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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六、嚴復說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

楊度 唐浩明 8620 2018-03-16
在中國近代史上,嚴復可算是一位有著重要地位的人物。他是福建侯官人,祖上世代業醫。十四歲父親病故,家貧不能再讀書,遂去報考沈葆禎創辦的福建船政學堂,以第一名的成績錄取一,被目為神童。四年後畢業,被派往軍艦上實習。二十四歲那年,他和薩鎮冰、劉步蟾、方伯謙等三十人一同被派往英國海軍學校留學。三年後回國,被李鴻章調到天津,任教於新創辦的北洋水師學堂。在該校先後任總教習、會辦、總辦等職整整二十年。 庚子年,嚴復避八國聯軍之難去上海,參加了由唐才常等人發起的保國會,並擔任副會長。以後歷任京師大學堂附設的譯文局總辦、復旦大學校長、教育部名詞館總纂。辛亥革命前一年,清廷賜嚴復文科進士出身,又賞海軍協都統銜。民國成立後,袁世凱先後任命他為京師大學堂總辦、總統府高等顧問、約法會議議員、參政院參政。

嚴復的最大功德是翻譯了以《天演論》為代表的一大批西方名著,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一整套西方理論引進中國,對中國思想界有著振聾發聵的作用。當時幾乎所有有誌之士都如飢似渴地閱讀嚴譯名著,這些譯書使他們的視野為之開闊,耳目為之一新,生氣勃勃的西學知識給了他們認識中國改造中國的最新工具。 中年時代的嚴復嚴厲地批判中國的傳統學問和傳統制度,但近十餘年來他逐漸地改變了過去的偏激態度,對傳統的學問和製度有了一個更高層次的認識。歷世愈久,他對中國的國性民質愈看得深刻。 他今年六十三歲了,因患氣喘病,常常住進洋人醫院治療。他身體虛弱,很長時間不能執筆為文了,通常的消遣是看書、打麻將。這些日子裡,他尋思著要給兒孫留下一個遺囑,將自己一生的摸索所得留給後人。

要留下的話很多。作為一個全面引進西學的思想家,一個曾經猛烈抨擊中學的叛逆者,他認為首先要留給子孫的應是這樣的信念:中國必不亡;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這個信念是他深研中國和外國、中學和西學幾十年後所最終確立的,後人一定要記住,以免重走彎路。 《天演論》的譯者到了晚年卻要立下“舊法不可叛”的遺囑,看起來似乎不可能,然而它卻真實地存在著。 盛署來了,別人都覺得炎熱難耐,嚴復反而比平時要舒暢點。氣喘病伯的是寒冷,越熱越不礙事。他把捲讀了一會兒杜詩,忽覺自己也來了詩興,便放下書,抽出一張水印花箋來。望著對面牆璧書架上擺著的一大排凝聚了自己畢生精力的西學著作,想起這些年來的國事蜩螗,晚年所面臨的現實竟與中年時期投身翻譯事業時的抱負相距是如此的遙遠,他真有點心血白費之感,本來略為寬鬆的心境又凝重起來。他沉思良久,終於寫下一首七律:

他放下筆,把詩再念一遍,不覺輕輕地搖了搖頭。 “爹,有人來訪。”長子嚴璩走到父親身邊,隨手遞過去一張名刺。 嚴復看那名刺上寫著:國史館副館長參政院參政勳四位湘潭楊度皙子。他把名刺往桌上一放,吩咐兒子:“你對他說我氣喘病又犯了,不能見客,請他原諒。” 嚴璩知道父親的脾氣,不再多問,便出了門。 嚴復雖與楊度同處京師,同為參政院參政,卻從未見過面。這是因為嚴復這些年來一直多病,深居簡出,很少外出。袁世凱給他的職務,諸如高等顧問、約法會議議員、參政院參政等,他的態度是統統接受而不參與其事。不過對於楊度其人,他還是了解的。正因為了解,所以他對楊度沒有好印象。倒不是他看不起楊度無才學,也不是看不起楊度辛亥年背棄自己過去的學說轉而趨附時尚,嚴復本人也有過否定自我的經歷,對此他可以理解。他是認為楊度太熱衷於名位了,把權勢看得太重了。

嚴復一生對名位權勢很超脫。戊戌年,他對康樑的維新變法是支持的,並當面向光緒帝直陳變法自強、出國考察的建議,但政變後禍未及於他,他依然做他的天津水師學堂總辦。這原因是他未進入維新新貴們的官場。袁世凱羅致他,他不去,也是因為他不想與權位沾上邊。楊度爭當交通總長、想做國務卿這些事,嚴復都有所風聞。他覺得楊度與他走的是兩條路,道不同不相與謀。 一會兒,嚴璩又進來說:“客人講他有祖傳秘方專治氣喘病,請爹允許他進來見一面。” 嚴復為氣喘病苦惱甚久,聽說楊度能治病,馬上改變了主意,要兒子讓他進來。 楊度在客廳裡剛坐下,見里屋走出一位皮肉鬆松胖胖、鼻樑上架一副金邊鏡片、嘴唇上蓄著一字形黑白相間短髯的老頭子,便知道這就是名滿天下的又陵老人了。他站起來恭敬地說:“楊度拜見嚴老先生!”

嚴復隨便揮了揮手,面無表情地說:“坐下吧!” 什麼寒暄也沒有,待楊度剛一坐下,嚴復便說:“楊皙子先生有治氣喘病的祖傳秘方,請說說,是什麼方子。” 楊度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祖傳秘方,他只是藉此進門,好與嚴復攀談。他扯了一個謊:“家母十年前也患有很厲害的氣喘病,後經一個族叔的治療,現在基本上斷了根。這位族叔開的方子乃是我楊家祖傳的,只因我不喜醫道,故未詳細過問。今日方知老先生您也有氣喘病,我一定去把這個秘方討來。” “你的族叔在哪裡?”嚴復見楊度自己並不知這個祖傳秘方,心裡已有三分不快。 “族叔在湘潭鄉下老家。下個月我有一個親戚要回湖南,我叫他帶封信去,請族叔把秘方寄到北京來。”楊度煞有介事地回答。

嚴復心裡想:這小子原來是在耍弄我,於是板起面孔說:“這麼麻煩,算了吧!老朽體弱,不耐久坐,楊先生見我有什麼事,就請直說吧!” 楊度暗思:這老頭子果然不大好打交道。他是早作了準備的,便壓下心中的不悅,做出一副笑臉來說:“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最近又將老先生的譯著《天演論》重讀了一遍,依然如十多年前讀時一樣,觸動很大,獲益良多。” 到嚴復面前來談讀《天演論》、《群學肄言》體會的人太多了,嚴復也聽慣聽膩了,遂淡淡地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老朽現在為病所苦,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天演論》的價值沒有過去,它仍在啟迪著關心國家命運的中國人。”楊度不為嚴復的冷淡而在意,興致濃烈地說,“物競天擇,永遠是宇宙間的真理,億萬年都不會變。我們中國人倘若自己不爭氣,最後也逃脫不了被淘汰的結局。最近我重讀《天演論》,又加深了這個認識。”

見楊度的態度挺認真懇切的,嚴復不便立即下逐客令,只得敷衍兩句:“你是什麼時候初讀這本書的?” “不怕老先生見笑,我讀這本書已經較晚了。”楊度微微笑了一下說,“我是在光緒二十九年秋天第二次去日本時,在橫濱梁啟超寓所裡讀的。一讀之後我就被它迷住了,與梁啟超討論了好幾天。梁啟超也是極佩服老先生的。” 嚴復欣賞梁啟超,見楊度談起這段往事,便問:“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梁啟超的?” 楊度答:“早在光緒二十一年,我在京師會試時參加了康梁發起的公車上書,那時就與梁啟超結識了。二十四年,梁啟超來長沙辦時務學堂,我又專去長沙看望他,還就《公羊傳》中的一些疑問與之切磋。” 嚴復斜靠在紅木圈椅上,頭略微點了點。

“我今天來拜謁老先生,是想就《天演論》裡的一個問題向您請教。”嚴復一副提不起神的樣子使楊度頗為沮喪,倘若在以往他必定會立即告辭了,但眼下負有重大使命,不管這個老頭子是如何的冷淡,他也要想辦法使他變得熱乎起來。他要將這幾天鑽研《天演論》的一個大發現說出來,他相信這一定會引起嚴復的興趣。 若是十年前來家請教《天演論》,嚴復一定會很高興地和來人高談闊論,但這幾年來,一則對世事的灰心,二則身體衰弱,嚴又陵先生對這種談話並不熱心了,他應付式地問一句:“你要談這本書裡的什麼問題?” “嚴老先生,我雖不懂英文,但我在日本讀過日文的赫青黎的這部著作,日文版的書名叫做《進化論與倫理學》,與您譯的'天演論'一名有區別。”

“你說得不錯。”嚴復說,“赫胥黎這書的原名是日本人所譯的這個意思。” “我先前不理解為什麼您用'天演論'作為書名而不採用原名,後來我漸漸地明白了。”楊度黑亮的眸子放射著光彩,這情形頗像二十年前坐在東洲明杏齋裡似的。 “我後來讀過達爾文的和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發現赫胥黎是一位忠誠的達爾文主義者,但他又與達爾文的思想有所不同。他贊同達爾文的自然規律,卻不同意把這種規律引向社會倫理關係,他認為人與動植物有著大不相同之處。人能征服自然,人能勝天。而這一點,老先生您是不能全部贊同的,您更趨向於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斯賓塞將達爾文主義普遍化。您對斯賓塞很崇敬,但又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觀點,因為斯賓塞的理論為一切侵略者的行為作袒護。您是一位真誠的愛國主義者,您譯西人的著作,其目的是在於喚醒中國人,為了中國的獨立和富強。您不能容忍列強侵凌中國瓜分中國的強盜行為。所以您最終還是更趨向於赫胥黎,把他的書譯過來,並加上自己的按語,啟示國人,又指出赫胥黎的不足之處。並有意不用其原名,也就是不贊成赫胥黎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分割開來,故用'天演論'三字來包括這兩部分的內容。老先生,我這個理解對嗎?”

嚴復用心聽完了楊度這段長篇陳述,心裡暗自驚奇:《天演論》出版二十年了,不計其數的人和自己談過這部書,但像楊度這樣通過書名的比較來看出自己翻譯過程中的良苦用心,並通過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的比較來窺探自己思想的讀者,還從來沒有一個。這個楊皙子,真不可小看,難怪有這麼大的名氣,難怪他一心想當國務卿。看來此子不是凡才。 嚴復不自覺地將腰板伸直了一下,精神顯然有所增加:“你剛才說的話有些道理。赫氏顛倒了一個本末關係。他認為人之所以相互結為群體,是因為人心善的原故。其實不然。人之相結為群體,是天擇的結果。在漫長的歲月中,結為群體的人的力量增強了,就存在下來了。反之,不結成群體的人抵抗不住自然災害,就淘汰了。在物競過程中證明了群體的重要,然後才有鞏固群體的道德觀出現,即善心的出現。所以,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自然進化規律同樣適用於人類種族和社會。不過,赫氏也有他非常可取的一面,即人畢竟還是有別於動植物之處,通過自力自強是可以改變現狀的。所以我還是最看重赫氏這部書。” 得到了老頭子的讚同,招來了他的興致,楊度遊說的第一步成功了。他有意再將老頭子的興致提高:“老先生,您能同意我的看法,這是對我的極大鼓勵。我們中國人目前需要的正是這種認識,既看到優勝劣敗的嚴酷事實,同時又要相信自己是可以轉劣為優轉敗為勝的。我最喜歡《天演論》最後的那幾句詩,您譯得真是太好了。”不待嚴復的答話,楊度便自個兒背起來,“挂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戁,丈夫之必。” 這幾句詩一背,果然大大引發了嚴復的興頭。畢竟是自己一生心血結成的最為得意的碩果,面前的這個後輩既對這部書如此的珍重,又有這麼強的思辯能力。作為一個睿智而深刻的思想家,一個熱情而冷靜的愛國者,嚴復能拒絕與優秀後輩的深談嗎?他正要打疊精神與楊度好好談下去,卻不料一陣咳嗽,使他的胸部又疼痛起來。嚴賺忙從書房裡出來,幫助老父撫胸擦背。 楊度見狀,忙起身說:“老先生,我的秘方雖一時不能寄來,但我有一個醫術極高明的德國醫生朋友。我明天請他給您瞧瞧如何?” 嚴復信西醫勝過信中醫,德國醫術之精是他素所佩服的,遂點頭答應。 第二天上午,楊度通過袁克定,將袁世凱的保健醫生德國人希姆爾博士請來嚴宅。希姆爾久聞嚴復大名,對他很尊敬,且兩人又能用英文流利交談更增添了幾分親切感。希姆爾仔細地對嚴復進行診斷,給他打了一針,又留下一小瓶藥丸,約定三天后複診。 三天后,楊度又陪同希姆爾來了。希姆爾又給嚴復打了一針,又留下一小瓶藥丸。就這樣,楊度陪著希姆爾來了五次,給嚴復打了五針,吃下五小瓶藥丸。嚴復的氣喘病大為好轉,精神也奮發多了。這次,他主動約楊度,願與他作一次深談。 楊度應約而來,嚴復親自泡了一碗上等武夷岩茶招待他。 “老先生,二十年前您在《闢韓》那篇文章裡說,苟求自強,則六經且有不可用者,況夫秦以來之法制。前兩年您又積極提倡讀六經。您為什麼到了晚年又改變了中年時的看法呢?”寒暄幾句後,楊度有意將話題引進自已所設下的圈套。 比起半個月前來,嚴復不僅氣色好多了,而且興致也濃烈多了。他爽快地回答了楊度提出的問題:“二十年前,我看到西方文明進步的一面多些,對中國傳統學問中的精微一面看得少些。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去年歐洲爆發的大戰,我愈來愈看清了,歐洲三百年來之進化,其實只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字。再對照看看孔孟所倡導的仁義道德,在人格培養方面,西方和中國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西方在技藝方面的進步確乎大大超過中國,但他們忽視人格的培養,而人格的培養才是最重要的。我提倡讀經,意在以孔孟之教來化育中國民眾的人格。” “哦,我明白了,老先生,您是把人格的培育置於技藝研習之上的。” “對於個人而言,可以用'人格'二字來表明其人的特性;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數万萬人合起來則形成一種特性,我近來用了一個名稱來表達,叫做國民性。” “國民性”,楊度掂量著這個新名詞,覺得這三個字組合得很好。 “國民性即大多數國民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共性。”嚴復補充說明。 “我跟你說一件事。光緒三十一年,張翼以開平礦務局的訟事約我一起去了趟倫敦。孫中山先生那時剛好在倫敦,聽說我來了,就來拜訪我,跟我大談排滿革命。他把革命描繪成救中國的萬應靈藥,我不以為然。我說,以目前中國國民品格之劣,智識之卑,即使用革命來除弊病,從甲身上除掉了,又會在乙身上發生,從丙身上泯滅了,又會在丁身上出現。當今之急務不是革命,而是普及教育。教育普遍了,民品變優了,國家的面貌才會從根本上改變。孫中山先生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你是思想家,我是實行家,我是決計要實行革命的。” 楊度插話:“巧得很,也是光緒三十一年,我在東京與孫先生也有一場辯論。孫先生主張暴烈革命,我主張漸次改良。孫先生主張民主共和,我主張君主立憲。我們辯論了三天三夜,誰也說服不了誰。老先生,聽說您也是不主張民主共和的。” “是的,我素來不提倡民主共和。”嚴復將頭上黑白相間的長髮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說,“民主共和是要在一個國民性相當優秀的國度裡才能實行得好。打個比方來說,人要長大了,成熟了,才能判別是非,獨立辦事。年幼時不成熟,沒有獨立處事的能力,就只能依靠有才幹的大人來呵護,來指導。美國,法國這些國家國民性比較優秀,他們可以行民主。中國的國民性低劣,好比不懂事的小孩子,君王是帶領他們的大人。故中國不宜行民主,只宜行君憲。” 見嚴復自己鑽進了圈套,楊度很高興,忙說:“老先生真不愧為中國人中的先知先覺,您真是把中國的國情看得入木三分。我一向主君憲制,辛亥年全國民情洶洶,都說要行民主共和,我那時拗不過大家,改變立場也主共和。共和實行了四年,國家沒有起色,更談不上立憲。袁大總統深諳中國民情,知民主不行,但又不能拂逆一部分人的好意,遂明行共和,暗取專制。這其實是在作偽。” 嚴復說:“二十年前我就說過,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 楊度忙說:“您概括得精闢。這樣作偽下去最終必變為無恥。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與其假共和真專制,不如乾脆行真專制,摘掉民主的假面具,重行君憲制。” 嚴復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楊度說得更明白了:“我說我們主張改國體,變民主共和製為君主立憲制。” 嚴復搖搖頭說:“這怕不行。民主共和製已行了四年,皇帝早已廢除,這時又來再提君主立憲,豈不是笑話?國事非同兒戲,豈容一變再變。” 楊度說:“我們先在學術上研究,發動大家來討論,什麼意見都可以發表,贊成也行,反對也行,各抒己見。” “在學術上討論討論,那倒不是不可以的。”嚴復拿起茶几上的一把折扇,打開來輕輕地搖著。 “我向來主張學術上要寬鬆。戰國時期就是因為環境寬鬆,才有諸子百家出來,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礎。以後歷代統治者箝制學術自由,文化上也就沒有多大發展了。即使是民主共和製有千般萬般好處,有人說它不宜,要行君憲制,也要讓人家說話。” “對,對,正是您這話!”楊度見談話很投機,忙趁熱打鐵。 “袁大總統很贊成我們組建一個團體來討論國體問題,還特地說嚴又陵先生中西學問都很淵博,德高望重,一定要請他參加。我這是奉袁大總統之命,特來恭請您參加這個團體的。” 書生味十足的嚴復直到這時才明白,為何楊度過去從不往來,這段時期如此殷勤,原來是奉了袁世凱的命來請我參加他們的團體的。他心裡頗為不快。倘若楊度不抬出袁世凱來,他或許會參加,現在他反而不願參與了。 “這些事還是你們後生輩去弄吧,我今年六十三了,又衰病如此,怎麼能參與?假設我年僅天命,又或者雖過花甲而未病,我跟著你們再風光一回,即使殺身亡家也無所謂。” 楊度說:“大家都說您是烈士暮年壯心未已。聽了您剛才的話,我更有這種感覺。我們其實不敢多勞動您,只要您肯賞臉參加,贊同行君憲,就是給我們很大的支持了。” 嚴復不明確表態,卻提出一個問題來:“你們要改用君憲,一定是心目中有了一個英明的君主。這一個君主是誰呀!” 這還要問嗎,這老頭子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裝傻?楊度這樣想過後,認真地回答:“當今中國,還有誰能坐這把黃龍交椅呢?當然是袁大總統了,這是天心所歸民心所向的呀!” 嚴復的臉色刷地變了,堅決地說:“袁項城做總統還勉強說得過去,做立憲制的君王,他不夠格。” 楊度沒料到老頭子會如此堅決地反對袁世凱做皇帝,愣了一下問:“老先生,為什麼袁大總統不能做皇帝呢?” 嚴復嚴肅地說:“若是讓袁項城做歷史上的一般帝王也未嘗不可,但現在要讓他做立憲制的君主,他不是那塊料。不是說他沒有憲政方面的學問,那不要緊,你們這班子人可以幫他制定。我說的是他沒有寬闊的胸襟和容人的氣度。” “袁項城不行,什麼人行呢?”楊度試圖以此來堵住老頭子的嘴。 嚴復說:“要說中國的皇帝料,上上之選是漢光武帝、唐太宗,降格以求,則曹操、劉裕、桓溫、趙匡胤也還算可以,其他人就不配論了。” 楊度心裡冷笑道:老頭子說的這些都是不著邊際的話。這等迂闊的人,想必也不能辦成什麼事,倘若不是看在早年的名聲上,根本犯不著在這裡磨嘴巴皮。心裡雖這樣說,口裡的話還是客氣的:“老先生,您的話固然不錯,但漢光武、唐太宗畢竟歷史上不多見,宋、元、明、清都沒有出過這樣的皇帝,王朝也照樣建立,照樣鞏固。何況許多人都說過,袁項城就是今天的桓溫。按您的標準,他也可以做個中等君王,為何不可以輔佐他做個皇帝呢?” 嚴復冷笑:“袁項城比起桓溫來不啻差之千里!” 說著又搖起折扇來,一副十足的老名士派頭。 楊度跟不少大名士打過交道,知道對付這種人一是捧,二是鎮,雙管齊下,方可奏效。 他於是挺直腰板,斂容正色道:“嚴老先生,二十年來,隨著《天演論》的廣泛傳播,您也名滿海內外,千千萬萬有志於國事的讀書人,從《天演論》中學到了許多古來所未有的新知,因而對您的崇仰,近世以來幾無第二人可比。我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留學生們都說出國前所有的新學知識幾乎都是從嚴譯名著中得來的,又說無侯官嚴先生,則無中國之新學。於此可見您對中國的影響之大。” 楊度說到這裡註意看了一眼嚴復,只見他停止了搖扇,臉上露出微笑。顯然,他是愛聽這種話的。 “嚴老先生,”楊度接著說,“中國之有立憲,完全是受西方的啟示。中國要想強大,亦非得學習西方走立憲的道路不可,捨此別無出路。但不幸的是,四年前革命黨惑於對中國國情的了解,大部分國民甚至包括袁大總統在內,出於對朝廷的失望和對革命黨的信賴,匆匆忙忙地在中國選擇了民主共和的國體。此國體實行了四年,有識之士都已看出它不符合中國的國民性,然既己實行,再要改變是非常困難的事,但我們幾個人決定為了國家的長遠利益迎難而上。老先生負西學泰斗之望,一言九鼎,且早已英明地看出中國不宜行共和。所以我們懇請老先生以國事為重,以自己的信仰為重,不嫌我們人微言輕,不懼世人不負責任的指責,參加我們發起的這個學術團體,並出任理事長,隨時給我們的行動以指導。” 嚴復說:“老朽說話辦事,向來只認真理不恤人言。明說吧,你們發起的這個團體,我並非不願參加,只是我不願意捧袁項城為帝。” 楊度心想,只要他肯列名籌安會便是勝利,於是說:“袁項城身為總統,多少人想巴結尚且找不到門路,您受他的格外器重,卻不願違心地討好他。您的這種風骨令我欽佩。” 楊度再捧了嚴復一下後鄭重地說:“老先生,請恕我說句直話,您若因為不同意袁項城為皇帝便不參加選擇國體的討論會,晚輩以為這與您幾十年來以國家民族為重的一貫態度略有背離。中國應改變國體行君憲制,與擁立袁項城為帝是兩回事。首先要解決國體問題,其次才來談擁立誰為皇帝。國體的選擇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至於立誰為帝還可以再討論。在大是大非上老先生一向態度分明,我們也希望老先生在晚年再為國家和人民做件好事,明確表示自己的態度,以廓清民眾的疑惑而堅定智者的心態。定下君憲制後,我們再來商討誰為君主的事。我看袁項城固然可成為候選人,孫中山、梁啟超、黎元洪、徐世昌,甚至嚴老先生您,都可以成為候選者,到那時再取決於國民的、公意。” 嚴復笑起來了,說:“皙子先生你真會說話,老朽連官場都不願進,還想做皇帝嗎?老朽最相信曹孟德那句話,做皇帝等於被架到火爐上受燎烤,那日子是絕對不好過的。當然,老朽不想做的事,天底下想做的人多得很,那時再看天命屬於誰吧!” 楊度說:“老先生這話最是說得好,天命不可違。天命屬於誰,我們就盡力擁戴他;天命不予,強推也是空的。” 嚴復說:“皙子先生,今天話說得很多了,我也累了,要休息了。你們如果硬要老朽參加你們的團體,那就列個名。一不過我得事先聲明兩點:一是我決不做什麼理事長之類的頭領;二是你們開會也好,其他活動也好,我都不參加。這沒有別的原因,因為老朽重病在身,無力應付,尚望各位見諒。” 楊度起身說:“老先生肯列名,已是我們的光榮,也是國家的大幸了。至於其他一切,我們都完全遵照您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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