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帝王師·劉伯溫

第9章 第九章“操縱”天象,大明天命所歸

帝王師·劉伯溫 度阴山 17378 2018-03-16
當大雁北歸的1363年春,劉伯溫回到應天,朱元璋來不及跟他噓寒問暖,馬上就把一道難題擺在他面前。這道難題,的確有點難度。 製造難題的是張士誠。 1363年陰曆二月,張士誠突然派他的丞相呂珍進攻安豐城(今安徽壽縣)。安豐在當時遍地烽煙的南中國戰場上本是個不起眼的小城,卻因為走進了兩位大人物,所以南中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它的身上。這兩個大人物就是小明王韓林兒和偉大的民族英雄劉福通。 劉福通發起的斬首行動失敗後,元政府在察罕帖木兒的瘋狂反攻下蕩平了韓宋帝國所有地盤。他帶著韓林兒退守安豐後,名義上的領土只剩下朱元璋的控制區。 從反元的角度看,劉福通無疑是偉大的,他毫無私心地對元王朝發動滅頂之戰。從生存的角度說,他無疑是愚蠢的,他就像一根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別人。當他用所有的部隊打擊元王朝時,紅巾軍的分支陳友諒、朱元璋、張士誠都在毫無底線地自我擴張,看上去像是紅巾軍在擴張。結果,當劉福通在安豐城中黯淡無光淒淒慘慘戚戚之時,正是陳、朱、張等人威風八面、光彩照人之日。

以劉福通的立場來看,最威風八面的人就是張士誠。因為他的部隊正在安豐城下猛敲戰鼓地攻城。劉福通禁不住想起自己幾年前還是氣勢如虹,所向無敵,想不到風水輪流轉的速度如此之快。現在,他被一個從前根本不會正眼相看的張士誠困得一籌莫展。 其實,劉福通太專注於元王朝,他一生中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元王朝身上了,他沒太留意這幾年張士誠凌厲的發展速度。 張士誠自取得高郵大捷後,名聲大振。江浙一帶的小股農民武裝爭先恐後地來投奔他,他和他的大周政權蒸蒸日上。 1356年陰曆三月,張士誠和他的兵團攻陷平江,改平江為隆平府,就此定都。在一番閃電般的封官拜爵後,他的大周帝國拔地而起。 張士誠馬上把在戰場上未發揮盡的餘熱帶到和平建設上來。在其控制區內,他下令廢除政府施加在農民和鹽民身上的苛捐雜稅。為了促進農業發展,他多次頒布有利於農民的土地政策。這就是他為什麼富得流油的原因,他所佔據的都是土地肥沃之地,只要政策合理,必然會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在發展教育上,張士誠設立多處學校,為學生提供食宿,為老師提供讓人瞠目的薪水。江浙一帶的知識分子被張士誠的真情感動,蜂擁而至,後來名聞遐邇的施耐庵、羅貫中當時就在大周帝國白吃白喝過。

每當張士誠隻身一人走在隆平府的大街上,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空氣中就傳來一聲聲溫馨的問候,這是隆平府的百姓對他發自內心的問候。於是,那濕漉漉的青石板也彷彿有了溫暖,升騰著熱氣,讓張士誠的臉上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 他說:“我是窮苦人出身,深知窮苦人最想要的是什麼,只是安居樂業,只是不被過度地騷擾,誰能讓他們實現這個微小的理想,誰就是他們心中的聖人。”多年以後,朱元璋統一中國,隆平的百姓還用力懷念張士誠,每年在地藏王菩薩生日時,都會燒一種“狗屎香”。 “狗屎”兩個字是“九四”的諧音,這足以說明張士誠在隆平的善政,的確是貨真價實的。 張士誠不是個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實際上,他腦中的那點傳統文化,一張紙就能寫得下。但正是因為沒有受傳統文化的侵襲和熏烤,所以他沒有任何思想壓力,他只是憑良知來做事。比如,中國傳統思想希望一個皇帝要節儉,要存天理去人欲,張士誠就很不認可。他曾對劉伯溫的同學施耐庵說:“如果我窮得穿不起褲子,非穿綾羅綢緞,那這就是人欲,這很不好。可如果我富得流油,還穿打補丁的褲子,這就是虛偽,矯揉造作,我既然吃得起山珍海味,穿得起綾羅綢緞,為什麼不吃,為什麼不穿?”

施耐庵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醬缸裡泡大的,聽了這樣的話,驚駭流汗,很快就一驚一乍地跑掉了。施耐庵雖然跑掉了,可他對張士誠的印像極為深刻,後來創作,據說裡面的“宋江”的原型就是張士誠。 張士誠在隆平城時,的確有點奢侈。他曾製作連元順帝看了都要驚駭的龍舟,龍舟一動,水平面憑空上升半尺,龍舟上美女如雲,花香四濺,張士誠就在龍舟上和他的將軍們划拳喝酒,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 不過這種生活並不是後來朱元璋圈養的知識分子所說的那樣,不捨晝夜。張士誠的奢華生活只是他在隆平城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他很多精力還是放在了保家衛國上。比如為了抵禦元政府和朱元璋軍隊的進攻,他把控制區內的重要城池無錫、常熟、湖州等地的城牆加固,特別是在隆平城的城防上,他在加固隆平本城的同時,還在隆平城外圍構築了一道鋼鐵般的外城。後來,面對像坐了火箭一樣飛升的朱元璋,張士誠又在隆平城牆上增置了月城,在月城外面對著應天方向的地方修築了高台。每當他的宰相向他報告說,今年的國庫收入又翻了幾番時,他就強壓住驚喜,飛快地奔上那座高台,向朱元璋的應天看去,以提醒自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不過,他的憂患意識在1356年時純粹是杞人憂天。這一年,他最大的敵人劉伯溫還在處州和石抹宜孫商量如何對付小土匪吳成七;他第二大敵人朱元璋剛攻陷應天,正在消化一口吞掉的諸多城市,無暇對張士誠有任何非分的想法。 但由於朱元璋攻城略地後已經和張士誠接壤,所以起摩擦只是時間問題。 1356年陰曆六月,朱元璋收編的一支以黃帕包頭的黃包軍突然向張士誠拋了媚眼。對於這送上門來的軍隊,朱元璋可能要考慮一下,但張士誠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因為他太有錢,來多少人他都可以養活。黃包軍投敵,朱元璋正在忙於與西線的天完帝國作戰,不敢和張士誠鬧翻,可又不能忍氣吞聲,於是就給張士誠寫了封信。信中說:“你我二人都是反抗蒙元的鬥士,現在又成了鄰邦,多年以前隗囂稱雄於天水,現在你稱王於隆平,你二人可謂旗鼓相當,我很為你高興。現在咱倆應該睦鄰友好,各守己境,這是古人的教導,如果能做到,真是難能可貴。希望你不要頭腦發熱,做出損害你我友誼的事情來。”

隗囂是西漢末年的軍閥之一,後來投降了劉秀。張士誠的知識量不許他看懂朱元璋的信,所以他叫來手下的那群知識分子。這群知識分子可就炸了窩,先是強壓怒火,給張士誠大致解說了下那段歷史,然後就咆哮道:“朱禿驢這廝是把他自己當成漢光武帝劉秀了,他想讓你認清形勢,歸降他!” 張士誠像炮仗一樣爆了起來,他說:“朱禿子讓我認清形勢,我看倒是他要認清形勢,老子家財萬貫,士兵的武器如果用黃金來造,都能武裝幾萬人。他朱禿子的財富就如他當初四處化緣時的頭髮一樣少,怎麼就敢說要我認清形勢!” 有知識分子借勢起哄說:“咱們揍他一頓,讓他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 張士誠不是那種靠血性生存的人,所以當他發了一通火後,馬上就冷靜下來,扣住了朱元璋派來送信的使者,不給朱元璋回半個字。朱元璋望眼欲穿,發現給張士誠的這封信和使者一起都如同進了墳墓,怒火中燒起來。但他也和張士誠一樣不是靠衝動生存的人,所以很快也冷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西邊的天完帝國。

人不是機器,不可能永遠按照既定程序動下去,我們的情感總會有波動,所以,人會有反常的時候。幾天后,一場綿綿細雨降臨隆平。雨後的下午,張士誠走在隆平城狹窄潮濕的小巷裡,朱元璋的那封信就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撲面打來。他突然就來了股情緒,對身邊的人咒罵道:“這巷子太他媽的窄了,喘不過氣來,真他媽窩囊。”說完,他就大步流星地回到宮中,召開軍事會議。他說:“我要給朱元璋這禿子一點顏色看看。拿他的鎮江!” 鎮江被朱元璋拿到手才三個月,還沒來得及捂熱乎。張士誠為什麼要打朱元璋的鎮江而不是別的城市,可能有如下原因:他的很多知識分子說,鎮江那地方早在秦始皇時就傳說有天子氣,是龍興之地。這流言搞得秦始皇很不痛快,於是驅趕三千囚徒到鎮江,鑿斷了京峴山山嶺,想割斷龍脈。但龍脈這玩意和神龍一樣,不可能被肉眼看見,如果誰都能看得見,那就不是龍脈了。所以南北朝時,鎮江接二連三地出皇帝,有南朝宋的開國皇帝劉裕、南朝齊的開國皇帝蕭道成、南朝樑的開國皇帝蕭衍。張士誠曾通過各種渠道得來朱元璋的檔案,發現這個禿子雖然生在濠州,可祖籍卻是鎮江。

這是其一。其二,在朱元璋控制的城市中,鎮江離張士誠雖然不是最近的,但通往鎮江的路卻很好走。因為水路就可直達。那段時間,張士誠龐大的水師剛剛建立,這次出戰可以算是練兵,在戰爭中學習戰爭。 讓張士誠懊喪的是,他的水師還未摸到鎮江城的影兒,就在龍潭被朱元璋的大將徐達擊潰。據逃回來的水師將領說,沒有經過訓練的海軍是不能出門打架的,如果非要出門,結果只有一個:被暴揍。 當張士誠在氣急敗壞地制定下一步作戰計劃時,朱元璋在應天城的宮殿裡來回踱步,龍潭捷報早已傳來,他也反常地跳起來,捶著書案說:“我要讓張九四知道什麼叫攻城!” 1356年陰曆九月,朱元璋的將軍徐達執行朱元璋的命令,對張士誠的常州發動進攻。張士誠想不到朱元璋的反應速度如此之快,扔了作戰計劃書,派兵去援救。結果,徐達圍常州是假,打援兵是真。張士誠的援兵在徐達談笑間灰飛煙滅。

從龍潭和常州這兩次交鋒來看,張士誠兵團顯然不是朱元璋兵團的對手。張士誠連敗兩局,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急忙向朱元璋請和。張士誠的請和是極不情願的,還有點取笑朱元璋的意思。他寫信給朱元璋說:“我知道你窮,所以我願意每年給你粟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三百斤。” 朱元璋看到如此豐厚的條件,兩眼放光。他以為張士誠是個毫不吝嗇的土老帽。在給張士誠的回信中,他說:“你趕緊放了我那位使者,看來你是真有錢!那麼每年向我進貢五十萬石軍糧,我們再談如何?” 張士誠得到朱元璋的回信後,驚聲尖叫。他說:“這朱窮鬼也是見過世面的,居然獅子大開口,看來,用錢砸死他這招並不好用。我需要好好斟酌一下。” 和張士誠相熟的人都知道,他斟酌不出什麼好計策來。張士誠的軍事智慧少得可憐,他在高郵創造的傳奇終其一生,也不過只那一次。所以,當他反复思考如何反擊朱元璋時,朱元璋已開始對他採取了重大的軍事行動。

1357年陰曆二月,朱元璋兵團奇襲張士誠的長興,一戰而下。張士誠派兵反攻,失敗。陰曆三月,朱元璋兵團再臨常州城下,瞬間攻陷。張士誠派兵反攻,又失敗。陰曆六月,朱元璋兵團又攻陷張士誠的江陰。張士誠沒有反攻的興趣了,江陰一失,張士誠的海軍就不敢逆江而上,他幾乎出不了隆平城。現在張士誠開始在隆平城裡神情沮喪,長吁短嘆。 最重的打擊還在後面,朱元璋兵團攻陷江陰後,挾勝利的餘威猛攻常熟。常熟守將是張士誠的兄弟張士德,此人驍勇善戰,又謀略橫溢,張士誠在江東的地盤都是他打下來的。他在大周帝國內部是精神支柱,這根精神支柱在常熟戰役中倒塌——被徐達生擒。 張士誠幾乎要被一系列噩耗擊倒,幸好他的丞相呂珍在這寒霜季節送來一顆炭火:呂珍在太湖中活捉了朱元璋的一名海軍大將廖永安。朱元璋提出以俘獲的張士誠的三千兵將換廖永安一個人。張士誠以為自己得到了上帝賞賜的珍貴禮物,告訴朱元璋,廖永安=三千俘虜+張士德。

朱元璋說:“你這不是做生意的態度。”張士德卻對朱元璋說:“我可以勸我兄弟歸降你。”朱元璋欣喜若狂,要他寫信給張士誠。張士德就以別人看不明白的書寫方式給張士誠寫了封信。信的內容表面看是要他投降朱元璋,其實字裡行間的隱形內容才是他真想說的。張士德說:“朱元璋這人表面上禮賢下士,其實內心根本沒有良知,是個毒如蛇蠍的人物。只不過現在還未徹底得勢,所以裝得像個人一樣,他如果真有做皇帝的一天,必然是跟隨他的人血流成河之日。你現在如陷入枯井,輾轉不得,為今之計,只有一條光明大道,那就是投元,他們必然會對你笑臉相迎!” 張士誠是個不受傳統道德觀念約束的人,看了張士德的信,又審查了自己的現狀,再展望未來,他發現,張士德說得很對! 和元政府的接洽很快就光明正大地展開了,與他談判的是當時元政府江浙行省的右宰相達識帖睦邇。達識帖睦邇的宰相帽子已是千瘡百孔,江浙兩地,他的命令所及之處屈指可數。一聽說張士誠來降,他高興得跳了起來。有人勸他說,張士誠這人不可信。達識帖睦邇說了句極為淒涼的話:“現在這個時候,誰投降咱們,咱們就必須要認為誰可信。” 張士誠的歸降條件很高,他要一頂王爺的帽子。達識帖睦邇婉言勸說:“王爺這頂帽子真不好戴,咱們國家有種族歧視啊。” 張士誠又降低條件,他要位列三公之位。達識帖睦邇又柔聲細語地說:“這三公之位都是虛的,你要這玩意做什麼。你如果非要,那我可以給你申請,申請的權利我是有的。”接著他話鋒一轉說,“我有個特別好的位置給你,太尉,掌管天下軍隊,自然就能掌握你現在的軍隊。而且,你的人馬原封不動,你的兄弟和戰友都可以高官厚祿。” 張士誠這次同意了。 張士誠投降元政府,並沒有向元政府要一分錢,也未要一兵一卒。其實他只是個元政府的名譽太尉。以物質的角度來看,他還是從前的張士誠。但他為什麼要改邪歸正,就是因為朱元璋在他西面把他逼得喘不過氣來,他投了元,北面當時還是元的勢力範圍,如此一來,他即使不借助元軍的實力,後退也可以從容了。 而元政府毫不猶豫地接納他,當時的形勢固然是一方面,正如達識帖睦邇所說,只要有人投,我們就收,還有一方面是元政府最欣喜的,那就是,張士誠很有錢。 一百多年前,有個叫馬克思的德國人坐在清風徐來的書桌前,這樣寫道:“資產階級在革命的態度上極為猶豫,也就是說,他們具有軟弱性。軟弱的性格不是天生的,是後天形成的。資產階級具備軟弱性,是因為他們有財產,他們比無產階級富有,不愁吃穿,所以沒有革命的動力,更沒有革命的理由。” 幾年後,張士誠被朱元璋擊潰,事後諸葛式的人物總結張士誠失敗的原因時說,張士誠沉醉在富貴鄉中不思進取,一個不思進取的人必然會被歷史淘汰。這種對別人的價值判斷實在不厚道,甚至有點強姦他人意志的意思。 張士誠擁有南中國最富裕的地方,又因為治理有方,所以家財萬貫。人生不過是個過程,張士誠享受的就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物質財富,而且他的確感覺到了物質財富所帶來的幸福,這就算是正確的人生態度。用馬克思的觀點來說,張士誠是資產階級,有軟弱性。但你無論如何都找不出張士誠為什麼非要有強硬性,為什麼非要像朱元璋和陳友諒那樣,把千萬人置於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才叫強硬,才叫順應歷史潮流。 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點相當使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大一統。亂世中,誰手下有一支像樣的軍隊,傳統知識分子就把大一統的觀念寄託在誰身上,他如果止步不前,或是後來搞砸了,大家就鳴鼓而破口大罵。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客觀地說,張士誠並非是能在滄海橫流中顯露英雄本色的人。這緣於他的性格,他是個在平靜中偶爾會尋求一下刺激的人,他不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征戰殺伐中去。他當初帶著十七個好兄弟造反,不過也是希望過平靜的日子,最終他得償所願,對他而言,這已足夠。 他從來不知道強硬是什麼,一直以來,他認為強硬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直到朱元璋的領土和他接壤,他才明白,在這個亂亂的單行道上,你不犯別人,別人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犯你。 當他被朱元璋逼得走投無路,投靠元政府後,這種印象更為深刻,所以他決定用他的強硬來反擊。 1358年春天,張士誠向常州發動總攻。這是自他和朱元璋開戰以來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不過,我們前面說過,他的兵團根本就不是朱元璋兵團的對手,所以這次頗具規模的進攻很快就成為泡影。常州城外血流漂杵,張士誠在隆平城裡心情很不好。 第二年的春天,朱元璋對張士誠控制的浙東地區發動總攻,朱元璋兵團勢不可當,張士誠節節敗退,連丟數座城池,他在隆平城內坐立不安,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實際上在1359年,不僅是朱元璋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還有一個人,也讓他擔驚受怕。這個人就是方國珍。 兩人雖然都為元政府服務,可兩人都知道這是虛的,實的是,兩人仍然是我行我素。方國珍也具有軟弱性,和張士誠不同的是,方國珍的軟弱性來自於實力,他最早在南中國起兵,可由於他本人的智慧和意志力,他的地盤始終沒有增加。對於方國珍,張士誠有著清晰的認識,這個人首鼠兩端,只要能活下去,不擇手段,不懼罵名,這是他對人生的態度。 1359年陰曆九月,元政府終於第一次向張士誠要軍糧。張士誠極不樂意地湊出了十萬石軍糧,可當他聽說元政府命令方國珍運送這些軍糧時,他馬上反悔了,因為他擔心方國珍把軍糧據為己有。方國珍也不樂意,因為他擔心自己運送軍糧時,張士誠會偷襲他的老巢。結果這件事不了了之,我們從此可以看出,張士誠雖然投靠了元政府,只是在北線暫時安穩了,其他的事情,一切如故。 1359年最後一個月,隆平城中張燈結彩,準備迎接新年,張士誠的心情被即將到來的新年的氣味熏得好了起來。他在心裡默默祈禱朱元璋不要掃了他這久違的好心情,但朱元璋讓他極度失望。一個冬雨綿綿的凌晨,張士誠被人叫醒,報告了他一個不好的消息:朱元璋正在猛攻杭州城。 張士誠大叫一聲,破口大罵:“朱禿子不過年嗎?讓別人過個好年,有這麼難嗎?” 他不了解朱元璋,朱元璋對地盤比對親爹都親,更不會顧及每年都有的春節了。他對杭州城的進攻是把張士誠往絕路上逼。經過一年多對張士誠的蠶食鯨吞,張士誠能拿得出手的城池只有隆平和杭州。杭州一下,他只剩了彈丸之地,那種坐困孤城的淒涼感受,張士誠在高郵時就經歷過。 張士誠不想讓這種滋味借屍還魂,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元政府尋求支援。元政府正在專心致志地對付劉福通的三路北伐軍,讓張士誠先等等。張士誠等不了,要派出援軍,又擔心朱元璋在半路等著他。所以,張士誠只好無可奈何地做了一件事:祈禱杭州城能挺住。 他的祈禱並非是走投無路時的囈語,杭州城的確有這個本錢。杭州城自春秋戰國時代開始在南中國射出奪目的光芒,南宋時代一度成為南宋的臨時首都,風景優美,繁華璀璨,馬可·波羅稱它人間的天堂。不過,杭州城也曾遭過滅頂之災。 1341年陰曆四月,杭州大火,自東南延至西北,近三十里官民閭舍焚盪其半,總計毀官民房屋、公廨、寺觀15755間,10797戶38116人受災,燒死74人。第二年,杭城還未完全復原,又起大火,共燒毀民舍四萬餘間,火災之甚前所未有,數百年浩繁之地,幾乎成了垃圾堆。 1352年,天完兵團攻陷杭州,但在元政府軍瘋狂的反攻下退出。徐壽輝走之前,又給它加了一把火。元政府用了七年時間,使它恢復了精力。 1359年,張士誠撿了個便宜,攻陷了它。我們都知道,張士誠喜歡對城池動手腳,得到杭州後,張士誠徵民夫二十萬沿城開挖護城河,自今天的五林港至北新橋,又南至江漲橋,闊約67米,遂成一條深不可測的大河。後來又讓這二十萬人晝夜趕工,加固城牆防禦,使杭州城終於成為一座堅不可摧的鋼鐵之城。 1359年春節前夕,朱元璋命徐達進攻杭州城,出軍前,他叮囑徐達:“張士誠對隆平、杭州二城最為在意,所以這是塊難啃的骨頭。你要盡全力,如果全力進攻都無法攻下,就撤退。” 徐達最近一段時間對進攻張士誠的城池很有興趣,這緣於他那不斷取得的勝利。所以,他認為杭州城是小菜一碟,甚至還有點小遺憾,因為攻陷杭州城後,張士誠像樣的城市只有隆平了。 我們看到,自朱元璋佔據應天后,“徐達”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奇高,各個戰場上都有他活躍的身影。這自然很好理解,優秀的人才,總會散發著永恆的光芒。徐達是朱元璋後來開國功臣群體中最出色的一個,文武全才。他是朱元璋的老鄉,也是朱元璋的發小。兩個人可謂是光屁股長大的好朋友,朱元璋把羊尾巴塞到石縫裡那次,就有他。朱元璋後來投靠郭子儀軍,回老家招兵,徐達第一個報了名。世間有一種人,未經任何職業訓練,卻能在某一領域內施展橫溢的才華。徐達從未經過軍事家的特殊訓練,卻是一個優秀的軍事家。他是看著朱元璋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因為就是他,在軍營中幫助朱元璋謀劃,在戰場上幫助朱元璋擊敗各種各樣的對手,最終,在把朱元璋抬上一方霸主的椅子上後,他也水漲船高地成為朱元璋兵團名副其實的總司令。 徐達打仗,智勇兼備,他善於審時度勢,能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快速地作出正確判斷,從而被當時的戰友和敵人譽為貨真價實的常勝將軍。 在和張士誠開戰後,徐達就一直沖在最前沿,每次都能旗開得勝。這讓他身心愉悅,樂不可支。攻擊張士誠的城池讓他認為這是世間最妙不可言的事情之一。 所以在推進到杭州城外圍,面對那條勉強能望到邊的護城河時,徐達沒有任何壓力,他命令鋪架渡河戰具,對杭州城的進攻就在徐達成竹在胸的心理作用下開始了。 徐達原本不是個驕傲的人,作為身經百戰的老兵,他最清楚在戰場上看輕敵人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攻杭州城的漫不經心,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勢在必得。攻杭州前,他就得到可靠情報說,杭州城裡雖然富得流油,可杭州人奢侈無度,有什麼吃什麼,從不存糧。按他的預測,杭州城裡的糧食只能支撐一個月。他即使圍而不打,一月後,那些養尊處優的市民也會因吃不到美食而大開城門,迎接王師。 那條看上去特別唬人的護城河,很快就被徐達兵團輕易渡過,不過他們渡過護城河後就注定了要在這座城下徒勞無功,直到撤退。 徐達軍團的攻勢極為凌厲,杭州城如果不是被張士誠翻修過,肯定沒有防禦的資本。杭州城裡的守軍英勇抵抗,因為他們義憤填膺。不讓他們過一個美好的春節是小事,最讓他們惱火的是朱元璋太囂張了,一年以來,朱元璋像蝗蟲一樣永不滿足地蠶食他們。他們要讓朱元璋兵團在杭州城汲取一個教訓,要讓朱元璋終生難忘。 官兵們眾志成城,輕傷不下火線,重傷的才可以下去歇息半個時辰,如果手還能拉開弓,腳還能踢到敵人爬上來的臉,就必須再上城牆。 這種頑強死守的精神觸動了徐達,也讓他極為難堪。一個月後,春節過去了,杭州城依然屹立,還姓張。不過也正如徐達所料,杭州城裡已經鬧起了飢荒。這種飢荒只是純粹針對杭州市民而言,他們的美食早已吃完,糟糠的價格一日千里地飆升,最後比米要貴出十倍。但杭州人太有錢了,糟糠很快斷貨。史書記載說,杭州人開始吃油車糠餅。所謂油車糠餅,就是將在碾米過程中剔除出來的廢料——皮糠和碎米等——收集混合在一起,經過蒸煮後再用原始的榨油設備榨取糠油,在榨取的過程中受壓成型的一塊塊類似豆餅、菜籽餅狀的東西。 這種東西和糟糠不是一個等級,猶如死面疙瘩和包子一樣。 杭州城裡的普通市民和當兵的都吃這種東西,平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杭州人在關鍵時刻彰顯了人類的本能之一:只要有能吃的,就能活下去。 張士誠在隆平心慌意亂,兩個月後,消息傳來,杭州城仍然在我們手中,徐達的攻勢已明顯減弱。但杭州城裡十人已餓死六人。要不要救援? 張士誠皺眉,眉毛幾乎壓到嘴邊,咬了咬牙,堅定地說:“不救,他們挺得住!” 他不救得很有道理,因為朱元璋就是希望他出隆平城。朱元璋和張士誠都了解一件事:張士誠不善打野戰。 杭州城能挺得住,徐達挺不住了。在圍困了三個月後,徐達收效甚微。這是他自參加革命以來打得最虎頭蛇尾的一次戰役,朱元璋催他撤兵的信件一封接著一封,這位常勝將軍的光環沾上了一點塵埃,他唉聲嘆氣地從杭州城撤兵了。 張士誠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回,他在蘇州城中大宴三天,慶祝這場保衛戰的勝利,雖然勝利的代價太大:徐達撤兵後,杭州城裡的人只剩了五分之二,在徐達撤兵的那一天,就因飢餓和疾病死了三千多人。 張士誠突然發現,朱元璋並非是不可戰勝的。杭州保衛戰的勝利讓他三個月來備受摧殘的心靈得到慰藉,又讓他湧起了一股雄心壯志。徐達才撤兵,張士誠就快速地集結兵力,發動收復河山的舉動。這次軍事行動,讓張士誠收復了太多地盤,包括朱元璋的老家濠州也被他頃刻而下。張士誠又恢復了元氣。 朱元璋之所以沒有對張士誠進行複仇的反攻,是因為此時,天完帝國的丞相陳友諒正準備和他開戰,戰爭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當陳友諒在採石的戰艦上向張士誠發來邀請函,一起狠揍朱元璋時,張士誠先是大喜過望,興奮的熱度消失後,他又仔細考慮起這件事的可行性來。 這可以說是張士誠性格中一個致命的弱點:平時看上去足智多謀,腦海裡的計策恨不得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可一遇事時,他的智謀就無影無踪,被他自己吞食了。 他前思後想,始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和陳友諒聯合,當陳友諒和朱元璋交火後,他才在邊境上集結部隊。可還未等他下命令出兵,陳友諒已被朱元璋打殘了。 張士誠恨恨地說:“陳友諒真是個窩囊廢。”他說陳友諒是窩囊廢,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然就不會猶猶豫豫,喪失了和陳友諒夾攻朱元璋的良機。 可能是這次理想的夾攻計劃沒有實現,也可能是朱元璋正急吼吼地追擊陳友諒,而無力對付他。他拍案而起,說:“給我收復長興。” 長興離開他的懷抱已有三年,但他始終把長興當作是自己的孩子。現在,他有機會要回自己的孩子,當然不會放過。 1361年陰曆十月,張士誠集結水陸十萬人,進攻長興。長興守將心驚膽戰,一日發數道救急文書給朱元璋。朱元璋正在鯨吞陳友諒,沒有多少兵力支援。所以只能派出小股支援部隊,而這些支援部隊都如肉包子打了狗般有去無回。 張士誠的攻城進展極為緩慢,長興守軍和當初的杭州守軍一樣,頑強死守。一個月後,朱元璋終於騰出手來,派常勝將軍徐達援救長興。徐達這次是為複仇而來,雙方在長興城外展開血肉橫飛的野戰,殺聲震天,天地為之變色。事實再一次證明,張士誠兵團的野戰能力遠不如朱元璋兵團,他再一次撤退。在徐達的瘋狂追擊下,撤退演變成了潰退,留下一萬多具屍體後,總算跑回了老家。 張士誠又在隆平城裡開始了後背發涼,除了對這次失敗的懊惱外,還擔心著朱元璋的複仇。不過他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朱元璋在1362年被晦氣籠罩,控制區內的兩場兵變讓他不敢發動任何大的軍事行動。 張士誠心平氣和地度過了1362年,整整一年。 1362年年末,又是一年春節到來時,元政府通知他,韓宋帝國已走投無路,你成名的機會來了! 張士誠能否成名,不取決於劉福通和小明王,而取決於朱元璋。安豐城孤城一個,劉福通接二連三地遭到慘敗,軍隊士氣已到谷底,用張士誠的丞相呂珍的話來說,拿安豐,就如站在熟透的蘋果樹下等蘋果一樣。前提是,朱元璋不插手。 張士誠大吃一驚,突然就罵呂珍:“你別渾了,朱元璋可是韓宋帝國的吳國公,他怎麼可能不救主子?” 呂珍反擊道:“蒙元政府還是您的主子,它如果出事,您救不救?” 張士誠啞口無言,他在心裡琢磨,如果呂珍這個假設成立,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張士誠假設出來的猶豫,也正是朱元璋在1363年春天時不可迴避的猶豫。劉伯溫風塵僕僕回來,還未脫下被露水打濕的衣衫,就被朱元璋叫到密室,把這道難題擺在了劉伯溫面前。 從劉伯溫的角度看,朱元璋和韓宋帝國一點親情都沒有。韓宋帝國沒有給過朱元璋任何支持,只有幾個空銜。朱元璋發展到今天,全是他單槍匹馬闖出來的,和韓宋帝國沒有一點關係。所以劉伯溫認為,救安豐是策略問題,不是責任問題。 而朱元璋不這樣看,他說,當初進郭子儀部隊,就是紅巾軍的一部分,打的是紅巾軍的旗號。後來他小有所成,佔了和州,小明王還封他做了個副元帥。多年以來,如果沒有紅巾軍這個大帽子戴在頭上,他朱元璋也不可能發展得如此迅猛。他還說,小明王和劉福通的紅巾軍在反元鬥爭中表現最出眾,就是從道義上講,我們也應該出兵相救。 劉伯溫大吃一驚,他藉著幽暗閃爍的燈光仔細審視朱元璋的表情,他很快就發現,朱元璋這次是認真的。你要知道,朱元璋從來都是只為自己考慮的人。讓他為別人考慮,拯救別人一次,簡直是太陽西升。 人有情緒反常之時,但劉伯溫確信,朱元璋不會反常到去做沒有任何利益的事情,唯一的解釋就是,朱元璋如果不趨利,那就是在避害。 劉伯溫想到這些,就直接問朱元璋:“如果你把小明王解救出來,置於何處?” 劉伯溫的意思是,小明王是朱元璋名義上的領導,救他出來,讓他繼續當皇帝?那不是給自己扣了個緊箍咒嗎?如果不讓他做皇帝,必然要殺他,那你救他做什麼? 朱元璋愣了,因為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他當然也想過這個問題,正是因為想過卻沒有答案,所以才使解救小明王這件事成為一道難題。 他問劉伯溫:“先生有什麼好計策?” 劉伯溫反問:“你說的是小明王被解救出來後的歸宿問題?” 朱元璋說:“是啊。” 劉伯溫大大地搖頭,險些把頭搖了下來,說:“這個問題可以不存在的,只要你不救他。” 朱元璋終於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如果不救安豐,張士誠必然攻陷它,到那時候,張士誠的氣焰更為囂張,我們這不是鼓舞張士誠的士氣,讓他來進攻我們嗎?” 劉伯溫啞然失笑,說:“張士誠已被我們打得嚇破膽了。我們不進攻他,他就在那裡燒香拜佛,怎麼會來進攻我們?況且,此時的韓宋帝國已不是曾經叱吒風雲的韓宋帝國,張士誠就是把小明王和劉福通活捉,塞進囚車裡,遊遍整個中國,也不會得到任何正能量,我們何必擔心這個呢?這根本就不是問題。” 朱元璋站了起來,搓著手,堅定地說:“還是要解救,我不知為什麼,也沒有明確的理由,但我只是知道我要救出小明王。至於如何安置他,那就如你所說的,走著看吧。” 劉伯溫也站起來,有點激動,說:“你不擔心陳友諒?據可靠情報,陳友諒正在厲兵秣馬,只要我們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會衝殺過來。” 朱元璋無動於衷,但說出來的話卻極為嚴厲,毋庸置疑:“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劉伯溫嘆口氣,氣息冰冷,說:“你如果真的決定援救安豐,那早點不如遲點。” 朱元璋馬上高興起來,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說:“先生這話,我明白。” 朱元璋理解劉伯溫的話中深意的出處是這樣的:春秋時期,邢國受到少數民族騎兵的攻擊,於是派人到當時的霸主齊桓公那裡求救。齊桓公推了飯桌就要出兵,謀士鮑叔牙卻攔住他,說:“拯危之功,不如存亡之德。如果現在出兵,只是解救了邢國;但如果它被滅了,我們再出兵幫牠重新建國,那我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兩種方法,雖然都能得到邢國的感激,分量卻有天壤之別。” 朱元璋雖然知道這段歷史,而且也複述得很好,可惜,他理解錯了。 劉伯溫的意思不是讓他在安豐城破後,再去拯救小明王,而是讓他延遲出兵時間,希望張士誠能把劉福通幹掉。 劉福通在整個革命區內的威望太高,而且在政治的迷宮裡從不迷路。他在戰友韓山童死後,把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立為韓宋帝國的皇帝,就足以說明他是個懂政治的人。在那時,他的聲望足以讓他輕鬆地坐上龍椅,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立了個傀儡韓林兒。這是因為韓山童雖然死了,但在紅巾軍中,他還活著。劉福通對權力的理解是這樣的:要能看得見摸得著,這種權力應該是實實在在的,不是那些虛無縹緲、沒有本質只有形式的龍椅。 他當時掌握著能和元政府分庭抗禮的帝國——韓宋帝國,他擁有一支所向無敵且只屬於他自己的兵團。可以說,他在某一時期是全中國權力最大的人,只是因為運氣不佳,他失敗了。不過,他的鬥志和智慧沒有失去,關鍵的是,雖然經歷了幾次重大打擊,他的氣魄還在。如果給他機會和時間,他還能在短時間內旱地拔蔥,重新光芒四射。 這就是劉伯溫所擔心的,劉伯溫當然指出了朱元璋對他那句話的錯誤理解,因為朱元璋很快就出兵了。劉伯溫相信,朱元璋不會看到活著的劉福通。劉福通在危機面前向來一馬當先,張士誠圍攻安豐,一旦城陷,劉福通必死無疑。 一場夜雨,把應天城洗刷得整潔乾淨,陽光從地平線後面散發出溫暖的光芒,1363年陰曆三月,朱元璋和他的將軍們帶領兵團主力,奔向安豐。 那場隆平的夜雨到了安豐,就成了雨夾雪。安豐城在那場雨夾雪中已支撐了一個多月。劉福通在第一線,韓林兒在臨時的皇宮中坐立不安,連龍冠都懶得戴了。劉福通雖然臉色蒼白,但眉宇之間仍然透露出直衝雲霄的英氣。他站在城牆上,望著下面如螞蟻般的攻城士兵,感慨萬千。這是多麼熟悉的場景,就在幾年前,他的兵團如一頭蠻牛衝進了元政府的瓷器店裡,所向披靡。如今,他成了那些心驚膽戰、窩窩囊囊的元政府守城部隊中的一員。 安豐城下張士誠的丞相呂珍就是另外一種心境。他仰望安豐城,就是在一個月前,他連做夢都沒有想過,一個月後會和革命大佬劉福通對陣,而且是如此懸殊的對陣。他對他的將軍們說:“安豐城指日可下,捉了劉福通和那個小屁孩韓林兒,我們就名垂青史了。” 他這話倒不是虛言,安豐城的確已搖搖欲墜。它本來就不是個可以固守的城池,城中沒有一粒多餘的糧食,戰爭進行到半個月後,城中的士兵和百姓的肚子就開始被束之高閣。但人不能不吃東西,而當時的安豐城中只有兩樣東西可以被當成食物,第一種是井泥。 所謂井泥,就是井中的泥。井在長時間為人民提供飲水時,也會產生淤泥。如果不勤加以治理,淤泥會越來越多,最後,清涼的井水就成了污濁不能飲的泥塘。 ——井泥是不能吃的,周文王早就告訴我們了:井泥不食,下也。就是說,井底的污泥可以吃嗎?不可以,因為骯髒,不但沒有營養,還會使人得病。 問題是,周文王當時有飯吃,所以,他的忠告對無物可吃的那些人如同浮雲。安豐城中的百姓在吃無可吃的情況下,就從井底把井泥撈出來,但這種東西實在難以下嚥,於是他們就把剛死不久的人的屍體榨出油來,抹在上面吃。 不過,井泥雖然是再生資源,可它的再生速度異常緩慢。當安豐城中的井泥被吃了個精光後,人們只能選擇第二種可以作為食物的東西,那就是人肉。 人類歷史上,人吃人的慘劇時有發生。即使在今天,也有野蠻的食人部落。中孫二娘開的飯店,主食就是人肉包子。你翻開中國歷史,尤其是亂世史,吃人肉和喘氣一樣稀鬆平常。五代時期的很多軍閥把人殺掉後,醃製起來當作軍糧。唐朝安史之亂時,張巡守睢陽,後來吃無可吃,張巡就把自己的小妾牽出來,殺掉給官兵們吃。 安豐城中的所有井水變得清涼透明時,陣亡不久的士兵屍體就成了他們的食物之一。但安豐城中沒有那麼多可以陣亡的士兵,所以,據史料說,安豐城的百姓就去挖掘墳墓,把裡面還未腐爛的屍體拿出來,用火烤了吃。 因果論告訴我們,這種吃法是要遭天譴的。而且,這種吃法也無法讓安豐城倖免於難。當朱元璋兵團抵達安豐城下時,安豐城已經被呂珍攻陷。當呂珍在撒滿殘肢斷骨的安豐城街道上巡視時,他不由大大的驚駭。 這已不是人間的一座城,而是地獄在人間的一個分部。呂珍也是個從死屍堆中爬過來的人,可看到這樣的悲慘場景,還是讓他心靈受到灼燒。他對已經棄械投降的韓林兒說:“為了你一個人的尊嚴和驕傲而讓人間變成地獄,這代價,你永生永世都無法彌補。” 呂珍說韓林兒因尊嚴付出的地獄般的代價,韓林兒無法彌補。而很快到來的朱元璋兵團讓呂珍付出的代價,呂珍自己也同樣永遠無法彌補。 呂珍攻陷安豐城後,就給張士誠送去了捷報。張士誠發現平時一向穩健的呂珍隻字未提安豐城防禦的問題。他大叫不好,派人快馬加鞭,去叮囑呂珍要加緊防衛,因為據可靠消息,朱元璋兵團已接近安豐。 呂珍沒有對安豐城的防禦工事進行加固,一是他還是抱有幻想,認為朱元璋不會出兵;二是,安豐城經過他一個多月的猛烈攻擊,已成了站立著的垃圾堆。短時間內,根本無法重鑄防禦工事。 就當他在感嘆安豐城中的慘狀時,朱元璋兵團已抵達安豐城下,一抵達即發動猛攻。呂珍兵團在朱元璋兵團雪崩一樣的攻勢下,放棄守衛,在城破之前,呂珍狼狽地撤出安豐城。他這次行動正如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如果非要說他得到了什麼,那可能就是安豐城那地獄般的景象。能看到這種景象的人,並不多。 朱元璋見到了那位只聞其名卻從未見過真身的小明王韓林兒。 韓林兒這段時間受到了太多的驚嚇,見到朱元璋時,已嚇得說不出話來。這是朱元璋從韓林兒的臉上看到的第一種反應。但當他向韓林兒請安,並述說自己的忠貞不貳時,他又看到韓林兒臉上展露出第二種反應:驚和喜的混合,用他那雙獨有的憂鬱的眼神傳遞給了朱元璋。 朱元璋對他說:“安豐城已不安全,況且經此一戰已沒有了作為都城的資格,我請您到滁州。” 韓林兒弱弱地問了一句:“我還是我嗎?” 朱元璋的嘴角露出猙獰的一笑來,沒有說話。 韓林兒離開他那殘破不堪的宮殿走出安豐城時,迎面撲來了縷縷紅色的霧靄,打濕了他的臉。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手上淡淡的紅,湊到鼻子上聞時,一股血腥味衝了上來。他在心裡說,命運可能已經註定了。的確,命運有時候在一個人身上註定很多東西,只不過有人發覺了,有人毫無感覺。當他一隻腳邁進滁州城城門時,那個曾經氣勢如虹的韓宋帝國就已經灰飛煙滅了。人們唯一能記得起它的,也許就是滁州城裡被軟禁起來的小明王韓林兒。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韓林兒的形象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化成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至此,我們突然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劉福通哪裡去了? 劉福通的死是那個時代無法破解的謎。要敘述這個謎,將是一番剪不斷理還亂的考據。有史料記載說,劉福通在安豐保衛戰中戰死了;也有史料說,劉福通雖然沒有戰死在安豐城的城牆上,但呂珍破門而入後,他拒絕作任何形式上的投降,被呂珍殺掉了;更有史料說,呂珍根本沒來得及殺劉福通,就被朱元璋打跑了。所以,這位革命大佬後來見到了後起之秀朱元璋。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劉福通在朱元璋進安豐城後還活著,他和朱元璋的相會必然是一場大書特書的煮酒論英雄式的相見。不過,任何史料都沒有記載這次相見。只有兩種可能:一、朱元璋根本就沒有見他,或者說,沒有給他機會與自己見面長談;二、劉福通在朱元璋進安豐時已經成了鬼,也就是真的死掉了。 幾年後,朱元璋謀殺韓林兒,有的史料中也沒有提到劉福通。但有的史料提到了“劉太保”這三個字。至於是不是劉福通,不敢擅作評斷。 無論是哪種情況,當朱元璋進入安豐城時,劉福通和韓宋帝國的結局就已註定。他和他的韓宋帝國這支蠟燭燃燒殆盡,已成了人人都漠不關心的殘燭,他所留下的只是蠟燭的眼淚凝結成的燭塚。 劉伯溫曾在心中說,要小心劉福通。但如果當時朱元璋真的見到了活著的劉福通的話,他應該也不會如劉伯溫那樣擔心。因為在弱肉強食的時代,一隻沒有了利爪和尖嘴的雄鷹,只能做寵物,做展覽品。 當朱元璋回到應天城時,對劉伯溫輕輕地說:“一切都結束了。” 劉伯溫卻搖了搖頭,說:“才剛開始!” 劉伯溫說才剛剛開始,並非在說小明王。直到朱元璋把小明王放到滁州,又在小明王身邊安插上自己的人後,劉伯溫才發現,從實際政治上而言,朱元璋比他走得遠了許多。劉伯溫當初說,把小明王解救出來安置何處,是出於一個謀略家的考慮,而不是政治家。謀略家要算準每一步,每一步都要走得穩妥,不能有半點差池。但他又不能算得太遠,因為太遙遠的事,過於飄忽不定,誰都無法保證。正所謂,人有千算,天有一算。 以解救小明王這件事來論,劉伯溫算計的是,正好趁此機會藉張士誠的刀殺掉小明王。因為他只考慮到這點,所以他才問,如果把小明王解救出來安置何處。問這話時他內心的想法其實是不解救。朱元璋站在政治家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就是另一番景象:小明王已夕陽西下,無論怎麼安置,都不成問題。關鍵是不能讓張士誠得了士氣。 這是朱元璋和劉伯溫的第一次分歧,兩人都沒有錯。因為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形勢自然也就不同。其實,劉伯溫不想讓朱元璋解救小明王,還有他隱藏在內心深處不可動搖的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是屬於劉伯溫和他的同道,也就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的。 1360年,劉伯溫到應天獻上《時務十八策》後,得到了朱元璋的信賴。自此後,每遇大事,兩人就躲進密室中商議。一般事務,則在會議室中和其他人一起商討。 1361年大年初一,朱元璋突然在會議上命人搬來一把椅子,居於中央,他自己則一本正經地坐於偏席,這讓初來乍到的劉伯溫大惑不解。朱元璋解釋說:“這把椅子是給我們韓宋帝國的皇帝小明王準備的,我們每年初一,都要拜他一拜。在他英明的領導下,我們才有今天,大家都要心存感恩。” 劉伯溫在眾人之中,就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冷笑。他向來是個敢說話的人,遇到和自己心靈抵觸的事,總要發洩出來。這一聲冷笑把眾人笑得莫名其妙,朱元璋就問他為何而笑。劉伯溫指著那張椅子說:“放牧的小屁孩,拜他做什麼(豎牧耳,奉之何為)!” 朱元璋的臉上就顯出極不舒服的表情來,倒不是因為劉伯溫對韓林兒不恭,而是因為他朱元璋小時候也是個豎牧。劉伯溫可沒有指桑罵槐,韓林兒小時候是否放過牛、羊、豬,他沒有調查取證過。不過可以用常理推測,當時的小孩如果不讀書,那就是要給地主家放牛、羊、豬。 朱元璋在最快的時間裡發現劉伯溫並沒有指桑罵槐,就未置一詞。這件事他很快就忘記了,可劉伯溫卻銘記於心。這緣於他的人生經歷,一個從小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人,才有這樣的想法。 儒家思想的開山鼻祖孔子算是可以容納百川的大度之人,當時他還去向非儒家大師老子請教學問,被老子幾句話訓了出來。他一點都不生氣,還對弟子們說:“這老頭雖然不習我等儒術,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啊,我真想拜他為師。”這件事,讓孔子的弟子們印象深刻,無數年過去後,孔子這種不存門戶之見的風度涵養成為弟子們回憶老師的故事之一。 不過,在儒家看來,道教和佛教卻是最要命的異端,因為它們是叛亂者的溫床。 劉伯溫所在的時代,道、佛二教被稱為異端,已是不爭的事實。但只有在有人借助它們叛亂時,它們才是異端。如果沒有,那這兩種學說則是知識分子們最青睞的。劉伯溫本人對道家和佛家思想就深有心得。注意,劉伯溫青睞的是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而不是道教和佛教。 與白蓮教等民間宗教相結合而發動的紅巾軍,在劉伯溫看來就是道教和佛教的雜交產物。白蓮教是一個大雜燴的教派,它混合了佛教、明教(摩尼教)、彌勒教等內容,獨樹一幟,稱自己為白蓮教。它的核心觀念就是彌勒重生思想:佛祖涅槃後,世界成苦海,千難萬險即將呈現。等彌勒現世後,則立即成為極樂世界。 劉福通眉批道:佛祖涅槃了幾十年,我們在苦海中成長,如今彌勒就要現世,你看我的朋友韓山童相貌奇異,其實他就是彌勒佛下生,明王轉世,我們和他一起顯靈去。 就這樣,劉福通、韓山童領導的紅巾軍大叛亂敲響了元王朝的喪鐘。 劉伯溫說,劉福通這廝是個半吊子白蓮教教徒,他根本沒搞明白彌勒是怎麼回事。彌勒在白蓮教的經典文本中,本是佛祖指定的救世主,根本不是革命者。如果劉福通真的是白蓮教合格的信徒,他應該這樣教導大家:彌勒佛要轉世,來救災避劫,我們信奉他,就能得拯救,不信,就會永遠沉淪苦海。 劉伯溫切齒痛恨的是,劉福通居然把彌勒佛解釋成了革命家,於是才有了紅巾軍大叛亂。對於以白蓮教思想為指導的紅巾軍,劉伯溫是不假思索地給其扣上了“異端”的帽子。因為這種思想和儒家思想是背道而馳的,背道而馳當然也不要緊,可你卻用這種邪門歪道的思想叛亂,這就是罪孽深重了。 《鬱離子》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輕浮的青年對劉伯溫說:“西方有個聖人,神乎其神,可以解世間一切苦,可以解世間一切厄,跟隨他,將得永生。我準備去見他,要不要一起?” 劉伯溫斬釘截鐵地回答:“孔子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我不去。” 由此看來,劉伯溫和異端是水火不容的。而紅巾軍就是水,他自然是火。所以有這樣牢不可破的思維定勢,劉伯溫的心中其實只有一個理由:他們是叛亂!是異端的叛亂,既然是異端,他們就永遠不是天命所授。而朱元璋還要拜小明王,就說明他仍然承認自己是異端叛亂的一分子,這是劉伯溫最不願看到的。 他的想法是,讓朱元璋從異端小明王的陰影裡跳出來,讓他成為天命所歸的人。雖然還沒有天象顯示,但他完全可以自己創造天命,兜頭罩在朱元璋腦袋上。既然朱元璋已是天命所授的那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身居在異端叛亂的名下,這就是劉伯溫當時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然而這種內心最深邃的想法,並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所以當他說出那句“豎牧耳,奉之何為”時,很多人都大吃一驚。 朱元璋是否明白劉伯溫話中深意,沒有人知道。可他當時沒有反駁劉伯溫,並非是出於禮貌,而是他的心弦的確被劉伯溫的一句看似魯莽的話給撥動了。 即使沒有劉伯溫,朱元璋將來革命的路上也不會再有小明王的身影,但正是因為有了劉伯溫,朱元璋心中才有了定見,這一定見,他和劉伯溫恐怕從沒有說過。當他去解救小明王時,劉伯溫勸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多餘的,可謂是雞同鴨講。 因為朱元璋早就把小明王歸宿的問題解決了,那就是死路一條,雖然,還需要幾年的時間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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