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32章 急景凋年

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淺淺的太陽,電車裡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
別再追問我在哪裡,我們都為了自由地活著,散落在天涯。人生一夢,白雲蒼狗,今朝你看見繁花似雪,明日已被落花深埋。時間將我們宰割,有一天都要凌遲處死。這不是殘忍,所有的光陰都是被我們自己揮霍,沒有誰可以取代誰。 晚年的張愛玲,要做的就是徹底丟下身外之物。但她似乎什麼都可以丟下,感情、名利、世事,唯獨不肯丟棄的是她的文字。因為上次被戴文采干擾,張愛玲猶如驚弓之鳥,她對外界的警惕性更高了。她現在的住址是絕對保密,連她最親的姑姑都不告訴。 張愛玲這次居住的公寓,也沒能住得長久。起先她有一次過街,被一位中南美洲的青年撞倒,摔壞了肩骨。她自己去看了醫生,幸無大礙。但沒多久,她所住的公寓來了一些南美和亞洲移民。因為素質不高,所以衛生很不好。甚至還有人養了貓狗,招來蟲蟻,這讓張愛玲難以忍受,她再次給林式同寫信要求搬家。

張愛玲一直不喜歡動物,她覺得動物和人有相似之處,有骨血,就有了雜念。所以她寧願養幾盆花草,她覺得草木有靈性。但自從離群索居後,她便什麼也不想要了,只餘得幾樣物品,伴著她顛沛流離,卻也沒有感情,只不過必須用著而已。 一九九七年七月,林式同幫張愛玲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公寓。最重要的是,房子足夠新,沒蟲。張愛玲被蚤子嚇怕了,年邁體弱的她再也禁不起那樣的騷擾。張愛玲新住的公寓,房東是伊朗人。林式同開車來陪張愛玲一同簽約,而這一次,亦是林式同認識張愛玲十餘年來第二次相見。這些年,張愛玲只與他保持電話和通信,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驚擾任何人。 林式同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儘管他是個建築師,對文字一無所知。但他對這位倔傲的老人,有種莫名的傾慕和敬佩。十多年前,他們不相見,只要張愛玲需要幫助,他毫不遲疑。他幫張愛玲找房子,補辦遺失的證件,他將自己的住址作為張愛玲永久的地址。他從不輕易跟任何人透露張愛玲的境況,答應她的一切事情都十分保密。

所以張愛玲對林式同,亦是絕對信任。在美國,她沒有親人,最後的十餘年,林式同也算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也是她晚年聯繫最多的人,她甚至很喜歡跟他聊天,雖然她決意不與人往來,但她也會寂寞。林式同亦把她當做一位孤獨的老人,所以對她所提的要求,都盡一切能力滿足。 有那麼一次,她突然跟林式同說起,三毛怎麼自殺了。林式同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三毛是誰,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那樣與張愛玲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而張愛玲亦是漫不經心地問起,對她來說,這世上誰活著,誰死了,都不再那麼重要。 張愛玲的新居是單身公寓,在西木區。這裡環境雖好,但是太過安靜了些。張愛玲不喜歡太寂靜的地方,她喜歡喧鬧一些,熱鬧讓她覺得安全。這也許就是大隱隱於市吧,靜中的歲月尤其漫長,而且讓人覺得寂寥。但她還是住了下來,或許是年歲已大,她再也受不起多少折騰。儘管她跟房東頻繁抱怨,但一切將就過去了。

張愛玲給自己的郵箱上用了一個假名Phong,越南人的姓。她告訴房東,外面傳言她發了財,她怕那些親戚找上門來借錢。 Phong是她祖母的名字,在中國很普通,不會引起注意。可見她為了躲避世人,真是用心良苦。而這信箱也只是一個月才開啟一次,總是塞得滿滿的,她已經不在意這些。 因為她頻繁搬家,和上海的弟弟張子靜又斷了聯繫。有一次,張子靜在報紙上看到一行字,已故女作家張愛玲……當時他悲傷不已,後來幾經輾轉,才和張愛玲聯繫上,懸著的那顆心算是放下了。這麼多年,張子靜已經習慣了姐姐的冷漠,但是在他心裡,他只要知道她活著,她還在就好。 後來聽聞姑姑病了,張愛玲亦是不回上海。上海對她來說已是一座過去的城,那些發生過的故事,已是前生。她幾乎已經不記得一些事,一些人,就算偶然想起,也無了感覺。一個人把日子過到這份上,也算是一種修為。

一九九一年,張愛玲的好友炎櫻去世了。這位陪伴了她半個世紀的朋友,儘管後來這些年她們有所疏遠,但是在張愛玲心中,她一直很重要。同年六月,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在上海逝世。姑姑算是張愛玲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了,她們曾經相伴那麼多個日夜。只是真的太久遠了,她努力地回憶,終究還是記不起。 生死對她來說,如同花開花落,太過尋常。她從來不害怕自己哪天會突然死去,亦不企盼那個日子的到來,因為她知道,因果早已註定。所以她讓自己孤獨地活著,有一年算一年,有一天算一天。生命只是一種簡潔的存在,丟下塵世的包袱,便都不重要了。 一九九二年,林式同突然收到張愛玲一封重要的信件,居然是張愛玲的一份遺囑副本。遺囑的內容是:一、所有私人物品留給香港的宋淇夫婦;二、不舉行任何喪禮,將遺體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曠的荒野。遺囑的執行人為林式同。

也許張愛玲怕自己的舉措會讓林式同感到突兀,她在信中解釋道:在書店裡買表格就順便買了張遺囑,免得有錢剩下就會充公。事實上,張愛玲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消散在時光的煙塵中,她知道,自己離那一天也不遠了。儘管她無意生死,但她依然要為自己的身後事做好妥善的安排。 然而她不知道,在她離世之後,皇冠出版社和大陸多家出版社為張愛玲著作的版權,打起了無窮無盡的官司。只是輸贏勝敗對她,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她把自己託付給了死神,而活著的人,也只是為了自身的使命活著。對於他們不由自主的爭奪,張愛玲能夠深深理解,因為她也曾經認真而努力地活過。 儘管張愛玲這看似無意的交代,仍然讓林式同感到驚訝。他在《有緣得識張愛玲》裡說道:“一看之下我心裡覺得這人真怪,好好的給我遺書幹什麼……遺書中提到宋淇,我並不認識,信中也沒有說明他們夫婦的聯繫處,僅說如果我不肯當執行人,可以讓她另請他人。張愛玲不是好好的嗎?我母親比她大得多,一點事也沒有……”之後林式同也沒有答复她,因為在他看來,這還是件很遙遠的事,他甚至把這事給忘了。

寫完這封信的張愛玲,又把自己藏在雲深不知處的地方。就連林式同,張愛玲也很少再聯繫,他亦不知道後來那幾年,張愛玲到底是怎麼過的。張愛玲依舊和從前一樣,雖處紅塵,卻好似幽居深谷。偶爾出去散步,買點日用品,去幾次書店,見到鄰居亦不喜打招呼。 但張愛玲還不能徹底做到從容,在她的心裡,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她一生的知己——文字。除了編那本圖文並茂的《對照記》,就是重寫那本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她希望有一天走後,還能給這世上留下一些關於她的什麼。這本書稿,原定在一九九三年完稿,後來為了讓《對照記》先出版,就給耽擱了,成了一個沒有寫完的故事。 成了張愛玲的神秘作品,這部創作歷時二十多年的作品,直至去世前一直未能完成,在之前手稿也從未曝光。僅有好友宋淇、台灣皇冠文化集團社長平鑫濤等少數人看過手稿。張愛玲曾在遺囑中要求銷毀,但在她過世十四年之後,到底還是由台灣皇冠出版社於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出版了。

張愛玲曾經說過:“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只是這個故事,她終究沒有熱情地講完。如今我們所看到的,亦不知到底是哪一稿。但是千萬個張愛玲的忠實讀者,卻可以在這本書裡,找到許多關於她的真實故事,以及那些存在過,卻已經無法觸摸的影子。 一九九四年,張愛玲的《對照記》獲得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為此,她拍了一張照片,也是她留給世人的最後影像。我們看到,那時的張愛玲已是秋水蒼顏,她很清瘦,雙目仍有神。她手中握著的一卷報紙上,竟赫然印著“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黑體大字。看罷讓人驚心,她在給我們傳遞一個死亡的信息嗎? 後來,張愛玲決定將這張照片放在《對照記》再版時的最後一頁,並補寫了一段旁白:寫這本書,在老照相簿裡鑽研太久,出來透口氣。跟大家一起看同一頭條新聞,有“天涯共此時”的即刻感。手持報紙倒像綁匪寄給肉票家人的照片,證明他當天還活著。其實這倒也不是擬於不倫,有詩為證。詩曰:人老了大都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它待我還好——當然隨時可以撕票一笑。

浮生一夢,幾度清歡。張愛玲別緻而又華麗的人生,在一本《對照記》中行將謝幕。這是一個婆娑的世界,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唯有放下,才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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