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25章 窮盡人海

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裡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恆的意味。
記憶中,秋天是一個旁若無人的季節。又或者說,再多的人,也抵不過那份清遠微涼的況味。這個季節的心情和故事,都被染上淡淡霜華。曾經繁鬧的都市,以及幽深的人生,似乎也簡靜許多,一眼便望到了盡頭。 當然,這個季節亦適合別離。那些原本張揚明豔的人,顯得有些矜持和沈靜。張愛玲選擇在秋天離開香港,是因為她不小心丟掉了那個從容的自我。世間塵緣,必定要經歷百難千劫,才可以幻化虛空。這個雲端之上的女子,就算她甘願萎落塵埃,我們於她,始終是仰望的姿態。 “克利夫蘭”總統號,這是一艘輪船的名字。是它將張愛玲帶離香港,駛向美國,只是忘記將她帶回來。這艘船,同樣載過許多有名的,以及無名的中國人,圓了他們的留洋夢。留洋對張愛玲來說,也曾是一個青澀美好的夢。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考取了英國倫敦大學,卻因為戰爭而未能如願。

母親和姑姑的留洋,曾經在張愛玲的心中,留下了溫情而浪漫的記憶。那時候,她甚至覺得國外的風,都是典雅而放達的。在國外,無需循規蹈矩地存在,無需裝腔作勢地生活。在這裡,多了一份隨性與散漫,自由和不羈。十年風雨,山高秋遠,張愛玲年少時那個浪漫的夢早已不做了。她如今選擇漂洋過海,是為了和過往糾纏不清的歲月告別。她曾經說過,要換一種干淨利落的活法,她要在藍天碧海下自由呼吸。 杯中酒已盡,舊事已成塵。船是在舊金山入境的,從此美國照見了她後半生明明滅滅的行踪。直到若干年後,她葬身於這個國。這就是定宿,這個來自上海的女性,這個穿越民國煙雨的才女,最後寂寥地死在異國他鄉,只有魂夢歸去故里。這一切,都是多年以後的事。如今的張愛玲,只是一個心性散淡的女子,她丟失了自己的國,想到這里安身立命。

在舊金山稍作停留,張愛玲便去了紐約。她並非舉目無親,因為在那裡,有一個人在等她,就是她此生最好的朋友——炎櫻。炎櫻已經移居美國,在紐約做房地產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她的人生就如同她的性格一樣,明麗開朗。人說性情決定命運,一點都不會錯。炎櫻和張愛玲同在港大學習,後來也同去上海,但是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很順暢。而張愛玲縱有斐然才情,風靡上海,卻始終如飄萍,無根無蒂。 不知道,這兩個女子,到底誰活得更真?紐約,世界之都。一座商業金融之城,一座藝術文化之城,給高貴的人以尊榮,給閒逸的人以清風,給卑賤的人以落魄,給忙碌的人以風霜。穿行在摩天大樓之間,感受霓虹幻彩的迷離,的確可以讓你忘記自己的前世今生,從此願做這個城市往返的微塵,不計較悲歡。

這座城市的繁華以及一切,對張愛玲來說都不再是誘惑。她唯一歡喜的,是與好友炎櫻重逢。炎櫻似乎成了這世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唯一的依靠。張愛玲在她面前,傾訴了多年來鬱積的心事。那時候,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感。隨後,她們一起閒逛在紐約的街市、電影院、食品店。這種快樂,如當年在香港和上海一樣單純,一樣溫馨。 張愛玲此次來紐約,還想見一個人,就是胡適先生。之前她在香港曾寄過那本給胡適。而胡適收到後,給張愛玲回了一封長信,並對做了細緻的評論。他欣賞張愛玲的才情,認為她的作品很有文學價值。 據說張愛玲和胡適兩個人的家族,還有一些淵源。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認識胡適的父親胡傳,並且還在其事業受阻時幫助過他。後來張佩綸遭貶,胡傳亦知恩圖報,還給張佩綸寄去了兩百兩銀子。而且胡適先生還跟張愛玲的母親和姑姑同桌打過牌,也許是因為這些原因,胡適對張愛玲格外關注。

此時的胡適已經脫離了政壇,來到紐約,開始他寂寥又閒逸的生活。在這裡,他深居簡出,閉門謝客。屋子的裝飾中國味濃郁,他閒時在屋簷下曬太陽,喝茶看書,日子是真的安寧了。張愛玲在憶胡適那篇文裡寫道:“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態度有點生澀。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於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在這個遙遠的異國,得遇故人,又邂逅胡適先生,他們牽引出張愛玲對故國的淡淡思念。之後,胡適對張愛玲一直很關照,唯恐她寂寞,幾次打電話問好。張愛玲在炎櫻家住了一段時間,重溫大學時那段美好的夢。但張愛玲知道,這樣並非長遠之計,她此次來美國,是為了重新獨立的生活,所以她要過回自己一個人的日子。

後來張愛玲搬去了救世軍辦的女子宿舍,這裡簡陋,其實就是救濟貧民的地方。儘管炎櫻不同意,但張愛玲個性倔強,她決定的事從無改變。女子宿舍的場景,確實有些混亂,有些蕭索。在這裡,也只是暫時落腳。對張愛玲來說,在這個陌生的城,誰也不認識誰,所以在怎樣的環境下生存,她並不在乎。 讓張愛玲感動的是,有一天,胡適先生來到這裡探望她。張愛玲請他到客廳去坐,裡面黑洞洞的,足有個學校禮堂那麼大。張愛玲無可奈何地笑,但胡適卻直贊這地方好。很明顯,這是對張愛玲的寬慰,他懂得一個單身女子在異國他鄉的艱辛。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應該過上幸福安穩的生活,而她卻可以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安之若素。胡適對張愛玲,不僅是憐惜,還有許多的欽佩和欣賞。

張愛玲在憶胡適那篇文裡,細緻地描寫了一段送別的場景,讀後令人感動不已,意味深長。 “我送到大門外,在台階上站著說話。天冷,風大,隔著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適之先生望著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瞇瞇的老是望著,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裡,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著: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裡面暖氣太熱,只穿著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颼颼的。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彷彿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

這個背影,給了張愛玲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也刻在她的腦海裡,永生難忘。只是她沒有哭,而是倔強地微笑。她真的好孤獨,因為回去之後,她又將面對那些落魄陌生的臉孔,和她們一起,接受這個城市的恩惠和救濟。可是她從來不覺得,這樣有失尊嚴。她不過是一個為了自由流離遠方的女子,涉水而歌,不畏冰冷。 此次離別,張愛玲幾年沒跟胡適通消息。後來通過一封信,又隔了好些時日,就听到了有關胡適的噩耗。胡適先生是於一九六二年,在宴會上演講後突然逝世。張愛玲說他是無疾而終,有福之人。以胡適先生的為人,也是應當的。 終難忘,這個陌生的都市,這場寒冷中溫暖的相逢。此時的張愛玲,漸漸褪去了華麗,成了一個沉靜迷惘的觀者。在這個人聲鼎沸、高貴典雅的城,她充當了一個卑微冷落的角色。沒有人認識她,縱有絕世之才,風流之姿,也只能演一場獨角戲。她就像陡峭山崖的一株雲松,像浩瀚銀河裡的一顆星子,將堅韌和璀璨藏於心底。

救世軍辦的女子宿舍終究不是長住之處,張愛玲有種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感覺。出於無奈,張愛玲向位於新罕布什爾州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求助,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她正式提出了申請:“親愛的先生/夫人:我是一個來自香港的作家,根據一九五三年頒發的難民法令,移居來此。我在去年十月份來到這個國家。除了寫作所得之外別無其他收入來源。目前的經濟壓力逼使我向文藝營申請免費棲身,俾能讓我完成已經動手在寫的小說。我不揣冒昧,要求從三月十三日到六月三十日期間允許我居住在文藝營,希望在冬季結束的五月十五日之後能繼續留在貴營。張愛玲敬啟。” 這就是張愛玲,彷彿任何一個凡人,都無法追隨她的步履。她可以端然於水上,亦可以俯身於塵埃。這個出身貴族的富家小姐,如今只要求一間可以遮風擋雪的木屋。也許許多人看到這段文字,會為她流下傷感的淚。然而她自是不屑的,哪怕人生只剩下一種顏色,她依舊可以在百媚千紅的花叢中翩然獨立,風姿萬種。

她走了,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季節,獨自離去。她知道,過盡人海,也找不到現世安穩,她寧願這樣單薄地走下去。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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