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5章 歸來海上

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春日遲遲,光陰就這樣緩慢地過去了。許多值得回味的片段,最後也似淡水清煙,模糊不清。能夠記住的,只是人生歲月裡,必定不能遺忘的情景。其實世間最美的,莫過於四季流轉,讓我們遍賞春花絢麗,秋月朦朧。 如今想來,那些身處民國時代的前朝遺少,大可不必怨天尤人,醉生夢死。要知道,江山經歷無數次的更改,滄海無數次變幻桑田,只不過恰好被你遇見而已。多少人,被煙熏火燎的歷史給嗆傷,但物轉星移,時間會修復所有傷痕。那時候,山河寂靜,盛世平寧。 天地沙鷗,同樣微如芥子。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沉溺在亂世煙火中,自暴自棄。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卻掙脫俗世藩籬,渡船遠去。人生如一場夢,只是醒夢談何容易。哪怕選擇自己最想走的路,也無法做到徹底地灑脫。

黃逸梵留洋的時候,張愛玲雖然只有四歲,但她對母親別離時的感傷,有著非常清晰的記憶。 “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 可見黃逸梵走得併不決絕,因為她捨不得。母親的離去,難免給張愛玲的童年生涯,帶來些許遺憾,但她習以為常。黃逸梵走後,張廷重包養在小公館的妾,就堂而皇之地搬進來了。小張煐喚這位姨太太為姨奶奶,早在小公館的時候,張廷重就抱她去那裡玩過。所以她的到來,對小張煐來說並不陌生。

這位姨太太的出身遠不及黃逸梵那樣高貴,她本是張廷重在外面尋花問柳時所結識的妓女。只因有幾分姿色,又解風情,才被張廷重包養。如今這裡的女主人留洋遠去,她亦算是青雲直上。張廷重每日抱著大煙吞雲吐霧,只要姨太太把他伺候得舒坦,其餘的大小事務,便不再過問。 姨太太搬進來的那段生活,張愛玲在《私語》中,有過簡短的描寫。 “母親去了之後,姨奶奶搬了進來。家裡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後偷看,尤其註意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劉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地偎倚著,像生在一起似的。” 年幼的張愛玲尚不能解這般風塵的場景,只是覺得好奇,以一個小主人的身份參與他們的盛宴。而姨太太不喜歡弟弟張子靜,便對張愛玲甚為寵愛。每晚帶她到一個叫“起士林”的西餐館去看跳舞,給她吃雪白的奶油蛋糕。直到月色昏昏,才讓傭人背著回家。

姨太太還給小張煐做了一套雪青絲絨短襖和長裙,笑著對她說:“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佈料東拼西改,哪兒捨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喜歡你母親?”一個天真單純的孩子,哪里分辨得出人與人之間複雜的感情。她自是滿心歡喜地答道:“喜歡你。”為此,長大之後的張愛玲還覺得自己當初不該那樣見利忘義。然而,這是一個小女孩真實的想法,畢竟姨太太給她做衣裳,也並非出於純粹的討好。 但姨太太和張廷重畢竟只是露水情緣,無法長久。張廷重雖然喜歡採折天涯芳草,卻在她們凋零之時,隨手丟棄,不再眷念。在他心中,黃逸梵的地位只怕誰也不能取代,可惜他本有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黃逸梵無法將她美麗柔軟的感情,交付給這樣一個不解芳心的男人。

姨太太走了,原因是她和張廷重吵架時,用痰盂砸破他的頭。於是族裡有人出面說話,逼著她走路。本就不是明媒正娶,她的下場早在來時就可預見。她在這座豪華的洋房裡也算是風光了一陣,被趕走也並無多少遺憾可言。走的那一天,小張煐坐在樓閣的窗台上,看見大門裡緩緩出來兩輛榻車,都是姨太太帶走的銀器家甚。僕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 可見姨太太在府中並不得人心,此去經年,前程未卜,但她以後的人生未必只是寥落。母親的出走都不曾給小張煐的心靈泛起更多漣漪,所以姨奶奶的離開更是微不足道了。離別的感覺,也許到她長大後才能深刻懂得。有些人走了,像一縷清風,無牽無礙。有些人離開,似要將魂靈一同抽去,痛徹心骨。姨太太屬於前一種,對小張煐來說,那一天車行緩緩的情景,如同看一場日落那般尋常。

姨太太走後,整個家從繁雜喧鬧中,驟然間變得安靜無聲。而張廷重也因了近年來抽鴉片、嫖妓和姨太太打架等諸多醜聞,鬧得四處流言蜚語。他在天津自覺待著無趣,回首往事,遺憾湧上心頭,於是決意痛改前非。他寫信給遠在英國的黃逸梵,承認錯誤,答應戒鴉片,從此再不納妾,只求她回國,重新把家安置到上海。 黃逸梵居然同意了,至於是何種原因,並不清楚。也許是幾年漂泊,有些疲累,想要回到舊巢做短暫的棲息。也許是想要回來,和張廷重做最後的了斷。又或許是想念一雙兒女,回家重續這段親情。總之她答應了,後來她對小張煐說過:“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我這次回來是跟你父親講好的,我回來不過是替他管家。” 這一年,張煐八歲,她在天津這段快樂的童年生活,就此戛然而止。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她行將奔赴的城市叫做上海灘,也不知道,她有一天會在這座風起雲湧的大都市,掀起波瀾壯闊的文字浪潮。她是有幸的,命運在無形之中給了她一次選擇的機會,成就了她不同凡響的未來。上海灘因為這個傾城女子,而有了另一種驚世的美麗。

小張煐登上了開往上海的船,旅途給她帶來的是難以言說的喜悅:“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彷彿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裡看到海的禮讚,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裡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 抵達上海後,這座國際性的大都市,顯然比天津更為繁華似錦。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挎氣而快樂的,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殊紅的快樂。” 父親張廷重到了上海之後,並沒有獲得重生之感。相反他因為心力交瘁,加之旅途勞累,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亡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台上,聽著窗外嘩嘩的雨聲,嘴裡不知所云,讓小張煐感到害怕。但這一切,都有驚無險。上海雖然沒有替他挽回往日鼎盛的家族,卻續寫了他的人生。

當張愛玲來到上海,由驚喜轉為恐懼的時候,傭人告訴她,母親和姑姑要回來了,她應該高興。的確,這樣毫無防備的遷徙,令小小的她需要溫情的偎依,儘管倔強的個性讓她並不怯懦陌生,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海上花開,海上花落。這座城,雖沒有天津春日遲遲的空氣,卻主宰了她一生的命運。她最傳奇的故事,因上海灘開始,也因上海灘結束。此刻,黃浦江濤聲依舊,水上的漣漪,蕩漾著許多不知朝代的從前。從無到有,由緩至急。它知道一些什麼?又能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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