烤得都要沸騰了。朱元璋擦了臉上的汗,看向劉伯溫。他大吃一驚,因為劉伯溫的臉色蒼白,他急忙問:“軍師可好?”劉伯溫笑了一下,說:“我很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過。”他的話音一落,戰艦上的五彩旗神秘地抖動起來,幅度越來越大,湖水也開始泛起層層漣漪,朱元璋驚喜若狂:“風,風,風!” 這三個字就像是咒語,旗幟突然像死蛇一樣,癱了下來,湖水又恢復了從前的鏡子模樣。朱元璋躥上甲板,先看旗,再看湖水,然後扭頭看劉伯溫。 傳奇故事發生了。 這個傳奇的第一個版本的主人公是劉伯溫。劉伯溫在朱元璋扭頭看他時,突然大叫一聲:“船要沉。”還未等朱元璋反應過來,劉伯溫抓起朱元璋,逃到了康郎山岸。朱元璋倉皇中回頭一望,他的那艘指揮艦正以鐵球入水的速度下沉,只幾秒鐘的時間,那艘船就如被鄱陽湖吞沒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這個傳奇故事告訴我們,劉伯溫不但能預料五百年後的事,更能預料到五秒鐘內的事。 第二個版本的主人公是周顛。金庸在他的中把他寫成是明教五散人之一,武功出神入化,人也是神秘莫測。不過歷史上,周顛確有其人,他少年時得了一種怪病,可能就是精神病,遇到路人,就說三個字:告太平。朱元璋在應天時,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他,他拉著朱元璋的韁繩,連說“告太平”。朱元璋把他看成是神經病,讓人用大鍋扣住他,周圍架起火來烤。烤了一個時辰後,朱元璋叫人把鍋掀開,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 那天,劉伯溫和朱元璋在鄱陽湖上等東風,周顛突然就出現在岸上,朱元璋要他上船。他搖頭說:“船要沉。”朱元璋大怒,叫人上岸捉他。周顛在岸上一跳兩跳就不見了。朱元璋大為詫異,也跑到岸上來看,正在這時,鄱陽湖在他的指揮艦下面露出一個大洞,船被吞沒了。 無論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有一點我們可以確認,朱元璋對周顛印象深刻。二十多年後,朱元璋還叫人去深山古剎中尋找周顛,當不能找到時,朱元璋就命人寫了《周顛仙傳》,來頌揚他的功德。 朱元璋可從來沒有讓人寫過《劉伯溫傳》,個中原因,隨著時間的流逝,朱元璋和劉伯溫都心知肚明。 那天黃昏,東北風最終還是來了,來的時候,席捲黃昏下的殘雲,吹過佈滿杜鵑花和夜來香的天空,在朱元璋艦隊上空轉了一圈,一扭身,就奔陳友諒的艦隊沖去了。從劉伯溫的眼中看去,這陣風是死神向陳友諒吹出的氣,是厄運之神對著陳友諒打了個哈欠。 從陳友諒的眼中看去,這陣忽然吹來的大風有點詭異。他雖然對天文氣象知識沒有任何研究,但生活常識告訴他,這個季節的鄱陽湖起這樣大的東北風是非常稀奇的。他心神突然就不寧起來。他的對手朱元璋的心神早如猴子一樣跳動,七隻早已準備好的小船如離弦之箭一樣沖向了陳友諒的巨無霸艦陣。 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陳友諒就下令對著那七艘小船開火,射出的火箭點燃了船上的蘆葦,船借風勢,火借船勢,越燒越旺,七個高速行駛的大火球撲向了陳友諒的戰艦。蘆葦燒盡,火藥被引燃,又恰好撞上了陳友諒的巨無霸。 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火就藉著風勢開始在陳友諒的戰艦上燎原。由於陳友諒的所有軍艦是連在一起的,所以火只要燒到一艘軍艦上,就會馬上向另外的軍艦上蔓延。軍艦上一片慘叫,短短的時間內,陳友諒的一百艘軍艦受到了火神最野蠻的攻擊。濃煙瀰漫天際,火光沖天,朱元璋下令反攻。 陳友諒在危急時刻,放棄那些被火神肆虐的戰艦,斬斷還完好的戰艦纜繩,匆忙後撤。朱元璋主持下的史書記載說,當時,陳友諒兵團有兩千人被燒死,湖水一片血紅。 ——搞不明白,人被燒死,怎麼會出血? 這一天是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三日,鄱陽湖之戰的第二天,霉運之神和陳友諒握手的第一天。 陳友諒坐在他的指揮艦中,兩隻大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他緩緩地掃視著他的將軍們,還有幾張空椅子。昨天,那些椅子還沒有空。朱元璋的火攻,讓他失去了兩個親弟弟和一個宰相。他們的屍體沉到鄱陽湖底,早被食人魚吃得一干二淨。 陳友諒沒有檢討失敗的原因,因為他不客氣地認為,朱元璋是走了狗屎運才遇到了那陣東北風。如果沒有那陣東北風,朱元璋的艦隊早被他的巨無霸們擠扁了。這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就像我們走在大街上,突然被高空墜物砸到一樣,都是我們沒有辦法預測到的,事後,我們也得不到什麼教訓。如果非要得到個教訓,那就是,以後我們不要出門;非要出門,要仰頭看,小心再有高空墜物。 陳友諒對將軍們說東北風初起時,他的腦海裡也閃過用火攻朱元璋的想法。可閃念之間,朱元璋已經先用了。他不無遺憾地說:“朱禿子居然未卜先知。”一提到未卜先知,他拍了下腦袋大叫道,“他媽的,他船上肯定有劉伯溫那廝,這陣東風可能就是劉伯溫借來的。我們是在跟呼風喚雨的神仙打架啊!” 他發完一通牢騷,馬上就恢復了高傲和冷靜,他對他的將軍們說:“擒賊先擒王,明天開戰,你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朱禿子和劉伯溫的船,狠狠地攻擊它,把它打沉。一個死人,是不會呼風喚雨的。一個沒有了首領的艦隊就是一群無頭蒼蠅。” 和陳友諒低沉的士氣截然不同,朱元璋軍隊的士氣直衝雲霄,把月牙沖得亂晃。 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四日,鄱陽湖之戰的第三天凌晨,朱元璋對他的將軍們說:“昨天已經把陳友諒的士氣徹底擊垮,滅亡指日可待。今天,我們好好地打,兢兢業業地打,勝利之神很快就會到我們這裡做客。” 他的將軍們被他激勵得熱血沸騰,滿臉紅光,腰間寶刀嘎嘎作響,要從鞘中飛出,渾身散發出鯊魚張大嘴巴的口臭味。他的士兵們站在各自的戰艦上齊聲呼喊勝利,他們身邊的空氣都被這些震耳欲聾的聲音震動得顫抖不已。 陳友諒遙遙地聽到這些平時根本聽不到的壯觀聲響,輕輕地冷笑。他對將軍們說:“這種狂叫亂喊不是戰鬥,我們低調一點,記住今天唯一的任務,找到朱元璋的指揮艦,用火砲把他送到白蓮教總部那裡見他的'教主'去。” 不過,在幾百艘戰艦中找到朱元璋的指揮艦並不容易。因為朱元璋的指揮艦在海戰的第二天沉了,所以朱元璋又換了一艘艦。那艘沉沒的指揮艦,張定邊最有印象,上面被裝扮得花里胡哨。一桿極為顯眼的米紅色大旗高高飄揚,戰艦上僅敲鑼打鼓振奮士氣的士兵就有一百多人,他們的鼓聲貼著湖面,一直向北可以傳到長江,再從長江登陸向北,可以傳到黃河,把黃河的泥沙震盪得跳出水面。 但鄱陽湖之戰的第三天,朱元璋換了指揮艦,那是一艘草草準備的普通的戰艦,唯一和其他戰艦不同的是,它的檣桅被塗成了白色。指揮艦必須要有區別於其他戰艦的特點,這樣有利於指揮。陳友諒可不知道朱元璋被迫換了指揮艦,他讓士兵們尋找朱元璋從前的指揮艦,所以雙方的戰鬥從早上進行到中午時,陳友諒也沒有得到使他驚喜的情報。 朱元璋艦隊的戰鬥士氣的確很旺,陳友諒的多路巨無霸只是在防禦,而沒有反擊的機會。雖然如此,在龐大的巨無霸面前,朱元璋艦隊每想要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他把火器用到了極致,火箭、火砲、火蒺藜在空中飛過時,如同日全食一樣,天昏地暗。雙方只能藉助爆炸的閃光來觀察敵情。當朱元璋的火器短時間內停止後,陽光又普照鄱陽湖。就在白晝變成黑夜、黑夜再變回白晝之間,陳友諒突然發現朱元璋艦隊中,有艘白色檣桅的戰艦,形跡十分可疑。它的高處,有幾個士兵揮動著五顏六色的小旗,陳友諒當即斷定,這就是指揮艦,那些小旗就是指揮信號旗。 陳友諒大喜過望,命令他的信號兵發出攻擊信號。信號一出,他的前哨戰艦左右閃開,一艘裝備精良的巨無霸像是從水底浮出來一樣,所有的火器都對準了那艘白色檣桅的戰艦,同時開火。這就像是剁砧板上的豬肉,絕沒有剁不到的道理。 可陳友諒太倒霉,或者說,朱元璋身邊有個劉伯溫,這就注定了陳友諒的一切深謀遠慮和辛苦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在太陽被漫天的火箭遮蔽了光芒時,無數星星從天空中探出頭來。劉伯溫仰頭觀星時,突然大叫一聲:“不好!”他當時正坐在朱元璋旁邊,話音一落,他揪起朱元璋,讓護衛開路,跳上了一隻小船,小船以箭一樣的速度飛離了朱元璋的指揮艦。朱元璋在慌亂中聽劉伯溫說了六個字,像是咒語:難星過,速更舟。告訴他災難之星來了,趕緊換船。 朱元璋在小船上還未徹底坐穩,他的指揮艦就轟隆一聲,鐵甲橫飛,被炸了個稀巴爛。朱元璋瞠目結舌,回想劉伯溫那六個字,心有餘悸地連連嚥口水。 他問劉伯溫:“你怎麼知道我的船要被擊中?” 劉伯溫回答:“難星來襲,被我發現。” 朱元璋驚駭不已,說:“青天白日,您居然還能看到星星,這真是太出神入化了。” 劉伯溫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給朱元璋解釋什麼是難星,更沒有給朱元璋解釋一個基本的天文學常識:星星一直都在,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陰天還是晴天,世界上不缺少星星,缺少的是發現星星的眼睛。 陳友諒在船頭上看到那艘白色檣桅的戰艦被擊成了碎末,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在等待朱元璋已被炸死的好消息。但這個消息沒來,來的全是壞消息。他的陣線因他的命令而露出個口子,朱元璋那些靈敏的戰艦迅速沖了進來,現在,前線混戰一片。他龐大的戰艦行動遲緩,被朱元璋那些靈活的小戰艦圍著打,且打完就跑。他的戰艦一還擊,就傷到了友艦。 陳友諒感到了壓力,沉重的壓力。鄱陽湖里全是火藥味,湖里的魚都受不了,紛紛跳出水面呼吸新鮮的空氣,但上面的空氣更糟糕。世界上唯一平等的事物就是空氣,沒有特供。陳友諒被濃烈的火藥味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躲進船艙,渾身發熱,關節疼痛。不幸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當他的神經被這些壞消息徹底麻醉後,他從口中勉強地吐出兩個字:“撤退!” 朱元璋站在他臨時避難的那隻小船上,抻長了脖子向前線望去,他沒有看到陳友諒的一艘船,只看到自己戰艦的屁股。他對劉伯溫說:“我勝利了!” 劉伯溫仰頭看天,天空被濃烈的火藥味熏得蒼黃,他沒有看到星星,只看到太陽從蒼黃里射出奪目的光芒,照在朱元璋那張興奮得扭曲變形的臉,又反射到劉伯溫眼睛裡,非常非常刺眼。 朱元璋在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四日傍晚時說他勝利了,其實為時過早。陳友諒雖然失去了許多戰艦,但主力未受重創,他仍有實力再來一戰。而且他此時的實力和朱元璋的實力相差無幾,按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和朱元璋唯一差的就是——運氣。 陳友諒的運氣的確很差,朱元璋的運氣的確很好。問題是,朱元璋的運氣雖好,但如果沒有劉伯溫在他身邊幫他穩穩地抓住那些運氣,朱元璋的好運氣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所以,陳友諒應該這樣說,我和朱禿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有個半仙劉伯溫,而我連個半鬼都沒有。 陳友諒和朱元璋在鄱陽湖上三天的戰爭交流告訴我們,人類歷史最貴的東西就是人才。 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四日夜晚,陳友諒徹夜未眠。直到凌晨,他才睡去。他夢見自己進入一個四面白牆的房間,裡面什麼都沒有,卻有兩扇門。他打開另一扇門,映入眼簾的還是一個四面白牆的房間,裡面什麼都沒有,也有兩扇門。他走向另外一扇門,正在猶豫是否打開時,身後有人叫他,似乎是他那美麗的老婆婁玉珍的聲音。他一回頭,卻沒有人。又回過頭來,門也不見了。他陷在前所未有的孤獨中,這種孤獨感從他的毛孔滲入,進入他的骨髓,他開始哭泣起來。 就在他要淹死在自己淚水中時,他的宮女推醒了他。他恍惚地坐了起來,想到自己的老婆婁玉珍。但有一種聲音衝進他的腦海,對他說,你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老婆。又有一種聲音趕走了那個聲音說,你老婆早就死在江州城了。 陳友諒這時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的確有個老婆叫婁玉珍,但又不對。他想,他的老婆應該叫楊苕華,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子,更是他的賢內助。當初,朱元璋進攻他的江州,他的老婆在他出征前對他說:“吾君出陣作戰,千萬記住,人在軍旗在,兵敗軍旗倒,免得我牽掛。”他還隱約地記得,那天出征時,他老婆站在江州城裡最高處,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她的萬縷青絲被清風吹動,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他矇矓地記得,那一戰他打敗了朱元璋。凱旋時,他在石拱橋邊洗腳——後人將此橋取名“洗腳橋”,今叫洗心橋——突然一陣狂風將插在身邊的軍旗吹倒,但他忘了及時扶起。當他的老婆看到他的部隊沒有軍旗時,以為丈夫吃了敗仗,於是就在身旁的大青麻石上撞碎了腦袋,此石後來叫“別夫石”。 陳友諒一想到他老婆的死,就流下淚水。不知是誰告訴他,他老婆的屍體還未寒冷,突然就天降暴雨,山洪暴發,很快將那具艷屍捲入山下小河之中,一直漂進長江,然後又逆水而上。三天后,他老婆的艷屍停留在今湖北省沔陽縣陳家莊碧綠的池水中,空氣不再流動,很快凝固成了綠色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中散發出花香。這是陳友諒的故鄉,是他老婆一直魂牽夢繞的地方。 陳友諒坐在床邊想這些事,就如想史前時代的神話一樣。他有點確信自己此時已喪失了判斷夢境和現實的能力,他身處虛空中,無依無靠。只是當他坐在會議桌前時,現實才明朗起來。他看著他的將軍們的臉,那些臉蒼老得讓他驚駭,才三天時間,時光好像流逝了二十年! 沉默了半個時辰後,陳友諒拿出了他今天的作戰方案:故伎重施,找到朱元璋的指揮艦,轟他丫的! 他的將軍們對他的決定震驚不已,因為朱元璋不是不長記性的豬,在經歷了那次險情后,他肯定會把指揮艦隱藏起來。果然,當他們再次尋找朱元璋白色檣桅的指揮艦時,發現對方所有的戰艦都擁有了白色檣桅。 也就是說,1363年陰曆七月二十五日,鄱陽湖之戰的第四天,他們已沒有了作戰計劃。朱元璋的作戰計劃完美無缺,他趁著陳友諒這幾天士氣的持續低落,制定了一個“深入敵後”的作戰計劃。這就是用數艘小戰艦,裝備大量的火器,從陳友諒巨無霸的空隙處插入,把陳友諒的陣地變成戰場。 這些小戰艦的速度快,機動而靈活,採用游擊戰,打一炮換個地方,就像是在像群中來回穿梭的老鼠。陳友諒的巨無霸被這些可惡的小東西繞得頭昏眼花,連連中招。這個時候,鄱陽湖之戰已不是戰爭,而是老鼠挑逗大象的遊戲。 顯然,陳友諒已經失去了製定遊戲規則的資格,他也沒有了退出遊戲的能力,只能在朱元璋制定規則的這個遊戲中被動挨打。中午時分,朱元璋發動總攻。主力艦隊直逼陳友諒的中央部位,機動部隊從陳友諒側翼發動騷擾性襲擊,在內外夾擊之下,陳友諒艦隊發出驚天動地的崩潰聲。 陳友諒坐在他的會議室中,嘴角滲出苦澀的黏液,他垂頭喪氣地說了兩個字:“撤吧。” 撤退已經完全不可能,在朱元璋艦隊瘋狂的衝擊下,陳友諒艦隊的撤退變成了潰退,朱元璋艦隊像是打落水狗一樣地狠揍陳友諒艦隊,當陳友諒艦隊潰退到渚磯時,連鄱陽湖最深處的魚兒都知道,陳友諒大勢已去了。 那些魚兒在湖面恢復平靜後,偷偷地游到湖面來,湖面上漂浮著陳軍士兵的屍體、兵器、盔甲和正在下沉的戰艦。它們深吸一口氣,終於可以搖頭擺尾地互相慶祝,我們的苦日子過去了,因為鄱陽湖之戰結束了。 陳友諒一直向北潰退到渚磯時,朱元璋也向北轉移到左蠡控制江水上游,使陳友諒無法進入長江。 渚磯在葫蘆口的小葫蘆西邊,左蠡在東邊,遙遙相望。陳友諒用了三天想要衝破朱元璋的防線,但沒有任何成績。就在這三天時間裡,陳友諒的一艘巨無霸艦隊的司令投降朱元璋,軍隊士氣降到冰點。 陳友諒現在進退失據,他從武昌出來時,帶的糧食並不多,在洪都城下被阻擋了接近三個月,糧食吃得差不多了。他本以為能在鄱陽湖一舉殲滅朱元璋,可四天的時間證明了一件事:他的理想變成了不著邊際的幻想。 他在渚磯的臨時指揮部裡悶聲不響地看著一張地圖。在地圖上,他離長江只有一指距離,只有進入長江,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惜,現在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就是這一指。 到了這個境地,他已沒有了戰略計劃,甚至連戰鬥計劃都沒有。朱元璋始終在圍困他,卻不進攻他。只有他的艦隊擺出架勢要向長江衝擊時,朱元璋的艦隊才像蒼蠅見到糞堆一樣蜂擁而至。他不明白,短短的四天光陰,為何會讓他那所向無敵的艦隊的戰鬥力蕩然無存。這使人厭惡和恐懼的光陰啊,陳友諒心裡想,我要虛度它,以此來懲罰它! 劉伯溫對待光陰的態度和陳友諒截然不同,他在爭分奪秒地算計時間,預測陳友諒還能撐多久。圍而不攻,正是他遞給朱元璋的戰略。陳友諒的水軍主力雖然受到有史以來最大的重創,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果真要對其發動總攻,陳友諒這只困獸會在絕境中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這是“殺人一萬,自損三千”的下等策略。劉伯溫是具有上等智慧的人,當然不會給朱元璋出這樣的餿主意。 他站在左蠡岸上,遙望陳友諒的艦隊和他在陸地上的軍營。在那片陰鬱的領域上空,一大團烏雲湧動著,像是另外一個國度,一個荒涼而絕望的國度。他對朱元璋說:“我們圍困陳友諒已半個月,他的軍糧肯定沒有多少,我想,他會去攻打洪都,劫糧。” 朱元璋點頭稱是。劉伯溫又說:“洪都城經過三個月的攻擊,已破敗不堪,守軍筋疲力盡,應速派一支軍隊去支援。” 朱元璋感到驚訝,他說:“當初陳友諒主力猶在,尚且不能攻下,現在他主力受到重創,難道會出現奇蹟?” 劉伯溫說:“世事難料,陳友諒這段時間倒霉透頂,誰知道會不會否極泰來呢!” 朱元璋又是一驚,說:“先生您說得極是,我這就向洪都城派援軍。” 劉伯溫的預測分毫不差,在半個月不停的突圍受挫後,陳友諒終於在那段時期內做出了一個有價值的軍事計劃:挑選精銳登陸部隊,乘坐幾艘巨無霸戰艦,突襲洪都城。目的只有一個:糧食。 他的精銳部隊還未集結完畢,朱元璋在劉伯溫的指引下,已經發出了一支援軍。這支援軍從左蠡出發,沿著鄱陽湖北岸向東飛速前進,到達都昌(今江西都昌)。在都昌一個華麗的右轉,進入鄱陽湖,直抵鄱陽湖進入贛江的入江口處。他們在這裡等了一天,才等到陳友諒的劫糧水軍姍姍而來。 劫糧部隊的指揮官一看到入江口有朱元璋的部隊,又驚又怒。驚的是,他們怎麼知道我們要去洪都;怒的是,這些兔崽子冤魂不散,走哪裡都能遇到他們。 雙方同時開戰,一個時辰後,朱元璋的部隊被擊垮。但陳友諒的劫糧部隊也傷亡慘重,已沒有力量再去洪都城。他們只是登陸後,象徵性地做了一次攻城,然後就急急忙忙地撤回了渚磯。 陳友諒突然發現自己的腦子在朱元璋那裡已經成了透明的,他想什麼,朱元璋全都知道。這使他精神一瀉千里地向崩潰的深淵飛馳而去,他開始喜怒無常,身邊的侍衛和宮女,包括他的將軍們,都成了他刀下的犧牲品。 他殺人,已經沒有了目的性,甚至連動機都沒有。突然一陣不可名狀的恐懼和怒火沖上頭頂,就抽刀奔最近的人衝去。 在朱元璋沒有把他送進地獄前,他自己提前把自己的心煉成了地獄。 1363年陰曆八月十五,劉伯溫在鄱陽湖上度過了他五十三歲的生日。在那個月圓的夜晚,他坐在船上,航行在鄱陽湖中,船尾拖出粼光的航跡。月光把鄱陽湖變成了一片銀蛇世界。屈指一算,他和朱元璋的合作已經有三個年頭。在這三年裡,他對朱元璋的了解其實並不深。因為朱元璋本身就是一層陰黑的濃霧,縱然劉伯溫能明察秋毫,卻也無法看穿這團濃霧。世界上有一種人,是讓你無法看透的。一個人所以能被看透,關鍵就在於人心。 我們的心靈能感應到對方的心靈,這才能有心上的交流,在交流中,我們才能用心觀心,從而認識對方。心靈中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愛。只有一個人的心靈擁有愛時,才能被對方感應到,才能被對方理解。朱元璋是個沒有愛的人,確切地說,他沒有愛的能力。在1363年時,他的這種特徵還未被人熟知,就是在劉伯溫看來,朱元璋禮賢下士,愛臣如子,常常帶著微笑對他的愛將們噓寒問暖。可有時候,劉伯溫對那層臉皮凝成的微笑不寒而栗,因為那根本不是發自內心的笑,而是一種技術。 當劉伯溫看著在湖中搖搖晃晃的月亮時,朱元璋那張奇醜無比的臉就出現在月亮裡,隨著粼粼波光,扭曲變形,使人冷汗直冒。 劉伯溫深吸了一口氣,這不是幻覺,因為朱元璋也在船上,正和他一起慶祝他的生日。劉伯溫看到朱元璋向湖里望去時,月亮都不禁打了個冷戰,月亮裡嬉戲的魚兒突然就像離弦的箭一樣飛走了。 朱元璋說:“先生您已五十三,而我才三十六。我還年輕,希望先生在今後的日子裡多指點我。” 劉伯溫說:“你如此年輕有為,現在馬上又要擊敗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敵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是凡夫俗子,只能盡力而為。” 朱元璋臉上掛出微笑來,很嚴肅地問:“先生可否預測一下,陳友諒何時徹底失敗?” 劉伯溫看著月亮,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已躲進慘白的雲裡,但光輝不減,白銀似的空氣在劉伯溫身上流動,他感到一陣寒意。不知為什麼,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句格言來:狡兔死,走狗烹。 他強壓住那句格言對他精神的刺激,去看朱元璋那張醜陋的臉,不動聲色地說:“不出半月,陳友諒必亡。” 朱元璋希望時間再確切一點,劉伯溫就仰頭去看天,月明星稀,但他總算找到了一顆星,那顆星震顫著,像要從天上掉下來。於是,他對朱元璋說:“金木相犯之日,就是陳友諒必死之時。那一天應該是八月二十六日。我們最近這段時間就應該悄悄地把主力移到湖口,在長江南北兩岸設置木柵欄,多做火筏放在江中。” 朱元璋沉思,他想猜出劉伯溫的用意。劉伯溫沒有給他這個表現的機會,接著說:“陳友諒會在不久的將來全力突圍到長江中,然後回武昌。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南湖嘴,二是湖口。我們在南湖嘴的防禦工事無懈可擊,陳友諒會在碰壁後,選擇湖口突圍,到那時,我們以逸待勞,陳友諒必敗無疑。” 朱元璋鼓掌叫道:“先生和我想到一起了。” 但劉伯溫又說:“如果在湖口阻擊不了陳友諒,那隻能是天不佑我,所以我們要在長江上游佈置一部分兵力,阻止衝破湖口的陳友諒回武昌,務必要讓長江成為陳友諒的葬身之地!” 1363年陰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陳友諒在他的軍營裡召開了最後一次軍事會議。在會議上,他稍稍恢復了點理性和傲慢的性格,他要求在十天時間內整頓軍隊士氣。八月二十六日,全軍突圍,突圍點選定了南湖嘴。 所以選擇南湖嘴,因為南湖嘴是長江入鄱陽湖西面的入湖口,只要突破南湖嘴,就能進入長江。進入長江,一直向西,他就能回到老巢武昌。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如果南湖嘴無法突破,該如何?” 陳友諒瞪著灰濛蒙的眼睛,看了那人許久,又看了看地圖,用食指戳到南湖嘴東邊的湖口說:“那就選這兒!突破它後,從涇江口進入長江!” 最後,他掃了他的將軍們一眼,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我決不會死在長江里,更不會死在鄱陽湖!” 1363年陰曆八月二十六日凌晨,陳友諒從噩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來,把突圍計劃的時間提前了。雖然多日來受到不計其數的創傷,但他的艦隊在經過十天的整頓後,仍然有股傲氣,大旗在晨風中飄起,殺氣逼人。 晨光熹微中,陳友諒下達了全軍突圍的命令。巨無霸艦隊重新出現在鄱陽湖上,他經過左蠡時,料定必有一場惡戰。但是,讓他吃驚的是,左蠡方面毫無動靜,只有一群水鳥被噴薄而出的太陽的嗡嗡聲吵醒,撲啦撲啦地飛到空中。 陳友諒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彷彿一夜間,朱元璋的艦隊被地球吞沒了一樣。但他沒有考慮那麼多,他沿著鄱陽湖西岸一直向北,很快就進入了朱元璋南湖嘴的防禦區。 南湖嘴在鄱陽湖之戰開始之前,已被朱元璋佈置得如同天塹,陳友諒的先鋒攻擊艦隊使出吃奶的力氣輪番攻擊,朱元璋的艦隊只是頑強防禦,沒有一點主動出擊的架勢。 將近中午時,太陽的馬達飛速運轉起來,似乎向地球靠近了幾千萬公里,把人曬得昏昏欲睡,把鄱陽湖上的飛鳥曬得羽毛起火,從空中栽到湖里。陳友諒坐在指揮艦的船艙裡,沒有一絲風吹進來,他渾身冒汗。他的戰艦就有這種特點,鐵板太多,吸收陽光,所以,他就如同坐在烤爐裡一樣。他把頭探出來,去看戰場。有人告訴他,沒有任何進展。 他擦了擦汗,下了第二道命令:“向東,去湖口!” 巨無霸艦隊轉舵,慢悠悠地向湖口駛去。陳友諒找不到朱元璋的主力,早上時還心驚肉跳,中午時,這種感覺就煙消雲散了。他安慰自己說:“也許朱元璋在長江里等著我呢。”當到達湖口後,他這種自我安慰馬上就沒有了,心驚肉跳的情緒又回到了心上。 他最終還是在鄱陽湖中發現了朱元璋的主力艦隊,就在湖口嚴陣以待。現在,他已沒有後路,南湖嘴的戰艦正在尾隨他。他如果南下重新進入鄱陽湖,那就真的要餓死在湖里了。其實,他也沒有想過要後退,在心驚肉跳了一會兒後,他恢復了平靜。他對他的將軍們說:“生死存亡在此一舉,諸位要努力向前,回武昌後,朕會大力犒賞這場戰爭中的英雄們的!” 朱元璋向陳友諒的主力艦隊望去,激動萬分,真想擁抱身邊的劉伯溫。劉伯溫卻出奇的冷靜,他告訴朱元璋,不可輕敵,陳友諒仍有熱血和實力。 朱元璋點頭,扯著嗓子下令:“全線攻擊!” 陳友諒也用他那低沉的聲音下達了全線突圍的命令。這並不是一場硬碰硬的戰役,朱元璋早有準備,他的火筏最先沖進了陳友諒艦隊中,這些東西就是會動的小火焰山,只要和陳友諒的戰艦一碰上,馬上起火。朱元璋再次使用他那所向無敵的火器,陳友諒的戰艦幾乎已無還手之力,湖口之戰不同於鄱陽湖的幾次大戰,在鄱陽湖中,陳友諒的巨無霸戰艦還可以展開陣形,可在狹窄的湖口,陳友諒的巨無霸互相碰撞著“自相殘殺”起來。 對於朱元璋而言,這是一次圍剿戰,但對於陳友諒而言,這是一次最窩囊的防禦戰。黃昏來臨,他好不容易帶著不到一半的戰艦突破了湖口,直奔涇江口。近一個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會心的笑容。因為只要突破涇江口,進入長江,憑藉巨無霸的速度,他一定能擺脫朱元璋的“小漁船”,安然回到武昌。 危急時刻,只有少數人能爆發出超人的智慧來審視複雜的問題。陳友諒不知道,他能突破湖口,正是朱元璋的詭計。涇江口早已有重兵布防,現在又在後面追擊,幾乎是把陳友諒堵在了一個巷子裡,進退不能。 陳友諒拼命地想要突破涇江口,他把所有的戰艦都投到了戰鬥中去,朱元璋已經悄無聲息地逼近了他的屁股。 當朱元璋的湖口艦隊向陳友諒的屁股發起攻擊時,陳友諒才反應過來,這次想要逃脫,真是比登天還難。但他仍然有熱血,仍然有實力。他把攻擊涇江口的幾艘戰艦調過來,死命抵抗朱元璋的攻擊。 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他探出頭去,向北遙望。他幾乎能看到長江那奔騰著一路向東的浪花,他還能看到武昌城中大漢帝國的國旗,他更能看到,城中的百姓正夾道歡呼,迎接他的歸來。 當然,他也聽到了朱元璋的戰艦炮火聲越來越清晰,他更能感覺到,戰艦在砲火的震盪下不停地搖晃,像是個醉酒人的五臟六腑。 包圍圈越來越小,陳友諒艦隊被壓縮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奮勇還擊著。朱元璋感覺到,離陳友諒越近,他的攻擊壓力就越大。陳友諒果然是個巨獸,在這種四面楚歌的情況下,居然還能發揮出如此強大的抵抗力。 死神站在陳友諒的船頭,嗅著他的氣味。在幾十年的尋找中,它終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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