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7章 孤獨的雲

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閒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那些梨花似雪、晨鳥歌唱的日子,就這樣不見了。童年的矮牆下,那株梧桐早已高過屋簷。午後陽光下,那隻輕盈的粉蝶,是否也會紅顏老去。還有螢火蟲的夜晚,那個未曾講完的故事,又該由誰來繼續說下去。歲月總是趁人不備的時候,漸漸地爬滿了你我的雙肩。童年那場惺忪未醒的夢,支付給了流年,唯有光陰如影相隨,至死不渝。 要相信,世事的安排其實很公平,沒有刻意。張愛玲父母離異,也許給她的心靈帶來破鏡難圓的遺憾,但命運自會給她另一種交代,人生需要用一針一線的日子來修補。母親搬走了,和她一起走的還有姑姑張茂淵。姑姑一向與父親意見不合,加之她曾和母親一同留洋,相處十分融洽。

她們住進法租界的一座西式大廈,買了一部白色汽車,雇了一個白俄司機、一個法國廚師,過起了優雅而時尚的生活。父親也搬到另一處弄堂房子,繼續他想要的逍遙日子。父母有了協議,張愛玲可以經常去探看母親。於是,母親的居所成了她疲憊之時的港灣。她相信,迷惘的時候,母親的窗外,總會有一盞燈是為她點亮的。 在母親的公寓裡,張愛玲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那時候,她很高興,覺得有了安慰,有了寄託。然而這份溫暖也只是暫時的,母親又要出國了,這一次她要去法國學繪畫。在家庭和自由之間,黃逸梵曾經選擇了自由。當那場悲劇婚姻徹底了斷時,她更是如釋重負,以後便是一個人的天下,一個人的江湖。 那時張愛玲住校,母親在臨別時到學校看她。這次離別的情景,張愛玲曾有過一段描述:“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裡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這就是張愛玲,儘管這時候的她,也不過十一二歲,卻早已懂得堅忍與淡漠。母愛的缺少,給她的性情無不帶來影響與轉變。她的作品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冷漠,缺少溫情和悲憫。那是因為她把柔情藏在心底深處,試圖用無情來掩飾自己。以至於她一生都對外界採取逃避、退縮的態度,其根源是,她怕受傷。 張愛玲知道,自己從來都是一片孤獨的雲,飄向何方,全憑自己選擇把握。母親走了,姑姑的家裡還留有母親的氣息。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還有許多她不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她認為,她所知道最好的一切,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的,都留在這裡。她與姑姑深厚的情感也是從這裡開始,並且深刻地維繫了一生。在某種程度上,張愛玲在姑姑身上找到了那份遺失的母愛。所以,她珍惜。

而父親張廷重這邊的一切,是她所看不起的。她在《私語》裡寫道:“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可見張愛玲的心裡抵觸這種迷亂、鏽跡斑斑的生活。但是她內心有時卻喜歡這樣的感覺,喜歡鴉片的雲霧,喜歡霧一樣的陽光,還有屋裡亂攤著的小報。她知道父親是寂寞的,只有寂寞的時候他才會生出柔情。 儘管這樣,亦不能改變什麼,愛的還是愛的,恨的還是恨的。她小小的心裡,開始有了許多海闊天空的計劃,她渴望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她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要穿最別緻的衣服,要周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是的,乾脆利落,這就是張愛玲的個性,她討厭那種沒完沒了的糾纏。她寧可親自割斷所有的牽掛,縱是血肉模糊,亦在所不惜。

可世事飄忽,人海浮沉,又豈是自己所能做主的。父親要結婚了,當姑姑告訴張愛玲這則消息後,她哭了。以往她看過太多關於後母的小說,想不到竟然應到自己身上。而那時張愛玲心裡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杆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這不過是一個孩子任性的玩笑話,無論她是否能夠接受,父親再娶已成抹不去的事實。 這個家再度接受遷徙,這一次,搬去的竟是最初的那所老洋房,也就是張愛玲出生的地方。之前她沒有任何記憶,當她有足夠的思想,來重新審視這房子的時候,只覺得這座老宅承載了太多的歷史印記,重疊了太多的家族故事,連空氣都是模糊的。 她說,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在這裡,她時常分辨不出,何時是清醒,何時是迷糊。但有一點很清楚,她不喜歡這個家,因為這個家再沒有她值得喜歡的人了。

後母孫用蕃也抽鴉片,她和當時的才女陸小曼是至交,因為兩人都有煙癮,所以被稱為一對“芙蓉仙子”。那時候,陸小曼和徐志摩就住在四明村,經常宴請孫用蕃,因此張愛玲也曾有幸出席,但在她後來的文章裡從未提過陸小曼。或許她把對後母的厭惡,遷移到陸小曼的身上。在民國,陸小曼亦是一個如同罌粟的女子,一個不折不扣的妖精。不知道多少人飲下那杯風情又芬芳的毒藥,為她穿腸而死,無怨無悔。 其實後母孫用蕃對張愛玲並不刻薄,更無狠毒之說。在她嫁到張府之前,她聽說張愛玲個頭身段與她差不多,就帶了兩箱自己的衣服送給愛玲穿,並且那些料子都是好的。但張愛玲卻認為是施捨,是侮辱。她一直不肯寬恕,她曾在《對照記》裡寫過:“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都像渾身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地憎惡與羞恥。”

語言何等犀利,竟是那樣不依不饒。想來文壇上除了張愛玲,還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筆力,可以將一件舊衫描寫得如此淋漓盡致。那是因為她太過驕傲,太過自尊。張愛玲後來用她的生花妙筆,多次批判過後母孫用蕃的形象。孫用蕃其實也出身於顯赫的豪門之家,只因後來家道中落,而張廷重又繼承著祖輩殷實的產業,故孫用蕃被人托媒嫁到了這裡。 孫用蕃這一生除了與“阿芙蓉”做了知己,並沒有犯下別的罪過。倘若不是家境影響,沒有染上煙癮,她也不用嫁給張廷重做繼室,更無需做兩個孩子的後母。但張愛玲對她的厭惡想來也是理所當然。這世上應該沒有幾個孩子可以寬容到,真心去喜歡一個後母。她不喜歡回家,是因為她不願意看到父親和後母躺在榻上,雲裡霧裡吃著鴉片的墮落模樣。在張愛玲眼裡,孫用蕃太過輕賤,太不自愛,只顧沉淪貪歡,哪管日月如飛。

最讓張愛玲覺得悲哀的是,父親和後母每日過著放縱奢靡的生活,卻捨不得拿錢出來給她繳鋼琴學費。張愛玲記得,每次向父親要學費,遇到的總是拖延:“我立在煙鋪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這對於一個有著極重自尊的女孩來說,無疑是一種不可原諒的傷害。世上再無尋找珍貴事物的地方,她所能做的,是讓自己更加干淨,更加灑脫。 時光如繡,歲月結繭。記憶裡所認為應當的美好,與現實總是南轅北轍。儘管這樣,這流雲般的日子還是要固執地過下去,哪怕行至山窮水盡處,亦會有一個轉彎的路口,讓你走出來。只是那一剪掛在窗前的明月,醒時我知,醉後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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