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你因靈魂而被愛·張愛玲傳

第3章 02、胡蘭成:誰不曾愛過個把人渣

即使你有著鑽石般銳利的眼神,能夠穿越萬事萬物的外殼,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想要在一個男人面前展現作為女人的千嬌百媚,你就必須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裝作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1943年,10月,南京。敲下這些詞,眼前的屏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時間沙,天地忽然黑白,舊電影的清灰,記憶裡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閃動著,綽約得看不分明。 這部懷舊電影的第一場,是一個男人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落葉緩緩下墜,帶得時光也優柔起來,其中一片金色的葉子,落在旁邊茶几上擱著的一摞雜誌上。他隨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題了大大的兩個字“天地”,是一位名叫馮和儀的女士寄來的樣刊,發刊詞也是這位馮女士寫的,他無可無不可地看了,繼續朝下翻,有一篇叫。

他看了一兩段,不由自主地坐直,這姿勢維持到把整篇小說看完,然後又翻回來,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向朋友推薦,朋友也說很好,他仍然覺得不足,因為那一聲“好”太平淡,可以給所有事物,而這個小說的“好”,在一切事物之外。 這個名叫胡蘭成的男子於是寫信跟馮和儀—筆名叫蘇青的編輯打聽,蘇青說,作者是個女子。那句大抒情的感嘆就是這會兒冒出來的,胡蘭成說:“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這是胡蘭成所描述的他和張愛玲的開頭,在裡。許多年後,裡也寫到這一段,卻兇猛很多。認識很久之後,漢奸高官邵之雍對女作家盛九莉說:“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邵之雍是胡蘭成,盛九莉是張愛玲。胡蘭成看到的,到底是怎樣一篇小說,讓這個人到中年的男子如此激動?以下是它的內容梗概: 銀行里的會計師呂宗楨,和大學女教員吳翠遠,都是普通意義上的好人,你把這個“好人”翻譯成“凡人”也可以。那個毫無預兆的下午,他們湊巧上了同一輛公交車,遇上了封鎖。 “封鎖”,是張愛玲所處的亂世經常發生的形象,中,王佳芝暴露之後,封鎖開始了,有人扯著根繩子攔斷了街,行人與車輛在此止步。吳翠遠和呂宗楨遇到的這場封鎖不知有什麼內情,總之,將他們較長久地置於一個封閉的空間裡了。 呂宗楨原本坐在車廂另一端,突然看見一個厭煩的人,慌不擇路,挪到吳翠遠的旁邊。但那人還是看到了他,呂宗楨乾脆把一隻胳膊放在吳翠遠身後的窗戶上,讓對方以為他搭上新歡而尷尬避開。

吳翠遠有足夠的理由反感這突然冒出的輕浮男子,然而她沒有,她的臉上甚至有著忍不住的笑意,男人的輕度冒犯,會讓女人發現自己的可愛。他跟她搭話,獻殷勤,眼角的余光卻在瞥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果然識趣地走了,從小說中抽身而退,把剩下的世界交給偶遇的這一對男女。 呂宗楨並不喜歡這萍水相逢的女人,她太白,太規整,跟他太相似,一個“好人”不會被另一個“好人”誘惑。但就算打發封鎖的時間也好,何況還有另一種刺激—他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即使是對一個興趣缺缺的女人“這樣”。 他跟她抱怨他的妻子,痛說革命家史,但還是帶出了心底的一點兒誠意來。又說他們銀行里的人際糾紛,家裡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並不嫌煩。他發現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溫柔的美,他看著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髮,便是風中的花蕊。吳翠遠的臉紅了,他們戀愛了。

吳翠遠的愛,來自寂寞,吳翠遠的寂寞,緣於她是一個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個“好”字包圍著,像那城堡裡的睡美人,必須等待著一個王子衝進來,把潔淨的、無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來,她也看透那隻是個童話,周圍的人還要讓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煩了。 在公交車上,與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邂逅並戀愛,這當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東西,是對那個“好世界”的衝撞,更真實、更生動、更有誘惑力。就像張愛玲曾經寫過的單車上的少年,在沖向人群的一瞬間突然鬆開車把,人生的可愛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間,吳翠遠立定心意,要挑釁她爛熟的那個規整的社會。 他跟她要電話號碼,她說得飛快,以此考驗他的愛情,就在他手忙腳亂地掏自來水筆準備記下的時候,封鎖解除了,電車噹噹當地朝前開去了。而呂宗楨一彈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現在吳翠遠眼前一樣,又突兀地消失了。

吳翠遠以為他下車了,自顧自地想像下一節:假如他打來電話—就在這時,她看見呂宗楨遙遙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他沒下車,和吳翠遠的一場戀愛,只是封鎖中的一個插曲,一個不近情理的夢,夢已經結束,他也該走了。 吳翠遠和呂宗楨,都是凡俗男女,卻不能完全收起渴望傳奇的心,一點點不甘,朝著轟轟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試探,成就了這場電車上的艷遇。然而,當時間的封鎖取消,不再是那樣絕對的暫時,而重新進入無盡的過去與將來時,他們也任憑紅塵淹沒,不做掙扎。 胡蘭成跟呂宗楨的相似之處是,人到中年,渴望傳奇,願意在平凡時日里攪上一些浪漫,但骨子裡是現實的。張愛玲準確地刻畫出了這類男子的情態,胡蘭成激賞的背後,是他的潛意識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胡蘭成,浙江嵊縣(現名嵊州)胡村人,父親是茶葉店裡的幫工,母親是尋常村婦。在他的筆下,父親豁達慷慨而母親平靜和悅,倆人閒時對坐小飲,舉案齊眉,若一對不老的金童玉女。 他這話說得漂亮,但撥開華麗字眼,從字縫裡看真相,原來他祖上也曾“闊”過,到他父親這裡開始潦倒,家中長年累月地欠債,直到胡蘭成後來做了“高官”(胡蘭成自言)才還清。 艱難生計裡,金童玉女也是要打架的,兩人打得從樓梯上滾下來。胡蘭成說,他的母親惱父親,為的是父親家裡的事情不管,到外面去管閒事。說起父親管閒事這一樁,胡蘭成也有點兒啼笑皆非,說是叫人真不知道怎樣說他才好,經常出力不討好。 比如說吧,一個鄰居打官司,胡老爹跑前跑後,倒貼旅費訴訟費陪人家告狀,好不容易打完了官司,那位鄰居的老婆卻不領情,因為一場官司打下來,開銷倒大於所得,那女人就很怨懟,嘀嘀咕咕抱怨個不休,胡老爹聽了也無話,只有默然慚愧而已。

怪哉!胡老爹又沒有占到什麼便宜,分明就是一個樂善好施的活菩薩啊,就算愚婦人只顧眼前利益瞎嚷嚷幾句,他也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先賢早準備了現成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胡老爹慚愧個什麼勁呢? 如果我們只是把胡老爹看成一熱心腸,那就是把他想簡單了,他的慚愧,是因為冒充了一次“人物”。 胡蘭成說,別人家打官司,為人家調和的人是由鄉紳充任的,轎進轎出,魯迅先生的小說中,那位調和愛姑離婚事件的七大人,就是個實例。他的緞子馬褂閃閃發光,腦門上也像抹了豬油似的發亮,更不用說手裡把玩的那件珍貴無比的“屁塞”,成功地隔開了他與普通民眾的距離。所以,他一個噴嚏就能嚇得潑悍的愛姑心臟一停,他一發話別人不敢不從。

這種“管閒事”的調和人,是中國鄉村社會民間自治中的一環,由有身份地位壓得住陣勢的人充當,胡老爹嚮往這樣的角色,雖然沒有金剛鑽,也想攬那瓷器活,於是,這勉為其難的充任就帶了幾分尷尬,但他老人家卻樂此不疲,難怪胡蘭成他娘要跟他從樓上打到樓下來。 這樣的一幕,其實可以入周星馳的電影,一個小人物荒誕的野心與辛酸。 胡老爹這類人物,我曾在鄉下多次見著,雖然不無猥瑣狼狽,但確實有本分人不能及的見識與膽氣,他們的尷尬亦因心氣和環境不能相容,若換一個出身,也許還真能幹出一番事業。 胡蘭成隨他爹。讀了幾年書,胡蘭成也不能像普通小知識分子那樣,找個糊口的工作,謹小慎微地守著,辛苦著委屈著,一輩子過完了。一個“蕩子”的志向要遠大得多,他在杭州郵電局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薪水也尚可,卻憑著年輕氣盛,隨隨便便就與上司鬧翻了。天下如此廣大,世界有無限可能,他一路借錢做路費,由杭州,經上海,還到北京做了一陣子北漂,在燕京大學的副校長室弄了份抄寫員的差使,後來又輾轉於南寧、百色、柳州各地,做中學教員。

憑著一股勁,他從浙江鄉下來到外面的大世界,野心時時蠢動,自卑忽而泛起,眼花繚亂的物質生活,傳說中三頭六臂的“人物”,化作風雲萬千,劈面而來,徑直迎上去的他,是一無所有的。 在燕京大學,他很榮幸地認識了一個名叫卿汝楫的人,此人雖不過是個學生,但是一直追隨李大釗,早早成了一個優秀的革命者。李大釗被張作霖殺害後,此君的處境甚是危險,有事必須出校門時,胡蘭成總是守在身邊,想著萬一遇上什麼事,自己可以挺身相代。 聽上去,胡蘭成有熱忱,大無畏,但我對於其真實性卻很有些懷疑。多年後,他的紅顏知己週訓德受他連累入獄,他也說要挺身而出的,但思慮千百轉,還是以一個無奈的姿勢作罷。起初的激烈,與其說是慷慨,不如說他愛這種戲劇化的姿態,兩條長袖一甩,可以讓激情來得虎虎生風。

在意念中對這卿汝楫的“以身相許”,也有這種表演成分,犧牲小我,成就大業,歷史的舞台上從來不缺少類似的戲碼,而胡蘭成生平酷愛各種舞台腔,弄個什麼,都要拿詩詞歌賦裡的人與事做比。 另一方面,浩蕩的江湖里,他是渺小的,渺小到只有犧牲才能吸引大眾的眼球。他後來還跟卿汝楫說要刺殺張作霖,近乎大話欺人,就憑他這手無寸鐵未經訓練的文弱書生,即使張作霖就在眼前,估計也不知如何下手,所以卿汝楫只淡然道,那可用不著。胡蘭成又說,我因佩服他,才沒有捨身。他到底是否因此沒有捨身且不論,一個初涉江湖的小青年的自卑與野心,在這樣一番心理活動中卻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些年,他如片羽飛蓬,在世間輾轉,看人眉高眼低,貧困如影隨形。 20世紀30年代初,他妻子玉鳳死去,留下一歲半的小女兒棣雲,因付不起保姆費,小女嬰患上了奶癆,葬在母親身邊。 就是在他出道之後—兩篇文章被《中華日報》賞識,邀他出任主筆之初,口袋裡也沒幾個大錢。續娶的妻子待產,他得充任家庭婦男,洗衣做飯加帶孩子,蹲在後門口的風地裡生爐子。好容易小兒出世,卻患上了肺炎,他到處借貸,一無所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嬰孩來這世上二十天,便殮入小棺木中。 胡蘭成寫到這些,仍然喜歡天上地下七拉八扯,他習慣於粉飾苦難,把自己打扮成苦界中拈花而笑的君子,但真的不痛嗎?我不相信。胡蘭成曾自言年輕的時候,常習慣地默念一個“殺”字,潛意識裡有戾氣。 一開始,他並不是汪精衛的寵臣,“艷電”發表之後,胡蘭成想了一想,決定還是跟著他。難得“汪先生”對他如此賞識,月薪六十元雖然不多,可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另謀個生計也不易,胡蘭成並沒有太多選擇。 他從小地方出來跑江湖,殘羹冷炙,磕磕絆絆,好在臉皮足夠厚,寄人籬下也能“端然”(這是胡蘭成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出處在後面有介紹),但總歸是無奈,好容易弄到這麼個位置,老大看上去還很賞識自己,怎麼捨得離開呢? 胡蘭成的跟隨,換回老大的恩典,汪精衛給他加薪了,從六十加到了三百六,隔三岔五,還給發個一千兩千的“機密費”。汪老大給錢很有特點,喜歡從內室裡面掏出一摞大鈔,甩在小弟跟前,這場景,可以參看《龍城歲月》《旺角黑夜》之類的黑幫片。胡蘭成卻也有他的一種解釋,說汪先生這樣給錢,透出民間人家對朋友的一種親切。汪太太倒是個會說話的,對胡蘭成說,你就當汪先生是你兄長,我是你姐姐,按年齡我也做得你姐姐。胡蘭成當時沒接腔,很有成色的樣子,只是在多年後順手寫進了回憶錄。 經常看見有人一說起胡蘭成,就說漢奸高官云云,言下之意,倒是張愛玲傍了他。殊不知他聽說張愛玲是在1943年,兩人相識於1944年,這時胡蘭成跟了汪精衛不過四五年,每月薪水三百六十元,也就是一個金領的水準,加上那一千兩千的,去掉開銷,估計也就剛剛完成原始積累,開始脫貧致富奔小康。 而這貌似平淡的世間,隱藏著無盡的繁華富貴,文明與智慧的積累,深不可測,任你已然人模狗樣,它冷冷一瞥,就能把你打回原形。新發蹟的人,心裡是沒底的,胡蘭成的所謂高官,在張愛玲那樣不動聲色的高貴面前,馬上還原成一個“死跑龍套的”。在他遇到張愛玲之前,連艷羨都不敢有,他找不到大門,甚至找不到踪跡。 遇到張愛玲之後,才開始一切皆有可能。 還沒等胡蘭成跟張愛玲見面,他就因為“政見”與汪精衛不和,乾脆“越級”直接去勾搭日本人。汪精衛大為不滿,把他投進了監獄。胡蘭成說,後來張愛玲告訴他,那期間,她曾和蘇青去週佛海家為他說情,胡蘭成後來聽張愛玲說起,連連嘆她幼稚,他跟周佛海就不是一派的。 別管漢奸們都有哪些派係了,只說矜持到以熱心腸為恥的張愛玲,為什麼要去週佛海家為胡蘭成說情?她怎麼就知道有胡蘭成這麼一個熱心粉絲? 裡,張愛玲寫道,女作家盛九莉告訴她的女友比比,有人在雜誌上寫了個評論誇讚自己,然後編輯寫信告訴她,那人被關進監獄了。她是當成個笑話說給女友聽的,笑這亂世的翻雲覆雨。她沒有告訴比比,編輯把那評論的清樣寄給她,雪白的紙上有大字硃批,線裝書一般美,她捨不得寄回去。 她還想去救他出獄。 書裡沒說,她只是想去,還是真的去了。但我嚴重懷疑她只是那麼一想,她的行動力沒有那麼強吧,而且她說,她鄙視年輕人的夢。最後是日本人把他救出來的。胡蘭成說:“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隨後到她的寓所。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這一段也簡潔,但我看著總想在某個句號後加點什麼。被胡蘭成刻意省略掉的那些話,蘇青替他寫出來了。她用了化名,卻也有明眼人看明白了: 《續結婚十年》中第十一章《黃昏的來客》,寫了原型是胡蘭成的“談維明”來到蘇青房間,胡蘭成是撰文讚揚過蘇青的,蘇青對他很有好感。這位“談維明”在蘇青面前大談魯思純(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的壞話,還分析金總理(陳公博)“老而昏庸,一個典型的糊塗者”,戚先生(週佛海)“有小聰明而其實不足道”,一來二去的,蘇青“開始對他感到驚奇。這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氣剛強,說話率直,態度誠懇,知識豐富,又有藝術趣味”。 “他雖然長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飾,然而卻有一種令人崇拜的風度!他是一好宣傳家,當時我被他說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最後,蘇青“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胡蘭成是解讀蘇青與張愛玲關係的一把鑰匙,蘇青筆下的胡蘭成,因為各種精彩的話語折服了獨居的蘇青,兩人竟上了床,這是蘇青對自己性生活坦率的披露,然而情況忽然產生了轉變,一陣激情之後,“談維明抱歉地對我說:'你滿意嗎?'我默默無語。半晌,他又訕訕地說:'你沒有生過什麼病吧?'”這樣的質疑使兩人剛才建立起的脈脈溫情立時消散殆盡,蘇青感覺到了侮辱,“我驟然憤怒起來。什麼話?假如我是一個花柳病患者,你便後悔也已嫌遲了。”隨後的情節發展很有戲劇性,蘇青對談維明翻了臉,當胡蘭成談到自己對女人的征服快感,並以自己的性能力炫耀時,蘇青不干了,她說:“……因為在我眼前的男人不像個男人,所以我便不屑以柔聲相向了。”剛才還是一個“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不一會兒,就成了“不像個男人”。蘇青在大發一通議論之後,用這樣一段對話為這一章做了結束: “你恨我嗎?”他嚴肅地說。 “……” “恨我什麼呢?” “你不負責任。” “我要負什麼責任?”他忽然貼著我的臉問,“同你結婚嗎?”“誰高興同你……”“這樣頂好。”他又嚴肅地說,“我可從來沒有想到要同你結婚過。你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懷青。誰會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你千萬別答應他,否則你們的前途是很危險的。一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又何必要結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那麼你又為什麼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這因為我歡喜你。懷青,你也歡喜我嗎?” 我驟然把臉閃開來,笑道:“我是不滿意。在我認識的男人當中,你算頂沒有用了,滾開,勸你快回去打些蓋世維雄補針,再來找女人吧。” 他顯然憤怒了,但卻又裝得鄙夷不屑地說:“你怎樣可以講這樣的話?”“我本來就是一個這樣的女人,哈哈!”他鬱鬱地走了;聽他腳步聲走遠後,我這才伏枕痛哭起來。 上面這段文字出現在黃惲的博客,是在2008年7月1日發布的。黃惲簡直是“預言帝”,因為直到2009年4月才出第一版,裡面寫道: 她從來沒有妒忌過緋雯,也不妒忌文姬,認為那是他剛出獄的時候一種反常的心理,一條性命是揀來的。文姬大概像有些歐美日本女作家,不修邊幅,石像一樣清俊的長長的臉,身材趨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腫的咖啡色絨線衫,織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樣。她那麼浪漫,那次當然不能當樁事。 “你有性病沒有?”文姬忽然問。 他笑了。 “你呢?你有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的經典式對白。 他從前有許多很有情調的小故事,她總以為是他感情沒有寄託。 在蘇青筆下,是胡蘭成問蘇青,是在他想听到蘇青對他性能力的稱讚而不得之後,報復性地詢問;在張愛玲筆下,則是蘇青問胡蘭成,是一個風流女人偷歡之後,突然想到要了解情況。不管胡蘭成跟蘇青的這段是兩個當事人中的哪一個告訴張愛玲的,她寫時,應該已經看到了蘇青的這段文字,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袒護了胡蘭成,她說她不忌妒,但還是不小心露出恨意。 蘇青的文字算是徹底,但也露一半藏一半,比如,她沒說胡蘭成跟她要張愛玲的地址的事。在胡蘭成筆下,蘇青寫給他之前的那點“遲疑”亦大可玩味,不知道是在他們那次見面的哪個節點上。反正胡蘭成是拿到了張愛玲的地址。他說,他第二天就去找她了。 這天張愛玲在家,但她不願意接待這位不速之客,她的個性一向如此。和張愛玲曾有交往,後來又鬧翻了的潘柳黛,生動地刻畫過張愛玲的孤介脾氣: 如果她和你約定的是下午三點鐘到她家裡來,不巧你若時間沒有把握準確,兩點三刻就到了的話,那麼即使她來為你應門,還是照樣會把臉一板,對你說:“張愛玲小姐現在不會客。”然後把門嘭的一聲關上……萬一你遲到了,三點一刻才去呢,那她更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張愛玲小姐已經出去了。” 胡蘭成不在意這個,從門洞裡遞進去一張留有電話號碼的字條,轉身離開。第二天中午,張愛玲打來電話,說要親自登門拜訪。 許多年之後,一個超級張迷水晶接到張愛玲的邀請電話,興奮無比的同時,聯想起張愛玲給胡蘭成的這個電話,總結道:她總是主動。確實,她總是主動,但對於胡蘭成的主動,和對水晶的這次主動,卻有所不同。 裡,在盛九莉與胡蘭成初見之前,張愛玲寫了那麼一小段:“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發。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多少女子的愛情,起始於這空虛。 裡,杜麗娘游春到芳園,“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好風景引起身世之感,她嘆道:“昔日韓夫人得遇於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後皆得成秦晉。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你看,其實她並沒有遇到如意郎君,像張愛玲曾自陳是看多了愛情小說才知道愛情這件事,她的情感一樣也是間接來的。只是天氣太好,時間很對,她希望與一個合適的人相愛,她的愛情是由季節、時令、她的年齡以及閱讀經驗而起,這時,只要來個差不多的人,就會遇上她熱切的愛情。 深閨之中,她沒有崔鶯鶯那樣的運氣,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男人,她愛上了他。但換個角度看,崔鶯鶯看上的,未必就不是自己夢想中的那個人,張生只是赶巧走過來,與她心中的幻影合體。 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女人說,我要戀愛,便開始戀愛。 不管走過來的男子是誰,只要有那麼個人影在,她們就會把他變成自己的戀人。 張愛玲也想戀愛了。所以她看到印有胡蘭成評論的清樣紙會覺得美不勝收,甚至動念想去救他。而他親自登門,她卻無法猝然與之相對。胡蘭成說,她是做什麼都要用大力的人,哪怕開一個罐頭,臉上都有全力以赴的鄭重。我因此又懷疑張愛玲是奉行完美主義的,她的刻板,是因她對許多事物看得珍重,要準備好了才可以開始。在家中接待女友,也要盛裝以待,第一天對於胡蘭成的拒絕,大約也有未做準備的心慌。 但是,即使有備而來,當她一個人,坐在那個陌生男子的客廳裡,仍然不能從容。有一種女子,只有在確信自己安全之後,才能夠把自己打開,表現自己生動機智具有彈性的一面。這種“安全”,不只是不受侵犯,還要確定對方足夠聰明,對自己足夠喜歡,每一句話都會被認真傾聽,而不會白花花地流失。 在得到驗證之前,她們抱緊雙臂,姿態僵硬,小心翼翼地遵從常規的言行方式,盡量刪繁就簡,不做任何個性化發揮,看上去灰暗而無趣,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對於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寧可保守地乏味,也不可飛揚著出醜,這個陣營中永遠不可能出現芙蓉姐姐這樣的“網絡精英”。 這一切落到胡蘭成眼中,又是一番感覺。他首先是不喜歡,他在關於前妻的文字裡表示,他喜歡那種下巴尖尖的、煙視媚行的俏麗女子,而張愛玲是身材高大、面孔則如平原緬邈的。其次,胡蘭成是跑江湖的,最擅長掂量對方的分量,這分量不只由身份背景決定,還和姿態有關,一般說來,誰主動,誰就落了下風。 昨天他吃了個閉門羹,很狼狽,今天張愛玲自個兒巴巴兒地上門了,還這麼拘謹,還這麼願意聽他說話,加在一起,就成了一種可憐相。他懷疑她是一個窮女人,心裡想戰時的文化人原本苦,問她每月的收入,明知道這樣是失禮的,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一個“高官”面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女孩”,冒失一下也是無所謂的。他是曾佩服過她的才華,可是眼前的張愛玲使他不能當她是個作家。 他不覺得她美,也不喜歡她,但這一點兒都不妨礙他在她面前大秀口才。他是那種話多的男人,前生後世,見解多多,正如張愛玲引用過的那句俏皮話:“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並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有趣的是,張愛玲引用這句話時,正在和胡蘭成戀愛,這叫燈下黑嗎? 胡蘭成一口氣說了五六個小時,批評時下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哪裡,還講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張愛玲這時倒是一點兒不尖銳,只管孜孜地聽著。 張愛玲曾說,和人談話,如果是人說她聽,總是愉快的;如果是她說人聽,過後思量,總覺得十分不安。但就算她是一個樂於傾聽的人,坐在陌生男人家裡,聽他唾沫星子亂飛地講上五六個小時,也是不正常的,除非,她特別願意聽這個人講話。 讓我們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五個小時,從中午到傍晚,這個半老男人,在安靜的小女生面前,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用第三者的眼睛看過去,不但可笑,簡直可恥了!況且他說了那麼多,表達了那麼多的觀點見解,一定會說錯一些吧?後來他跟張愛玲熟了之後,簡直沒法子在她面前說話,相對於她的聰敏靈慧,他說什麼都說不到點子上,不准確的地方誇張,準確的地方貧薄不足。那麼,在那之前的這場演說,又該有多少破綻? 然而,正是這些破綻,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完美的東西是讓人緊張的,因為會讓對方照出自己的不足,張愛玲多年來,正是生活在完美的緊張中,包括她母親,包括她姑姑,都是那種不肯有破綻的人。 張愛玲曾說,她姑姑的家,對於她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有絲毫毀損,哪怕只是打破桌面上的一塊玻璃,又碰上自己的“破產期”,她還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來。 破綻則讓人鬆弛,張愛玲回憶,在霧一樣的陽光裡,和父親坐在堆滿了小報的房間裡,談談親戚間的笑話的情景,那裡的光陰永遠是下午,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兩個詞疊用,帶出戀戀的惆悵。 我不知道,在那個下午,在胡蘭成的房間裡,她是否有一種時空交疊的感覺,彷彿回到從前,但起碼,這個男人無休無止的話語,應該讓她感到安全,有埋在鬆弛裡的安穩。 送張愛玲出來時,兩人並肩走,胡蘭成忽然說,你的身材這麼高,這怎麼可以?言下之意,是和我怎麼可以?這是在調情。他說了並不喜歡她。只是作為一個調情愛好者,見到個女的就想練練手熱熱身,賊不走空。 說起調情這件事,張愛玲的段位肯定更高一些,看看她寫的吧,範柳原說白流蘇穿著雨衣就像一隻藥瓶,湊近了—你是醫我的藥;《沉香屑—第一爐香》裡喬琪喬說薇龍是他的眼中釘—這顆釘再沒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紀念吧。相形之下,胡蘭成的這句撩撥實在粗蠢得露了痕跡,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終究沒怎麼樣,“沒怎麼樣”之後,倆人就很近了,張愛玲的心動了。 即使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照得見世間一切的可笑與猥瑣,即使你有著鑽石般銳利的眼神,能夠穿越萬事萬物的外殼,你仍然逃不出自己的宿命,你想要愛,想要在一個男人面前展現作為女人的千嬌百媚,你就必須忽略掉那些小小的bug(缺陷),裝作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認識胡蘭成這年,張愛玲已二十三歲,知道愛情的美,卻沒有可以愛的人,積攢下那麼多經驗得不到實踐—是生活圈子太小,還是她小女孩式的生澀看上去很像一種傲慢,有自尊的普通男人不敢亦不肯靠近?這高處不勝寒的落寞,是讓人難耐的。 胡蘭成沒那麼講究,他不在乎在女人面前受挫,在他眼中,女人分為兩種,搭理他的和不搭理他的。他能把前者誇上天,恨不得拿觀音菩薩去比喻;對於後者,比如他在廣西教書時,那些不怎麼待見他的女教員,他就稱人家為娘兒們,用鼻子哼一聲,心裡想“你就省省吧”。他才不會因為被拒絕而受傷,見個女的就想一試身手。他的冒犯,正好擊破了張愛玲的水晶外殼,外面的光線與溫度湧進來,讓她心裡的那朵花,可以熱烈地、招展地,就此開放。 胡蘭成曾說,江山與美人,注定要落入蕩子的懷中。忽略掉他的自鳴得意,心平氣和地想這句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君子矜持,習慣於停在原地;蕩子無所謂,不吝於大膽出擊,就算出擊的過程中留下破綻多多,可這破綻,未嘗不是一個入口。 雖然胡蘭成說他不喜歡張愛玲,但她願意聽他說話,這就夠了。 第二天他跑去看她,做好了體恤一個貧窮女作家的心理準備,但是,當張愛玲的房門終於向他打開時,他大大地吃驚了。 他用“華貴”這個詞來形容,並不是裡面的陳設家具很值錢,紅木古董滿坑滿谷,那是暴發戶的熱鬧心勁,張愛玲已經進入“後貴族”時代,超越了炫耀性消費的膚淺粗鄙。她的房間裡,是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的色調。如果說這幾個字比較難以想像,我們可以增加一個細節:張愛玲十來歲時,就在她母親的公寓裡看見了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而張愛玲現在住的這間公寓,正是她母親佈置的。 想當年,胡蘭成在浙江鄉下,看見鄰村的大小姐打他們那兒下轎歇息,那種大家女子的新打扮,以及背後透露出的富貴榮華,尚且讓他心生愛意,眼前的張愛玲,富貴在骨子裡,在他的想像力之外。這間裝飾得出乎意料的香閨,就像童話裡壓在多少床羽絨被之下的那顆豌豆,證明她是一個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胡蘭成深深地折服了,他說,很刺激。 回去之後,胡蘭成就給人家寫信,寫得很吃力,像五四時候的新詩,張愛玲看了都覺得駭然可笑,後來胡蘭成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慚愧,怎麼可以那麼矯揉造作? 不過沒關係,張愛玲一點兒也不介意,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她對愛情的嚮往,她的一顆慧心能從不倫不類的東西里看出莊重的好。胡蘭成信上用“謙遜”二字來形容她,張愛玲認為道著了自己,她對於世間萬事萬物,即便已看破,還有一種俯首低眉的虔敬,於是她給胡蘭成回信,說他“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我總覺得,胡蘭成的這個“謙遜”,怕是沒有這番深意,倒可以按照常理去推,她的家世這麼顯赫,她的才華這麼橫溢,她的世界這麼富貴,她卻羞澀安靜得像個女學生,這不是謙遜是什麼? 誤解碰撞上誤解,卻濺出愛情的火花,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這段情緣,老是讓我想起裡,薩賓娜與弗蘭茨的愛。 弗蘭茨崇拜忠誠,熱衷於向薩賓娜描述他對母親的忠誠,他希望她被自己的這種品行打動。薩賓娜更著迷於背叛,在背叛中尋找自己,她不停地背叛上一次的背叛,直到抵達自己真實的內心。 弗蘭茨喜歡音樂,他認為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於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誰能克制住不沉醉於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脫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薩賓娜恰好相反,她說,音樂越放越響,人反會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 還有光明與黑暗,墓地與紐約之美,他們的看法從來都沒有合拍過,他們對每一個詞的理解都不同,“如果把薩賓娜與弗蘭茨的談話記錄下來,就能編一部厚厚的有關他們誤解的詞彙錄了”。可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相愛,我想原因在於,當人們想要愛的時候,他們總是可以用誤解來詮釋誤解,從而達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和諧統一。 那些日子,胡蘭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張愛玲,去了三四次以後,張愛玲突然變得很煩惱,而且淒涼,某日送來一張字條,讓胡蘭成再不要去看她。 換成一個沒經驗的男子,一定會手足無措;換成一個真心愛她的男子,一定會很嚴重地自我反省;而胡蘭成只是一笑了之,可能還有沒說出來的得意。憑著經驗,憑著居高臨下得以隔岸觀火的洞察力,他知道,這女子這般言行,是因她愛上了自己。 不錯,張愛玲煩惱,是因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愛。裡說,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到他眼裡有輕藐的神情,很震動。她崇拜他。 這句話口氣輕淡,卻似自嘲,他眼裡輕藐的神情為何讓她震動? 是否因為輕藐裡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力量感?她接觸過的男子,誰能如此有力?所以她說,她崇拜他。 而那淒涼,更讓胡蘭成得意,一個女人只有面對不確定的愛時,才會變得淒涼,因為有所求,因為不得不,這種淒涼意緒在古典詩詞裡比比皆是,是女人仰面等待回复的姿態。 他對她說:“我不喜歡戀愛,我喜歡結婚。”自以為送了她一份大禮。 她卻遲疑,說:“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他當她是欲擒故縱,張愛玲心裡卻浮現出了一幅圖景,戰爭結束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千山萬水地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裡與他重逢。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日軍必敗,他作為漢奸日暮途窮,但她沒打算要一份一定有前途的愛情,甚至於,當他對她說“我們將來”,或者“我們天長地久的時候”,她都不能想像,“感到輕微的窒息”。但她後來與桑弧在一起時,則對兩個人的生活有很具體的想像。 這是張愛玲的聰明之處,崔鶯鶯愛上張生便想到一世一生,張愛玲卻清楚這不過是一段如煙花般燦爛又短暫的亂世情緣,那邊遠小城的油燈影,是她想像的盡頭,是電影終場時,打在屏幕上的那個大大的“完”字。 聽上去好像有點兒玩弄感情是不是?但感情本來不就是用來玩弄的? —假如你不把“玩弄”二字作貶義理解的話。愛情是這現實人間愉悅自己的遊戲,你可以玩得天長地久,也可以花開一瞬,而張愛玲跟胡蘭成這一段,若只做一段處理,對兩人也許都更好一些。 “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假如裡的吳翠遠有這份悟性,也不會陷入自作多情的窘境了。 但在抵達那邊遠小城之前,他們還得漫長地戀愛。當他提出為她離婚,她雖然遲疑,卻也半推半就。他有些日子沒來,她有如釋重負的輕快,卻也不無惆悵,當他再次登門,她高興了起來。 胡蘭成在敘述中,總是有意無意地透露,都是她主動,是她先動了心。他說他曾跟她提起她登在雜誌上的那張照片,並沒有跟她要的意思,但她取出來送給他,還在照片背後題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這段話經胡蘭成賣弄之後,流傳得非常廣,以至於我用搜狗拼音敲字,剛打出前面的幾個字,後面就出來一大串,都成詞組了。 這些話,給了胡粉們說事的由頭,看看,張大才女,當年也是如此卑微地愛著我們胡才子的,低到塵埃里,得傾倒成什麼樣了才會這麼說。 我以前看這段話,也有點兒替張愛玲難堪,不是說女生要矜持一點點嗎?用不著這麼誇張吧?要是我,就不會說。數年之後,再看,發現,這貌似卑微的言語背後,正體現出張愛玲的彪悍和飛揚。真正自感卑微的人,是不會這麼說的,因為太看重對方,不敢踰矩一點點,生怕對方覺得自己“賤”,敢於這樣恣肆地傳情達意的人,心裡已經吃定對方。具體到張愛玲身上,也許是因為她看透了這只是一場亂世之戀,她親眼見過戰火能焚燒掉一切,想到立即去做恐怕都來不及,又何須那麼多的鋪陳?這是她的真,也是她的明白。 而張愛玲的低眉,更大程度上是對於“愛情”本身的謙卑。眼前的男人,也許沒那麼聰明,沒那麼偉大,但他是“愛情”的使者,“愛情”的形象代言人,她不由得恭順起來,在“愛情”面前,再怎麼謙卑也不丟人。 對於張愛玲,那場戀愛,亦是一場精神狂歡。她在人群中,向來是緘默的自閉的,但那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她的內心,同樣有著想要講述的願望。可是,她沒有聽眾。 曾幾何時,她的父親是她談話的好夥伴,他看重她,珍愛她,但那樣的好時光,已經被繼母的挑撥加上她少女時代的叛逆性格給毀掉了。她投奔母親,母親教她如何做個淑女,一個淑女是笑不露齒的,滔滔不絕是為大忌。不久母親也出國了,但她的生活裡還有姑姑。姑姑是個聰明的有靈性的女子,也把張愛玲照顧得不錯,但她太喜歡安靜,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就算是玩笑吧,老是聽到這樣的玩笑,也會下意識地收斂表達的願望。張愛玲只剩下一個傾聽者,就是女友炎櫻,可是蘇青說了,女友只能懂得,男友才能安慰,胡蘭成的到來,給張愛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歡喜。 胡蘭成也確實是太好的聽眾。他在見識了張愛玲房間的華貴之後,又見識了張愛玲精神世界的豐富,她的寫作天分自不必說,更讓他開眼界的,是她的學貫中西。張愛玲的弟弟曾轉述她姑姑的話:你姐姐真有本事,隨便什麼英文書,她能拿起來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學。 要知道,姑姑可是留過學的啊,英文應該不會太壞。 這樣的水準,當然能讓半瓶子晃蕩的胡蘭成自愧不如。胡蘭成於是想,就算西洋文學咱不在行,中國古書我總能壓你一頭,不承想,倆人一塊讀《樂府》,那上面的字只跟張愛玲打招呼,她懂它們懂到了骨子裡。而他勉為其難的表述,總像生手拉胡琴,每每荒腔走板,道不著正字眼,他心裡沮喪得緊。 他完全被折服了,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努力跟隨她的腳步,崇拜她,讚揚她。說起胡蘭成恭維人,那是一絕,他流亡途中,去結交梁漱溟,寫信給他說: ……於學問之誠,可算今日中國思想界第一人,惟於己尚有所疑,未能蔚為眾異,如內丹未成,未能變化遊戲,卻走魔走火,諸邪紛乘…… 不朝下引用了,這段話啥意思呢?就是說,梁先生您啊,學問已經做到橫向排名第一,但在你自己,還沒修煉到極致。他把對方誇上了天,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是梁漱溟,估計也吃這一套。可是,光這樣的恭維,也太廉價,人家胡蘭成高明的是第二點,指出梁漱溟坐定天下第一的位置後,還說他自身還存在一些問題,這就點到了七寸上。 一個真誠的學者,即使在同儕面前白眼向天,在真理面前仍然是歸心低首的,誰也不會認為自己已到達了真理的彼岸,還常常苦惱於不得其門。胡蘭成的話,正好擊中梁漱溟的心事,而內丹未成、走火入魔這樣的詞,則如算命先生的含糊的讖語,適用於一切命運,但眾人都會以為是給自己特設的,並對這神機妙算大感驚奇,梁先生果然被他蒙住了。 晚年胡蘭成在台灣,蒙朱西寧、朱天文、朱天愛父女抬舉,少不得要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居然說,他以前不大懂得李白,看到朱天愛之後,就豁然開朗了。 一個高明的恭維者,會讓對方以為自己的字句發自肺腑,以為只有他能衡量出自己的價值,居心叵測遂變成了高山流水,聽者找到了過電的感覺。馬屁和知音,長得實在太像了。 張愛玲也未能免俗,何況胡蘭成的馬屁裡,更夾雜著情話,他說得到位的,是懂得,說得不到位的,是愛,從未有人那樣全方位多角度長時間地觀看她傾聽她,張愛玲真是歡喜得欲仙欲死,要把自己整個世界秀給他看。 她跟他談文學、藝術、哲學,從清晨到黃昏,再夜以繼日,連歡娛都成草草。她有無窮無盡的小感覺,說給姑姑聽,又要被抱怨嘀嘀咕咕。說給蘇青聽,她眼睛裡一定會有藐然的笑容:你說的是文學吧?我不大懂。說給炎櫻聽呢,她倒是有那個悟性,可中文程度有限,未必能領略其中的微妙,而且,她們也太熟,認識了那麼多年,可以說的話,早已說過了……現在好了,天上掉下個胡蘭成,她可以跟他說,桃紅色是有香氣的;姓黃好,姓牛不好,張字沒顏色,還不算太壞;給他看小時候母親從埃及帶回來的玻璃珠子,與他一道看浮世繪,看塞尚的畫,看到畫中人眼裡的小姦小壞,就會笑起來;她也跟他講《子夜歌》,裡面有云: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張愛玲嘆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這句話給胡蘭成留下深刻印象,一本里,他這也端然,那也端然,橫豎不知道端然了多少回,然而,任他怎樣忸怩作態,都是無效勞動了。 那段日子,張愛玲把胡蘭成當成了一面可心的鏡子,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越看自己越是美不勝收。他想形容她的行坐走路,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張愛玲替他挑一個句子,說,裡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 這樣形容自己,大有芙蓉姐姐之風,不過,芙蓉姐姐之所以成為熱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芙蓉姐姐,區別只在於,芙蓉姐姐讓心裡話見了天日,而大多數人只是放在心裡,最多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猖狂一下。張愛玲對胡蘭成這麼說,可見她對他不設防,她認為,他可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似乎,沒有人比他更懂得自己了,於是她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聰明,她用手指撫過他的臉,說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嘴角這裡的窩我喜歡……那時,她對於未來一無所知,她高估了這個男人的德行,卻低估了這個男人的記憶力,她不知道,很多年後,她所說的這些將作為呈堂證供,出現在白紙黑字之間,曾經那樣孤傲的她,變成人們茶餘飯後消愁破悶的談資。 胡蘭成從這段愛情中受益良多,他學習了文化知識,學會了領悟文藝之美,用他的話說叫開了天眼,後來在逃亡途中,他就仗著這套功夫,把同事蒙得一愣一愣的。這些還是虛的,胡蘭成更有一個實際的收穫,他終於得到了一個有檔次的女人,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張佩綸的孫女,學貫中西,才華橫溢,通身上下時髦得緊,這是他在浙江鄉下時做夢也沒想到的,做夢也想不到的繁華世界,終於,真正地向他打開了大門。 胡蘭成和項羽一樣,是個不肯衣繡夜行的主,他得意揚揚,容光煥發,恨不得全世界都來打聽他的秘密,可是別人老不問,他只好主動說了。 他說,對於有一等鄉下人與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說愛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學的書她讀起來像剖瓜切菜一般,他們就驚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看人看出身,我就與她們說愛玲的家世高華,母親與姑母都西洋留學,她九歲即學鋼琴,她們聽了當即吃癟。愛玲有張照片,珠光寶氣,勝過任何淑女,愛玲自己很不喜歡,我卻拿給一位當軍長的朋友看,叫他也羨慕。 對自己的膚淺,胡蘭成這樣解釋,愛玲的高處與簡單,無法與他們說得明白,但是這樣俗氣的讚揚我亦引為得意。 可問題是,為什麼非要別人明白?別人又怎麼肯明白?當時也許會敷衍著做些羨慕的表情,一轉身,就會隨便找個理由,潦草地褻瀆了—恨人有笑人無也算人性的一種,何況你也沒安什麼好心,巴巴兒地非要壓別人一頭。 真的珍重,是要秘密地放在心裡的,不肯與人分享,不肯輕易放在天光之下,怕它落了色,怕它氧化了。而胡蘭成不但說,還要寫,他在《雜誌》月刊上發表數千字的長文《論張愛玲》,這樣寫道: 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彿是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裡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 如果說,這種句子,還只是犯了堆砌和言不及義的毛病,接下來,他又拿她和魯迅作比: 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受傷的鬥士的淒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魯迅和張愛玲的可比性且不論—我認為確實是有可比性的,可是,把張愛玲形容為一枝新生的苗,帶給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讓人讀來未免要駭笑。不過在當時,似乎也沒人跟他掰扯這個,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再三明示暗示張愛玲的貴族身份,還在文中時不時來上一句“她這樣對我說”“她這樣的性格,和她接近之後,我漸漸地了解了”……主動爆料,點到為止,存心去撩撥讀者那根八卦的神經,我都能想像那張故作高深的面孔,看上去,很欠揍。 估計當時和我有同感的不少,但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大會去身體力行,唯有一個人,真的把思想變成了行動,拎著板磚就上去了。這個人,女作家潘柳黛是也。 衝上來的人叫潘柳黛,看這個名字,潘而柳而黛,又風流又妖冶,但她老人家行事,大有黑旋風李逵上來三大板斧的風格。 當時她和張愛玲的私交還算不錯,卻沒弄明白張愛玲和李鴻章到底是個啥關係,只是道聽途說,以為張愛玲爸爸,娶了李鴻章的外孫女,為啥不直接說張愛玲的媽媽是李鴻章的外孫女呢?她可能以為那個外孫女,是張愛玲爸爸的前妻或者填房,跟張愛玲並無血緣關係。 按說,不管張愛玲跟李鴻章是怎麼一回事,看在朋友的面上,心裡笑一聲也就罷了,可這位旋風小姐卻是個直腸子,屬於有話就說有那啥就放的那種,一時心血來潮,就胡蘭成那篇大作,寫了一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 她首先把“胡蘭成獨占當時政治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挖苦了幾句,又問他讚美張愛玲“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這還不算,最後把張愛玲的“貴族血液”調侃得更厲害了: 因為她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隻老母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他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竿子打不著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便不妨標榜一番。而且以上海人腦筋之靈,行見不久將來,“貴族”二字,必可不脛而走,連餐館裡都不免會有“貴族豆腐”“貴族排骨面”之類出現。 這篇文章發表之後,後果很嚴重—張愛玲從此不搭理她了。解放後,張愛玲到了香港,有人問她可曾去見潘柳黛,張愛玲餘怒未消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又跟宋淇說,她到香港見到了兩個蛇蠍心腸的人,其中一位,指的就是這位潘柳黛。可憐潘小姐還是沒弄明白她怎麼會把張愛玲得罪到這個地步,我倒是不明白她的不明白,換成別人這樣說你試試? 不管胡蘭成是怎樣淺薄不堪,都與潘小姐沒有一毛錢關係,仔細推敲,這世上哪有不含雜質的愛情,重要的是,誰不想在合適的時候,來一次不動腦筋只動心的愛情。 她寫他,如寫心中的幻景: 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可是,即使你選擇閉上眼睛,世界也不肯真的消失。就算張愛玲立定心意,對胡蘭成說,你以後在我這裡來來去去的也可,胡蘭成的女人也未必願意。 這個胡蘭成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全慧文,而是他的“妾”應英娣。 結髮妻子唐玉鳳去世一年之後,胡蘭成覺得老婆好歹得有一個,他娶了同事介紹的全慧文,一見面就定了下來,大概因為她看上去宜室宜家—之前曾有漂亮的女同事要跟他,被他以“不宜於家室”拒絕了,他骨子裡是現實的。 據胡蘭成的侄女青芸說,她見過的胡蘭成所有的妻“妾”裡,全慧文最醜。但她陪他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歲月,給他生兒育女,盡到了一個妻子的責任。 認識張愛玲的時候,全慧文還是他的妻,但已經從他的生命中淡出,他身邊的女人叫應英娣,嚴格地說來,算是他的妾。全慧文還住在胡家,但是她得了“神經病”。 青芸說,全慧文的“神經病”,是在香港得上的。盧溝橋事變之後,胡蘭成一度在香港工作,每每出門,總有鄰家妖豔的婦人過來招呼,一邊問好一邊貼在胡蘭成身上,全慧文從窗口看見了,心裡很不舒服。她轉臉去質問胡蘭成,他說香港女人都這樣。他跟別人說全慧文有“神經病”,不許他出門,但他總要上班的,兩人就此疏遠。 接下來的橋段實在俗套,胡蘭成回到上海之後,泡上了個歌女應英娣,藝名叫小白雲還是小白楊的,在一家名叫“新新公司”的旅館裡弄了個小公館。全慧文有“神經病”,當然管不了,倒是侄女青芸不干了。那會兒她當家,胡蘭成在外面泡歡場女子,開銷一時大起來,幾乎要弄到入不敷出。 青芸姑娘智勇雙全,她先偵查後跟踪,終於在旅館裡,把正在那裡鬼混的六叔胡蘭成抓了個現行,與他做了一番有理有據有情的談判。 很多年後,九十老嫗胡青芸繪聲繪色地跟作家李黎描述她和胡蘭成的對話: 進去我問伊:“儂在迭搭地方介許多日腳,屋裡不管啦?”“哪能哪能,”搞七捻三跟伊搞了一段,“那麼儂在迭搭也弗來三,這個女人好伐啦?”“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噢,儂成家成了咯搭啦?旅館裡鈔票多少貴了,屋裡要開銷的。”我講,“既然儂要這樣……”伊講:“我在屋裡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我講:“儂回去罷。一個女人帶回去。”帶回去還是我講的,將英娣帶回去,帶到美麗園住了,鈔票好節省點。 把這段浙江方言翻譯一下:進去我問他,你在這個地方這麼多天,家裡不管啦?胡蘭成說,哪能哪能。我搞七捻三地跟他搞了一段,說,那麼你在這裡也可以,這個女人怎麼樣?胡蘭成說,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我說,噢,你成家了?旅館里花錢多厲害啊,家裡也要開銷的。胡蘭成說,我在家裡沒法寫東西,神經病要吵的。我說,你回去吧,這個女人帶回去,帶回去就說是我說的,把英娣帶回去,帶到美麗園住了,鈔票好節省點。 這段對話非常傳神,胡蘭成的“哪能哪能”,簡直能讓人看見他那張訕訕的滿是油汗的笑臉,“我跟這個女人成家了”,則有點無賴兮兮。順便說一句,他到哪兒都喜歡說人家是他的妻子,他是人家女婿,跟裡的豬八戒有一拼,可能還沒有悟能同學來得真誠。那句“我在屋裡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只能讓人借用凱歌導演的名言了:人不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難不成你弄個小公館是為了“寫東西”?口口聲聲“神經病”三個字也跟他風流教主的扮相大相徑庭,感謝青芸,感謝超級八卦的李作家,提供了胡蘭成的另一面。 青芸的一句“帶回去還是我講的”,也真是擲地有聲,看得出,全慧文早就形同虛設,小侄女青芸才是這家的女主人。當然了,她是為胡蘭成著想,畢竟胡蘭成跟裡的老易沒法兒比,別說拿出一枚八克拉的粉紅鑽了,在賓館裡包個二奶就見了底。 這應小姐當時也不過二十來歲,大概比張愛玲還小些,生得不高不矮,鵝蛋臉,白白胖胖,很漂亮。她以二奶之身進了門,也沒把那位大奶放在眼裡,自覺得是胡先生的掌上明珠,所以,張胡之戀如火如荼之際,大奶倒沒發話呢,應小姐已然衝鋒陷陣,招呼過去了。 和胡蘭成共過事的張潤三在《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別活動》一文中說,應英娣在胡蘭成對頭的調唆下,曾去張愛玲的住處大鬧。這樣煞風景的橋段,胡蘭成當然不會寫進文中,不過若是有過這回事,張愛玲應該會寫進裡,可書中只是說,盛九莉在朋友家遇到邵之雍和他妻子緋雯,當著眾人的面,緋雯滿面怒容,過後還和邵之雍動了手。這位緋雯,就是英娣了。 英娣打了胡蘭成,還是氣不過—大概之前被老爺子忽悠得很有感覺,受不了這個落差,一怒之下提出離婚。胡蘭成說,英娣竟與我離異,言下大詫異,大無辜,更離奇的是這句: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愛玲應該怎樣表同情呢?像瓊瑤劇裡,小三成功撬掉大奶之後,還要跟她的男人嘰嘰歪歪一場嗎?內疚啊,抱歉啊,掉上幾滴鱷魚的眼淚,再互相安慰,互相鼓勵,最重要的是互相吹捧對方不但有曠世奇情,還透著道德高尚,堪稱一場低投入高回報的道德消費。 張愛玲從來不玩這一套,她太真實。她在《童言無忌》裡寫道: 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麼樣。”因為有月亮,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她當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她一直記著這事,有著長久的不安,因為這感情來得誇張,而且是假的,是迎合,不是迎合某一個人,是迎合某一種情調,同樣是可恥的。 所以,在胡蘭成準備好要在她跟前演一場感情戲的時候,張愛玲沉默了,她的沉默,讓胡蘭成驚奇、失落,還有一點點不知所措。 但不管怎樣,應英娣的拂袖而去,似乎成全了張愛玲的碧海藍天。胡蘭成在給她的婚書上寫上“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他倆可以踏踏實實地在一起了。但這於他和她,都不見得是件好事。張愛玲是在大家庭里長大的,習慣於事事要跟人解釋,成天在姑姑眼皮子底下跟胡蘭成談情說愛,她老是得猜測姑姑會怎麼想。也許在她心裡,她永遠是那個在姑姑面前需要仰起臉的小女孩,她不好意思讓姑姑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 胡蘭成也未必想跟張愛玲在一起。胡蘭成喜愛張愛玲,這一點沒問題,可是他的喜愛,始終隔了一層,他不是把她當成一個女人,而是當成一個仙女去愛的,當他想到她是一個仙女的時候,他的快樂才能更多一些。 與一個仙女談戀愛,這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但胡蘭成的“遇仙記”與董永不同,他無法想像他的仙女是可以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她也買菜,但她買菜都像行為藝術,他不可以想像她下降到平凡女子的那個檔次,若她下降,他驕之眾人的資本,那種被狗屎運砸中的狂喜就會大打折扣。收起天使的翅膀,放棄炫目的光環,變成凡人的張愛玲,魅力可能還趕不上應英娣,他要這樣一個女子,又有何趣? 在她面前,他是樂於自我貶抑的,越是不如她,越是看輕自己,越能獲得巨大的快感—是這樣卑微淺陋的我,得到了這樣的女子,反差帶來的沾沾自喜,值得再三回味。儘管她說,女人要崇拜才快樂,她甘心在愛人面前低下去,但是他們都知道,她的低,是想好了的,是理性的,如一朵花俯身向下,她要嗅一嗅自己的香氣。 他倆在一起,太像一幅畫,屏風上的折枝牡丹,鳥啼風語,擺好了放在那裡,看上去很美,而且,用胡蘭成最喜歡的那個詞,叫端然。可是,再美的姿態,擺得時間太長,也會有些累,還悶。多年之後,胡蘭成說,夫妻間就應該像狗咬狗,叮叮噹當的才好。不過,這樣的格局與他和張愛玲不相宜,所以,在他的書中,又有這樣的句子:伴了幾天,兩人都覺得吃力。好在胡蘭成公務繁忙,製造了許許多多的小別,這種吃力,隨之得到緩解。 1944年11月,日本人眼見得大勢已去,胡蘭成也預感到自己的末日,還要再做垂死掙扎。 他作別張愛玲,來到武漢,接手《大楚報》,住在漢陽醫院。在同事中間,他實在找不到樂趣,因為“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沒有意思合作”。這是為啥呢?胡蘭成這樣評價他的同事們:那個小潘啊,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來的東西,他總想從我面前逃開;還有一個小關呢,讀了蘇聯的小說,就當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他不能安寧,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什麼都沒有。 這倆人還不算最討厭的,胡蘭成最不爽的是第三個人,周作人的大弟子沈啟無,說他風度凝莊,但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又說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外邊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不顧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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