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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七、梁啟超公開宣布:復辟帝制一事,哪怕全國都讚成,我也斷不能贊成

楊度 唐浩明 10021 2018-03-16
孫毓筠遊說劉師培的事進行得十分順利,幾乎是一拍即合。劉師培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是個圖實利不重節操的人。他在北京雖有許多頭銜,卻無一實職,著書立說又賣不了幾個錢,經濟上比較拮据。劉師培的老婆愛交際好打扮,花費很大,常抱怨丈夫沒本事,使得她在人前人後無臉面。 劉師培這些年是夠氣沮的了。他十八九歲便投身政治,前前後後弄過不少名堂,先是醉心秘密暗殺,後來又參加革命排滿,再後來又辦社會主義講習所,最後又鼓吹無政府主義,皆一無所成。他與別人共事也難以協調。他與章太炎因為既是革命者又是學問家,原本很好,後來因為章說了他老婆的閒話而兩人鬧翻了。他對孫中山起先很是尊敬,不久又參與倒孫活動,大肆對孫進行人身攻擊。他很早就參加光復會,以後卻又和光復會首領陶成章大鬧彆扭,甚至暗中對陶進行盯梢偵察。到了最後好不容易看準了端方,誰知端方死於非命,自己也冤裡冤枉地被關了起來。

有認為負絕世之才,混跡政界十多年,卻一無所得,眼見別人個個高宮厚祿趾高氣揚,劉師培已夠自慚了,經老婆這樣一抱怨二奚落,他更加頹喪。孫毓筠一說起籌安會,劉師培立刻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在為袁世凱做皇帝鳴鑼開道了,而袁的皇帝是一定可以做得成的,到那時新朝建立,論功行賞,至少可以入閣做個實權在握的總長。劉師培滿口答應。他只提一個要求從籌安會開辦費中預支五萬銀元,他要用這筆錢去討好自己漂亮的老婆。孫毓筠說這好辦。劉師培便這樣進了籌安會。 比起劉師培來,李燮和的進入,則讓胡瑛多費了些口舌。 李燮和曾是一個勇敢的革命家和激烈的反袁派。早在十一年前,三十剛出頭的湖南安化人李燮和參加了黃興的華興會。華興會失敗後,李燮和流亡上海,結識了陶成章,參加了光復會。不久李去了日本,在黃興的介紹下加入了同盟會。劉道一等人發動萍瀏醴起義時,李燮和與胡瑛、孫毓筠一樣也回到國內,準備參與這次起義。起義很快失敗了,他輾轉去了南洋。在南洋以教書為業,並在華僑中秘密從事反清活動。在陶成章掀起的倒孫風潮中,光復會南洋支部負責人李燮和也積極配合倒孫。廣州起義中、李燮和捐棄前嫌,熱心為黃興募款,並回國欲參加起義。但起義旋告失敗,他逃回湖南老家。不久武昌起義爆發,受黎元洪之命,他前往江南策劃湘籍軍警起義。

李燮和與上海青幫大頭目陳其美一起發動上海起義。上海光復後,他被推舉為起義軍臨時總司令。他原以為可當上滬軍都督,卻不料此職被陳其美奪去了。李憤而去吳淞,自稱吳淞分府都督,不受陳其美的轄制。那時江蘇一省同時出現五個都督。章太炎建議李去都督號,改稱光復軍總司令,李接受了。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任命李燮和為光復軍北伐總司令。那時正是南北議和之時,革命黨中無論是同盟會還是光復會的首領們都傾向於擁立袁世凱為推翻清廷後的民國大總統,獨李燮和堅一決反對。他在《時報》上發表一封給孫中山的公開信,指出革命黨不應與北方停戰議和,議和已使革命黨內部出現了爭權奪利的不良現象。此風若蔓延,將有可能使革命黨重蹈洪秀全的覆撤。李燮和還明確指出,從甲午之戰、戊戌維新、義和團運動到,目前的武昌起義,這一段歷史已充分證明袁世凱是一個玩弄權術反复無常的小人,決不可信任。

然而後來時局的發展完全與他的願望相反,孫中山退位,袁世凱當上了大總統,他的北伐理想也成了一場春夢。總司令當不成了,他再次回湖南。宋教仁血案後,他從湖南來北京參與調停。袁世凱聘請他為總統府高級顧問。 袁之不計前嫌的舉動,使他頗為感動,孫中山的退位使他失望,黃興、李烈鈞的二次革命也使他失望。李燮和比較來比較去,還是認為袁世凱才真正具備干大事的氣概,能夠穩定中國局勢的目前還只有袁一人。 胡瑛對他說起籌安會,準備再推出一個皇帝來,李燮和感到突兀,不想參與。後來想到,若是擁戴袁做皇帝成了功,向袁求個湖南巡撫,整個中國管不了,把家鄉湖南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治理也不錯。有個十年的時間,湖南一定可以治理好。

他把這個想法跟胡瑛說。胡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兄的胃口不算大,當個湖南巡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包在我身上!” 但李燮和對袁世凱並不信任,要求袁給他一個十年湘撫的親筆字據。胡瑛覺得為難,告訴楊度。楊度與袁克定商量。袁克定說我來替他寫。於是袁克定給李燮和立了個字據,偷偷地將老子的印章蓋上。李燮和得了這紙保證,放心了。他懷著做十年湘撫的美夢參加了籌安會。 現在是六個人了。孫、胡、李是民主革命的元戎轉而支持帝制,這是有相當號召力的。嚴復是中國第一號西學大師,擁有千千萬萬的崇拜者,他也支持帝制,可見帝制應推行。劉師培的名聲雖不太好,但他的學問大得很,如此大學問家支持帝制,可見帝制是有根據的,這些人袁克定都滿意,但他還想再添一個人。此人便是袁大公子一向崇敬的梁啟超。

梁啟超的才氣、學問、識見、資歷自然是不用說了,除這些之外,他現在還是進步黨的領袖,擁有一個實力很大的政黨。若梁啟超也支持帝制,那這個帝制是絕對無疑可以在中國恢復了。袁克定跟楊度商定後親自給梁啟超發出一封請柬:定於七月七日乞巧之夜在小湯山宴請文化界名流,懇請任公大駕光臨,並有專車接送。 梁啟超一向不大與袁克定往來。在他看來這位大公子並無真才實學,卻又熱衷政事,他心裡有點瞧不起。但袁克定的特殊身份,又使得同樣熱衷於政事的梁啟超不敢得罪。何況這次大公子出面是邀請名士飲酒談風月,他怎好不去? 傍晚時分,德國小轎車載著梁啟超來到小湯山,楊度出來迎接。自從袁世凱向楊度頒賜“曠代逸才”匾額後,梁啟超更看出了楊度與袁家的關係。此時此地見到楊度,他並不覺得意外。剛進客廳,袁克定便出來熱情地打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聊天。一會兒,一個服飾鮮美貌如倩女的男僕出來,請大家入席。梁啟超有點納悶:其他人呢?他們怎麼不出來見個面打個招呼呢?來到後花園,只見花木叢中有一張圓桌,桌上已擺滿了各種杯盤菜餚,桌邊有三張高背紅木靠椅。袁克定客氣地請梁啟超入座。

梁啟超奇怪地問:“其他人呢?” 袁克定笑道:“沒有其他人了,我只邀請你和皙子兩人。” 梁啟超想:皙子如今已成了袁家的人了,這麼說來,他今夜就只邀請我一人了。這位芸台公子請我來做什麼呢? 袁克定舉起一酒杯說:“今夜是七月七日,傳統的乞巧日。月色明媚,風清氣朗,二位都是當今的大才子,大忙人,平時難得有空,今夜我做個東請二位來小湯山休憩片刻,談談天,敘敘舊,也是一番人生美好的情趣。來,我們先乾了這杯,再慢慢地邊喝邊聊。” 大家都一口喝了杯中的酒。 梁啟超笑道:“大公子如此雅興,真令人高興。你的小湯山別墅我還是第一次來,樓閣如此精美,花園如此清幽,又配上這月色佳餚,今宵可謂良辰美景俱全。”

楊度說:“我與卓如有兩次難忘的飲酒,一次是戊戌年在長沙,一次是癸卯年在橫濱。” 梁啟超說:“是呀,提起來彷彿如在昨天,卻都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歲月過得真快呀!” 袁克定說:“二位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了,但願今夜是你們之間第三次難忘的飲酒。” “只有在一起飲酒談話,才最令人難忘。”梁啟超說,“怪不得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三人都笑起來。 楊度說:“我們前兩次飲酒,蔡松坡都在場。這次芸台兄不知道,不然今夜也請他一道來就好了。” 袁克定說:“是呀,我可是不知道蔡松坡與你們二位還有這麼一段情誼。不然的話,今天非把他請來不可。” “松坡不善飲。”梁啟超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什麼,略停片刻一後說,“何況這些日子他心情不好,說不定請他,他也可能不來。”

“他遇到什麼事了?”袁、楊一齊問。 “他們夫妻吵架了。” 袁克定說:“據說蔡夫人最是賢惠,她怎麼會跟松坡吵架?” “不但夫妻吵架,連母子都鬧翻了。老夫人站在媳婦一邊,指責兒子的不對。” “這是為什麼?”楊度放下了筷子,好奇地問。 “哎,這是松坡自己不檢點。”梁啟超以師長的口氣說,“松坡過去一向持身甚嚴,不料進京後被一班子闊少帶壞了,最近常常去八大胡同,說是給雲吉班一個名叫小風仙的迷住了。” 小鳳仙交上了蔡鍔,怎麼沒聽富金說起過?楊度在心裡說。 “哦,這真是新鮮事,想不到松坡這小子外表正正經經的,骨子裡也懂風流。”袁克定樂道。他對此等事最有興趣,且按下正題不說,先聽聽這段艷事吧! “任公,你是他的先生,他與小鳳仙的事,你一定清楚。這裡沒外人,說出來給我們聽聽!”

梁啟超點起一支煙,一隻手慢慢地理著稀疏的長發,臉上微微地笑著。原來,蔡鍔混跡八大胡同結交小鳳仙,完全是他們師生共同策劃的一場大戲的前奏。 蔡鍔來到北京後,並沒有達到袁克定和楊度所預期的效果,他遭到了北洋系權要的排擠,袁世凱也對他不太信任,雖處統率辦事處辦事員的高位,實際上並無一點權力。時間一久,他發現自己呆在北京,如同一隻被鎖在金絲籠裡的鳥雀,心中十分苦悶。梁啟超很能理解這位抱負不凡的學生的心情,勸他毋煩毋躁,安心供職,等待時機。不久前,他得到了一冊《君憲救國論》。讀了這篇文章,再聯繫到京師其它動向,他已經摸到了當前政治的最敏感處。就在這個時候,梁啟超也讀到了《君憲救國論》。梁啟超以他特有的敏銳,早在此文出來之前,便已從各種跡像中看出袁世凱有帝制自為的企圖。今年春天,他回廣東為父親祝壽,回京時繞道去了南京,與馮國璋談起這事。馮對袁想做皇帝的心思甚是不滿,並表示,倘若袁做了皇帝,他們之間二十多年的交誼就算斷絕了。從馮的態度中梁啟超看出,袁一旦稱帝,北洋舊係就會分裂。袁早已結怨革命黨,之所以仍能站穩腳跟,就憑著北洋系。到那時,革命黨就會以一個最好的藉口來報昔日之仇,北洋舊人也不會支持,外遇強敵,內遭分裂,袁世凱還不徹底垮台嗎?

師生倆人在這件事上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梁啟超為學生謀畫:必須盡快離開北京這個是非之地回到雲南去,但要袁放其出京,決不是一件易事,先宜以放浪形骸自甘墮落來消除袁的猜忌,然後趁放鬆戒備時伺機出京。於是便有了蔡鍔逛八大胡同的事出來。 蔡鍔結識了小鳳仙后,發現小鳳仙不僅色藝雙全,且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很多方面超過了自己的妻子。蔡鍔愛上這個風塵女子,假戲真做起來。這樣便招致了蔡夫人的不滿,老夫人也看不慣。蔡鍔不能向她們洩露天機,又想到藉這個機會把她們逼回湖南去更好。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遇到合適的時候抬腳就走了,也省得有後顧之憂。 當梁啟超看到今夜只有他們三人時,他便猜到了宴飲的真正目的,他正要藉此模糊蔡鍔的形象,為下一步的行動鋪下道路,便笑了笑說:“松坡本來對戲院妓寮從沒興趣。有一天幾個朋友對他說,你住北京,不看京戲,不逛八大胡同,等於白住了。松坡到底年輕,血氣正熱,禁不起別人的誘惑,先是去園子裡聽戲,不料一听就上了癮,贊不絕口,說京戲是最好聽的音樂。那些朋友說,你去去八大胡同吧,去了你就知道,八大胡同的女人是最好玩的女人。” 袁克定禁不住插話:“松坡怎麼看?” 梁啟超答:“自從結識了小鳳仙,他真的就完全贊同了這些朋友的說法。其實,這是他的見識不廣。” 袁克定笑道:“正是的。咱們任公見的女人多了,自然不會像蔡松坡這樣死心眼兒。”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袁克定無意中說了一句實話。一代人傑梁啟超在這方面也並不是很檢點的。流亡日本時,有幾個既艷麗又有才情的東瀛女子傾慕他,常與他往來。近來他又與一個名叫花雲仙的名妓關係密切。夫人比他大好幾歲,對此事採取寬容的態度,所以夫妻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吵。 見引火燒身了,梁啟超忙轉移話題。他望著楊度說:“皙子,我好久沒有去看壬老了,聽說他對國史館不滿意。你這個副館長要好好襄助恩師。” 楊度說:“湘綺師近來常發脾氣,有兩件事他最惱火了。” “兩件什麼事?”梁啟超問。 “一是許多人都要往國史館裡鑽,或是託人關說,或是毛遂自薦,狗屁不通的人,一個個都自吹有馬、鄭之學,韓、歐之才,弄得湘綺師哭笑不得,說一個清華之地倒變成名利淵藪了。外面的人鑽山打洞要進來,已延聘的一批編修卻又不安心在館裡做事。因為財政部每個月都不按時撥款來,等到十天半月後來了,又總要短三成五成的。這便是湘綺師的第二個煩惱。他說編修們天天向他討錢,好比縣太爺向差役索求逃犯似的,八十多歲的人了,還受這個恥辱,何苦來著!” 湘綺老人這個自嘲的比喻打得新奇,把大家都逗樂了。 袁克定說:“我聽人講,國史館的權都握在壬老的女僕周媽手裡。皙子知道嗎?” 楊度當然知道老師與周媽的關係,也知道周媽貪財好貨的脾性,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說起這些有關老師的不光彩的事,便搖搖頭答:“我這個副館長只是掛掛名而已,從來不去,也不知究竟。不過,想必湘綺師不會讓周媽插手館裡的事。” 梁啟超笑道:“皙子不要為老師辯護了,壬老與周媽之間的關係,可是眼下京師文人們茶餘飯後最為時髦的談資啊!” 袁克定也聽到了不少有關這位老名士與周媽的緋聞,但話題若轉到這上面,只怕是說到天亮還說不完,煞費苦心地把梁啟超請到小湯山,盡說些這種風流艷事,豈不是捨本逐末?必須就此打住。他舉起酒杯,對梁啟超說:“不要難為皙子了。他一個做學生的,豈能議論老師的房鬧之事?喝酒吧!” 又對楊度說:“來,不要誤了喝酒的大事。” 楊度明白,喝了一口後問梁啟超:“卓如兄,你近來在忙些什麼?” “還不是忙著為《大中華》雜誌撰稿的事。”今年正月,中華書局籌辦的《大中華》雜誌出版,聘梁啟超為總撰述,與之簽訂了三年的契約。梁啟超估計袁克定會有什麼事要他辦,他是不願捲入袁氏帝制自為的漩渦中去的,便預先打下埋伏。 “陸費逵這人精得很,盡想從我身上多榨油水,稿子安排得緊緊的,弄得我一天到晚脫不了身。” 陸費逵是中華書局的總經理,袁克定、楊度與此人也很熟。 袁克定說:“陸費逵前不久來約皙子寫一篇關於國體的文章,眼下關於國體的事眾說紛紜。” “共和國體已實行四年了,不是很好嗎,為何還要議論國體呢?”梁啟超故作驚訝。 “共和國體雖已行四年了,但弊端叢生,有識之士皆認為中國不宜將共和製推行下去。”袁克定轉臉望著楊度說,“皙子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你跟任公說說。” 楊度說:“早在日本時我們一起研究中國的製度,大家都認為中國應向日本學習,走君主立憲的道路。想必卓如兄一定還記得。” 梁啟超說:“我一向是主張君憲制,不贊成革命的,這點與皙子的看法一致。但辛亥年革命成了功,共和製度既已建立,全國都接受了這個選擇,我當然只能服從民意,故回國來襄助大總統。皙子,你對共和的擁護比我積極得多哩,又是發表宣言,又是南北奔走,你是共和的功臣。” 梁啟超有意點出辛亥年楊度的表現,楊度聽了臉上一陣發燒,幸而月光底下大家都看不清。他喝了一口酒,壓住心頭的羞慚,說:“我那年贊成共和,也是一時失了定見,隨了大流。現在看來,共和實行了四年,正好反過來證明我們過去的主張是對的。” 梁啟超做出一副誠懇的神態問楊度:“請問共和製有哪些弊端呢?” 楊度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君憲救國論》來遞了過去:“我近日寫了一本小冊子,裡面分析了共和之弊,君憲之優,還請卓如兄你巨眼糾謬。” 梁啟超雙手接過,裝出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說:“皙子真行,什麼時候寫了這部大著,我得好好拜讀。” 袁克定說:“還是皙子對國事研究得深,我從這本書裡得到不少啟發。” 楊度說:“共和弊病,簡言之,一為不可能建立強大的軍隊,二為不可能建立有威權的政府,三為野心家開啟了競爭最高首腦之門。總統選舉之年,必將是國家大亂之年,數年一選舉,數年一大亂,中國則永無寧日。第四,國家一亂則給外國列強干預中國提供了口實。” “哦!有這樣嚴重嗎?我可沒有想過哩!”梁啟超像是自言自語。 袁克定望著梁啟超說:“卓如先生,你是中國第一號政治學家,家父一向推崇你。今日請你來此晤面,也就是想當面問問你,你對當前的形勢如何看,中國究竟宜行共和,還是宜行君憲?” 酒席吃到這個時候,主菜終於上來了。梁啟超覺得這個態他很難表。他當然是反對推翻共和復闢帝制的,因為這是逆人心而動,必不會成功。但他又知道袁氏父子做皇帝心切,楊度也在一心謀取新朝宰相之位。此時給他們頭上潑冷水,定遭他們的反感,萬一像前向拘囚章太炎那樣將自己秘密扣押,就會影響與蔡鍔商定的大計。 想到這裡,梁啟超舉起杯子放到嘴邊,慢慢地說:“你們知道,我一向是研究政體而不甚致力於國體的。我認為一個國家的關鍵在立憲,真正有一個好的憲政,不論是共和製也好,君主制也好,都可以導致國家強盛;反之,若不能立憲,則無論哪種國體都是空的。目前中國的癥結不在哪種國體,而在於速行憲政。” 袁克定逼問:“任公,你說說,欲保證中國速行憲政,是行共和製好呢,還是行君主制好呢?” 面對著大公子咄咄逼人的氣勢,梁啟超頗難招架。他放下酒杯,摸了摸寬闊光亮的前額,看著早已變涼的滿桌山珍海味,遲疑良久後說:“這樣吧,我回去好好讀讀皙子的這本大著,然後我再公開表示自己的態度。” “也好。”楊度知梁啟超心里為難。他不想追逼,因為這不是一句口頭上的承諾就可以起作用的。他對梁啟超說,“卓如兄,近來我和嚴又陵先生、孫少侯、胡經武、李柱中、劉申叔幾個人發起了一個研討國體的學術團體,亟盼我兄也能參與。” “行,行。”梁啟超忙說。 “皙子是提倡君憲救國的,又陵先生也公開說過共和製不宜中國,想必其他幾位也是和你們持相同主張。我回去後一定細細讀你的大著,如果你說服了我,我當然會參加你們的學術團體。你還記得那年在時務學堂的舉杯明誓嗎,只要有利於國家,我們都要互相支持。” 楊度笑道:“痛快!我一向知道卓如兄是一個痛快人,籌安會等著你來領導哩。” 袁克定知道再硬逼,梁啟超也不會明確表示態度,他心裡生出一個主意來:“春上任公回粵為令尊大人祝壽,據說壽典很隆重熱鬧,我事先不知道,也沒有送禮,很是對不起。令尊高壽幾何,身體想必很康健?” 梁啟超說:“多謝大公子關心,家父今年六十六歲。託大總統洪福,身子骨尚好。” 袁克定說:“六六大壽,是人生一大喜事,我這個做晚輩的應當補禮。” 梁啟超說:“不敢當,不敢當!” 袁克定起身走進內室,一會兒出來,手裡拿著一張支票,對梁啟超說:“這是一張二十萬銀元的支票,請任公不要嫌少,就算我的一點心意。明年把老先生接到北京來住,我為他老人家祝壽。” 梁啟超不料袁克定有此舉,背上冒出一層冷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說:“大公子盛意我抵領了,家父生日已過,就不必再破費了。若大公子執意要表示的話,待明年家父到了北京,我請大公子在小湯山別墅家園里辦幾桌酒如何?” 袁克定說:“明年的事明年再說。這張支票,任公務必請收下。” 楊度也勸梁啟超收下,梁啟超只得勉強接過。 這一夜,小湯山袁宅客房裡,梁啟超一夜沒合眼。心裡想:袁克定、楊度拉自己入夥的心跡已暴露無遺,賊夥不能入,賄賂不能收,而且還要在報上公開發表一篇堂堂皇皇義正辭嚴的聲明,與他們劃清界限,我要做順應時代潮流的功臣,決不做倒退復辟的罪人。 第二天一早,梁啟超將二十萬支票扔在枕頭上,然後坐上德國小轎車回到城裡。他在天津有一座寬綽的洋樓,當天下午,便帶著家小離京去了天津。 幾天后,梁啟超一生中最為光彩的文章之一《異哉所謂國體問題》在《京報》上赫然登出,力斥帝制之非,表示即使四萬萬人中三萬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讚成,他一人也斷不能贊成的斬釘截鐵的堅決態度。同時又發表一篇《上大總統書》,規勸袁世凱決不可行帝製做皇帝,否則背信棄義,必為友邦所譏,為國人所垢。但願袁以一身為開中國將來新紀元之英雄,不願袁以一身作中國舊奸雄之結局。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及《上大總統書》兩文如同兩顆重磅砲彈炸在中國政壇上,在全國各地引起驚天動地的轟鳴。馮國璋特地從南京趕來北京,當面問袁世凱到底有沒有改國體自做皇帝的打算。 袁世凱斷然否定,十分誠懇地說:“華甫,你我都是自己人,你還不了解我?我是絕對不會做皇帝的。你想想看,我如今和皇帝有什麼區別?說穿了,做皇帝無非可以傳子孫,而做總統只一代為止。我根本沒有把位子傳下去的想法。我的長子是個殘廢人,六根不全,還能登九五之尊嗎?老二想做名士,只好吟詩作賦,給他個排長我都不放心,還能把國家交給他嗎?老三是個土匪,老四是傻子,老五隻夠做個教書匠,其餘那些兒子都年幼不懂事,哪一個都不是管理國家的料子。華甫,你是讀書人出身,應該知道中國歷代的帝王家都是沒有好下場的。明崇禎臨死時願世世代代不投生帝王家,是所有末代王朝皇帝的心裡話。我每讀史至此都很惻然。我今年五十七歲了,我袁家從曾祖開始,連續三代沒有人活過六十歲的,我還有幾年在世上可活,我會將這份罪孽留給子孫嗎?” 馮國璋說:“總統說的是肺腑之言,只是將來您功德巍巍,到了天與人歸的時候,推也推不掉。” 袁世凱堅決地說:“我決不會做那種傻事。我有一個兒子在英國倫敦讀書,我已叫他在那裡置一點產業。如果到時有人硬逼我做皇帝,我就出國到倫敦去,從此不問國事。” 馮國璋見袁世凱說得如此懇切,就不再說這件事了。 袁世凱拍拍馮國璋的肩膀,親熱地說:“華甫,你現在中匱乏主,我家裡的女教師週坻學問好,人品端正,正好做你的內主,只是已過了三十,年紀稍大點。你如不嫌棄的話,就娶過去吧!” 馮國璋早就听說袁府內眷有一個長相好文章也做得好的女教師,他去年死了太太,也是需要一個主婦,聽了袁世凱這麼一說喜不自勝,滿口答應。馮國璋離開北京後,逢人便說袁項城一定不會做皇帝,現在有人提倡君憲救國,那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袁世凱打發馮國璋後,隨手批了一張八十萬元取款單作為籌安會的開辦經費。梁啟超和進步黨的反對並沒有起什麼實際作用,袁克定和楊度依然我行我素。 八月的京師秋高氣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這一天,“籌畫國家治安會”的招牌,正式在石駙馬大街洋樓大門上懸掛起來。有袁大公子的暗中支持,有八十萬元巨款作為後盾,籌安會的成立儀式舉辦得隆重而氣派,不僅楊度本人過去所發起的“國事共濟會”、“共和促進會”不能望其項背,就連這些年來京師商界的集會也遠不可比擬。政事堂以下各部各院各局無一缺漏地送來了賀匾賀聯,張作霖、倪嗣衝、段芝貴、閻錫山等一大批擁有實力的地方軍閥都打來了賀電,前來祝賀的達官貴人、巨商富賈,各界名流、報刊記者絡繹不絕,把個寬闊的石駙馬大街堵得水洩不通。特為從長沙前來就職籌安會辦事處主任的方表,指揮一個龐大的招待系統應付各方來客,忙得團團轉。除嚴復外,籌安會發起人中的其他五位都出席了成立儀式,在一片熱氣騰騰中接受大家的恭賀。 下午,春華樓、京華樓、萃華樓三家酒樓全部被籌安會包了下來,各路佳賓在這裡品嚐薈萃了全國各地特色的珍饈美食,在觥籌交錯醺醺欲醉之中高談共和製的不適宜、改行君主制的必要和緊迫。入夜,大家又都湧向吉祥戲院,京師時下最跑紅的花旦鮮靈芝主演的《玉堂春》吸引了滿座酒醉飯飽的看客。詩癲易哭庵多次帶頭鼓掌喝彩,時不時地站起來高喊“乾娘”“乾娘”的,出盡了風頭,招來眾多的笑罵戲謔,也使籌安會成立之日的興頭達到了沸騰的頂點。 第二天,京師各大報均以頭版頭條位置發表《發起籌安會宣言書》。宣言書一打頭便說:“我國辛亥革命之時,中國人民激於情感,但除種族之障礙,未計政治之進行,倉促之中製定共和國體,於國情之適否不及三思。一議既倡,莫敢非難,深識之士雖明知隱患方長,而不得不委曲附從,以免一時危亡之禍。故自清室遜位,民國創始,絕續之際,以至臨時政府正式政府遞嬗之交,國家所歷之危險,人民所感之痛苦,舉國上下皆能言之。長此不圖,禍將無已。” 接著舉了近來南美中美共和各國始於黨爭終成戰禍的例子,又引用古德諾的話:世界國體,君主實較民主為優,而中國尤宜採用君主國體。 宣言書最後說:“我等身為中國人民,國家之存亡,即為身家之生死,豈忍苟安默視坐待其亡,用特糾集同志組成此會,以籌一國之治安。望國中遠識之士鑑其愚誠,惠然肯來,共相商榷,中國幸甚。” 過了幾天,京師各報又在顯著位置登載了一則籌安會啟事。說本會成立以來,要求入會者繁多,形勢迫不及待,故簡化入會章程。又推舉楊度為理事長,孫毓筠為副理事長,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為理事。 籌安會成立之始這一系列非同凡響的舉動,在京師官場學界引鵝了許多人的疑惑:中國的學術團體向來都是冷冷寂寂的,除開圈子裡的幾個人自命清高自我陶醉外,社會照例是不大理睬的,無任何氣勢可言。這個籌安會既是個發揮學理的團體,何來如此氣焰,怎麼可以這等闊綽? 國史館裡的眾編修們也如此悄悄地議論著。這批飽學而不失幾分迂腐氣的書生,常常有倡辦學術團體切磋學問的想法,無奈銀錢短缺人心不齊而又常常告吹。對於那位掛了副館長的名而從不到館視事的籌安會理事長,編修們個個是既艷羨又眼紅。這個神秘莫測的曠代逸才,究竟憑著什麼本事贏得袁大總統的如此垂青? 這背後的一切,只有年邁而精神依舊矍礫的館長心裡清楚。學生眼前所做的事業,正是他幾十年心血凝成的學問的重大實踐。只差一步,他本人一生孜孜以求的崇高目標,就要由弟子來達到了。本來,作為帝王之學的研究大師,作為平生以管、樂、諸葛自許的國士,湘綺老人應當為楊度今天的出息而由衷欣慰,並應全力支持。但是,他沒有這樣,他正在為學生的狂熱的行動捏著一把汗。在他看來,學生面臨的並不是成功的高峰,而是失敗的深淵!他尋思著要對這個書癡做一番規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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