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20章 獨自萎謝

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
初秋時節,天如水色,蒹葭蒼蒼。那些漁笛滄浪、弄月放歌的日子,早已遠去。浮生若夢,人心亦不復過往。船行長江,仰見飛雲過天,沙鷗陣陣。千百年來,風雲起落,多少歷史沉沒江底,銷聲匿跡。 逃亡中的胡蘭成似乎並不悔恨,他說:“我不過是一敗。天地之間有成有敗,長江之水送行舟,從來送勝者亦送敗者。勝者的歡嘩果然如流水洋洋,而敗者的謙遜亦使江山皆靜。”這樣一個自負亦丟失良知的人,不懂得迷途知返,反倒覺得天涯逃命,成了一件風光霽月的事。原本只是為了仕途,走上了一條錯誤的路,可如今,他倒生生把假做了真。 他終究是狼狽的,靠日本人的掩護東躲西藏。日本軍中的人勸他逃亡日本,胡蘭成決意要隱藏在民間。他深知,以當下的時局,就算去了日本,也不能一勞永逸。倒不如找個鄉野桃源,隱名埋姓躲上一陣,等風聲過去,再另做打算。這個男人,似乎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做到冷靜,任世間煙雲傾蓋,他自晝夜長寧。

這期間,他悄悄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行踪,報個平安。張愛玲深知他的處境危難,見信後驚喜萬分,略寬心腸。九月,胡蘭成抵南京。沒幾日,他又從南京乘火車到上海,這也給了他和張愛玲話別的機會。胡蘭成心裡明白,風雨到來之時,他需要像張愛玲這樣的女人陪在身邊。張愛玲有著貴族身世,且洞察世事,是個有氣場的女子。所以她無需給他任何實際的支持,看過,便有種說不出的心安。 愛丁頓公寓的居所,胡蘭成提到去日本的事。張愛玲聽了,只說起曾外祖父李鴻章的一件往事。李鴻章曾代表清廷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為此深感恥辱,發誓“終身不復履日地”。後來他赴俄羅斯簽訂中俄條約,要在日本換船,日本方面早在岸上準備好了住處,可他拒絕上岸。這事看似與胡蘭成毫不相干,但胡蘭成知道張愛玲的用意,實則勸他不要將自己逼上更深的絕境。胡蘭成聽後,只是不語。

這一夜,張愛玲輾轉難眠。往日在這裡存留的恩情,一一浮過眼前。曾經那麼相愛的兩個人,如今卻覺得好遙遠、好陌生。抗戰勝利,對張愛玲來說原本亦是歡喜的,這是一個作為中國人該有的良知。可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她怎麼也笑不起來,她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笑。他們這份千絲萬縷的情緣,注定她要為他一起承擔榮辱。她的人生,因為這個男人而不清白。但她沒有後悔,只是他的薄倖,實在令人齒寒。 第二天,胡蘭成決定由侄女青芸的丈夫沈鳳林陪伴,先去浙江躲避。胡蘭成離開上海僅十天,重慶“國民政府”就公佈並實施了《處置漢奸條例草案》,隨即汪偽政府的大小漢奸被抓起來的有一萬多名。在當局公佈的漢奸名單上,胡蘭成榜上有名。 逃亡路上,胡蘭成看到自己的名單,亦如驚弓之鳥。隨後,他流轉杭州、紹興,再到諸暨,住斯頌德家。這位斯頌德與胡蘭成同年,在中學讀書時,比胡蘭成高兩班,後進光華大學讀中文系。再後來,不慎染病死了。十八年前,胡蘭成來斯家住過一段,所以斯頌德的母親斯伯母待他亦如子侄。斯家還有個庶母,范秀美,大胡蘭成兩歲,曾經與斯家老爺生有一女。胡蘭成稱她為范先生。

然而就是這個范先生,令逃亡在外寂寞難耐的胡蘭成,又動了愛慕之心。他在裡這麼寫過:“我與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裡,待客之禮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時我見她去畈裡回來,在灶間隔壁的起坐間,移過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長褲,那樣沉靜,竟是一種風流。我什麼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覺得有她這個人。”他的風流情事,真是令看客眼花繚亂。 就這樣在諸暨躲藏了幾個月,終因浙江查漢奸嚴緊,胡蘭成決定去金華暫避。這次陪同他上路的,就是范先生。可到了金華,又險些撞到了國民黨特工“藍衣社”的手中。後在范秀美的提議下,兩人匆匆逃往溫州范家的故居。 逃亡的路上,胡蘭成見溪山與行路之人對他們無嫌猜,心中的恐慌頓減,對著長晴天氣,不禁和范秀美欣賞起這江南初冬之景了。日色風影,溪水聲喧,胡蘭成又開始對眼前這個女人講述他的漫長情史了。 “兩人每下車走一段路時,我就把我小時的事,及大起來走四方,與玉鳳愛玲小周的事,一樁一樁說與范先生聽,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長亭短亭無際極。”

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說私情。范秀美這一送,便送成了以身相許。 “十二月八日到麗水,我們遂結為夫婦之好。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終是唯有以身相許。”多麼冠冕堂皇的話,他的背叛,成了感激。世間竟有如此男子,對自己賣國毫無愧悔,辜負無數佳人,亦覺理所應當。他和范秀美歡笑之時,忘記了許過山盟要同修同住的張愛玲,忘記了立過海誓的周訓德。 可他在中,對自己和范秀美的這段姻緣,做瞭如此讓人啼笑皆非的解答。 “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 來到溫州,胡蘭成化名張嘉儀。當初張愛玲說過:“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如今胡蘭成果然變了姓名,只是不叫張牽,亦不叫張招。可張愛玲卻遵循諾言,一路風塵,千里迢迢來到溫州,只為見這薄倖男子一面。她的突如其來,令胡蘭成措手不及。胡蘭成說他與張愛玲何時都像天上人間,如今他不願愛玲看到他落魄鄉野的狼狽模樣。相見之時,他不但不驚喜,反而生怒:“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裡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這是張愛玲說的話,情真至此,令人心痛難當。而胡蘭成受盡紅粉佳人之恩,他不報恩也就罷了,卻幾次三番,狠心傷害。 張愛玲住在公園旁一家旅館,胡蘭成白天去陪她,夜裡怕警察查夜。張愛玲此時還不知道胡蘭成與范秀美的事,與胡蘭成守在賓館的房舍裡,雖有了生疏之感,但溫存依舊。 “有時兩人並枕躺在床上說話,兩人臉湊臉四目相視,她眼睛裡都是笑,面龐像大朵牡丹花開得滿滿的,一點兒沒有保留,我凡與她在一起,總覺得日子長長的。” 胡蘭成不知道,以張愛玲的細膩靈敏的心思,不會覺察不出他和范秀美那份別樣的關係。那日,三人在一起,張愛玲誇范秀美生得美麗,要為她作畫。胡蘭成立在一邊,看見她勾了臉龐兒,畫出眉眼鼻子,正得畫嘴角,張愛玲忽然停筆不畫了。范秀美走後,胡蘭成一再追問,張愛玲悲傷地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

張愛玲望著眼前這個負心的男人,只覺得可惜。一直壓抑著情感,一直用沉默來忍受他的背叛。這一次,張愛玲亦是要胡蘭成交代清楚。曲折的幽巷裡,張愛玲要胡蘭成對小周和她做出選擇。胡蘭成只說:“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 張愛玲明白,這個男人,是注定給不起她答案的。她做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只道世景荒涼,明日之事不可以預測,他無意做出任何辯解。 再無任何逗留下來的理由,次日,張愛玲收拾她簡單的行囊,以及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離開溫州。二月春寒,煙雨迷濛,胡蘭成送她渡船,彼此間竟連悲哀都不敢有了。張愛玲走時留了一句話:“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昨日那場傾城之戀,埋葬於滔滔江浪中,連同她的深情,她的天真。只是這樣一個男人,值得張愛玲為之萎謝嗎?天地寂寥,古渡愴然,遠處不知誰在哀唱:“過往的君子聽我言,聽我言……”曲終人散,世上自然平靜。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