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楊度

第101章 二、從秦漢到前清,哪個辦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

楊度 唐浩明 5714 2018-03-16
事情果然如袁世凱所料。不久,就是這個日本公使日置益,再一次面見袁世凱。這次他給袁世凱帶來了一份禮物——他和他的政府所擬定的《中日友好條約》。 袁世凱將條約草本翻看了一下,條約共分五號。第一號四條,規定日本享受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其他國家不能再插手山東的事。第二號七條,規定旅順、大連租借期和南滿、安奉兩鐵路交還期均延九十九年。第三號二條,要求漢冶萍公司由中日合辦。第四號一條,要求中國不得將沿海港口、海岸、島嶼租讓給他國。第五號七條,要求聘用日本人充任政治、財政、軍事顧問。全部條約共二十一條。 袁世凱看完這二十一條後,臉色大變。他清楚地知道,同意這個二十一條,就意味著同意中國淪為日本的殖民地而不再是一個主權國家,他自己就變成一個日本卵翼下的兒皇帝。

日置益從袁世凱的臉上已看出他內心的為難,微笑著說:“大總統先生,日中兩國親善友好,這是貴我兩國的共同願望,但友好是要用實際行動來體現的。敝國政府將全力支持大總統先生在貴國恢復帝制,大總統也應該為敝國提供一些方便。倘若大總統不能簽訂這個條約,那隻能說明大總統先生不要日中友好。如果這樣,我們大日本皇軍將奉命用武力來獲取我們應該享有的權利。” 日置益的話再露骨不過了。假若不同意這個條約,不但不能取得日本對帝制的支持,而且還會導致日本向中國宣戰。日本的軍事實力,強大得連德國、俄國都不是對手,更何況中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前車之轍,袁世凱記憶猶新,李鴻章正是因此而弄得晚景蕭條。若是一旦再與日本開戰,他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北洋軍隊就將被日本徹底打敗。沒有了這支軍隊,他袁世凱將憑什麼統治中國?他的仇敵國民黨一個早晨就可以將他驅逐出中南海,把他五花大綁推上斷頭台。不能得罪日本!

袁世凱正想表示接受這個二十一條時,轉而又想,如此自己不就變成出賣主權的賣國賊嗎?千秋萬代讓後人罵自己是秦檜式的人物,也是極不光彩的。他將條約再看了一下,細細地想:一、二號的十一條都是前清簽訂在先,不過是轉換國家和延長期限,罪過不大。第三號中日合辦公司,不能算賣國。只是第四號、第五號中的八條有點太過分了,簡直是將整個江山都交給了日本,這件事不能做。對,跟他們討價還價,有限制地簽訂。 想到這裡,他對日置益說:“這是一件需要磋商的大事,請貴公使先和我國外交部商談吧!” 正當日置益與中國外交部秘密商討此項條約的時候,一家美國報紙獲知這個消息,率先公之於報端。中國人民得知後無不義憤填膺,紛紛向政府提出嚴厲責問,並很快在全國發起空前規模的抵制日貨運動,連北洋軍內部也對此事表示不滿,馮國璋聯合十九省軍事長官發表通電,請纓為國禦侮。

袁世凱一面公開闢謠,一面絞盡腦汁,設想萬全之策。他最後指示外交部將第五號七條與本項條約脫離,日後再議。第四號一條改為中國政府在“鞏固國防建議案”中宣布。經過反复商討,日本政府接受了這個修正案。五月九日這一天,算是中日雙方都認定了這個“友好條約”。 先一天,袁世凱召集了政府高級官員們,把條約討論的過程告訴他們。他在會上聲淚俱下,一副萬般無奈為國委曲求全的模樣,表示決不做亡國之民,要求全體官員都把這次條約的簽訂視為中國的奇恥大辱,本臥薪嘗膽之精神,做奮發有為之事業。會後,他又將這次講話寫成兩道密諭發給各省文武長官,叫他們不要忘記五月九日這個慘痛的日子。又授意丁佛言撰寫題為《中日交涉失敗史》一書,印五萬冊秘密存放於山東。袁世凱對身邊的人說,這次我們吃了大虧,將來翻了身,再公開發行這部書。

袁世凱的這番精彩表演迷惑了一部分政府高級官員,卻沒有得到中國人民的認可,大家都把五月九日定為國恥日,把袁世凱定為賣國賊。在日本的中華民國的真正締造者孫中山,通過此事更加看清了袁世凱的真面目,他組建中華革命黨來代替已經分裂的國民黨,決心徹底推翻這個賣國的袁世凱政權。 在國內外中國人的一片指責反對聲中,袁世凱反倒更認識到獨裁專制的重要,他和一心要做太原公子的兒子心貼得更緊了,決定盡快推行帝制。 這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古德諾在《亞細亞日報》上發表了《共和與君主》的論文,提出世界國體實以君主為優的論點,又著重論述了中國非行君主制不可的原因。一個實行民主憲政已有一百多年曆史的美國政治學家,公然認為民主不如君主,這對剛剛離開君主尚只有三四年的中國遺老遺少們來說,無疑是一帖強有力的興奮劑。一時便有不少人,或公開發表文章,或公開演講,鼓吹還政於清室,掀起一股復辟清朝之風。

國史館編修、王闓運在四川尊經書院的得意門生宋育仁在這股復辟風中最活躍。肅政廳的官員們弄不清這股風究竟源於何處,他們只得公事公辦,上個建議,要求彈壓復辟謬說。還政清室本不是袁世凱的意圖,於是他把這個建議批給內務部查明辦理。內務部便依令查辦宋育仁,做出“議論荒謬,精神瞀亂,應遣回原籍,發交地方官察看”的決定。就這樣,宋育仁被遞解出北京。 內務部調查處分國史館的編修,居然連國史館長也不打個招呼,令這位八十三歲的老人心裡極不愉快。送宋育仁離京的時候,王闓運握著門生的手,老淚縱橫,令所有送行的人愴然。王闓運由此而對袁世凱更增一分反感。 驅逐了宋育仁後,復辟風一時沉寂,報上又大談起擁護民主共和來。袁克定見此情景不對頭,給楊度出個“君憲救國”的題目,要他就此作一篇大文章。為便於更好籌辦帝制,袁克定又送楊度一所房子。這所房子位於宣武門邊的石駙馬大街上,是上下兩層的西式洋樓,很是寬敞闊綽。此時恰好黃氏剛生一個女兒,亦竹又挺著大肚子,即將臨盆,家裡又是請奶娘招呼,又是請裁縫給嬰兒做衣服。靜竹老病復發,醫生也常來號脈送藥。槐安胡同一片人馬喧騰。楊度正思覓一個安靜之處,遂欣然接受。

房間裡的一切都佈置得好好的,袁克定又將自己以前用過的一個漂亮小廝安排在這裡,照顧楊度的生活起居。楊度覺得住在這裡很愜意。他早就想寫一篇大文章了。過去鑽研多年的君憲,本就有許多話要對國人說,再加上這幾年實行共和以來混亂的政治秩序,更為中國的君憲制提供了許多有力的反面佐證。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己,作為一個研究有素的憲政專家,楊度覺得面對著中國國體這個大問題,自己應該有比洋人更為深刻透徹的分析。中國人對自己的國家選擇何種體制都沒有一份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還得仰仗洋人的鼻息,豈不可笑! 不過,楊度在醞釀這篇文章的同時也頗為臉紅。自己雖然多年主張君憲,但在辛亥年那樣一個關鍵時刻,又並沒有挺身而出勇敢地捍衛這個真理,反而發表共和倡議書,又積極為袁世凱謀取民國大總統而奔走斡旋,從而招致別人的譏諷咒罵。時隔三四年,又改變共和的立場,重彈君憲老調,外間如何看待此事呢?不會說自己反复無常投機鑽營嗎?更有知內情的會說自己賣身投靠袁氏父子,甘為袁氏王朝的婢妾。想到這裡,楊度不免又心虛起來。

他點燃一支洋式捲煙,又叫小廝給他倒一杯英國威士忌。他喝了一大口,將發虛的心強壓住。心緒慢慢安定之際,他的腦子裡再次浮現出碧雲寺夜數羅漢的情景,浮現出明杏齋裡師生對坐研究帝王之學的歲月,浮現出馬王廟胡三爹的三次測字,他認為自己無論從才具,從命數,還是從機遇來看,都應有宰相之分。從唐內閣到孫內閣,之所以沒有掌閣,乃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為宰相無疑。現在,應該說時候已到了。古往今來一切大事都是人做出來的,而人要做出大事,必須先要有其位,謀取宰相之位正是謀取為國家辦大事的必備條件。有了這個位子之後,才可以從容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負和學問,將導致中國富強的憲政實行出來,將能執行這套憲政的人才起用出來,這不就是為國家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嗎?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衡量他的價值,最終應當以他對歷史做出的貢獻為標準,至於這中間所使用的手段以及所夾雜的個人目的,是不應該作為主要的因素的。何況變更主張,其手段並不惡劣,至於想做宰相,這個目的也決不卑鄙。從秦漢到前清,哪個辦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諸葛亮、曾國藩那樣的聖賢都還想做宰相哩!

這樣一想,楊度又想通了。他拿起筆來,鄭重地將題目寫好:君憲救國論。 “皙子,大作寫得如何了?”袁克定滿面春風地從外面進來。 “還沒有動筆哩!”楊度指了指攤開在桌面上的稿子。 “剛剛才把心裡的結解開。” “心裡有什麼結?”袁克定覺得奇怪。見小廝正給他端茶上來,猛然想起,心裡說:“是的,真正是我粗心了,世間的男兒都愛美女,像我這種愛俊男的畢竟不太多。我應該給他安置一個妙曼美女才是。” 他接過茶杯,笑嘻嘻地說:“不要有什麼結,安下心來寫好這篇大文章,我再給你尋一個開心吧!” 楊度沒有明白袁大公子的話中話,說:“我已解開了,不必再尋開心了,我們來談談這篇文章該如何寫吧。” “我正是為這個而來的。”袁克定得意地說,“我昨天突然想到了一個好方式,這篇文章採用枚乘體如何?”

“你是說用答客問的形式來寫?” “正是的。”袁克定放下杯子說,“近來報上登的那些談論國是的文章都是死死板板的,從開篇到結尾議論發到底,一副鐵著臉皮硬著喉嚨教訓人的姿態,讓人見了生厭,讀來乏味。昨天偶讀枚乘《七發》,頓覺興味大增。我想,皙子就是今日的枚乘,也來做一篇《七發》吧。我做客,提問;你做主,回答。一問一答,把個君憲救國的大道理通俗地說透徹,如何?” “太好了!”楊度興奮得神采飛揚,剛才謝安式的宰相莊重棄之腦後,露出枚乘式文人的本性來,“就開始,就開始,提哪幾個問題,你想好了嗎?” 楊度忙提起筆來,正要寫,又放下:“芸台,你乾脆坐到我對面來。” “行!”袁克定高興得一時忘記了大公子的尊嚴,自個兒端起椅子坐到楊度的對面。 “我想好了幾個問題,都是大家所關心的。沒有提到的,你再補充。”

“好,你說吧!”楊度重新提起筆。 袁克定將思路略為梳理下,搖頭晃腦地說:“我先這樣問:皙子先生,民國成立迄今四年,賴大總統之力,削平內亂,捍禦外侮,國已安定,民已蘇息,自茲以往整理內政,十年二十年,中國或可以謀富強,與列強並立於世界嗎?你就說:不然。若國家不思改弦更張,則富強無望。我再問:何以故?你再答:此乃共和之弊也。中國國民好名而不務實,辛亥之役必欲逼成共和,中國自此無救亡之策矣。我便驚問:何以如此?然後,你就將自己胸中的學問抖出來,大談共和為何會使中國富強無望的道理。怎麼樣,枚乘老先生?” “真有你的!”楊度大喜道,“我就這樣回答你:共和以平等自由為基礎,自由平等影響一切政治,尤以對軍事影響最大。軍事只能講絕對服從,沒有自由可言,一共和,則無強大軍隊,故強國無望。又共和將引起爭奪大總統的動亂,數年一選總統,則數年一亂。國家一亂,富從何來?故共和富強無望。” 袁克定拍掌道:“答得好。我又問:那麼共和立憲有望嗎?” “也無望。”楊度斷然答,“中國人民智識低下,十成之中九成九的人不知共和為何物。中國百姓如同散沙,只有靠強有力的君主才能將散沙凝結起來。現在行共和製,中央無威望,官吏們皆存五日京兆之念。老實者但求無過,貪狡者乘機狗盜鼠竊以裕私囊。元首一職因常換人,故在位者亦無長久之心。這樣一種洩洩沓沓的局面,何望能立憲?故立憲無望。” “好啦,話說到這裡就可以轉彎了。”袁克定儼然一個老八股塾師似的。 “共和否定得差不多了,下面再把君憲推出來。我來問;這也無望,那也無望,中國不就亡國了?你就答:不然,一行君憲則都有指望。” 楊度笑道:“正是這話,行君憲則國家有救了。中國數千年來政體皆為專制,但因為無好憲政,故積弱至此。此時若有英主出現,確立憲政,以與世界各國爭霸,實空前絕後之大事業。那麼此人即中國之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也。” 袁克定端起茶杯,一邊飲,一邊想。他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 “我再提一個問題:剛才說因為爭奪大總統一位,國內將起戰亂,現在約法規定大總統候選人已從三人之中挑一。如此則不應有內戰。你如何回答?” “這個也好答。”楊度不假思索說,“之所以定三人,就說明沒有一個眾望所歸的人,若有,一人就行,何須三人?而我們現在放眼看中國,倘若大總統龍馭上賓,舉世滔滔,還能再找出一個像大總統這樣的人嗎?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必然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三人之間必起爭鬥。歷史上這樣的情況多得很。而君憲則無此種現像出來。因為君王死了,只有太子即位。哪怕這個太子再不濟事,但他身份所在,別人不敢凱翩。故皇位接替之時,國家大致安定。其原因就在此。所以中國一定要行君憲制,不能再行共和製。” 這幾句話說到袁克定的心窩裡去了,他霍然站起說:“暫子,這篇文章就這樣寫,我也不再提問了,下面由你自個兒提自個兒答吧!五天以後我來取。我相信你這篇文章必定會是一支百萬雄師,將一切反對者鎮壓住,確保帝制順暢通過。我一定為你在大總統面前請功。” 說完興高采烈地離開了石駙馬大街洋樓。 袁克定走後,楊度開始正式寫作。他精神亢奮,思路泉湧,一肚子君憲學問,如同決堤的河水一樣滔滔不絕地宣洩在紙筆之間。他把與袁克定的對答的幾個問題加以拓寬掘深,以奔放而又嚴謹的文字將它們固定下來。然後再來幾個一問一答,指出清室的立憲是假立憲,結果是懸立憲之虛名,召革命之實禍。民國初創的立憲完全操在民黨之手,而民黨之立憲也是假立憲,他們是藉立憲為手段來達到革命之目的。又說,他與不少革命黨首領交談過,他們也認為今日中國人的智識程度不宜多行民權。既然如此,革命黨是明知故犯,是欲借憲政來削弱政府的權力,使之不能統一全國,好為他們的第二次革命做準備。從南京政府取消到湖口起事,民黨的一切行為皆是為達此目的。故前清之立憲弊在不誠實,民國之立憲弊在不正當。今後行君主立憲制,其立憲必要誠實正當。中國當今人民智識程度既然不高,則民權必然不可太大,要跟人民講清這個道理。我們所奉行的應該是寧可少與,不可欺民。 楊度對自己所創造的“寧可少與,不可欺民”八個字十分滿意。他認為自古誤國者有兩類。一類是腐敗昏庸。這類誤國顯而易見,眾皆憤恨。另一類是高調清談。這類誤國不大容易看出,有時還被認為是愛國。其實,將一種看似美好而根本不能實現的虛幻強加於國人的頭上,只能使國人或墜入迷惘,或變為虛偽,其誤國害民甚是不淺。作為一個政治家,誠實最為重要,欺騙最為不道德。望著這個傑出的“八字”創作,楊度彷彿覺得自己是古往今來最誠實的政治家。他十分得意地揮筆完成了全文,然後痛飲半瓶威士忌,陶醉在自我設計的“君憲救國”的夢境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