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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十三、皙子,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上老莊之學

楊度 唐浩明 9051 2018-03-16
北海離宮會議澄清了帝制派心腹們的疑慮,大大增強了他們成功的信心。 楊度和籌安會諸人關起門來,開始草擬各種詔書。 梁士詒和請願會的同仁們則大籌資金,並走入社會,廣為發動各界組織各色請願團,士農工商自不必說了,就連下九流也不一放過。繼鹽商、酒商、布商、珠寶商請願團成立後,京師乞丐請願團、娼妓請願團也堂而皇之地舉起小旗子在大街上游行,表示擁護帝制,擁護袁皇帝,令過路行人掩口曬笑不止,酒樓茶館又增添了絕好的談資。 內務總長朱啟鈐也不甘落後,他乾脆辦起了一個名曰大典籌辦處的組織,公然操辦起籌備登極大典的各項事宜來。皇帝龍袍在日夜趕製,皇后、皇妃、皇子、公主的袍服也在趕緊設計之中。瑞蚨祥的孟老闆打出五十萬元的紅包來,上自朱總長,下至走腳跑腿的職員一一打點遍,把所有宮廷吉服製作的業務全部攬了過去。當年那個氣死八指頭陀的禮俗司白副司長則用重金買通總長,包辦了燒製宮中御用瓷器的任務。他藉口用前代瓷器為藍本,將原清廷文華殿中所藏的不少珍貴古代瓷器運出,在江西景德鎮燒製了大批宮中日常使用的瓷碗、瓷杯、瓷磚。以後他又將宮中原瓷器賣給洋人。這位白副司長由此發了橫財。

至於總長朱啟鈐更是獲利無數。朱啟鈐的第三個女兒是個追逐時髦喜好招搖的人,仗著父親的權勢,在京師極為活躍,儼然為輕薄女郎的領袖。在朱三小姐的帶領下,一批宮家女公子爭艷鬥侈,競尚奢靡。袁世凱對這種風氣看不慣,暗中授意肅政廳批評。於是肅政史夏壽康秉承旨意,上了一道名日“奏為朝官眷屬婦女冶服盪行越禮逾閒,宜責成家屬嚴行管束,以維風化而重禮制事”的呈文。袁世凱原擬藉此整飭宮府,卻不料被王闓運看中,引作自己離京避禍的護身符。 王闓運一到京師,便對袁世凱貌似禮遇、其實冷淡的態度所不滿,採取一種玩世不恭的對策來辦國史館,後又遇到國史館經費不能按時發足的尷尬局面,加之宋育仁無故遭遣等事,他的心情很不偷快。前向周媽母子私自用餉銀賭博牟利惹出案子來,王闓運更是惱火。眼下京師為複闢帝制事鬧得沸沸揚揚,而出頭操辦此事的人,又是自己寄與厚望的學生。王闓運坐在國史館裡冷眼看世界,越看越不對味。他曾經叫代懿把楊度找來,希望學生不要走得太遠了。楊度對帝製成功信心十足,並慫恿老師以耆宿碩望的身份帶頭上勸進表。湘綺老人對此啞然失笑。

在王闓運看來、帝制已不可能再复闢,袁世凱也將當不成皇帝,而他又不能勸說這個年侄總統回心轉意,甚至連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學生都不能懸崖勒馬,再加之這個國史館長做得如此窩囊。既然這樣,還留在京師做什麼,不如回到雲湖橋去,眼不見心不煩,豈不安寧多了。何況近來身體也常有不適之感,已是八十四歲的人了。古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隨便哪天都有自己去的可能,何苦要雙腳伸直在京城,讓兒子們費盡千辛萬苦再運回老家? 一想到死,湘綺老人心裡又不平靜起來。八十餘年人生歲月,轉眼就將這樣過去了。 “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真正是一點不假呀!雖說是學富五車,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詩名傳海內,但老人平生的志向豈在此!安邦定國,拯世濟時,像管仲那樣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像魏徵那樣輔佐賢君整治世道,那才是他的人生抱負、處世理想。然而生不逢時,一次次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好不容易為帝王之學找到了一個志大才高的傳人,而這個門生卻又天性沉穩不足躁競有餘,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有碰到一個好的時代,沒有遇上一個可成大事的非常人物。

帝王已被推翻,想恢復帝制的人又不得其時不得其人,看來帝王之學永遠只能是一門束之高閣的學問了。 “哎!”湘綺老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賴三送來一封家信。這是大兒子代功寫來的。信上說,湘綺樓遭了秋雨,又添了不少罅漏。這兩天天氣好,齊白石正帶著幾個木匠泥瓦匠在修理。又說《春秋諸侯表》一書終於完成了,等父親審訂後擬請人雕版印刷。 看完信後,湘綺老人又增一番感慨:還是齊磺這人本分厚道,已經是出了大名的畫師了,仍不改木匠本色,空閒時總是拿鋸握刀地做細木活。自己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在老師的面前依舊是謙卑恭侍,不像皙子這樣自以為可以做宰相了,老師的話也聽不進了。先前總以為楊皙子、夏午貽這些人是光大師門的高足,看來,真正成就一番大事業的,或許還是這個木訥其外靈秀其內的齊木匠!

《春秋諸侯表》一書終於成功了,也虧代功多年來孜孜不倦的努力。這個題目是他給兒子出的,本來他自己可以寫,但他有意讓給兒子,希望兒子寫成這本書,並通過這本書的寫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學路數來。湘綺老人很高興,兒子總算爭了氣。代懿、良兒這幾個月也都有進步。兒孫們向學上進,這是垂暮之際的湘綺老人惟一的自我安慰了。 前幾天,老友吳熙從湘潭城裡寄來一封信,對他開玩笑說,四十多年前,曾侯去世時,你送的輓聯曾襲侯不願掛出來,然而上千副輓聯沒有一副有你的實在公允。現在我也給你寫了一副輓聯,也有不恭之處,但自認為恰如其分,想趁著你未死之前過過目,點個頭,好讓代功他們掛出來。輓聯是這樣的:文章不能與氣數相爭,時際末流,大名高壽皆為累;人物總看輕宋唐以下,學成別派,霸才雄筆固無倫。

湘綺老人輕輕地讀了一遍,淺淺地笑了。輓聯的確做得不錯,氣勢奔放,評價也客觀,不愧為出自相知多年的好朋友筆下。老人一生寫過數不清的輓聯,對於平民百姓,他不惜說幾句好話,掙得死者家屬的歡心,但越是對那些名大位高的人物,他越是慎重對待,力求實事求是,不媚不謅。所以他的輓聯自成一格,高標時俗。老人自信,就憑那些輓聯,他的名字也可以傳下幾十百把年。 他知道自己一旦作古,親朋好友、門生故人的輓聯也會不少,但此中能有幾副挽得恰到好處就難說了,不如自己生時先來挽一下,也算是對這個世界作個最後的交代。 湘綺老人端起銅水煙壺抽起來,半瞇著眼睛認真構思。他沒有半點自挽的悲哀,心中充塞的是詩人的才氣和志士的執著。他要向世人說出自己作為逝者的遺憾和對來者的殷切期許。他終於放下銅水煙壺,拿起玉管羊毫在白紙上寫出兩行字:春秋表已成,幸賴佳兒傳詩書;縱橫計不就,空餘高詠滿江山。

昨日又傳出風聲來,說明年元旦將舉行登極大典,所有政府官員、參政、大夫以上者皆須稱臣上頌表,並到太和殿行三跪九叩之禮。王闓運實在不願給那個年侄總統行君臣之禮,他急著要尋一個理由立即辭職南歸。今天看到政事堂公佈夏壽康這道整飭官眷風規的呈文,耄耋老翁突然來了常人不及的靈感。他想起“君子不苟潔以罹患,聖人不避穢而養生”的古訓,決心效古之自愛者以穢德自掩的故事,將夏壽康這道呈文借來為己所用。他思索了一下,提筆寫了一份辭職書: 寫完後他又看了一遍,自己還滿意。前幾天《日知報》載文諷嘲他將國史館大權拱手讓與周媽,現正好以此為由,離開這座烏七八糟的京城。承認有玷官箴,諒那個年侄總統既不好指責又不能挽留。 他把周媽喚進來,要她三天之內將行李準備好,以便回湘潭去。

周媽驚問:“老頭子,宮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去?” 王闓運笑著:“這官做得有什麼好?” “又不要做事,又能支薪水,還能給我們母子郎崽謀一份收入,到哪裡去找這樣的官做?” 周媽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說:“老頭子,你知道嗎,滿城都在傳說總統明年要做皇帝了,要大赦天下,大賞功臣。你是他的年伯,說不定他要封個侯給你哩!” 王闓運見這個村婦愚昧得可愛,便笑著說:“好哇,我們先回湘潭過年,過了年後再來北京討封吧!” 周媽笑逐顏開地收拾東西去了。 行裝且由周媽去整理,自己可不必管,但館務總得交待一下吧。他又提起筆來,擬了一個條諭:本館長有事回湘,館中事務擬令門人楊度代理。如楊不得暇,則請曾老前輩代理;如曾老前輩不暇,則請柯老前輩代理;如柯老前輩不暇,則請顏老前輩代理。好在無事可辦,誰人皆可代理也。此令!

停下筆後,他自己也不覺失聲笑了。語句看起來有點調侃的味道,但每個字都落在實處。楊度身為副館長,當然應該代行館長職務。但楊度現在忙於扶袁世凱登基,哪有時間過問國史館這個冷曹,那自然只得請曾廣鈞、柯劭忞、顏念淵等人代理了。曾、柯、顏都是光緒朝點的翰林,比自己欽賜的翰林早好幾科,不稱他們為老前一輩稱什麼?至於“無事可辦”一句,更是大實話。 代懿要守著叔姬,盼望她回心轉意,不願跟老父回家,良兒也不想離開繁華的京城,王闓運只得帶著周媽母子郎崽回去。他原打算悄悄地一走了之,不想與楊度、夏壽田告別,但他的辭呈既要送給總統,就自然不能瞞過內史夏壽田。夏壽田將此事告訴楊度,楊度也深為奇怪,兩人一齊來勸說老師收回辭呈。但王闓運去誌已決,斷不改變,他們也無可奈何。

於是叔姬也來看望公公,叮囑老人家一路多多保重。王闓運見代懿、叔姬總不能和好如初,心裡老結著一個疙瘩。當後來他得知午貽常去槐安胡同,又聯想到午貽至今仍單身一人,並不接夫人兒女來京師,老人猛然間悟得了什麼。他本想就此事問問叔姬本人,但他太疼這個才華少見的媳婦了,不忍心刺傷她。 叔姬把一大包路上吃的點心送給公公。老人接過,傷感地說:“叔姬,我這次離開北京回湘潭,說不定就是我們翁媳之間最後一面了。” 叔姬忙說:“你老人家怎麼說這樣的話?硬硬朗朗的,有一百歲的壽哩!” “我也不想活那麼久。”王闓運搖搖頭說,“我對你說句心裡話,在四個兒媳婦中,我最疼愛的是你,想必你也知道。” 叔姬點點頭,眼圈有點紅了。

“代懿不爭氣,沒有出息,他配不上你,這點,爹心裡明白。”王闓運的語聲有點哽咽了。 “不過,代懿心不壞,他是實心實意對你好的。看在這一點上,也看在你們儿子的分上,我死之後,你莫和他離婚。” 叔姬的眼淚水簌簌流了下來,想起遠在湘潭的兒子,心中異常的痛苦。王闓運兩隻昏花的老眼一直盯著媳婦,盼望她表個態。叔姬本想和代懿離婚,但看著年邁的公公這副乞求之相,她終於軟了下來,心裡說:沒有辦法,這就是命!她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王闓運無限欣慰地說,“這我就放心了。” 十二號傍晚,王闓運就要離京回湘了。這天中午,楊度、夏壽田做東,在四如春飯莊為先生置酒餞行。代懿叔侄要監督行李上車不能來,叔姬身子不舒服也沒來。王闓運穿著一件棗紅色緞面開氣長棉袍,在周媽的攙扶下赴了學生的酒會。 他剛一落座,便對楊度、夏壽田說:“我老眼昏花,看字不清了,剛才路過長安街,怎麼見原來的中華門改為新莽門了。是誰主張的,改成這樣不吉祥的名字?” 新莽,在歷代史冊上都用來作為王莽創立的新朝的稱呼。王莽欺負孤兒寡婦,所建立的新朝得之既不正大光明,為時又只有短短的十五年,在歷史上是一個極不光彩的朝代。袁世凱身為前清的總理大臣,將三歲的小皇帝推翻,自己做了民國的總統,當時許多遺老遺少都將他比之為王莽。現在又要做起皇帝來,除開他的帝制心腹們外,大家都說他是名副其實的王莽了。王闓運說這句話是有意指桑罵槐,楊度、夏壽田這樣的聰明人如何能不明白?他們也不好責備老師,便只得賠著笑臉。楊度招呼著老師坐好。 夏壽田說:“你老看錯了,那不是新莽門,那是新華門,總統府已更名新華宮,故大門也相應改為新華門。” “哦,哦,是這樣的。”王闓運接過茶房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眼睛,說,“我是老不中用了,這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夏壽田說:“你老很康健,我們還不知活不活得到這個歲數,即使活得到,怕也是耳聾眼花走不動了。” 一這幾句恭維話,讓湘綺老人很高興。普天下的女人都喜歡別人說她漂亮,普天下的老人都喜歡別人說他身體好,這大概是有人類以來便有這種心理,千秋萬代都不會改變的。 老人興致高漲起來,說:“早些日子廣鈞對我說,梁士詒的門人把慰庭家的世系考證清楚了,說他是袁崇煥之後。你們聽說嗎?” 楊度搖搖頭。 夏壽田說:“是梁士詒的幕僚張滄海查出來的。他找到了證據,說袁崇煥遇害後,第三子為避難從東莞遷到項城。從此有了項城袁家,所以總統為袁崇煥之後。張滄海並建議尊袁崇煥為肇祖原皇帝,建立原廟。又說三百年前,滿清因行間害袁氏而奪漢人天下,三百年後清室因立袁氏而將天下歸給漢人,所以總統登大位是天意。” 王闓運冷笑道:“慰庭自己認可了?” 夏壽田說:“總統說,立原廟,上尊號,留待他日,目前以配祀關、岳較為得體。” 王闓運搖搖頭說:“慰庭這小子真是昏了頭,竟然亂認起祖宗來了。他老子和我相處的時候,只吹噓他家是袁安之後,以四世三公為榮耀。袁安是汝陽人,與項城相距不遠,還挨得上邊,所以我沒有揭穿他,讓他去吹牛。慰庭連他老子都不如,廣東的東莞和河南的項城相差幾千里,說什麼遷徙云云,真個是胡扯。是袁崇煥的後人就可以做安穩皇帝了?” 楊度聽了老師這番話,臉上澀澀的,很不自然。 誰知老人喝了幾口酒後,談興甚好,又笑著說:“馮夢龍的《笑史》上有一則笑話,你們看到沒有?” 楊度忙問:“什麼笑話,先生說給我們聽聽。” 王闓運抹了抹滿是鬍鬚的嘴巴,說:“那一年陳嗣初太守家居無事,有一個慕名者來訪,自稱是林和靖的十世孫。陳嗣初笑了笑沒有做聲。說了幾句話後,他取出《宋史·林道傳》來,叫客人看。那人讀到'和靖終身不娶,無子'這句時臉紅了,起身告辭。陳太守說慢點走,我送一首詩給你:和靖當年不娶妻,如何後代有孫兒?想君自是閒花草,不是孤山梅樹枝。” 滿座大笑。王闓運即席發揮:“袁崇煥根本無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又哪裡會拱出個第三子遷項城的事來?如此說來,袁慰庭不也是閒花草了嗎?” “新莽門”、“閒花草”,八十多歲老人的創造力聯想力之強,令楊度由衷佩服,不過他也很納悶:為何親自將帝王之學傳授給自己的先生,現在竟然如此反感帝制,如此揶揄即將登位的年侄總統呢?一定要請他將心裡話都倒出來。 楊度想到這裡,雙手舉起手中的酒杯,起身說:“先生,我敬你老一杯,祝一路順利回到雲湖橋。” 王闓運坐著不動,只是把杯子略舉了一下說:“我抿一口,領了你的情,你坐下吧!” 楊度坐下後說:“先生,你老今晚就要坐車南歸了,學生今後想經常求教也難了。有一件事,學生心裡一直不十分明白,請你老賜教。” 王闓運放下酒杯:“什麼事,你說吧。” “先生,”楊度莊重地說,“二十年前,學生從京師罷第回鄉,和午貽一起拜在先生門下,先生將王門的最高學問帝王之學傳授給學生。從那時起,一直到光緒二十八年首次東渡日本止,八年期間,學生追隨左右,刻苦鑽研,在先生親炙下漸漸走進帝王之學的堂奧。先生對學生期望甚高,而學生也自以為得了先生的真傳。後學生再次東渡,在日本又一住四年,努力學習西學。學生將先生所教和東瀛所學冶熔匯合,終於確立了君主立憲的信仰,雖在辛亥年受潮流所迷而有過動搖,但這幾年隨著中國政局的變化,對君憲信仰更趨堅定。學生正欲將一生學問付之實踐,既可導中國入富強之路,又可將先生平生抱負變為現實。學生本企望在此關鍵時刻能得到先生鼎力支助,卻為何先生反而對此事表現冷淡,甚而反對呢?學生心裡頗有點委屈之感。學生是寧可遭事業不成之責,也不願負背叛師門之罪。望先生鑑此誠心,為學生拔茅開塞,撥霧指迷。” 王闓運伸出一隻乾瘦的手來,緩慢地梳理著已全部變白了的稀疏鬍鬚、注目看著周媽將棗泥和肉末一匙一匙地舀進他面前的瓷碟中,長久不開口,席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皙子把話說得這樣鄭重。”沉默一段時間後,王闓運滿是皺紋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終於開口說話了。 “你們難道沒看到這半年多來,我是如何辦國史館的嗎?” 楊度、夏壽田都覺得先生雖然沒有接觸到剛才的提問,但顯然他的這句話將會引出一段有趣的內容,於是以極大的興趣聽著。 “你們知道我是如何處世的嗎?老子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莊子說樹大木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仿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和光同塵,逍遙無為,這是老莊處亂世之方。千百年來,此方顛撲不破。唉!”王闓運嘆了一口氣說,“也怪我過去關於這方面的學問沒有對你們講過。” 王闓運用筷子挑起一點棗泥在口裡細細地嚼著,說:“我王某人其實有兩門最高學問,即帝王之學和逍遙之學。世事可為則奉行帝王之學,世事不可為則奉行逍遙之學,用漢儒仲長統的話說就是,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二十年前,你們都還年輕,老夫雖然年過六十,早已奉行逍遙之學,但仍對尋覓帝王之學的傳人痴迷不悟。故對你們,尤其是皙子,總是導以帝王之學,不言逍遙之學。畢竟帝王之學功在天下蒼生,逍遙之學只為一己之葆真養性而已。現在看來,倒是我應該多給你們傳授些老莊養生全性的學間了。可惜我又要回湖南了。” 夏壽田說:“不要緊,總統批示的是准你老回家過年。如果你老願意,過年之後天氣暖和了又再來;即使不來,我們明年再請假回湖南,那時再聽你老傳授老莊的學問。” “行,我等著你們回來聽我講老莊。”王闓運滿含深情地說,“我近來常常夢見我們師生當年在東洲切磋學問欣賞湘江桃浪的情景,夢境的四周總是碧波蕩漾桃花灼灼的,你們也一個個都是英氣勃發的翩翩美少年。” 楊度被老師的一片深情所感染,說:“是呀,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在東洲度過的,真想時光倒流才好。” 好容易輪到周媽可以插上一句話了,她咧開大嘴笑道:“那時候我的精力也好,天天為你們煮飯燒茶也不覺得累。皙子一來明杏齋就和先生高聲談話,一通宵不睡覺,老頭子那時也和年輕人一個樣。” 夏壽田感觸地說:“杏壇講學,洙泗誦書,那情景才是人間最聖潔最高尚的圖畫。這個世界,無論官場還是商場,都難找一塊乾淨之地。” “午貽這話說到我心坎裡去了。”王闓運無限欣慰地說,“不過,話又要說回來,對年輕人只能授帝王之學,老莊逍遙之道也是要到中年以後才能接觸,我的教授方法並沒有錯。我這半年辦國史館,用的都是逍遙之道。說穿了,就是不做事,不做事才是惟一可取的,越做事則離正道越遠。有的事,任你怎麼努力也不能成功。我原希望你們,尤其是皙子能效法我,但沒有做到,於是只有採取冷漠的態度。” “先生,”楊度插話,“照你老剛才所說,學生這幾個月來做的事,抑或是背離了正道,抑或是毫無成功的可能?” 王闓運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思索片刻說:“皙子,你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這些年又活躍在樞要之間,你應該比老朽要懂得更多。老朽對當今政局所要發表的意見,大概都是隔靴搔癢的廢話。” 夏壽田、楊度一齊說:“正要聽先生的指教。” “要說你們改共和為帝制,我原本沒有什麼不同意之處。我一向對你們說,中國祇能行專制,不能有民主。人人都做主,實際上是人人都做不了主,這個世界就一定會亂得一塌糊塗。” 這幾句話甚合學生們的胃口。楊度破例為老師夾了一塊酥軟的蛋糕。 “但可惜,你們也和做先生的我一樣,是不逢其時,不遇其人。”王闓運轉了語氣。 “所以,我估計你們的努力是白費的,我甚至擔心會惹起眾怒。” “惹起眾怒,”這是張一麟“當今晁錯”的另一種說法,楊度已不感到驚恐了,只是有一點他始終不能明白,共和轉君憲,總統變皇帝,既有軍隊的擁護,又有各省國民大會的擁戴,再加之有德國、英國、日本的支持,為什麼湘綺師總覺得此事必不可成呢?他想起戊戌年老師在東洲小島上對幾千里外京師政局的驚人判斷,儘管現在老師衰老了,但他有豐富的政治閱歷,而且身居京師,他一定有其特別的看法。癡情於新朝宰相的帝王之學傳人,仍需要老師的智慧。 王闓運又一次拿起毛巾擦了擦雙眼,繼續說:“胡漢民在報上發表文章,說袁慰庭是個反复無常的小人。嚴範孫面諫慰庭,說他坐失了兩個好機會,而現在共和已深入人心。胡、嚴可謂反對帝制的代表人物,他們的理由也有代表性,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出一個最要害的原因。正是因為它,才使得袁慰庭做不了李淵、趙匡胤。” 一向有驚世駭俗之論的湘綺師,看來又要發表異於常人的高論了,兩位弟子凝神聽著。 “要說這個最大的障礙的設置者,還得要追溯到曾文正。” 這話怎麼說起,楊度、夏壽田都不明白。 “當年曾文正拯亂世,扶傾危,天天處在爭鬥之中。那時他身邊有一個絕頂聰明的幕僚,此人不是我湖湘才俊,而是江蘇智者趙烈文。他看出了曾文正在十分的爭鬥中只有三四分是與長毛鬥,倒有六七分是在與祖宗成法鬥。” 與祖宗成法鬥?楊度、夏壽田都瞪大了眼睛。 “這個祖宗成法是軍權財權歸於朝廷,各省不能分潤。曾文正辦湘軍,兵由將挑,將由帥定,糧由餉買,餉由自籌。這種做法完全與祖宗成法背道而馳。但事急勢危,不得不如此,曾文正把朝廷的權奪到自己的手裡。到了戰爭後期,湘軍各路統帥個個仿效,遂形成了軍中之軍的局面,不但朝廷不能調遣,連曾文正本人也指揮不動了。到長毛平定論功行賞時,全國十八個省有十三個省的督撫是湘軍將領,而這些督撫都有自己的軍隊,儼然一個個獨立王國。趙烈文看出了這個局面所帶來的惡果,悲嘆藩鎮割據又會重演了。到了後來,李少荃的淮軍有過之而無不及。經過幾十年的演變,漸漸地成了定制,也就釀成了中國政治的最大弊病。” 王闓運喝了口茶,歇一口氣後接著說: “袁慰庭辦北洋軍,用的也是曾文正、李少荃的老法子。二十年下來,他手下的主要將領,如馮國璋、段祺瑞等人也都形成了自己的氣候。而且中國現在的軍隊並不全是北洋派系,張之洞在湖廣,劉坤一在兩江,岑春煊在兩廣都練了新軍。後來,在辛亥之役、癸丑之役中,各省都督又都乘機建立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從湘淮軍以來,各省行政長官都有自己的軍隊,這已是見怪不怪、常規常例的事了。袁慰庭明為北洋派的鼻祖和統帥,其實他能調動的軍隊已經很有限了。在共和製度下,大家都名為主人,或可相安無事,一旦他要做君父逼人家做臣子的時候,這些人便服不下這口氣了。皙子、午貽,你們明白了嗎,袁慰庭做不成皇帝,其原因乃在蕭牆之中。我老了,不願再在北京親眼目睹這場殘殺,我要回湘綺樓去讀我的《逍遙遊》去了!” 王闓運發下的這通大論,把兩個弟子鎮得無言可說。夏壽田頓增一番歷史知識,楊度則彷彿有大夢初覺之感:先生說的這個道理,自己壓根兒都沒有想到呀! “憲法之條文,議員之筆舌,槍砲一響,概歸無效”。自己的這句名言,眼看就會在各省軍閥的槍砲聲中兌了現! 代懿進來說,行李都已裝上車,臥舖也已安置妥當,請父親大人到車上去休息。大家於是離開酒館,上了馬車,來到前門車站。在眾人的簇擁下,湘綺老人登上了開往漢口的夜班車。 薄暮降臨的時候,站台上亮起了昏暗的煤氣燈。突然,車頭響起巨大的轟鳴,在一聲拖長的鳴叫聲中,笨重的鐵殼車廂開始移動了。湘綺老人猛地從臥舖上爬起,將頭伸出窗口外,用沙啞的嗓音對著月台上揮手告別的楊度喊道:“皙子,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授老莊之學!” 楊度被先生的這番情意深深地感動了。他重重地揮著手,大聲回答:“你老多多保重,我會回來的!” 冒著沖天煙霧的蒸汽車頭拖著灰黑色的長長的車廂,“呼哧呼哧”地向南方駛去,楊度呆呆地站在月台上目送著。很久很久了,他彷彿還看到老師那顆鬚髮皆白的腦袋依舊掛在窗外,似乎還在聲聲叮囑他:“皙子,早日奉母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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