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你因靈魂而被愛·張愛玲傳

第11章 10、父親張志沂:前世的情人,還是怨偶

張愛玲的父母,一個過時得讓人嘆息,一個新銳得讓人側目,但是,正是有了這太舊的父親,和太新的母親,正是觸及靈魂地感受到兩種思想的交融與碰撞,撕扯與掙扎,才會誕生如此絕世而獨立的張愛玲。她立於時代之上,不被成說牽制,不隨潮流而動,孤獨地固執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處,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幾經時間之水的洗滌,愈加璀璨。 張愛玲的小說,講一個女孩子和自己的父親相愛,熱烈到慘烈的感情,偏偏用清淡的筆調寫來,直叫人毛骨悚然。 張愛玲說自己的小說,大多有所本,不知這篇小說的原型來自何處?聯想作者生平,就算我八卦吧,我也得說,這裡面似有她本人的感情經驗。不是都說,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嗎?雖沒到小說裡那個地步,但,同樣是一種驟冷驟熱的,被阻滯了的愛。

從默契融洽,到分道揚鑣,幾乎是在一瞬間,好像一隻曾經精美的瓷瓶,被摜碎在地,光弧劃過,碎片飛濺。張愛玲和她父親張志沂,各自掉頭走開,卻在別人無法注意到的瞬間,拾起殘瓷一片,珍藏在心,即便被那棱角劃得傷痕累累,仍然無法捨棄。 當張愛玲和張志沂天各一方,彼此想到,是否各有各的委屈與芥蒂?其間的酸楚難言,倒跟愛情有點兒相似。創傷多半因為愛而不是不愛,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之意。 要說清這一場父女恩怨,首先要弄清張志沂這個人。張愛玲筆下的張志沂,是一個非常容易被妖魔化的形象,他抽煙、逛妓院,不求上進,沒有責任感,行為方式堪稱簡單粗暴。當年,張愛玲揭露父親對自己施暴的文章《私語》以英文發表時,那家報紙就用了“What alife!What a girl's life!”這一驚一乍的標題,顯見得張志沂是一個十足的惡棍。

但是,張愛玲的文字和眼光,從來就不是平面的,只要讀者再多一點兒耐心,就可以從張志沂的表面,看到他的內裡—他是時代斷裂造成的一個“多餘的人”,他長成這樣,不能由他自己負全責。 為張愛玲的奶奶李菊耦量身定做了一則傳奇,說她在簽押房裡與張佩綸相遇,豪門小姐憐惜落魄才子,她為他寫的詩偏巧被他看見,更加幸運的是,得到了老爹爹支持,才子佳人的戲碼,演變成童話的結局: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李菊耦和張佩綸唯一的兒子張志沂說,這個情節是假的,那首詩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詩都是爺爺自己做的,而且,奶奶絕不可能在簽押房裡與爺爺相遇。 他乾淨利落地剔除了所有傳奇元素,將“爺爺奶奶”的故事還原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平淡姻緣,兩人年齡與身份的差異,則是因為李鴻章擇婿太不按常理出牌。老李後來又將小女兒嫁給小她六歲的任家少年,完全不符合“中國式婚姻”的習慣,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說:(任家少年)一輩子嫌她老。

比較而言,李菊耦還算是幸福的,浪漫的前傳雖是小說家言,她和張佩綸婚後的生活倒也算安逸,風晨雨夕,庭前階下,他們煮酒烹茶,談詩論畫,簡直有點兒像當年的李清照和趙明誠了。可是,首先,就像李清照的快樂生活終究風侵雨漬百孔千瘡一樣,有誰能夠在時代大格局隱隱的威脅之下,堅守住個人的幸福堡壘?張佩綸不是趙明誠,李菊耦也做不了李清照,從一開始他們的快樂就不是多麼真切,更像浮在荷葉上的露珠,晶瑩流轉,看上去很美,但跟荷自身總是隔了一層。 張佩綸晚年自稱生不如死,可見他不曾真的幸福;李鴻章寫給李菊耦的家書裡,總是勸她要開心一點兒:“素性尚豁達,何竟鬱鬱不自得?憂能傷人,殊深惦念,聞眠食均不如平時,近更若何?”……老父親殷殷之言,令人感慨,卻收效平平,李菊耦後來在親戚間有孤僻的名聲。我彷彿看見他們在風花雪月的背面,側向無人的一隅,噓出一口氣,露出不快樂的表情。

《對照記》裡,有李菊耦中年時期的照片,她發胖了一些,眼睛定定地看著鏡頭,像是一個極平凡的母親,內心所有的穩定,都來自身旁的一雙兒女。 這雙兒女,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和姑姑張茂淵。 多年來,李菊耦配合張佩綸,上演隱士夫婦的風雅風範,但“煊赫舊家聲”裡的浮華影跡,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況,在當年,她就不是一個只識婦德與女紅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麗娘或者崔鶯鶯式的純情女生,她是能幫助老爹爹看公文的,從婚後和父親的來往書信中,也可看出,她對於官場人物、規則,都有著深刻的了解,這樣的一個李菊耦,不大可能甘心於邊緣狀態。娘家的兄弟們時不時就有一個“闊了”,她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壓力轉化為動力,動力放在培養兒子上。可惜,正像周杰倫唱的那樣,觀念不及格,其他全是垃圾,李菊耦的苦心孤詣,也可以換成另外四個字,叫作“不合時宜”。她老爸和老公都是少年進士,科考高手,靠文章起家的,李菊耦立意在兒子身上複製他們的成功,打小就盯著張志沂背書。 “三爺背不出書,打……罰跪。”這是老女僕的回憶,李菊耦的嚴厲取得了成績,多少年後,張志沂還能將古文時文甚至奏摺倒背如流,無事時在家裡繞室詠哦,末尾處拖了長腔,一唱三歎地作結。

這份童子功是紮實得可以,但又有什麼用? 1905年,張志沂十歲左右清政府就廢了科舉,再也不是一篇八股定終身的年代了。張愛玲聽她老爸背書總是覺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張志沂這樣孜孜於背誦“毫無用處”的東西,是慣性還是潛意識中的一種抗議?搭進了金色童年不算,硬生生地被灌進一肚子無用的學問,不惆悵是不可能的。 除了學問,李菊耦在思想意識上也對兒子嚴防死守,紈絝子弟,鮮衣怒馬,那麼她就把兒子往土了吧唧上打扮,給他穿顏色嬌嫩的過時衣服,滿幫繡花的鞋,沒有一副時尚的行頭,他就該羞手羞腳地見不得人了,親戚家那些時髦子弟也不會願意帶他玩。 不承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張志沂小同學穿著繡花鞋,走到二門上,四顧無人,取出袖子裡藏著的一雙時尚新款,換下來,走出去,女僕在騎馬樓的窗子裡窺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問”。一雙繡花鞋,哪能擋住時代、家族、社會各種因素的進犯?何況這顆正在成長的少年心,就想撲通一聲跳進那大染缸裡去。李菊耦從娘家帶來的“先進”經驗裡,似乎只有一點是可取的,那就是培養兒子飯後“走趟子”的習慣。所謂“走趟子”,就是踱步,所謂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好習慣,難堅持,李菊耦的老爸李鴻章屬於能堅持下來的極少數,在軍中也照做不誤。李菊耦將“走趟子”作為家族優秀傳統,移植到兒子身上,多年後,張愛玲經常看見她爹圍著鐵檻一遍遍地轉圈,在煙榻酒桌之間,秉燭夜遊之餘,他哪兒需要像走趟子這種投入時間少而收效巨大的運動?沒有了李中堂家國在身的莊嚴感,張志沂的繞檻而行,就有了一種諷刺意味,一種籠中獸般的荒誕。

在其母的精心教育下,張志沂還沒長大就過時了,一個天生的遺少,處處都彆扭。 三十來歲的時候,他也曾在鐵路局和銀行做過英文秘書,第一次是因他生活放蕩,聲名狼藉,影響到引薦他的堂哥的官譽,致使堂哥“下課”,他也丟了工作;第二次則是因為他供職的銀行有日方背景,抗日戰爭爆發後,他怕被誤認為漢奸,主動辭職。兩次原因不同,但給他留下的記憶都是不愉快的,他乾脆再不出山,就靠著母親的那份遺產,過著墮落但也不是很快樂的生活。 也許李菊耦預感到,重振家業成了一個邈不可追的夢,她轉攻為守,老女僕話說當年,首先想起的就是老太太怎麼變著法地省草紙。 從李菊耦留下的豐厚家產看,她還沒到這個地步,節省草紙,與其說是一種必須,不如說是內心恐慌的外顯。既然希望無法抓摸,她只有用心算計手中的所有,延緩坐吃山空的速度,卻想不到沒等到坐吃山空,她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張愛玲說:“命運就是這樣防不勝防,她的防禦又這樣微弱可憐。”

李菊耦去世的第三年,張志沂娶了親,對方是李鴻章的好友、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素瓊。對於門當戶對這件事,經常看到網絡上的討論,力挺者居多,尤其是一些當年不信這個邪吃了虧的主兒,大談門當戶對的好處,生活習慣相似,有共同語言,等等。不過這也難免有失偏頗,若是張志沂先生和黃素瓊小姐九泉之下有知,一定要跳出來掰扯一番,這兩位,都是“門當戶對”的受害者。 黃素瓊的祖父黃翼升戎馬一生,官運亨通,卻有一憾事—人丁不旺,他本人四十七歲才得了個獨子黃宗炎,這個兒子快三十了,還沒有孩子。黃宗炎的老婆賢惠,親自跑到鄉下給老公買了個姨太太。等姨太太終於懷了孕,黃宗炎卻病逝於廣西鹽法道任上,姨太太肚子裡的孩子,是黃家唯一的血脈,大太太唯一的指望。臨盆這天,大太太緊張至極,聽接生婆說是個女孩,當即昏倒過去,然而,極富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裡面還有一個,而這個,是個男孩,大太太短時間內經歷大悲大喜。

這是張愛玲早年散文裡寫到的,多年後,她在裡告訴我們,那個男孩,其實不是姨太太生的。黃宗炎病逝時,姨太太還大著肚子,黃家的族人氣勢洶洶上門爭奪財產,若生下來的是女孩,家產就沒這些女人甚麼事了。大太太胸中有韜略,讓用人去外面抱了個男嬰送進內宅,只說是個雙胞胎,一路的驚心動魄自不必說,好在,有驚無險地成功了。 不知道裡這段是否屬實,但大太太對這個幫助她們維護了家族財產的男孩仁至義盡,待他長大將他送進了震旦大學,那個女孩倒留在家裡讀私塾,還纏了一雙小腳。那女孩,不消說,就是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 按這個趨勢,黃素瓊本該長成張愛玲筆下的白玫瑰,但不同的性格加諸不同的命運之上,會有不同的結果,黑夜給了她黑色的眼睛,她用它來夢想光明。

比如說,她沒有進過學校,就對學校無比嚮往,她用幽深庭院裡一個寂寞女孩的想像,將“學校”這個新生事物包裝得光芒萬丈。在那個天翻地覆的年代裡,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可樣樣都與她無關,她的嚮往,既甜蜜又酸楚。 二十歲那年,她帶著嫁妝,更帶著已成形、未出口的夢想嫁給了張志沂。他們開始時相處得不錯,張志沂讀過很多書,中英文都不錯,乍一看也像個有新思想的人,而黃素瓊漂亮、上進、志存高遠,又有一些楚楚動人的缺失感,看上去也很可愛。 《對照記》裡,收有一張照片,張志沂小夫妻和親戚家的幾個年輕人圍桌而坐,背景應該是個大花園,草木繁盛,綠意幽然,黃素瓊蹺著蘭花指提起水壺續水,喇叭口袖子垂下來,風姿綽約,這場景好像一幫學生聚會,是他們最好的時光。

時尚雜誌總是在對女人諄諄教導—不要夢想去改變男人,當然,男人也別想改變女人。其實,別說改變對方,改變自己都不容易。蜜月期裡,張志沂也許會稍稍收斂自己的荒唐,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是不願意好好對她,而是,他更愛自己,更捨不得讓自己受委屈,時間一長,尤其在張愛玲和弟弟出生之後,他管不住自己了,又出去鬼混,抽大煙,逛妓院,跟過去的生活銜接上了。 黃素瓊不能接受,從極封建的家庭裡走出來,她比別人更嚮往光明健康的現代生活方式,納妾、抽鴉片,如昏昧陳舊的夢魘,她躲之不及,唯恐沾身,如何與之朝夕共處? 這時小姑子張茂淵出國留學,她以監護為由,同去了英國。舊家庭出來的女子,一般是不太容易適應異國他鄉的生活的,比如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但黃素瓊不是,她一直那樣嚮往文明社會,現在好了,她完全地在這社會中了,新鮮事物撲面而來:藝術、禮儀、穿衣打扮、生活方式……多麼可愛多麼浪漫多麼華麗的這一切啊,黃素瓊眼花繚亂,在英國的她一定是個很勤勉的學生,很快就從中國的小腳女子,進化成了西洋式的美婦人。 但終究不能徹底,國內有張愛玲和張子靜,張志沂也不像裡的賈珍賈蓉乃至賈璉那樣全無心肝。他一直催她回來,給她寫信,信裡有詩: 括號裡的字都是年深日久,張愛玲不記得了,瞎猜的。 雖然黃素瓊努力將自己西化,對於這中國式的感情表達,也不能完全無感,她將這首詩隨身攜帶多年,直到成為遺物交給張愛玲,一塊兒交給張愛玲的,還有張志沂的一張照片。 但是,寫這首詩的同時,張志沂已荒唐到極限,他納妾,把一個年齡不小脾氣很大的妓女接回家,鬧得雞犬不寧,自己的腦袋也被打破;他吸毒,吸得過了度,“離死很近了”,坐在陽台上,額頭搭一塊濕毛巾,目光呆滯,喃喃自語……恣肆的荒唐過之後,會有一種酒傷式的空茫倦怠,這時,他想要回頭了。 得到浪子回頭的允諾,又有感情牽絆,離國四年之後,黃素瓊歸來。張愛玲這年八歲,八歲的小女孩感到母親帶回來了一個無比新奇的世界,又明亮,又輕盈,又柔和。從新式的裝修,到“蘊藉華美”的客人,鋼琴、繪畫、表演,以及被母親鼓勵著,為一朵枯萎的花落淚,這些都是張愛玲未曾經歷而又無比熱愛的,她是那麼喜歡母親帶回來的世界。 但張志沂未必喜歡。他嚐到過舊世界的甜頭,知道它種種微妙隱晦的可愛,即便它聲名狼藉,他對它仍有感情。就算為了妻子,為了家庭穩定願意洗心革面,可是,改變自己這件事,光有願望是不夠的,還要有力量,把自己從過去中連根拔起,即便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一般人如我是做不到的,而張志沂很可能連我都不如。 決心被時間稀釋,細微的芥蒂生出,初時的快樂空氣被破壞掉,張志沂故態復萌,照樣抽鴉片逛妓院,連家用都不拿出來,想著把妻子的錢耗光了,她就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他忘掉了,黃素瓊是勇敢的湖南人,寧可壯士斷腕,也不願委曲求全,爭吵不可避免地爆發,黃素瓊提出離婚,張志沂不願意。 絕大多數男人都不肯離婚,老婆再不好,有一個現成的擺在那裡,就不用費甚麼心思了。儘管理論上說以舊換新是個合算的買賣,但是,在這一點上男女不同,除非已經找到特別可心的下家,不然男人懶得為一個理論上的東西折騰。 何況,黃素瓊儘管脾氣暴烈,卻美麗優秀,張志沂對她有一點在乎,珍惜她的好,但對她又不那麼在乎,可以看輕她的心情與脾氣,他又是那麼懶散的一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這是20世紀30年代,“皇帝”溥儀對於“妃子”文繡的離婚申訴都無計可施,張志沂再不情願,還是到了直面離婚協議書的一刻,他心緒如麻,繞室三匝,律師轉頭去做黃素瓊的工作,黃素瓊用一種非常歐化的語氣,簡潔明了地說:我的心已經是一塊木頭。 宛如弦斷不可續,水潑不可回,她惜字如金,一個字都不想跟他囉唆,張志沂的自尊大受震動,終於,在協議上簽了字。 回望張愛玲父母的十餘年婚史,會發現他倆之間梗著的,是一個新時代。無疑,張志沂和新時代不投緣,和舊時代更相知,而黃素瓊作為女子,在舊時代可沒占到什麼便宜,纏小腳,不識字,嫁給不稱心的男人。舊時代是一隻可惡的手,把這個心氣挺高的女子摁得死死的,危急關頭,新時代現身,像一個光明磊落高大英挺的男人,對她露出親切的甚至是慫恿的笑容,成為她的後盾,她可以信賴的隱秘情人。 當黃素瓊丟下一切包袱,一往無前地擁抱新時代,張志沂心中則有一種酸溜溜的悻悻然。這個男人更加不走運之處在於,和他關係最為親近的兩個女人全對這新時代心悅誠服,另一個,就是他的女兒張愛玲。 父母離婚這年,張愛玲約十歲,前面說過,她對母親帶回來的新世界一見鍾情,現在,越發情深意篤了。父母離異,一度使她微感不安,但是,當她來到母親家中,看到了煤氣爐子和陶瓷臉盆,她立即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假如父母的離異,能使她母親,還有她自己,離那樣一個光明現代的世界更近一點,把父親拋棄掉也沒什麼關係。 其實張志沂固然荒唐,但對這個早慧的女兒很器重。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認真閱讀她的所有文字,和她暢談,張愛玲對高鶚的續作大加抨擊,張志沂頗以為然,同時指出,續作對於官場景況的刻畫生動逼真,這跟高鶚本人出身有關係。張愛玲寫過一篇很無厘頭的《摩登紅樓夢》,講寶玉出國,賈璉當了鐵路局局長,芳官變身娛樂明星,就像現在的《大話××》。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對這種文字有耐心的,但張志沂非但認真看完,還給擬了“很像樣”的回目。 張志沂打心眼裡沒把這個女兒“小”看,他知道她什麼都懂,心情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她談談親戚家的笑話,休要輕看這一舉動,進行這種溝通,是相信對方在人情世故上,達到了和自己同樣的層次。 很多年之後,張愛玲在美國,著文回憶父親帶她去買點心,她要小蛋糕,而他則總是買香腸卷,她偶爾也會嚐一只。那年在多倫多,她看見類似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隻,卻不是那個味了。淺淡的文字間,透露出當年這對父女的好時光,他們也曾經那樣親密溫馨過。 只是,那個時候,張愛玲是個成長中的少女,且有從母親那裡繼承過來的文藝氣質,即使她足夠早熟,也難以避免該年齡段普遍具有的矯情:無限誇大自己對某些事物的愛好,無限強調自己對某些事物的厭惡,企圖在這種誇張的表情裡突出自己,建立自己,而黃素瓊和張志沂客觀存在的差別,正使得這種矯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親在一起時,更輕鬆,更快樂,更有一種其樂融融的情調,但張愛玲還是告訴或者說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與黑暗的兩段,屬於父親的這一端,是黑暗沒落腐朽的。 “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而母親的這一端,是冷冽的新天新地,光明,秩序儼然,即便有點涼,卻像是“在新房子裡過年”,是興旺的,有指望的,很提神。 黃素瓊離婚後不久,就去了法國,沒關係,姑姑還在,姑姑長期和黃素瓊同出同入,是一個陣營的,張愛玲在姑姑家裡感到了相似的空氣。而姑姑給母親寄信時也會夾上張愛玲的照片,並且告訴張愛玲,她是答應了黃素瓊才來照顧她的,不至於離間她們母女感情。 張志沂這邊的生活,也在有序進行著,他再娶,仍秉著門當戶對的原則,娶了原北洋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孫寶琦鼎盛時期,妻妾成群,共計娶了五房太太,生下八個兒子,十六個女兒,賦閒之後沒了進項,家里人又多,日子就不好過了。不過,再怎麼著,人家孫寶琦也是做過總理的,前總理的女兒,這名頭就像水果上打的那層蠟,固然無補於內在品質,但賣相光鮮了,價錢就上去了。 孫寶琦的女兒,專供權貴之家,其親家囊括了馮國璋、盛宣懷、王文韶以及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凱等。張愛玲的小說《琉璃瓦》中,諷刺過一個將女兒做誘餌,一門心思釣有錢女婿,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老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以這位“外公”為原型。儘管孫寶琦在嫁女兒方面很有經驗,但是孫用蕃到了三十五歲才嫁掉,還是做填房,不能算作成功。看過孫用蕃一張中年時的照片,五官飽滿,眼睛很大,也算是個美女了,未嫁之前,又有精明能幹的名頭,怎麼著也不該輪到她嫁不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庶出的身份有關。 裡,鳳姐說起探春的婚事,就感嘆過有些輕浮的人,結親要挑對方是正出庶出。黃素瓊也是庶出的,但黃的父親不過一妻一妾,正室無所出,基本上跟正出的一樣。除了這個原因,孫用蕃還有鴉片之癖,不過我也懷疑,不是這癖好導致了她嫁不掉,而是她嫁不掉才有了這癖好。 孫用蕃珍惜這次婚姻,願意和張志沂以及張志沂的兒女們搞好關係,還沒有嫁過來,她就已經鄭重地準備了送給張愛玲的見面禮——她自己的兩箱子舊衣服。 我相信孫用蕃是抱著“友好”的態度準備這份“禮物”的,她的問題在於太主觀,她自己家境不好,姊妹多,競爭激烈,可能跟《琉璃瓦》裡描寫的一樣,一雙襪子都是一筆會被他人覬覦的財產,但人家張愛玲家不是。李菊耦留下的那筆嫁妝著實豐厚,還沒敗壞完呢。 張愛玲還從黃素瓊那裡繼承了“衣服癖”。她五歲時就夢想梳愛司頭,穿高跟鞋,小時候的衣服,她一件件記得分明,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褂,飛著藍蝴蝶的洋紗衫褂,姨太太用整塊絲絨做的小斗篷,被老媽否定了的俏皮的小紅襖,還有那件還沒有上身就小了的蔥綠織錦的外國衣服,讓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傷心,認為是終身遺憾。要想得罪這種“衣服癖”患者,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限制她的衣著,孫用蕃自稱自己的衣服料子很好,張愛玲卻說,袖子都已磨破。 另一方面,張愛玲是個排異性很強的人,對別人的氣味,一定很敏感,要是她喜歡的人倒也罷了,對於這位後媽,她從一開始就很抵觸。姑姑跟她說她爸即將再婚的時候,她都哭了,發狠地想如果這個人站在對面,一定要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這戲劇化的設想雖沒有變成現實,但是,她也一定不願意穿孫用蕃的舊衣服。 但是,沒辦法,孫用蕃嫁過來,張愛玲在她治下,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穿她的舊棉袍。張愛玲說那顏色像碎牛肉,穿在身上的感覺是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在貴族化的教會女校穿著這樣的衣服走來走去,相當難堪。學校裡一度醞釀製作校服,張愛玲內心非常渴望,還想像也許像別處那樣,是白襯衫,藏青色的十字交叉背帶裙,洋服中的經典,又有少女氣息。可惜學校當局最終沒通過。 多年後她到台灣,還讚賞女學生的草黃制服,聽說群情激憤要求廢除女生校服,不禁苦笑,也知道這樣“憶苦思甜”說出來會讓年輕人生厭,沒辦法,“我那都是因為後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理”。張愛玲晚年寫到繼母,仍是一股子冷嘲熱諷的口氣,我想,也許跟孫用蕃自我感覺良好的“贈衣”之舉不無關係。 當然,更不可原諒的,還是她搶走了自己的父親,孫用蕃嫁過來之後,張志沂對她言聽計從,從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敘述來看,這倆人從頭到尾感情都不錯,真應了那句話,誰都有誰的那杯茶。 孫用蕃和張志沂一樣,在舊時代裡生了根,如果說“遺少”也有女版的話,那麼她就是。和張志沂一道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不管將來,在近乎微醺的氣氛中,消磨掉這一生,有什麼不好呢?她和老公志同道合,於是相親相愛。 對此,張愛玲當然是不愉快的,有一種被剝奪感,她拼命地瞧不起父親的生活,到了這會兒,還有自我保護的成分—用輕視將自己與他隔絕開來,裝作根本不在乎他的感情,掩飾那一點點失落。 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天生就是個寫小說的人,“寫小說的人”和普通人的一個區別,就是對別人特別有興趣,甚至能超出個人好惡,把對方凝練為一個觀察描寫的對象。孫用蕃的到來,使得張愛玲有機會觀察“繼母”這個群體。這一群體歷來公眾形像不佳,但初見之時,孫用蕃也無意扮演經典版的後娘,願意朝好裡做,張愛玲則把這點體會放到作文中,寫了一篇很是善解人意的文章叫《後母的心》,講繼母也很不容易。 孫用蕃讀過之後非常感動,又拿給親戚們看,但我總覺得張愛玲的“寫”和孫用蕃的“感動”,都有表演的成分,張愛玲想表現自己別具慧眼,孫用蕃想展示自己初步取得成功。而所有的表演,都有謝幕的時候,身段撐久了,是會感到累的,張愛玲原本對孫用蕃沒有好感自不必說,而孫用蕃再有向好之心,也消除不了舊時代里三十多歲才嫁掉的老姑娘內心的那股戾氣。 孫用蕃不敢動張愛玲這個大小姐,就揀張子靜這個軟柿子捏,張愛玲用的詞是“磨折”。不過,孫用蕃一定不會認可,人家不過是放棄“慈母”路線而改走“嚴母”路線而已,不是說棒子底下出孝子嗎?為啥大家都不理解張孫氏的良苦用心呢? 目睹孫用蕃挑撥父親教訓弟弟,張愛玲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兩人之間的裂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但是,張愛玲畢竟不是那種愛撒嬌發嗲的小姐,喜怒形之於色,大家族人多口雜,本身就是個江湖,早已歷練過的張愛玲,跟這位繼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互相敷衍得過。 但兩個女人之間的芥蒂,像一隻不斷充氣的皮球,暗暗地,沉靜地,等待著爆發的一天。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黃素瓊回國,張愛玲自認為自己態度沒有多少變化,可張志沂感覺到了。他暗中不快,有點吃醋,此前他對張愛玲一直很不錯,養活她,教育她,欣賞她的作文,鼓勵她學詩,他以為張愛玲應該和自己父女情深,以為這個出色的女兒,將成為自己感情上的一種慰藉,不承想,黃素瓊一回來,張愛玲就變了心。如果只是奔向黃素瓊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張愛玲同時還亢奮地奔向那新時代,又一次拋下他,拋下他身處的那個死氣沉沉的舊世界。 就在此時,張愛玲又提出留學的要求,我想張志沂對於留學這件事,一定是有抵觸的,花錢且不說,他的前妻若不是出國留學,怎會那樣絕情地與他分道揚鑣?而張愛玲留學心切,選擇了最糟糕的說服方式—演講。中說,演講的感覺是站在台上,居高臨下,我們可以想像,當張愛玲鏗鏘有力距離感十足地陳述她的理由時,對於張志沂和孫用蕃是怎樣一種刺激?張志沂很惱火,說張愛玲是受了人家的調唆,這個人家,不用說就是黃素瓊了。孫用蕃則當場就罵了出來:“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不久松滬會戰爆發,日軍日夜在蘇州河那邊攻打,張愛玲說她家臨近蘇州河,每天被炮聲吵得睡不著,就跟父親提出,要去母親那裡住幾天,後來又說是她母親安排她出去參加考試,總之,她去黃素瓊那兒住了倆禮拜。走的時候,她跟父親說,是去姑姑那兒,張志沂情知前妻和妹妹同住,但餘情未了,在煙榻上柔聲應了一聲。 等到張愛玲回來,孫用蕃“忍無可忍”地發飆了,問張愛玲去她母親那兒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張愛玲說告訴父親了,孫用蕃怒道: “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便一個耳光打過去,張愛玲本能地要還手,被拉住,孫用蕃已經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 張志沂對於黃素瓊的感情是如此復雜,每時每刻都不相同,恨中有愛,愛中生恨。先前張愛玲來“請假”時,他躺在煙榻上,心情相對平和,黃素瓊在他心裡,模模糊糊地是個可愛的女人,於是柔聲應下。而其他時刻,比如這個早晨,他有起床氣,心情沒那麼好,再想起這個女人,就是一個尖銳的盛氣凌人的影像,一意投奔過去的張愛玲,也跟著變得可惡起來,他的暴怒的另一面,是被傷害的感覺。 張愛玲被關了起來,姑姑來說情,孫用蕃一見便冷笑道:“是來捉鴉片的麼?”不等姑姑回答,張志沂便從煙榻上跳起來,把姑姑也打傷了。這個細節,透出孫用蕃的心機,她知道怎樣把張志沂激怒。 “是來捉鴉片的麼?”一句話,就把姑姑推到黃素瓊張愛玲她們那邊,成了張志沂又一個假想敵。 姑姑營救無效,張愛玲被她父親關了大半年,表面上看,張志沂處於絕對強勢,但是,當午夜夢迴,張愛玲在被羈押的房間裡看那月光如冷冷的殺機時,張志沂是否也曾輾轉難眠思量遍,仍然不知如何與女兒握手言歡?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如何讓自己柔軟、柔和下來,張家人的強硬,也是一個傳統。 大半年之後,張愛玲找機會逃了出來,她在文中生動地描寫了那個逃脫之夜: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 —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 張愛玲離開了她所看不起的父親的家,來到她所嚮往的母親的家,夙願已償,是不是從此就可以得其所哉?假如生活真的按照這個調子發展,張愛玲就不可能成其為張愛玲,不可能有這一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參差對照風情萬種的好文章。 關於張愛玲與母親的關係,我們在前文裡有詳細敘述,這裡拋下兩人各種芥蒂不提,只說在母親的支持下,她終於以極其優秀的成績,考上了香港大學。 香港之於張愛玲,是一座特別的城,她帶著隱秘的宏偉抱負來到這裡,既躊躇滿志,又忐忑不安。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教科書,仔細琢磨老師的想法,門門功課都是優秀,一口氣拿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可能被保送到牛津大學深造,大好前程就擺在眼前,她就等著展翅高飛了。然而,一個大事件發生了,大四這年,港戰爆發,戰爭像一塊大披風,遮蔽了個人的一切努力,張愛玲看得大過天的成績,在兵荒馬亂的世界裡,是如此渺小,如此荒誕,彷彿眼前的佈景被誰陡然轉換,前途遠景像海市蜃樓一般消失了,擺在眼前的,除了死亡,便是千方百計躲避死亡。 終於回到上海,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說起這次遭遇,仍然憤憤不已:“只差半年就畢業了啊!”可那又怎麼樣?戰爭是沒商量的,或者說,命運是沒商量的。但我以為這對於女作家,未必是一件壞事,一次次的幻滅,剝除生命之上的附麗,使得張愛玲能和真相劈面相逢,無可躲避地,殺出自己的一條血路。 張愛玲想轉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續讀,至少拿個文憑,但擺在眼前的問題是,錢從哪兒來?戰爭爆發之後,她與母親失去聯繫,姑姑本來就沒多少錢,現在又在失業中。姑姑倒是建議張愛玲去找父親要錢,當初離婚協議上說好的,張愛玲的教育費用由父親負擔,後來她從父親那兒逃出來,她父親和繼母好一通笑話,說黃素瓊是自搬石頭自砸腳,弄上這麼一個包袱。如今讓張愛玲回頭要錢,不免讓她視為畏途。 張子靜卻一力攛掇,回家之後又跟父親提起,張志沂沉吟了一下,毫無表情地說,你叫她來吧。張子靜認為,父親這是對姐姐離家出走一事未能釋懷,我從中看到的,卻是一種不知所措,許多種感情一道湧來,怨艾,惱怒,懷念,憐愛……甚至還有一點點羞澀,張志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女兒。 張愛玲那邊,又何嘗不是?張子靜敘述了那次父女相見,張愛玲面色冷漠地走進了父親家,在客廳裡,見到了張志沂。她簡略地把求學的事說了一下,張志沂很溫和,叫她先去報名轉學,“學費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兩人相見不過十分鐘,張愛玲把話說清楚就走了。 張子靜這段回憶,兩百餘字,若是讓張愛玲來寫,一定大大超過這個篇幅,重新走進父親的家—儘管不是當年她離開的那座房子,她也一定會百感交集吧,沙發上是否還有散放的小報,窗前是否還有霧一樣的陽光?她對氣味那樣敏感,一定不會忽略鴉片的味道,她曾經對那味道那樣鄙視,時過境遷,那味道能否成為一條通道,領著她迅速回到從前的時光? 張愛玲的面無表情,不全是冷漠,可能還有百感交集,是面對太深太重的感情時的情怯,作為旁觀者的張子靜如何能懂得,那短短的十分鐘,她和父親什麼都不用說,但什麼都說過了,說完之後她匆匆離去,他們打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面。 這種決絕,談不上原諒不原諒,有一種感情,你是不可以對它做決定的,是拿它沒辦法的,你只能一動不動地待在原處,聽憑不講道理的命運隨意調度,命運沒有安排這對父女再見面,他們便不見。 對於這段往事,張愛玲一字不提,那裡面太濃厚太糾結的感情,怎樣說,才不會錯? 得到父親的資助,張愛玲還是沒有完成學業,張子靜說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聖約翰大學太爛,張愛玲不肯浪費時間;第二點是學費有了著落,生活費也成問題,以張愛玲之敏感,是不願意給窘境中的姑姑增加負擔的。我以為,可能還有第三點,港戰帶來的幻滅感,使得她對文憑沒有先前那麼熱衷,按部就班地上學、找工作實在太慢,哪有一個天荒地老放在那裡任你慢慢鋪陳? “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想做什麼,立刻去做,也許都來不及了。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 急迫的語氣,焦灼的心態,有亂世的影響,更源於內心深處對於現世的珍惜。 張愛玲小時候,過春節,除夕晚上跟保姆說好第二天早點兒喊她,但因她那一晚睡得太晚,保姆捨不得太早喚醒她,她一睜眼,見天光大亮,一切繁華都已錯過,她失落到大哭,趕不上啊,穿上新鞋都趕不上了啊,荒涼從這小小的人兒的骨子裡透出來,那種深刻的身世之感是與生俱來,還是早早地看了那麼多小說、看過如此多的人生使然? 我有個朋友曾笑言,她只要做選擇,就是錯誤的方向。我估計大多數人都會有共鳴,人們對自己占到的便宜通常視而不見,對犯的錯吃的虧則耿耿於懷,張愛玲是否也會這樣自嘲呢?不過,她在人生重大關口上,總能憑著直覺,迅速找到那條正確的道路,從父親那裡逃出來是這樣,放棄學業選擇寫作也是這樣,張愛玲堅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沒多久,就獲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雜誌上發表,老作家周瘦鵑稱讚其行文有毛姆的風格。 據張子靜說,他把這本雜誌拿回家,告訴父親,姊姊發表了一篇小說,他只“唔—”了一聲,接過書去。張志沂後來對這部小說隻字不提,但張子靜猜,他一定仔細看過的,是啊,那流利的文筆,從容的敘事,亦得益於當年他曾與她“共話文學”,他的觀點給她啟發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真誠地聆聽並欣賞過她的見解,這種姿態給了她自信,讓她在皇皇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覺。日後,胡蘭成接演了聆聽者角色,可惜,他做捧哏技巧有餘,卻沒有張志沂那份真誠,也沒有他的底蘊。 小說處女作讓張愛玲一炮走紅,她深諳趁熱打鐵之道,新作有如泉湧,捎帶著,又把五六年前,剛從張志沂那兒逃出來時,用英文寫的那篇羈押與逃亡經歷翻譯成中文,擴充後在報紙上重新發表。當年張志沂在《大美晚報》上看到那篇文章時,大發雷霆,事到如今,不知又做何感想。 不過,既是擴充,必然增加了一些內容,像這句明顯是後來加上的: 《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註明年月、地址,是近於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象(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張愛玲言語中頗有些感慨。 看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這句,我都替張志沂感到了惆悵。 “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這段話則像是十足的貶義,但身處其中的張志沂未必沒有同感。也許,沒有誰比這個女兒更懂他,只是,懂得是一把雙刃劍,慈悲的另一面是殘忍,於是愛恨交集,混合成沒有名目的強烈感情。 時間如水,記憶如冰。張愛玲接著從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國,無論是漂泊,還是暫時的穩定,於她,都像是在無日無夜的荒茫之中。她不像三毛,有父母做自己的守望天使,雖然那對父母平凡衰老,還有點嘮叨,但在一個人的長路上,他們仍是可以依稀回望的家園。不過,這也成就了張愛玲與眾不同的魅力,所謂絕代風華,就要有那種孑然獨立的姿態與表情。 張志沂也許關注過女兒的成長,但那種關注,只是茶餘飯後的一點念想,他的日子,還是要按照原先的節奏過下去,和孫用蕃一道躺在母親的嫁妝上坐吃山空,那筆嫁妝真是不小,他就這麼揮金如土的,到1948年,賣掉上海的最後一棟房屋後,在青島還有房租可以收,每年至少八百元。 不過,說到他處置上海那套房子的所得,真讓人對這位張公子的理財能力嘆為觀止,他看著物價飛漲,執意不聽任何人阻攔,把到手的美鈔和黃金換成了金圓券。在中國貨幣史上,金圓券算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笑話,等到它幾乎等同於廢紙,張志沂後悔晚矣。 1949年,張志沂夫婦搬進了一個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間,他一生有過那麼多錢,那麼多洋房和別墅,卻在這“比我家以前的佣(用)人房還不如”的屋子裡度過餘生。好在這個時間不是很長,1953年,張志沂去世。很多年後,他的兒子張子靜借用朋友的話總結,說父親命好,敗得好,死得早,沒受罪。想想也是,聽過一個笑話,人最大的悲劇是,臨終前感嘆,我有那麼多的錢,還沒來得及花呢,張志沂起碼不會有這種遺憾了。可是,回頭再想,他活過這一生的意義,難道就是為了暈頭轉向匆匆忙忙地把這些錢都花完嗎? 張志沂的所有個性,都與舊時代相宜,他善於背古文時文,放過去可以成為科考高手,小有才情,當能博一個才子的名頭,至於他喜歡眠花宿柳,曾幾何時那是一種無傷大雅甚至堪稱優雅的氣質,這些加一起,就是一個頗有派頭的濁世佳公子,然而時過境遷,新時代像是一件不合體的衣服,他的人在裡面,顯得很蹩腳,很頹。 黃素瓊與他截然相反,她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事業,學習油畫,給第一任印度總理的兩個姐姐做過秘書,還曾在英國的工廠裡做女工製皮包,目的是學會裁制皮革,自己做手袋銷售。她這個計劃似乎沒成功,“後工業社會才能夠欣賞獨特的新巧的手工業。她不幸早生了二三十年”,張愛玲這樣總結。 張愛玲的父母,一個生得太晚,一個生得太早,一個過時得讓人嘆息,一個新銳得讓人側目,但是,正是有了這太舊的父親和太新的母親,正是觸及靈魂地感受到兩種思想的交融與碰撞,撕扯與掙扎,才會誕生如此絕世而獨立的張愛玲。她立於時代之上,不被成說牽制,不隨潮流而動,孤獨地固執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處,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幾經時間之水的洗滌,愈加璀璨。 這,能不能算作歪打正著的收穫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