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33章 最後一世

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衝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兩千多年前,曹操的詩就寫盡了人生況味。帝王將相今作古,斗轉星移物成空。只是歲月山河依舊在,人間日月亦長存。那些沒有講完的故事,永遠不會結束;沒有轉世的靈魂,永遠不會老去。 張愛玲的,耗費了二十多年的光陰,經歷二十多個春秋的梳理,終究還是沒能寫完。也許是韶光逼得太緊,也許是她刻意的安排。總之,一本未書寫完的書,像是她在這世間還有未了的心事,未盡的塵緣。只是蒼茫人海,誰來做那個撩開迷霧的人?

這個冬天不再像往年那樣漫長,下了幾場雪,喝了幾壺咖啡,日子就過去了。料峭的春寒一走,就迎來了蔥蘢的盛夏。張愛玲原本是不喜歡夏日的,覺得過於煩悶,過於悠長,如今卻覺得這個季節簡潔而純粹。適合一個妙齡女子,著一襲雪紡旗袍,折一枝翠柳,唱一段水磨調宛轉的崑曲。而她,慵懶地倚著一扇小窗,看別人的雲霞風片,錦瑟良辰。 這些念想都只是暫時的,她的心開始不安寧,很紛亂。一九九五年五月,安靜了許久的張愛玲又給林式同寫了信,再次要求搬家。說想搬到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或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去。這兩個地方都是沙漠,或許她認為茫茫沙漠裡,才是最潔淨的地方。 林式同這次沒有尊重她的意見,他認為年老體衰的張愛玲,受不起那樣的氣候。不多久,張愛玲再次給林式同打電話說,皮膚病又犯了,連衣服都不好穿,整日要照紫外線燈。她的體質已經很弱,經常感冒,一旦患上,久久不得好。張愛玲又問林式同,可否在洛杉磯找一處新建的房。林式同說,等七月份租期到之前,一定幫她找一個舒適安穩的住處。

可這次之後,張愛玲便再也沒有撥過林式同的電話。為了不給她帶去更多的驚擾,他亦沒有再詢問關於房子租住的事。林式同實在想不到,那一次竟是他和張愛玲最後一次通話。這個在美國默默關懷了張愛玲十多年的人,對於她的離世,必定無比痛心。 一九九五年中秋節的前夕,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平靜、簡單,並無一樣。但林式同卻接到了一個令他心驚的電話,是張愛玲伊朗房東女兒的電話,她告訴林式同,那個租住在公寓裡的中國女子,大概已經去世了。林式同不信,他想起前段還和她通過電話,那時候的她還與往常一樣,鬧著要搬遷呢。 無論他怎樣生疑,他心裡已經知道,張愛玲死了是事實。當他匆忙趕到羅契斯特街公寓時,見警察和房東正在忙碌。據法醫鑑定,張愛玲距離死亡已有六七天,死因是心血管疾病。這個死亡來得有些突然,儘管張愛玲素日亦有許多小病,但林式同不知道她還有心血管疾病。

當林式同告知了自己的身份,警察允許他走進張愛玲的房間,這也是他唯一一次走進張愛玲的私人空間。一切都是那麼靜謐安詳,日光燈開著,電視機卻是關了。張愛玲穿著赭紅色旗袍,安詳地躺在空曠大廳中的精美地毯上。身上沒有蓋任何東西,手腳自然平放,她是那麼瘦弱,那麼孤獨,又是那麼平靜,那麼傲然。 她的房舍真的很簡單,潔白的牆壁,沒有任何裝飾品。狹小的桌几上,還有幾張散落的稿紙,以及一支筆。彷彿她在死前想要寫下,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一切都是那麼簡潔,她帶走了所有的磨難,能留下的東西已經不多。 一個手拎袋裡,裝著幾篇散稿,還有一部永遠不能完成的手稿。或許她死之前,自己是有感應的,她把東西安放好,只帶走那個空落的靈魂。就這樣,一代才女張愛玲死在洛杉磯的一座公寓中。

她喜歡公寓的生活,她曾經在《公寓生活記趣》中寫道:“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閒言閒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這個孤獨的老人,晚年過得併不安穩。不停地更換住所,不斷地逃避世人。吃快餐食品,一直開著電視機。她怕寂寞,喜歡熱鬧,卻又隔絕一切煙火。她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死了,沒有任何人知道。想來她是死在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有人說她是一個和月亮共進退的人。她在中秋後幾日出生,於中秋前幾日死去。她和那剪清涼的秋月,結了一世的情緣。 她在的最後寫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是的,她離塵而去,但是有關張愛玲的故事,張愛玲的傳奇,張愛玲的文字,卻永遠不會結束。而那輪與她結緣的明月,也依舊遙掛中天,那個晚上,是它為她送別。月缺月圓,古今不變,只是人,最多抵不過百年的消磨。

九月十九日清晨,張愛玲的遺體在洛杉磯惠捷爾市的玫瑰崗墓園火化。她的遺囑執行人林式同先生完全遵照她的遺願,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火化時也沒有親人在場。九月三十日,是張愛玲七十五歲的生日。這一天,她的骨灰由林式同和幾位友人,乘船護送至海上,之後撒在蒼茫無邊的太平洋中。伴隨她而去的,還有那一捧捧鮮紅和純白的玫瑰花。但願落花有情,流水有義,將她的骨灰送回上海故里。 而我亦相信,她飄忽的靈魂,抵達的第一站必定是上海。因為她是從海上來的女子,她是那位穿過民國煙雨的佳麗。儘管她死之前,對那座城已經失去了任何回憶的理由。但那座城卻與她共修了太多的緣分,是上海成就了張愛玲,也是上海辜負了張愛玲。 她在這座城裡出生,在這裡穿上人生第一件旗袍,在這裡寫下人生第一篇文章,亦在這裡愛上生命裡的第一個男子。在這裡,她看過人情瘦,江山薄。在這裡,她看過風雲起,浪淘盡。她曾做過十里洋場的高貴小姐,亦做過異國他鄉的流浪老婦。她的心,分明有情有義,卻活得孤寂疏離。

胡蘭成是懂她的,說她不愛牽愁惹恨。說她無需入世,時代的一切自會與她交涉。她告訴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可他明明懂得,卻不肯慈悲。他背棄了諾言,就像他背棄自己一樣,讓執念百轉的她逝去一切芳菲。她是個有佛性的女子,她有妖嬈禪心,所以眾生見過她,會覺得世界要顛倒,震動。她算是胡蘭成的解語花了,可那男子偏生不懂珍惜。 她說,她再不能愛了,後來的她,也許真的沒有再愛過。那場異國的婚姻,不過是她人生里的又一個局,她笑靨如花地看著,自己在局裡倉促又從容的模樣。回首如潮的往事,走過的悲歡,其實就是手中落下的棋子。落了就不能回頭,再也不必回頭。 她自是枯萎了,只是她的枯萎無關他人。她忠於歲月,尊重生命,讓自己活到雞皮鶴髮,讓自己一生執筆書寫。直到季節荏苒,世事嶙峋。她在屬於自己的山河裡,偽裝寧靜;又在奔忙的遷徙中,故作矜持。她其實一直想要簡單的存在,可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我們視作驚世駭俗。

曾經說過,世間沒有一種植物可以配得了她,包括那種叫做獨活的藥草,也不能。所以我們不要奢望,也不要相信,在某種植物或某個人身上,找到她的靈魂,她的影子。世上曾有張愛玲,世上唯有張愛玲。 都說,曾經在紅塵路上擦肩而過的人,有一天終會相遇。我們亦不要期待,會與張愛玲有那段機緣。因為今生只作最後一世,她永遠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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