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你因靈魂而被愛·張愛玲傳

第12章 11、姑姑張茂淵: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這就是張茂淵,她太真實,這種真實與勇敢相伴,使她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矯飾,來抵擋素樸到灰色的真相。張茂淵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純粹,苦得徹底,永遠永遠,不在裡面勾兌進去哪怕一丁點兒庸俗妥協的牛奶和糖。 2013年最熱的電視劇是《咱們結婚吧》,據說有一半中國人看了這個電視劇,但是我對它很有一些意見。從一開頭起,它就在說,做剩女,是件特別沒意思的事,家人擔憂,外人歧視,連工作都丟了,趕緊的,找個好人就嫁了吧。已經21世紀了,這種思想還這麼有市場,我都覺得挺抱愧張愛玲她姑姑的。 對,是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她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前,就坦然地做她的剩女了。 是不是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特別的傳統?以張愛玲家族為例,打張佩綸這邊下來,是堅硬,打李菊耦這邊下來,則是剩女。李菊耦二十三歲才訂婚,在遙遠的19世紀末,這是一個有著失嫁風險的年齡。張愛玲本人二十三歲與胡蘭成結婚,聽上去不算晚,但是她的同學張如瑾,初中還沒有畢業,就匆匆嫁了人。不過,在這個傳統裡,最彪悍的還是中間那一環—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一直到七十八歲才把自己嫁掉,可謂把剩女做到了極致。

傳說張茂淵很年輕的時候,去英國留學,邂逅一位名叫李開弟的青年才俊,她用濕漉漉的文筆(一半熱淚一半口水),描述那初見的辰光,該男生怎樣對她大獻殷勤,風起的時候為她披衣,寂寞的時候為她誦詩,但我總懷疑這些橋段是跟瓊瑤老奶奶借來的,在此略過不贅。總之她很自然地愛上了他,可惜沒有“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幸運,李開弟早有婚約在身。 也有人說李開弟另有一個原因,作為激進的青年學生,他不能接受張茂淵這個“大賣國賊”李鴻章的後代。持這種說法的人,估計沒看過什麼書,翻翻梁啟超那本,就知道當時的有識之士,對李中堂評價頗高。 不管什麼原因吧,他們為張茂淵編織的故事都不出“守望終身”這美麗的俗套,但是,從張愛玲以及張子靜文章的字裡行間讀出來的“姑姑”,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她的剩女生涯,也許與這個男人有關,但,我想,那不見得就是全部。 ,在這部自傳體的小說裡,更證實了姑姑經歷了兩場非主流的愛情:愛慕嫂子的情人,與表侄戀愛。大家族中,難免有這樣在外人看來荒唐的故事,本文無意於考證真偽,只想說,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有機會帶著無望的愛情與其他男子結婚的,許多女子不都是這樣的選擇?為何,張茂淵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剩女,令家族中人想起來都不寒而栗?

1928年,張茂淵從國外歸來,這一年她二十六七歲,名門出身也許反倒是一種連累。裡方老爺子的看法是,女中學生應嫁男大學生,女大學生應嫁男留學生,至於女留學生該嫁給誰,方老爺子沒有提出個適宜的方案,大概他覺得這類人屬於天生嫁不掉的一類,不說也罷。 用現在的話說,張茂淵是一個“三高”人士。高學歷:不知道她在歐洲拿了個什麼學歷,反正是一個留過洋鍍過金的海歸,蓋得過普通女學生。高收入:遺產也應該算一種收入吧,打了折仍然不菲;再說她還是職業女性,一度在電台讀社論,工作半小時,就能拿幾萬元的月薪;高門檻:這裡還得引用方老爺子的話,他說,嫁女須勝吾家,娶媳須不勝吾家,更加通俗的話叫,抬頭嫁女兒,低頭接媳婦,對張茂淵這樣的名門之後,免不了要給予敬而遠之的待遇。

雖如此說,只要願意俯就,這世上就沒有嫁不掉的女子,張茂淵的問題在於第四高:心氣高。張愛玲說,她找起事來,挑剔得非常厲害,因為:“如果是個男人,必須養家活口的……怎麼苦也得乾……象(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賺了錢來,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她所否定的這種生活狀態,是包括本人在內的大多數人的寫照,沒來由地做著不快樂的事,除了隨波逐流的天性,還有就是不把自己的感覺看得那麼重要,就像在公交車上,木著臉隱忍地看窗外風景轉換,不大去想為何踏上這段旅程。 張茂淵則敏銳地追問自己的感覺:“卻是為什麼呢?”同理,當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她一定會選擇“一直孤單”,哪怕“就這樣孤單一輩子”。按照上面的格式去想:或是為父母所逼,或為經濟所迫,或是像張愛玲筆下的那些女子,生活在大家庭裡,無法忍耐手足間的擠壓與傾軋,就算沒有愛情,看不上對方,也是會勸自己俯就的。而張茂淵,父母早亡,因為遺產的問題,跟兩個哥哥都鬧僵了,經濟上前面說了,雖不算富有,一個人也還過得去,那麼,愁眉苦臉地嫁一個人,愁眉苦臉地活下去,卻是為什麼呢?

她不把慣性考慮在內,不把閒言碎語、他人的眼光考慮在內。 她是個太真實的人,沒有一點兒自欺。比如她老爸張佩綸,仕途上是混得差了點兒,但是和李菊耦人所共知的愛情傳奇,卻為他失敗的下半生增光添彩,他自己也挺喜歡說這個事,動輒在日記裡曬曬幸福。少女張愛玲未能免俗,對這段“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很來勁,纏著張茂淵說家史,張茂淵卻很煞風景地來了句:“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傳奇陡然落到塵世,跌得七零八落,張愛玲簡直不願意聽。 海德格爾說了,人,詩意地棲居。人們有著將人生詩化的需求,假如自己實在沒料,那就去拔高父母好了,所以我們經常看到那樣一些表揚稿,把父母塑造成勤勞善良勇敢堅定的楷模,高級一點兒的,就往佳話上靠,將父母打造成神仙眷屬,與芸芸眾生迥然不同。只有張茂淵,她說,我想奶奶是不願意的。一句話,將那個勇敢追求傳奇戀情的奶奶,還原成無數心不甘情不願地執行父母之命的舊式女子中的一個,她那愛曬幸福的老爸,則更顯尷尬。

這就是張茂淵,她太真實,這種真實與勇敢相伴,使她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不用那些矯飾,來抵擋素樸到灰色的真相。這份特質,一部分來自張佩綸的遺傳,另一部分,則與她走過的路程有關。 《對照記》裡有一張張茂淵和她兩個哥哥的照片,異母兄張志潛最大,站在中間,張志沂和張茂淵分立左右,張愛玲都說這張照片像爺兒仨。 李菊耦去世後,遺產由張志潛代管,直到張志沂娶妻生子後才交割清楚。據說分得頗不公平,張志沂和張茂淵聯手跟那位哥哥打起了析產官司,關鍵時刻,張志沂丟下妹妹倒戈,張愛玲說是她繼母趨炎附勢從中拉攏。張茂淵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從此便不大與哥哥往來,聲稱不喜歡“張家的人”,只對張愛玲好一點兒,因為是她自己貼上來的。

張茂淵跟她家族的關係,讓我想起裡的惜春,都是被生活的污穢所傷,而心灰意冷,張茂淵受到的傷害,可能比惜春還要大。惜春自小在賈母這邊長大,與她那荒唐的哥哥往來不多,感情上沒有太多牽扯,張茂淵是在哥哥的照管下長大的,很可能存有許多溫情的記憶,就像那張“父子仨”的照片上呈現的那樣,當親情陡然轉身,露出猙獰的面目,那種坍塌帶來的幻滅感,比惜春以及張愛玲所經受的更甚。 如果是曹七巧式的女人,可能會暗中恨得咬牙切齒,卻仍不妨照常走動,無他,慣性使然,交際慾望使然,為了避免將自己邊緣化,她寧可在污垢中跌爬滾打。但張茂淵不然,精神潔癖讓她不惜“對自己狠一點”,與虛偽的情意一刀兩斷,要“刻骨的真實”和“刀截般的分明”。

但水至清則無魚,真實到極處,可能就會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我們並不一定需要別人實打實地付出,我們只是需要對方呼應照顧我們的情緒,那些噓寒問暖,那些唏噓感觸,即便口不對心,我們還是願意被它打動,起碼會覺得對方比較親切。活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實的關心不可得,我們願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誠意的語言取暖。 另一方面,每個人也都有表現善心的需要,有時候顯得冷酷,是因為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報,比如說,只要費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好人、善心人,大多數人還是會趨之若鶩的。別的不說,就看網絡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憤實則興奮地表現正義,就知道,有多少人會迷戀這種一本萬利的道德消費,以自己為觀眾主體的道德演出。

但張茂淵明顯不屬於上面說的這些人,後面會說到,她對張子靜的冷淡,她知道那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對他“吧達吧達”眨動的潮濕的眼睛,有著深刻的印象,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要隨口關心他幾句,或者陪著掉幾滴眼淚,就能完成一次圓滿的道德消費,但張茂淵就是沒這個心思,趕到飯點,也會翻臉攆他走。張愛玲一走,她就沒商量地對他關上了自己家的大門。之後的數十年,他們彼此不通音問,張子靜倒是想過問候她,卻沒有這個勇氣。 張茂淵固然顯得不近人情,不過也情有可原,對張子靜,她也沒這個責任,又不是她把他生出來的,憑什麼要強迫自己喜歡他?但對於還比較喜歡的張愛玲,她似乎也不怎麼流露感情。 張愛玲說起這位姑姑,親熱裡又有一點兒距離感,她認同姑姑的真實,認同中,又帶點兒似笑非笑的不習慣。當年她從父親那裡逃出來,投奔母親,母親和姑姑住在一起,張愛玲跟這兩位同住,心裡是非常緊張的。

母親總在挑剔她,姑姑心情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面縐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縐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裡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張愛玲的那種感覺,叫作委屈,她以前跟母親姑姑走得很近,現在投奔她們,儘管不是慷慨激昂著來的,多少也有點兒悲情的色彩,她們應該想方設法安慰她受傷的心才對。可是,母親總在懷疑自己為這女兒所做的犧牲有沒有意義,姑姑亦沒有想像中的溫情表現,現在,吃著她一時心情好捏出來的芝麻醬包子,怎能沒有因為委屈衍生出來的酸楚。張愛玲的“不忍想”,為這姑姑算是自己最親的人了,仍然有隔膜芥蒂;又“願意想起”,則是,面對了它,才算逼近人生的最真實處。

當然,更真實的是姑姑,她從不表達內心沒有感覺到的東西。 張愛玲著急到陽台上收衣服,膝蓋磕到玻璃門上,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麵上,塗上紅藥水,更是渲染得可怖,她給姑姑看,姑姑彎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張愛玲趕緊去配了一塊。 張愛玲說,姑姑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破損,所以她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塊玻璃後,急急地把木匠找來,花了六百大元重新配了一塊。 “精緻完全的體系”,點明了和姑姑之間的距離感,只有對外人,才會那樣深刻地感受到對方的完整性,時時處處留心自律,不要冒犯了那樣一種完整,對此,張愛玲也不是不惆悵的,她又說,現在的家(姑姑家)於它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裡面撞來撞去地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這從前的家,就是父親的家,她已經將它拋棄了,知道它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但起碼,它讓她不那麼緊張。 張茂淵經常抱怨張愛玲:“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低能倒也罷了,這是天才的特徵,張愛玲似乎也樂於以此自詡,嘮叨和嘀咕,不但使人顯得瑣碎,還因需要傾聽者,顯得太主動,太需要別人。這對於張愛玲是一種禁忌,她說,若是別人說我聽,我會很愉快,若是我說別人聽,過後想想就會覺得很不安。她後來愛上胡蘭成,和這種禁忌不無關係—她終於遇上了有耐心聽她講話的人。 但張茂淵不在乎,她不把這種“受不了”看得多重,多麼值得同情。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彪悍的狠角色,從來都不怕與真相劈面相逢,她自己習慣直面現實,就不大想得起來去照顧別人的情緒。 堅持真實,不但需要勇氣,同時還需要能力,有能力判斷,哪些是真情實感,哪些是不由自主地將自己套進了情感或情緒的公式,否則,很容易將模仿來的身段,當成自己的獨特風姿,獨自玩賞不已。 張茂淵擅長自嘲,自嘲是自戀的天敵。有一回,她生了病,很久都沒有痊癒,換一個嘰嘰歪歪的人,黯然神傷在所難免,更高級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病西施式的薄命紅顏,張茂淵卻帶一點兒嘲笑,說道:“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像(像)一首詞了。”就那點兒抒情的氣氛,被她這一點兒自嘲破壞光光,讓人想起某些矯情的形象,跟著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她說她不喜歡文人,不知道是否跟文人身段太足有關,動不動就聲稱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哎呀呀我要死了”的忸怩口吻,這些裝飾性的東西她全部不喜歡,她手裡的珠寶,大多都被她賣掉,就剩一塊披霞,因為不夠好,實在賣不上價錢。 她經常把這塊披霞拿出來,這裡比比,那裡比比,總想派個用場,可是:襟上掛著做個裝飾品吧,襯著什麼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樣的顏色上,倒是不錯,可是看不見,等於沒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顯得臟相了;還是放在黑緞子上頂相宜—可是為那黑色衣服本身想,不放,又還要好些…… 她於是感嘆: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是啊,這正是人生的真實寫照:說起來是很珍貴的,但放在哪裡都不合適,沒有反而更好。她的悟性使得她能夠直擊要害,去掉無謂的裝飾,將人生看得不那麼隆重。 佛教裡強調不執著:有言說而不執著言說,有名相而不執著、不分別名相,有心緣也不執著、不分別心緣,方是無礙智慧。張茂淵為人處事,貌似就有這麼一種“不執著”,這麼一種無礙智慧。 她的燃點有點兒高: 我心中的張茂淵,她心中可能有那麼點兒愛情,比如對於李開弟的記憶,但不足以成為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她應該有著更彪悍的表情,比如,套用網上某位很可愛的MM的口氣來一句: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張茂淵的剩女生涯,確實挺有意思,偷個懶,讓我大大地引用一段張愛玲的原文吧: 我姑姑說話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我告訴她有點像周作人他們的。她照例說她不懂得這些,也不感到興趣—因為她不喜歡文人,所以處處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這樣說了:“我簡直一天到晚的發出沖淡之氣來!” 有一天夜裡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裡鑽的時候,她說:“視睡如歸。”寫下來可以成為一首小詩:“冬之夜,視睡如歸。”洗頭髮,那一次不知怎麼的頭髮很髒很髒了,水墨黑。她說:“好像頭髮掉色似的。”…… 智慧不見得都能換成錢,不過它本身就可以娛樂自己了。至於張茂淵七十八歲那年嫁給李開弟,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本來就挺喜歡他的嘛,現在天時地利人和糾集在一塊兒,嫁給他有什麼不好呢?普通人也許會覺得那麼大歲數結什麼婚,但張茂淵就是張茂淵,她只聽從內心的指示。 和張茂淵這樣的人打交道,你要預備著承受真實之傷。張愛玲自始至終跟人打交道都很有距離感,很緊張,她愛過的男人,胡蘭成和賴雅,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做對方的反義詞,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能讓張愛玲放鬆。不得不說,張愛玲這一感情取向,某種程度上是拜張茂淵所賜。但張茂淵溫度雖然不高,卻沒有華麗的外包裝,顯得貨真價實,而且能探到底,不像面對那些巧言令色之徒,你不知道能在哪裡著陸。 作為一個作家,張愛玲從她那裡得到了更多。如果說,她讀香港大學時,官樣文字被歷史教授佛朗士先生耍著花腔一讀,就露出了滑稽的底色,那麼張茂淵的冷淡和真實,只言片語裡的那種穿透力,則如一張網眼細密的篩子,篩去塵世間的拿腔作勢,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內心。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張愛玲能板著臉對遲到者說“張愛玲小姐不在”,能飄飄欲仙地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還自以為在保存劫後的藝術品,未必與這位姑姑無關。她教會了張愛玲按照內心的指示行動—“別的就管他娘”(張愛玲晚年有這樣“粗嘎”的聲音)。 甚至,我猜想,這麼一個舉重若輕的姑姑的存在,還有助於張愛玲打破內心的束縛,極盡真實地表達自我。常人都有窺破真相的能力,卻為慣性及心理情感公式所阻,不敢朝前邁那麼一小步,張愛玲卻像撥開泉眼上的雜草那樣撥開預設的遮蔽,掬起真相之水,她筆下的人物,人人眼中所見,人人筆下皆無。 張茂淵還點出了亂世情懷,點出了茫茫人世間枯榮自守的殘酷與美麗,張愛玲筆下亦常有這樣一種氣氛,不可謂沒有受她影響。雖然我不喜歡胡蘭成文字中的氣味,但他寫張愛玲的那篇《民國女子》可謂解人,張愛玲在致友人的信裡說:“不知從哪裡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胡蘭成的“quote”並沒有註明,不知道哪些話是張茂淵說的,但漂亮句子多多,張茂淵的機智風雅也就此可見一斑。 1938年張愛玲從父親那裡逃出來,1952年離開上海去了香港,這期間都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離開上海的時候,她們就約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從此不通音信。 二十多年後,她們才開始恢復聯繫。 1985年,張愛玲屢屢搬家,和姑姑再次失去聯繫,1987年1月,張茂淵從柯靈那裡得到宋淇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信。裡面有這樣的字句:可否請先生把愛玲最近的通信址見示?並轉告她急速來函,以慰老懷,我已經85歲,張姓方面的親人唯愛玲一人而已。 看到過這封手書的信,正如張愛玲所言,是淑女化的字體,卻不再是那種平淡的語氣,“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也許,衰老會讓人變得柔軟一點兒,透過這封信看到的張茂淵,終於讓我們熟悉一點兒了。 張茂淵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純粹,苦得徹底,永遠永遠,不在裡面勾兌進去哪怕一丁點兒庸俗妥協的牛奶和糖。雖然許多人標榜自己偏愛這獨特的口味—就像朋友是用來出賣的一樣,口味是用來標榜的—但我無法不懷疑這寫進字裡行間的愛好,不過是模仿來的一種範兒。而且喝一次清咖啡不難,難的是喝一輩子清咖啡,喝一輩子清咖啡也不難,難的是將清咖人生進行到底。 張茂淵是做到了,她的親情可能不那麼溫暖,她的愛情可能不那麼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歡她的俯首揚眉之間的那種彪悍,“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這句經常被人掛在嘴上的口頭禪,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放在米蘭·昆德拉的辭典裡,她的這種風範叫作“不媚俗”,薩賓娜對托馬斯說:“我很喜歡你,因為你是媚俗的對立面。在媚俗之王國,你會是個惡魔。”張茂淵和這兩位同調,但是她未嘗刻意,她隨心所欲,自管前行,總結的事,交給後人。 弔詭的是,偏偏是這樣不俗的人生,可以做最為通俗的解釋。假如張茂淵九泉有知,她竟被人用那樣一種哼哼唧唧的語言,刻畫成了一個死去活來的瓊瑤女主角,不知道是何感覺,真得借用張愛玲那句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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