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的傾城往事

第4章 春意遲遲

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然後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到盡頭,滿目荒涼。
春山如黛,垂柳畫橋。白雲出岫,倦鳥還巢。採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扎一個紫藤的鞦韆架;看幾隻燕子築巢,或和幾隻螞蟻對話。這樣美好的時光,彷彿留在那個叫童年的記憶裡。悠長,不復與見。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童年時光。無論幸與不幸,但歡樂總是比苦悶多。因為任憑世事飛沙走石,那顆童心始終光潔如鏡,純真美好。少年就開始做雨打芭蕉的夢,為賦新詞強說愁。之後那個漫長的成長過程,像是江南的梅雨季節,怎麼也看不到晴天。再往後的歲月,日影如飛,說老就老了。 驚世才女張愛玲,亦同我們一樣,有過一段簡約如畫的童年。也許她的童年並非盡如人意,但對於一個小小女孩,她所能銘記的,依舊是那些值得留戀的趣事。人的一生,最美好、最潔淨、最單純的回憶,莫過於童年舊事了。張愛玲後來在她的作品《私語》裡,有過對童年那段日子,比較細緻入微的描寫。

張愛玲兩歲那年,張廷重因為和二哥張志潛的關係不和睦,舉家從上海搬遷到天津。張志潛是張廷重同父異母的二哥(大哥早夭),為張佩綸與原配夫人朱芷薌所生,比張廷重大十七歲。天津的那座洋房在英租界裡,房子是當年爺爺張佩綸結婚時自己購置的,亦算是豪華寬敞。而張廷重來到這裡,無人干涉,更是有恃無恐地縱情享樂,自在逍遙。 那時候的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叫張煐。這個名字確實有些生僻,至於誰取的已不得而知,世人所知道的都是那個叫做張愛玲的民國才女。在天津的生活,對小張煐和她弟弟張子靜來說,是明亮而靜美的。她曾說過,天津的家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讓她喜歡。想來,她那時年紀尚小,所看到的只是浮華的表象,而歷史所帶給那個家族的衰落陰影,她還不能體會得到。

弟弟張子靜在晚年時對天津那段生活,有過飽含感情的回憶:“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歲,男才女貌,風華正茂。有錢有閒,有兒有女,有汽車、有司機;有好幾個燒飯打雜的佣人,姊姊和我還都有專屬的保姆。那時的日子,真是何等風光啊!” 是的,何等風光。倘若甘願做一個平凡的人,安於現狀,守著殷實的祖業,也算是一種幸福。但許多人始終念念不忘祖上的鼎盛光輝,還做著不可逆轉的前朝舊夢。他們的心在激流裡飄蕩,永遠都無法平靜。 當然,這些沉重的歷史,在小張煐的童年記憶裡都不存在。她只記得院內有一個鞦韆架,她的快樂時光以及童年的夢,在鞦韆架上放飛。她記得後院養了雞,夏日的中午她穿著白底小紅挑子紗短裙,紅褲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沉浸在迷幻的世界裡,朦朧有趣。唱幾首童貞婉轉的歌謠,歡快無比。

天井一角架著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怀大志的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上面練習寫大字。他瘦小清秀,講給小張煐聽。或許是因為她自小就對文字敏感的緣故,小張煐沒來由地喜歡他,替他取了一個莫名的名字叫“毛物”。而毛物的妻子,被她稱為“毛娘”。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藏了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故事。 領弟弟的女傭喚做“張乾”,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佔先。領小張煐的叫“何干”,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也因此,張愛玲在小的時候就想到要男女平等,想到要銳意圖強,凡事務必勝過弟弟張子靜。後來張子靜在回憶錄裡說:“她不必銳意圖強,就已經勝過我了。這不是男女性別的問題,而是她的天賦資質本來就比我優厚。”

弟弟張子靜從小體弱多病,卻實在長得秀美可愛。小張煐任性好強,有著奇異的自尊心,對弟弟不甚喜歡。但她畢竟是個未諳世事的孩子,況且她在天津除了弟弟,只怕沒有幾個玩伴。所以他們姐弟之間的情意一直不算深厚,但也不至於疏離。 張愛玲在《私語》裡還寫道:“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這裡的她,指的是張愛玲的母親。在張愛玲的記憶裡,母親似乎一直都不是很重要。家裡沒有母親,也不感到任何的缺陷。 張愛玲的這篇《私語》,描寫了許多她在天津的童年趣事。讀完之後,勾起了許多人對童年時光的美好記憶。與魯迅的,還有林海音的有著相似的趣味,都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春水漸漲,燕子來時的青蔥歲月。童年是鎖在抽屜裡,那一張張黑白的老照片。光陰過去越久,越值得懷想、回味。

小張煐四歲不到的時候,家裡給她和弟弟請了私塾先生,從此悠長的誦讀成了她年幼時又一段美好的記憶。從霧靄迷濛的晨曉,到煙霞雲斂的黃昏。窗外稀疏的星光,掛在梧桐樹上,清輝灑地。幾隻倦鳥返巢,江岸垂釣的老翁,也踏著山徑歸來。始終相信,在張愛玲幼小的心靈深處,有一方外人所窺見不到的天地。那時候的她就已經悟得到自然萬物,有著各自不同尋常的美麗。 在小張煐的記憶中,還有一位蒼涼的老人。這個老人是她的堂伯父張人駿,有時傭人會帶她去請安。她對他的印象,以及當時的場景,到成年後依舊曆歷在目。她記得一個高大的老人家永遠坐在藤椅上,此外似乎沒有什麼家具陳設。她喚一聲:“二大爺。”這位老人每次都問:“你認了多少字了?”然後就是“背個詩給我聽”。而他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就流淚。

那種不知所以的蒼涼,像一幅畫,就這樣鏤刻在張愛玲腦中。當時的她,並不懂得這個老人為何總聽那句詩落淚。那場瀰漫在民國時代的前朝遺風,在許多人心上,劃過了無以復加的傷痕。但一個對人世恍惚的小女孩,還無法從中辨別出其間的無奈與悲涼。她的世界,似那片琉璃月色,乾淨,純粹。 張愛玲四歲的時候,因為姑姑張茂淵要出國留學,母親趁此機會藉口要陪同小姑出洋,給自己改了一個文藝新潮的名字,黃逸梵。她就這樣不顧一切,拋夫離子,遠走高飛去了英國。此後關山萬里,滄海無垠,再重逢,不知是何年哪月。她是個敢於求索的女子,哪怕前途渺茫,一無所獲,也強過在這個腐朽的家裡屈辱一生。 不是她心狠,是這個殘缺零落的家,實在找不到容身之處,更別說安放心情。黃逸梵是一隻民國青鳥,不甘願囚禁在這座潮濕髮霉的老宅,她渴望水波瀲灩的盛日。所以她割捨親情,將自己放逐天涯,去追求自己內心的花好月圓。

沒有值與不值,沒有對與不對。因為人生的方向,從來就沒有標準。找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堅定地走下去,是窮途末路還是一馬平川,都要無悔。張愛玲在日後談到對母親的印象,說:“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裡她是遼遠而神秘的。” 的確,這位新潮的母親,堅強得甚至有些冷漠。她的一生似流雲來去自由,飄逸中帶著迷幻,冷傲裡藏有溫情。在張愛玲生命中許多場宴會裡,她總是缺席,卻又無處不在。 張愛玲從來沒有責怪過她的母親,以她的心性和情懷,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地理解母親的選擇。既然沒有力氣去愛陌生的別人,那麼就愛珍貴的自己。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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