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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五、孫毓筠為即將建立的機構取名籌安會

楊度 唐浩明 4140 2018-03-16
“皙子,老朋友來了都沒有空見面了嗎?” 還沒等餘三來得及回答,兩位客人便高聲說著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這兩人,一個是孫毓筠,一個是胡瑛。 九年前,孫毓筠因人告密,被兩江總督端方逮捕,楊度從東京寄來托保信。孫毓筠因此而感激楊度。辛亥革命爆發後不久南京光復,孫毓筠被釋放,立即被安徽革命黨人迎回皖省任都督。孫毓筠的皖督沒有做多久便被免職。免職后孫毓筠來到北京,又在楊度的安排下和袁世凱見了面。袁世凱與孫家鼐很熟悉,一向對這位狀元宰相表示欽佩。孫毓筠既然是孫家鼐的族孫,在袁世凱的心目中,他便與其他革命黨人不同,又加之楊度從中關說,見面交談之後,孫毓筠便取得了袁世凱的信任。約法會議成立時,袁世凱任命孫毓筠為議長,後又任命為參政院參政。去年,孫毓筠組織憲政研究會,致力於憲政研究,與楊度往來更為密切。

胡瑛在辛亥革命後自封湖北軍政府外交部長。因為他為革命立過功,坐過牢,又口才極好,軍政府對他的自封予以承認。於是二十三歲的胡瑛便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任外交部長。胡瑛做了革命政府的外交部長後卻並不剪辮子,大家很覺奇怪,問他。他說革命尚未成功,我留下這條辮子大有用處,說不定我哪天去北京充當刺客還少不了它哩。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孫中山任命他為山東巡撫。胡瑛乃一介書生,沒有自己的軍隊,在山東呆不下去,無奈只得交出魯督一職。袁世凱把他召進北京,先任命他為陝甘經略使,後又任命他為新疆青海屯墾使,都是些徒有虛職而無實權的名目。胡瑛藉考察日本墾政之名再次去東瀛。國民黨二次革命時,他因在日本沒有參與,袁世凱打發一個親信到東京請胡瑛回國。胡瑛在日本也沒有混出個名堂來,便回到北京再領新疆青海屯墾使虛銜。胡瑛回京時,楊度專門派人去迎接他。他們之間斷了多年的友誼又續上了。

胡瑛尚不到三十歲,對這種身居高位而無實權的處境頗不滿意,仍然渴望乾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孫毓筠雖年過四十,但他平生抱負極大,也不甘於此時名曰風光而實為寂寞的高級幕僚生涯。胡瑛和孫毓筠兩人相同之處很多。除同為不滿現狀極思作為這點外,他們都是革命黨元老,都為革命吃過苦,坐過牢,辛亥革命後都做過一省都督,又都沒有參加國民黨的二次革命。這些共同點使得孫胡二人成為新時期的知交。 他們常常在一起交談,有許多共同的認識。他們都認為辛亥年的革命雖然把滿人推翻了,但沒有滿人皇帝的這幾年,中國並沒有進步。革命黨不能控制全國局面,被視為最有力量的袁世凱也不能控制全國局面。革命成功後,革命黨內部分裂,黨人爭權奪利,曾使他們十分失望。而袁世凱當大總統的這幾年,政治上的混亂,各省將軍、巡按使的跋扈坐大,一點也不亞於滿人當權的年代。革命前所盼望的民主憲政制度的建立、國家的安定富強,不是越來越近,而是變得越來越遙遠模糊了。

冷寂的政治處境,再加上對國家的擔憂,使這兩個老資格的革命家心境頗為蒼涼。他們都看出了眼下這個大一統局面的維持,全靠的是袁世凱個人的威望和他的鐵腕,倘若袁世凱一旦死去,國家便會立刻陷於群龍無首互不買賬的分裂之中。熱心國事,喜當天下大任的禀賦促使他們常常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才能防患於未然,到底用什麼辦法能使中國真正走上富強的道路? 前天,他們都得到了一本印裝考究的小冊子,這就是楊度所寫的《君憲救國論》。他們認真地讀完之後,都覺得楊度此時重提君憲救國舊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近年來已成為憲政專家的孫毓筠深刻地認識到治理國家的關鍵,在於盡快建立完善的憲政制度,並且切實地遵循憲政制度辦事。至於這個國家是民主制還是君主制,並不是關鍵。也就是說政體才是一個國家的實質,而國體只是外在的形式。選擇哪種形式作為國體,則要依據這個國家的國情而定。中國實行了二千多年的君主制,老百姓習慣於在真命天子的神聖光環照耀下過日子。這種國情與日本最為相似,故中國最宜學日本的天皇制。共和以來的各種混亂,恰恰證明失去神聖天子後百姓心態的不平衡。

孫毓筠的這個觀點得到胡瑛的讚同。兩位革命家一致認為,辛亥年的革命也是對的,沒有錯,因為這場革命把滿人推翻了。滿人不能再做漢人的皇帝,這是全國人民的心願。如果還是由滿人做皇帝領導憲政,這個憲政是不能建立的,因為人民在情緒上不能接受。要實行君憲制,這個君王也只能由漢人來做。 昨天,由袁世凱親題“曠代逸才”的匾額頒賜到楊府的消息傳開後,長期活躍在政壇的兩個朋友已看得非常明白了:楊度的這篇大作是奉袁世凱之命而寫的,所謂的君憲救國,其實就是由袁世凱做皇帝來救國。 既然中國宜實行君憲制,既然這個君王只能由漢人來做,那麼環顧當今天下,除開袁世凱,還有誰夠資格充當這個角色呢?他們決定在事情尚未完全明朗的時候,便去表示自己的支持態度。他們相信,憑著自己革命元戎的身份,既可以使恢復君憲這個設想得到大多數曾擁護革命的人的理解,又可以在君憲制建立後取得新朝的重要位置,改變眼前冷落的政治處境,而在自己取得高位實權後,又勢必能為憲政的建立做出重大的貢獻。於國於民子己都有利的事,為什麼不干?

楊度正思量著如何報答袁大總統的破格褒獎,並儘快地把袁氏王朝籌建起來的時候,得到這兩位資格又老功勳又大的革命家的支持,他心裡該有多麼的高興。他突然想到,應該趕快建起一個機構! “就叫做籌安會吧,取為國家的安定籌謀畫策之義。”孫毓筠興奮地說。 “行,這個名字好!”楊度立即贊同。 胡瑛也表示同意。 楊度思考片刻後又說:“這個會仍按我過去倡辦的國事共濟會、共和促進會的形式來辦,即進行學術性的討論,號召全國關心國事的人來探討究竟是民憲好還是君憲好。我們當然是主張君憲的,但也要容許別人發表不同的意見。” 胡瑛說:“既然是學術討論會,那還得請一兩個有名望的學者來參加。” “經武說的有道理。”楊度點頭,又問孫毓筠,“少侯,你說呢?”

孫毓筠說:“應該,應該。” 胡瑛說:“當今最有名望的學者,首推嚴幾道先生,而且他多次說過中國不宜共和的話。” “嚴先生如能參加,自然會給籌安會大為增色。”孫毓筠說,“還有一個人,此人名叫劉師培。如果他也能參加,那籌安會的學術味會更濃。” 劉師培雖只有三十一二歲,卻是一個聲名久播的人物。劉師培字申叔,號左盦,江蘇儀征人,從他曾祖父那代開始世代治《春秋》《左傳》,又研究訓話音韻。到了劉師培的手裡,這兩門學問的研究達到了集劉氏家族大成的地步。他十九歲中舉,曾充任學部溶議官。劉師培醉心種族革命,曾改名光漢,在報刊上發表過許多排滿的文章,影響很大。他參加過光復會,與蔡元培、陶成章、章太炎的私交都很好。一九○七年,劉師培夫婦東渡日本,一起參加了同盟會。後來又轉而信仰無政府主義,再後又與兩江總督端方搭上了關係。第二年,劉師培夫婦回國,端方聘請他為兩江督署文案兼三江師範教習。端方奉命赴四川鎮壓川民的保路風潮時被所統士兵槍殺,劉師培則為資州軍政分府拘留。

辛亥革命成功後,章太炎發表保劉宣言,稱他為方孝孺式的讀書種子。蔡元培亦發表赦劉通信,讚揚他學問淵懿,通今知古。於是孫中山致電資州分府,叫他們釋放劉師培。劉師培被釋放後,立即受山西都督閻錫山的聘請充當晉署顧問。閻錫山又向袁世凱保舉,袁世凱便邀劉師培進京,任命他為教育部編審,參政院參政,授為上大夫。劉師培從資州被釋後便傾大力於學問,著作一本一本地出版,成為京師著名學者。 孫毓筠補充:“我在端午橋督署裡多次與劉申叔談過話。此人雖不修邊幅,又性情偏激,但學問真的做得好,我很佩服。” 楊度對孫毓筠說:“那好,你既是申叔的老朋友。他那裡,就由你去說。嚴幾道先生那裡,我去征詢意見。” 胡瑛說:“我也有一個朋友,湖南安化人。上海光復時做過淞滬總司令,民國成立後,孫先生又任命他為光復軍北伐總司令。”

“哦,我知道,你說的是李燮和。”孫毓筠插話,又問胡瑛,“他現在也在北京嗎?” “他正在北京賦閒。”胡瑛說,“前幾天我們還見過面,他對我發牢騷,說現在是誰也不服誰,還不如再捧出一個皇帝來,反而服帖了。” 大家都笑起來了。 “這是英雄所見略同。”楊度說,“這樣說來,李柱中那裡,就歸經武去聯繫了。” 第二天,楊度將與孫毓筠、胡瑛發起建立籌安會討論國體的想法告訴了袁克定。袁克定很支持,並表示立即上報總統,又說三個人少了,還要多聯絡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志。楊度又提出了嚴復、劉師培、李燮和。 袁克定說:“這三個人都是有影響的人物,尤其是嚴復,若能把他請來,你們這個籌安會的名望就會大為提高。不過,這老頭子性情既高傲,脾氣又古怪,只怕是不大好講話。皙子,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楊度說:“我從未與這個老頭子打過交道。我也聽人說他自視甚高,認為自己是當今中國第一號西學人才,包括張香濤、郭筠仙、王紫詮、鄭陶齋等人都不能與他相比。” 袁克定說:“此老脾氣也怪得很,最喜歡與人抬槓。大家都說東,他就偏說西;待到大家都說西了,他又偏要說東。” 楊度笑了起來。 袁克定接著說:“就拿他與家父的關係來說吧!家父在直督任上時,他在北洋水師學堂任總辦。家父看重他的西學,想延攬他進直督幕府。他卻說,袁某人算什麼,他怎麼配延請我!此話傳進督署,大家都很氣憤,倒是家父度量大,說自古來才子都有幾分狂妄,我也不跟他計較。那一年家父無故削職,舉世都是攻擊,他卻盛讚家父是國家的棟樑一之才,清廷此舉乃自毀長城。家父知道後說,又陵先生此時能說這樣的話真不容易。待到一民國成立。革命黨要推舉家父做總統時,他又發怪論了。說家父練軍紀律不嚴,沒有練出一支強大的軍隊,只養出一批驕兵悍將,又說家父無科學頭腦。民國二年寧贛作亂,黃興、李烈鈞對家父發難時,他又說話了,說當今之世,平情而論,只有袁某人能當元首,別人還坐不穩哩!你說這老頭子怪不怪?”

楊度笑著說:“是個大怪人,不過也是一個大直人。他說大總統培養了一批驕兵悍將,這話也不錯,馮國璋、段祺瑞這些人也的確是悍將。” 袁克定素來討厭馮、段,他對這話沒意見,便說:“所以總的來說,家父還是很看得起他的,你一定要把他延攬進來。” 為了投合嚴復的脾性,也為了不在他的面前說外行話,楊度把過去讀過的嚴譯名著《天演論》、《群學肄言》、《原富》等又重新翻閱了一下。又找出一些十多二十年前的舊報紙,如《直報》、《國聞周報》、《新民叢報》等,將嚴復發表在這些報紙上的文章泛覽了一遍。準備充分後,楊度穿戴整齊,去國子監週學胡同嚴宅遊說這位又陵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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