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你因靈魂而被愛·張愛玲傳

第10章 09、母親黃素瓊:哪一種愛不百孔千瘡

沒有哪一種愛不是百孔千瘡的。這句話在張愛玲總結她和母親的關係時出現,問題是,百孔千瘡的愛也是愛啊,也能夠溫暖人心。作為資深張粉,我對她最不贊成的,就是她這種感情上的完美主義。她一向反對文藝腔,可是,我得說,她對於完美整齊的感情的追求,實在是太文藝腔的一件事。 我那天寫到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時,她的老師佛朗士給了她八百塊港幣作為獎勵,張愛玲得到極大鼓舞,拿去給她母親黃素瓊看。她母親沒說什麼,只叫她放在那裡。張愛玲惴惴然放下,離開,過兩天再來,聽說那錢已經被她母親在牌桌上輸掉了。 無法形容張愛玲心中的震盪。我說過,佛朗士也許是張愛玲的初戀,起碼是她這一生里最為仰慕的人之一,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時代,他給她的這份鼓勵,被她視為一張“生存許可證”,這世上“最值錢的錢”,她母親難道看不見她眼中的光彩,為何要做這殘忍之事?

有個朋友看到這段對我說,也許她母親覺得她太得意,甚至於她母親覺得她與這教授有私情,要用這種方式小小地打壓她一下。我一下子就很贊同這說法,因為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經歷。 1998年,我接到省城某家報社的就職通知,高興得發了瘋,全家人都很高興,只有我媽說,現在這麼高興,不知道哪天都不想去了呢。 我當時大不快,我爸也批評我媽太不會說話,可能是看群眾不滿情緒過於強烈,我媽解釋說:“我是覺得你們高興得過了頭,給你們潑點冷水……”好吧,母上大人,你的用心是好的,但真用不著這樣不合時宜。 看張愛玲和她母親的一生恩怨,歸根結底也不過是這四個字:不合時宜。她母親對她不算不好,也最大限度地盡到了義務,只是永遠都不在點上,她們互相跟不上對方的那個節拍。

最初,張愛玲對她母親亦曾崇拜有加。最初的記憶之一是她母親站在鏡子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張愛玲看得艷羨,聲稱:“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糰,吃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她母親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夢幻的成人模板。 張愛玲四歲時,黃素瓊攜小姑出國,四年時光裡,對於張愛玲,母親都是個影影綽綽的傳說。僕人們當然不會說她母親的壞話,而張愛玲骨子裡的文藝因子,又使得她願意,把母親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女神。男女之間的愛,有一款叫作“愛上愛情”,當生活中找不到那個完美的對象時,人們就會把一個普通人,當成理想的樣子,然後,義無反顧地愛上對方。對父母的愛,是否也有這一種?張愛玲的小說,是套著她父親和弟弟寫的,裡面也出現了一個早逝的母親,溫柔,隱忍,靜默,我覺得,這可能是母親最初在張愛玲心中的概念。

八歲那年,黃素瓊歸來,帶來異國的氣息,還有那聲音、色彩、光影,足夠讓一個八歲小女孩眼花繚亂,和灰撲撲的總是提不起精神的父親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離異後,張愛玲在他們之間來來去去,母親總出國,她在父親那邊的時間更長一點兒,沒有距離所以也就沒有了美,而對母親世界的驚鴻一瞥,更令她心折。 母親確實也有被美化的條件,她的“留學背景”—不要問她有沒有學到什麼,少女張愛玲在意的,只會是那種洋派頭—她一往無前的先驅者形象,她的果斷利落不含糊曖昧,都使她有了成為“女神”的可能。 當少女張愛玲厭惡地從父親家中終年縈繞的鴉片煙霧裡穿過,當她不得不接過繼母遞過來的碎牛肉色的舊棉袍,當她看見父親與繼母相互敷衍,沒有一句實話,當她聽見自己的心裡很清楚地說“我對這裡的一切都看不上”時,母親的世界,就會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火柴時那樣瞬間出現,令她失神嚮往。

張愛玲十六歲那年,黃素瓊再次從國外回來,張愛玲不免多去了幾次,令她繼母不滿。爭執中,父親將她囚禁,過了大半年,她終於設法逃了出去,逃到她母親家。 這通常是小說或者影視劇裡的高潮,母女倆深情相擁,然而張愛玲的一生從來都是反高潮的,她說,在出逃之前她考慮了很久,她父親有錢而她母親沒有,想到她父親的錢也不會給她花時,她才下定決心。 當張愛玲在這廂反复斟酌,黃素瓊未必就沒在那廂細細思度,張愛玲的投奔,是一突發事件導致的,是計劃外的一環,是否要接受這個女兒,如何接受? 這些年來,黃素瓊活得天馬行空,這次還有一位異國男友隨行,她很可能沒打算在中國待太久。為張愛玲留下來,是需要一定的犧牲精神的,為了兒女犧牲自我這種東西,比較多地體現在東方母親身上,這些年來竭盡全力“全盤西化”的黃素瓊,對它很感隔膜。

好在,還有一種東西不那麼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責任感,黃素瓊不是一個母性氾濫的人,但是那一點點就夠了,足夠讓她不那麼情願更談不上歡天喜地地接納女兒。何況,她的名媛淑女派頭是半路出家,不那麼到位,而十七八歲的張愛玲可以從根上抓起,可以在這個女兒身上,圓自己的夢,也不是完全沒有樂趣和成就感的,從這一點說,她又很像一個中國式的母親了。 黃素瓊沒正式上過學,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張愛玲送進名校,這也是她和張志沂的爭端之一。現在,沒有任何問題,張愛玲是要被送到好學校的,黃素瓊手頭不算很寬裕,但她不惜血本,請了一個猶太教師給張愛玲補習數學,每小時五美元。 黃素瓊還是個藝術迷,不見得真的喜歡音樂和繪畫,但起碼那種藝術氛圍讓她沉迷。幼年的張愛玲,曾見母親在家裡開沙龍,和一個胖太太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裡的戀愛表演,張愛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現在,黃素瓊可以實施她的“淑女養成計劃”了,她教張愛玲練習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之類,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個優雅的名媛出來,但很不幸,張愛玲實在不是這塊材料。 我不知道張愛玲是什麼血型,只是很自戀地猜測,她大概是與我一樣的O型血,該血型人士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協調性差,換成通俗的詞叫笨拙。我走路總是跌跌撞撞,經常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都不知道在哪兒碰的,每年平均要跌兩次跤,常常是毫無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來,抬起頭,看看四周無人,暗自竊喜,不想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某人帶著特別欠扁的笑容告訴我,她曾在樓上看見我突然跌倒,然後慢慢站起,很白痴相地四處張望。

不容易平衡,還體現在思想上,一個淑女,應該矜持優雅,但又不能凜冽難犯,這就太難為O型血了。張愛玲比我也強不了多少,始終學不會巧笑淺嗔,一笑就嘴巴全張開,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讓黃素瓊很失望。 我知道如何看人臉色,但不知該如何對待,我不是沒有幽默感,但一說起笑話,就顯得生硬,說的和聽的都覺得尷尬,對於張愛玲的不知所措,我完全能夠感同身受。最要命的是,當她手忙腳亂地處理這一切時,她母親在旁邊靜靜地審視著。 那眼神裡有一點兒投資人的味道,她投下那麼多人力物力,還放棄了和男友在一起,張愛玲的表現,似乎配不上她的犧牲,她不由自主地,變得不耐煩了。張愛玲這時還頗不識相,三天兩頭問她要零花錢,黃素瓊的煩躁可想而知,就是這煩躁,使得毫無準備的張愛玲猝然心驚,她還沒有力量懷疑母親,只能回頭懷疑自己。

“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洋(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象(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有多少人,曾有過這樣困窘的少年時代?敏感使我們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單純又使我們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我們是這樣缺乏經驗,不知道父母也並不像他們標榜的那樣完美。當我們受到傷害,我們只是惶惑地自省著,這種自省有如一柄銳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將自己的心靈,剜割得鮮血淋漓。 對於一個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裡受了傷,是無處叫屈,無法療傷的。而和父母的關係,也決定著孩子將來和世界的關係,跟父母之間是輕鬆,還是緊張,是尖銳,還是柔和,將來和世界也是一樣。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樹苗上的傷痕,會隨著樹的長高長大而慢慢擴展,變成一生的隱痛。而這些傷痕,大多來自父母老師,他們不可能有惡意,他們只是被生活的重壓擠得失去耐心,一些話語眼神輕易飛出,讓柔弱的心靈獨自承受。 張愛玲後來在跟人交往上很沒有信心,也許在她內心,永遠有一雙眼睛,不是愛憐,不是讚賞,更不是慫恿,而是冷靜地審視地望著她,身處其中,必然鋒芒在背,動輒得咎,所以禁忌多多,當每一個動作都危險,張愛玲習慣了收縮自己,抱緊雙臂,無聲地呼吸,有誰知道或許這姿態不是傲慢,而是少年時代,在母親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種習慣。 惶恐的同時,張愛玲還經歷著人生最大的一場幻滅,之前,在父親那裡,她感受到一次幻滅—雖然她長期盡己所能地瞧不起父親,但這種瞧不起裡,有一點兒撒嬌賭氣的成分,是對於老爸的恨鐵不成鋼。她萬萬想不到,父親竟會如此無情,而且是在繼母的調唆下,她無力分析父親突兀舉動背後那千迴百轉的心結,只是獨自憤懣。

但不管怎樣,至少她從不覺得父親完美,而母親在她心中,卻是閃著天使的光環的。現在,天使掉到人間,不,是張愛玲自己掀開了天堂的帷幕,本以為該是仙樂飄飄,鮮花如錦,卻發現寒意襲人,徹骨冰涼,不幻滅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滅這東西,就是個壞東西嗎?隔著浩渺時空,我看黃素瓊,總有似曾相識之感,我在成長過程中,是遇見並崇拜過這類女人的,她們衣著入時,妝容講究,舉止優雅,愛好文藝,以前叫作小資,現在又加進了波希米亞元素,高級一點兒的還有貴族或留洋背景,一招一式都有個範兒。張愛玲的真性情,與之根本就是兩條道上跑的馬。現在她很紊亂,這無疑是一種負面影響,但紊亂之後的幻滅,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滅者,虛幻之破滅也,捅破虛幻的肥皂泡,方能觸及真相,沒有經過幻滅的人生多麼虛浮,不曾經歷幻滅的靈魂,多麼脆弱。從某種意義上說,幻滅未嘗不是一種淬火,所謂百煉成鋼,總要經歷這麼幾道工序。從此之後,張愛玲再也不會那麼激烈地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把人世間劈成天堂和地獄這兩半,她學會靜默艱澀地審慎地觸摸生活,感受它的繁複多變。 黃素瓊也許會申辯,說她製造這些壓力全是為張愛玲好。事實也是這樣,張愛玲發憤圖強,1938年,她報考倫敦大學,獲得了遠東區的第一名,但這時歐戰爆發,她沒能去成倫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學,黃素瓊則隨美國男友去了新加坡。 你看,黃素瓊的教育挺成功是不是?她對張愛玲的質疑、埋怨、批評,放在現在可以叫作挫折教育,我聽過無數人抱怨,它讓自己的成長期變得昏天黑地。 “為什麼你不如××?”“你看你有多蠢?”“考不到××分就別回家了!”……張愛玲提到,她看到美國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電影,幾乎號啕,“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 是的,你給我的壓力也許能讓我成功,卻會讓我變成神經病,讓我懷疑自己是不被愛的。這懷疑,若是放到一個以敏感著稱的天才身上,更有被放大的可能,然後,在香港,張愛玲與黃素瓊短暫相聚時,就出現了我們前面說過的“八百塊事件”。 這件在張愛玲的心靈世界裡驚天動地的大事,我暗自揣度一下,沒準兒我媽也乾得出來,假如她也愛打個牌的話。說不定,她還覺得自己這一招絕妙呢,四兩撥千斤地打擊了那個少女剛剛冒出的愛情小幼苗。在對待子女的感情問題上,很多父母都是自以為聰明的。 張愛玲回到上海後,寫了篇“自曝家醜”的文章,得罪了她舅舅,她姑姑警告她說,你母親回來會生氣的。張愛玲說,母親怎麼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她告訴她姑姑,是因為那八百塊錢。她還說,她一定會把母親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還給她的。嗯,還了你,你就不是我的債主了,就不可以再對我評頭論足挑三揀四,讓我一直生活在你質疑的目光裡了。 還了你,我們就不相干了,你就不能那麼理直氣壯地動我的錢了,你不知道,你動的,是我的一整個世界。 最完美的夢想是將鈔票放在一打深色的玫瑰下,裝在長盒子裡還給母親。但這抒情的夢想的前提是,她首先得有錢,在她成為一個作家之後,張愛玲對稿費的計較,眾人皆知。 她跟胡蘭成解釋,胡蘭成過後拿了一箱子錢給她,後來又給了她很多錢。她把這些錢變成黃金,像一條緊張的蛇,蟄伏在洞口,等待著她的債主歸來。 旋即日本投降,胡蘭成開始逃亡生涯,他需要錢,她知道他需要錢,她這時應該慷慨贈金,像戲文裡上演的那樣,用胡蘭成的話,則叫“報他的恩”。但是,相對於這亂世情,還母親的錢,仍然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主題,她硬著心腸想,反正有他侄女青芸照顧他,反正青芸已經為他犧牲掉了。 她因此變得更敏感。當他沉默,她就覺得他是怪自己不拿出錢來;當他說別人“心腸壞”,她也覺得他是在指桑罵槐,怪她不拿出錢來;她可以千里迢迢去看他,牽腸掛肚,在他面前淚水橫飛,就是不願意拿出錢來;她覺得,自己逼出了住在他靈魂裡的那個“潑婦”,變著法子詛咒她的一毛不拔,可她就是不肯拿出錢來。 近乎草木皆兵,胡蘭成的朋友跟她說起胡蘭成的新歡小周,她也覺得那人是用這種方法刺激她,要她拿錢。 “嚇不倒我。”她心意如鐵。沒有比還母親的錢更大的事件,她少女時代就積攢起來的意志與決心,誰也不能抗衡。 黃素瓊終於回到中國。張愛玲選了個時機去還錢。沒有玫瑰,沒有長紙盒,二兩小金條放在手心,簡直擔心會從手指縫裡漏掉。她還賠著笑遞過去,感謝母親為她花了那麼多錢,“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她說這是還她的。 她母親落下淚來。這一招對黃素瓊的打擊,想來不比當初黃素瓊把那八百塊錢輕易輸掉時,對張愛玲的打擊小。不管張愛玲說得多麼客氣,她怎麼會不明白,這二兩金子上,聚集著的決絕與冷酷。她這樣對女兒說:“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噯!”這話讓張愛玲十分詫異,她那女神範兒文藝腔的母親,竟然以女傭餘媽、碧桃她們的口氣,引用這句南京俗語。 也許,她們母女最大的隔閡在這裡,張愛玲始終高看了自己的母親,就像她小時候,仰起臉看著她母親梳頭,以為她是那樣美麗、強大、不可攻克。她因此高估了母親對自己的傷害,黃素瓊一個也許隨意的舉動,都被她讀出深刻的惡意,假如她能明了她母親不過是個普通人,不可能處處完美,做事也欠思量,是否,就能更早的時候,多一分釋然與原諒? 黃素瓊則是低估了女兒,當那些語言脫口而出時,她還是把女兒看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以為自己的那些情緒發洩,不會在她心裡留下痕跡—“反正是為了他(她)好”,做母親的,通常以為“政治正確”就夠了。 最後還是沒還成,張愛玲硬著心腸想,不拿也罷,不拿也沒有別的了。 我還了,你沒要,這筆債也算了了,別以為你還能在我這裡留點兒什麼。 說起來真絕情。 但這一次,她不斷地感到她母親正在老去,感到周圍的人,對她母親的冷淡,她時常詫異,卻不知道這詫異便是不平。她的作品被桑弧改編成電影,她母親去看,非常滿意,張愛玲詫異她也像普通父母那樣,對子女的成就容易滿足,她沒想過,她母親也許不過是個做得不太好的普通母親。 黃素瓊再次離去,去了她喜歡的、潔淨的歐洲。張愛玲隨後去了美國。她們母女此生再未相見。 1957年,黃素瓊在英國住進醫院,她希望張愛玲能夠到英國與她見一面,寫信給她“現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張愛玲寫信對她的好友鄺文美說:“我沒法去,只能多多寫信,寄了點錢去,把你於《文學雜誌》上的關於我的文章都寄了去,希望她看了或者得到一星星安慰。後來她有個朋友來信說她看了很快樂。” 一個月之後,黃素瓊去世,沒有親人在身邊,不知道她最後的時刻是怎樣度過的。她留給張愛玲一箱古董,張愛玲靠變賣那些古董,捱過了和賴雅在一起時的困窘時日。 就在她母親去世的前一年,張愛玲曾經懷孕,隨後流產,許多人提起過這件事,裡將它寫得觸目驚心。在小說裡,賴雅化名為汝狄,他勸盛九莉生:“生個小盛也好。”盛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錢,又有可靠的人帶。” 那個男嬰最終是被抽水馬桶衝下去了。她後來解釋說她不想要孩子,是因為“覺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會對她壞,替她母親報仇”。 她心裡對母親是有歉疚的,但並不原諒。 她不要孩子的決定就當時的生活狀態來說是對的,卻使她失去了一個理解和原諒母親的機會。並不是“養兒才知報娘恩”,生孩子是自己的決定,談不上報恩這種話。只是,當一個女人有了孩子,才知道做母親多麼不易,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中,你會在原諒自己的粗疏時,體諒當年的母親;你會因為變成女人,而將當年那個不成熟不完美的母親視作姐妹,消解掉許多誤會形成的隔膜;甚至於,你對一個孩子的母性會擴大到對整個世界,回頭再看母親,她的很多錯,對你的很多傷害,都是因為她在自己的成長期,曾遭遇過更多的傷害。 以黃素瓊為例,她出身名門,祖父為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家中極為守舊,打小裹腳,讀的是私塾,弟弟卻被送進震旦大學。若是在過去,這沒什麼好說的,但是在那個大變革的年代,黃素瓊心中就頗有一番起伏。她的要強,她對新世界的迷戀,皆是因此而起。 另一方面,她是遺腹子,沒見過父親,從小見的,只有嫡母和親生母親這兩個寡婦,她心中有陰鬱的一面,也就不難理解了。她不是故意要那麼暴躁嚴苛的,是命運要她這樣,若能理解這一點,會不會就會少點兒傷痛?就像我小時候我母親也極端暴躁,經常口不擇言,我是在很多年之後才領悟到,她不知道如何善待一個孩子,是因為她不曾被世界溫柔相待,她以為這樣也可以。事實上,比起她曾遭遇的那些,我所受到的傷害確實不值一提,她也許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個問題。 張愛玲有沒有想過這些呢?也許她也想過,只是沒有力量改變自己,積習已經積重難返,她也沒有契機讓自己從中脫離。 沒有哪一種愛不是百孔千瘡的。這句話在張愛玲總結她和母親的關係時出現,問題是,百孔千瘡的愛也是愛啊,也能夠溫暖人心。作為資深張粉,我對她最不贊成的,就是她這種感情上的完美主義。她一向反對文藝腔,可是,我得說,她對於完美整齊的感情的追求,實在是太文藝腔的一件事。 母親,最後只能是睡在她的血液裡。她們甚至沒有一張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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