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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三、發生在雲吉班裡的風流壯舉

楊度 唐浩明 9266 2018-03-16
第五天上午,袁克定準時來到石駙馬大街,楊度還睡在床上沒有醒。桌上擺著一大疊手稿,這就是分作上、中、下三部分的萬餘言長篇論文《君憲救國論》。袁克定沒有驚醒這位憲政專家,拿起手稿看起來。 楊度的字習的是北體,厚實大方,雖是手稿,卻並不難認,不到一個小時,袁克定就將文章讀完了。 “真正是絕妙好文!”他從心裡發出讚歎。 在這位太原公子看來,要在已實行四年之久,得到舉國響應的民主共和製下再來談君憲救國,簡直是一樁大難事。這篇文章若是由自己來做,不要說五天做不好,就是五十天也做不好。因為這不僅需要淵博的世界性的憲政學問,而且還要具備像戰國時代的策士們那樣的巧舌如簧的辯論技巧,而這兩者自己都沒有。 睡得正香甜的憲政專家,他鼻樑的端正,唇溝的深陷,嘴唇的棱角分明,似乎比往日顯得更為突出。袁克定心裡想:看他這個模樣,不像一個奸詐陰險的人,讓這種人做宰相,君王用不著擔心被欺矇架空。倘若真的有朝一日登基做了皇帝,也不妨叫他做一任宰相試試。

“芸台,什麼時候來的?”楊度醒了過來,一眼看見袁克定正望著自己。 “我來了一個多鐘頭了,你睡得好熟啊!這幾天辛苦了。”袁克定將父親籠絡人心的那一套學得精熟,說起這種話來,言辭、神態都能用得恰到好處。 “文章已打好了初稿,你先看看吧!”楊度邊說邊穿衣服。 “我早拜讀完了,真是好極了!可以說是民國建立這幾年來第一篇好文章。”袁克定把散在書案上的文稿親手攏了一下,以示對它的珍重。 “皙子,我明天叫一個抄手來幫你謄抄。先在報上登出來,再印一萬份單行本,發給政府官員們人手一冊。不過,今天不談這事了,我要兌現那天說的話,要重重地搞勞搞勞你。” “請我上哪個酒樓去吃飯?”楊度來了興趣。

“吃飯還在其次,我要送你一件妙不可言的禮物。”袁克定眉飛色舞地說。 “什麼禮物妙不可言?”楊度已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站在穿衣鏡邊整理衣帽。 “上車吧!我在車上對你說。” 袁克定將楊度帶上一輛精美的膠皮雙輪車,這是他在城內使用的專車,裡面鋪墊得舒適豪華。車上,袁克定將禮物作了介紹,原來這禮物乃是八大胡同里新來的一名美妓。 袁克定雖然並不太貪女色,但卻是八大胡同里的常客,花酒席上的佳賓。這是因為他的許多朋友經常泡在這座溫柔窟裡,而此處的老少女人們對這位京師第一公子殷勤獻媚的水平,也大大超過了他家中的妻妾脾女。所以袁克定經常到這裡來,一則會朋友,既說閒話,也談政事,二則此處所特有的人間繾綣,亦能給他的心靈帶來一種在別處得不到的舒坦感。

那天他看到楊度一人獨處石駙馬大街洋樓,就想到要給這位憲政專家覓一絕色青樓女子。他知道靜竹、亦竹都出自八大胡同,料定楊度也有狹邪遊之癖好,送這樣一件禮物,是會得到非常感激的。 袁克定來到八大胡同,跟鴇母們打聽。袁大公子要姑娘,哪個鴇母不來巴結,便都拖著他去看人。袁克定在幾個胡同里轉了十來個院子,看到的姑娘十之八九都平平常常,少有幾個漂亮的,最後在雲吉班裡,他看中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姑娘是山東青島人。青島自古出美女,姑娘的確長得美,而且清純雅潔,真像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使那些濃妝豔抹、狐媚妖嬈者在她的面前顯得粗俗不堪。將這樣的女子送給詩人才子,那真是天作之合。袁克定看好了,只要楊度滿意,或包或贖,錢都歸他出。

楊度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與他的風流老師一樣,美麗的女人與宏偉的事業,在這位才子型政治家心目中從來都有同等的地位。他認為一個有學問有抱負又耽愛女色的男子與世俗間的嫖客是大不相同的。後者對女人,只把她看作玩弄的對象;而前者對女人,是把她作為情愛的伴侶。在楊度過去的歲月裡,有兩個他摯愛的女人。一個是至今仍癱瘓在床的靜竹,一個是七八年來音訊杳然的東瀛女郎千惠子。 他愛千惠子的美麗、聰慧,在與千惠子相處的三四年間,他和她一直保持著最純潔的友誼。正因為太愛她,而又不能娶她為妻,所以他不能刺傷她純真的心靈。而靜竹,則是第一個闖入他心中的女人。她以出眾的美貌,超群的識見,使他傾倒,使他迷戀;更以她堅貞不渝的品格,使他愛憐,使他敬重。自從與靜竹重逢那一天起,他就把靜竹當作自己最親愛的人看待。他對她的情感,要遠遠勝過髮妻黃氏和如夫人亦竹。只是由於靜竹的堅決拒絕,他才未與她正式拜天地,結為夫妻,然而在楊度的心目中,靜竹才是他真正的妻子。至於靜竹,則更是把楊度當作自己的整個生命。楊度對靜竹又愛又憐又敬,他實在不願意讓她心靈上冷落孤寂。在靜竹身體好的時候,他會到靜竹的房裡去,與她同床共枕,纏綿恩愛,靜竹當然欣喜。亦竹也認為這是情理中事。黃氏進京後,得知靜竹為丈夫苦苦等候十年終成瘤疾的往事時,她明白靜竹為自己的男人付出的有多大,她也同樣憐她敬她,視她如同亦竹一樣,對丈夫與她之間的關係也從不干涉。

楊度生活在這樣賢惠通達的三個女人之中,感受到幸福滿足。這些年來他從沒有踏過八大胡同一步,也從不拈花惹草。此刻,坐在太原公子身旁的楊度,當八大胡同的旖旎香艷展現在他的眼前時,他彷彿看到了新朝宰相的尊榮重權也正在向他迎面撲來,他迷亂了,癡醉了,他的心飄飄蕩盪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袁大公子來啦!”當袁克定帶著楊度剛踏進云吉班門檻,守門的老媽子便異常興奮地喊起來。 “哎呀,大公子來啦!”班主翠玉急忙從屋裡走出,滿臉媚笑地說,“大公子,你終於來了,我家姑娘的眼睛都望穿了。” 又對著楊度說:“這位老爺就是您說的楊老爺吧!” “是呀,是呀。”袁克定點頭,“正是楊老爺楊皙子。” 翠玉兩眼放射光彩,將楊度很快打量了一番,笑著說:“楊老爺,您真是一表人才,我家姑娘跟上了您,真正是她三世修來的福氣!”

楊度見這個班主年紀在四十歲上下,渾身穿金戴銀,耀彩發光,臉胖腰圓,只是五官倒也還端正,看得出年輕時頗有幾分姿色。 翠玉將他們帶進一間精緻的雅舍,又是泡茶,又是上糖果瓜子,忙得腳底生風。 袁克定笑道:“別瞎忙乎了,正事都讓你給耽誤了,快叫姑娘出來吧!” “好,我這就去叫!”翠玉說著,親自出門叫去了。 袁克定對楊度說:“雲吉班你以前來過嗎?” “沒有來過。”楊度說,“其實八大胡同我也只是十多年前來過一次,這些年雖住北京,一直沒有來過。” “噢,是的嗎?”袁克定有點不大相信。 “我告訴你吧,這雲吉班目前是八大胡同里最叫得響的妓院。這裡還有一位姑娘名叫小鳳仙,人雖算不得特別美,但聰明可是絕頂的,尤其是歌唱得好,聽她歌一曲,如同聽仙樂。”

正說著,翠玉把姑娘領進來了。那姑娘對著袁克定鞠了一躬,嬌嬌柔柔地叫了聲:“袁大公子好。” 袁克定忙指著楊度說:“這位就是楊老爺。” 姑娘靦腆地對著楊度笑了一下,也鞠了一躬:“楊老爺好!” 楊度起身回禮,正眼看了一下姑娘。就這一眼,便被她吸引住了。這姑娘勻勻稱稱的,著一件淺綠色的上衣,笑時神態嫣然。楊度越看越覺得像初次見面時的靜竹。時光彷彿倒退了十七年,江亭初會靜竹的那一幕又出現在眼前。楊度不由得再看一眼:瓜子形的臉蛋,圓圓的眼睛,細細的眉毛,白白的皮膚。他突然又覺得這姑娘很像千惠子。十年前在東京田中寓所裡見到千惠子時,她也正是這副模樣。這時他恍然大悟,這姑娘之所以有如此的美麗,是因為她既有靜竹的長處,又有千惠子的優點。楊度立時喜歡上她了。

老於觀人的翠玉已從楊度的神態中窺視出他心中的情感,高興得忙對姑娘說:“坐下,好好地陪楊老爺說話,楊老爺喜歡你哩!” 又轉臉對袁、楊說:“二位寬坐,我去招呼廚房預備酒菜。” 姑娘挨著楊度坐下。 楊度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富金。”姑娘略為嬌羞地回答。 “富金!”楊度輕輕地呼了一聲。 “好名字,誰給你取的?” “翠媽媽給我取的。”多說了幾句話,,富金不再羞怯了。 “多大了?” “十八歲。” 楊度心想:正好跟當年的靜竹一樣大。問她:“認得字嗎?” “認得幾個字。” 這時翠班主進來,忙插話:“富金不但認得字,還喜歡寫字哩!” “真的?”袁克定吃驚地說,“這麼漂亮的富姑娘想來字一定寫得好,拿來給我們看看,這位楊皙子老爺可是鼎鼎有名的書法家喲!”

“我去替她拿。”班主要討好大公子,忙又起身出門,一會兒抱來一大疊紙來說,“這都是富金寫的。” 袁克定和楊度一頁一頁地翻看。袁克定不懂書法,見一個妓女也能寫這樣規規矩矩的字,已是很不錯了,一邊翻一邊說:“寫得好,寫得好。” 楊度細細地看著:字雖寫得不太好,但一筆一畫都還紮實,看得出是臨過帖練過字的,難得一個淪落風塵的煙花女有這樣的雅興。他從心裡讚道:“不錯,不錯,再練練就可以跟柳如是媲美了。” 富金不知柳如是是誰。楊度告訴她,柳如是是明末金陵秦淮河上的名妓,不獨長得漂亮,詩詞歌賦更是做得好,字也寫得有功夫。富金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下了。楊度看出這是一個好學的女孩子,心裡對她又添一分喜愛。

富金說:“楊老爺,您是大學問家,又是書法家,您送我一副聯語吧,我的房間裡正缺一副哩!” 楊度說:“好哇,寫什麼呢?” 富金托腮思考。 袁克定說:“就來個嵌字聯吧,將富金姑娘的名字嵌進去。” 富金喜道:“那太好了!” “行。”楊度滿口答應,心裡琢磨著怎麼寫。一會兒,他說,“拿紙筆來吧!” 富金忙回房拿來紙筆。楊度蘸上墨汁,在灑金玉版紙上寫下兩行字:我富才華卿富美,兼金身價斷金交。 袁克定念了一遍,驚道:“皙子真有七步之才,一下子便寫出兩個'富金'來!” 富金想:人家嵌字聯只嵌出一個名字,這位楊老爺卻同時嵌出兩個名字來,真了不起,而且對聯中還表示出對自己的看重。又見楊度長得儀表非俗,心裡甚是高興,便靠緊楊度,一邊仔細欣賞,一邊說:“楊老爺,您的字有北魏碑體的風味,您一定是臨過很多碑的吧!” 一股淡淡的清香向楊度襲來,他的腦子有點暈暈眩眩的了,眼前的姑娘似乎比新朝的宰相更有吸引力。他抬起頭深情地望了富金一眼,說:“你能看出我的字有北魏碑體的風味,可見你看過不少字帖。” 翠玉插話:“正是楊老爺您說的,我們富金姑娘的閨房裡有一大堆字帖哩!其他姑娘沒事時繡花說閒話,富金則有滋有味地看帖寫字,好像要考翰林似的。” 翠玉說著大笑起來,富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翠玉又說:“就這樣,富金看字帖的事就傳了出去,便有人來雲吉班兜賣字帖,富金一見好的就買。有次一個客人說他家有一帖叫做什麼《韭花帖》的,是真跡,要賣給富金,他開的價嚇死人。” 翠玉停了一下,問大家:“你們知道他要多少錢嗎?” 不等別人開口,她伸出三個指頭說:“三萬銀元。” 富金“咯吱”一聲笑了,說:“這位先生以為我是大富豪,居然開得這樣的口,我哪裡買得起,我連三百元都拿不出呀!” 袁克定不屑地說:“不要理睬,這些人都是騙子!” 楊度問富金:“富姑娘,你知道《韭花帖》嗎?” 富金說:“我看過一篇介紹字帖的文章,說《韭花帖》是天下第五行書。” “《韭花帖》的地位這麼高,我倒是不知道。”袁克定驚道。又問富金,“排在它前面的四大行書是哪些?” 富金想了想說:“第一自然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第二是顏真卿的《祭侄稿》。第三、第四我記不得了。” “第三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帖》,第四是王詢的《伯遠帖》。”楊度補充。 “是的,是的,還是楊老爺的學問大。”富金拍手稱讚,以一個小學生似的純真態度問楊度,“楊老爺,《韭花帖》我沒見過,那位客人開的價那樣高,我也不敢叫他拿出來看。您一定知道《韭花帖》為何這般珍貴。您給我們說說吧!” 袁克定也說:“皙子,你就說說吧,我也不知道哩。我只知道《蘭亭集序》呀,《玄秘塔》呀,沒有聽說過《韭花帖》。” 翠班主也來了興致:“一幅字帖值三萬銀元,一定很不簡單。” 楊度喝了一口茶,說:“這幅《韭花帖》是五代人楊凝式寫的。他有一天午睡剛起來,覺得肚子有點餓。這時恰好皇上送他一盤韭花。楊凝式感激不已,隨手寫了一封謝折。誰知這封只有六十餘字的短短謝折,後來竟成了傳世之寶。” 翠班主“嘖嘖”兩聲後插話:“六十多字值三萬銀元,一個字差不多值五百塊銀洋了。今天若再出一個這樣的人,他賺的錢會堆成山。” 袁克定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寫字畫畫這玩意兒,都是人死後才值錢,人若活著,他的字畫就賣不起價。” 又轉過臉對楊度說:“楊士琦早幾天送我一幅中堂,誇口說,這幅中堂若拿出去賣可賣一千塊銀元。我說值是值一千塊,不過得有個條件。他問什麼條件。我說你得趕快去死,死了說不定就可賣一千塊銀元了。他聽了我的話後哈哈大笑。” 眾人都跟著袁克定笑起來。 “大公子的話是有道理的。”楊度繼續說,“人死了,不能再有新的出來了,原有的就值錢了。越到後來流傳下來的就會越少,那就越值錢。當然,本身要好,這是先決條件。這份《菲花帖》就恰好具備這兩個條件。” 楊度又端起茶杯。富金起身,親手拿起茶壺給他續水。她的柔如胰脂的手指碰著楊度的手背,楊度突然有一股渾身酥軟的感覺,說起話來情致更濃烈了:“楊凝式是五代的名書法家,官做到少師少保,人稱楊少師。為人狂放不羈,故又有一個綽號叫楊瘋子。他的字寫得好,但輕易不作。五代時戰亂頻繁,安心讀書習字的人本來就不多,有大成者就愈少,即便有一些好字畫,也遭戰火焚毀,流傳下來的極少。所以作為五代字的代表,楊凝式的字就顯得愈加珍貴。楊凝式傳世的字也僅只這幅《韭花帖》。到了宋代時,這幅帖就有很高的聲望了。蘇東坡稱讚他的字筆力雄奇,有二王顏柳之餘韻,為書中之豪傑。” 袁克定說:“既然這樣珍貴,那就壓點價把它買過來吧!” 楊度說:“就不知此人收藏的是不是真跡。” 富金說:“楊老爺,聽人說名貴字畫,後人都喜摹仿,所以辨別真假最是困難。這個帖子是不是真跡,您怎樣辨別呢?” 楊度尚未答話,翠班主坐不住了,說:“那個兜賣的人就住在這裡不遠,我打發人去叫他帶來,請楊老爺來辨別。你們先坐在這裡喝酒說話吧!” 袁克定笑著說:“早就該上酒了,你快去張羅吧!” 很快,一桌豐盛的酒席擺在雅舍裡。富金趁著上菜的空隙回房換了裝出來。只見她頭上加了一支大號黃金風頭替,上身穿一件黃地金花織錦衣,顯得很有點珠光寶氣。翠班主讓富金陪他們喝,自己去安排人叫賣字帖的。 “楊老爺,我剛才問您的事,您還沒回答哩。”富金一邊給楊度斟酒一邊說。 楊度望瞭望喝了兩口酒後面孔微紅的姑娘,覺得她真的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腦子裡驀地浮起李白的“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來,眼前的富姑娘恰是一位百花想容的美人。她有一種靜竹、千惠子所缺少的艷麗之美。如果說當年靜竹、千惠子那種清純之美,與胸怀大志而無官無爵的一介書生正好相默契的話,那麼富金的這種艷麗之美,則恰好符合一心想佩相印握重權的新官僚的需求。 楊度將富金斟的酒一飲而盡,富金趕緊又給他斟上。他又端起一口喝下,富金卻不給他斟了。 楊度問:“你為何不斟了?” 富金略帶嗔容地說:“我怕你喝醉了,不給我說《菲花帖》了。” 楊度笑道:“這才喝了幾杯,就醉了?我是武松,酒越喝得多,勁頭越足。” 說著順手抓著富金的手臂說:“快斟,快斟!” 袁克定見狀樂道:“皙子是海量,喝不醉的。” 富金無法,只得給他斟上。他喝了一半,放下杯子說:“鑑別字畫,這裡的學問大著哩!你一時半刻也聽不出個名堂來。只是這《韭花帖》的流傳中有一段故事,所以容易鑑別。” 聽說還有一段故事,大家都來神了。富金有意將凳子移過去,緊靠在楊度的身邊,又掏出一條用濃香熏過的繡花手帕來為楊度擦嘴唇。 袁克定打趣道:“還沒喝交杯酒哩,就這樣親熱了,也不怕冷落了我!” 富金說:“我去把小鳳仙叫過來陪大公子。” 袁克定忙搖手:“不要再叫人了,我是開開玩笑的。還是聽皙子講故事吧!” 楊度見富金對他格外的殷勤,一顆春心早已蕩漾起來,含情脈脈地望了一眼又媚又嬌又溫柔的姑娘,神采飛揚地說:“五代結束後,趙匡胤坐了天下。趙匡胤是個莽夫,不喜歡字畫,可他的兒子、有名的八賢王卻酷愛與文人交往,對金石書法篆刻都有興趣。楊凝式的孫子為討好八賢王,將祖父的《韭花帖》送給了這位王子。八賢王一見非常喜愛,重賞了這個不肖子孫。後來八賢王的堂弟登了基,八賢王又將它作為賀禮送給了堂弟。從那時起,《韭花帖》就被鎖進深宮,成為只能供皇帝一人賞玩的御寶。儘管王朝更替,都城遷移,《韭花帖》一直作為宮中珍品被很好地收藏著,後來傳到清朝乾隆皇帝手上。這位乾隆爺是個文治武功俱佳的十全帝王。他愛吟詩作賦,一生寫了十萬餘首詩。又愛書法,走到哪裡就在哪裡題字。因愛書法,便愛字帖。他在乾清宮裡專闢了一間小房子,取名為三希堂。他常在三希堂裡觀賞臨摹歷代名家法帖。那時上書房裡有個名叫藍綺的翰林精於書法,專門替乾隆收管字帖。他最珍愛楊凝式的這幅《韭花帖》,久而久之,便起了竊為己有之心。” 富金聽到這裡,心頭為之一縮,說:“皇上喜愛的東西,能竊為己有嗎?他就不怕殺頭?” 楊度說:“要是讓皇上查出來了,不但是本人要砍頭,而且還要株連到別人。這個藍翰林當然明白此中的干系。他不能明盜,只能採取偷梁換柱的辦法。他天天臨摹《韭花帖》。十多年後,他臨摹的《韭花帖》已到了形神兼備足可亂真的地步。趁著乾隆晚年不再常練字的時候,藍翰林便偷偷地以摹本換下了楊凝式的真跡,把它偷運出宮,藏於自家。從那以後《韭花帖》又回到了民間……” “楊老爺,收藏《韭花帖》的先生來了。”翠班主進來,打斷了楊度的故事。 大家都轉過臉來,只見翠班主身旁站了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漢子。那漢子雙手捧著一個薄薄的小木箱,頗有點派頭地挺立著,並不向兩位坐著的顯赫人物彎腰打躬。 楊度問那漢子:“是你要賣《韭花帖》?” 那漢子答:“是的。我因做生意折了本,想賣掉它再起爐灶。” 楊度又問:“你的《韭花帖》是真跡?” “當然是真跡。”那漢子不屑地說,“不是真跡,我敢開三萬銀元的價嗎?兩位老爺想必是行家,你們可以鑑定。” 袁克定說:“把它取出來給我們看看吧!” 那漢子走前一步,將小木箱打開,從中取出一幅裝裱得極為精緻的字帖來。袁克定、富金、翠班主都圍攏去看。 楊度仍坐著不動,繼續問那漢子:“先生貴姓,你這幅字帖是從哪裡得來的?” 那漢子回答:“我姓馮,這幅字帖是祖上傳下來的。聽先父說,家曾祖有個極要好的朋友。這個朋友晚年無兒無女,窮困潦倒,全靠先曾祖周濟他。臨死時,為感謝家曾祖,他將祖上傳下的這幅《韭花帖》送給了先曾祖。先曾祖愛字畫,懂得它的價值,珍藏在家中,不讓外人知道。又叮囑子孫,說這是傳家之寶,不要輕易出手。我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三萬元就賣了它。” 楊度又問:“你知道你曾祖的那個朋友姓什麼嗎?” 馮姓漢子答:“聽說姓藍。姓藍的祖上是翰林,所以家裡有這東西。” 袁克定、富金一聽“姓藍”、“祖上是翰林”的話,便都會心地望著楊度一笑。 楊度說:“咱們看字吧!” 大家又都細細地看起來。這字帖為麻紙,長寬約在八寸左右,共七行,帖子的前後都蓋滿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印章,有的已看不清楚,有的則清晰可辨。 富金端詳了許久。字是寫得好,但到底好在哪裡,使得它有這麼高的身價,她卻說不出。她對楊度說:“楊老爺,你給我們講講吧!” 袁克定也說:“皙子,我不懂字,但我看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一看就知道好,但這幅帖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它怎麼好法,你來啟發啟發吧!” 楊度笑了笑說:“《韭花帖》初看時,的確不能得其神妙,但越看越會覺得韻味無窮。我給你們略為說說吧!” 楊度右手食指在字帖上輕輕地指點說:“《韭花帖》首在章法好。書法上的章法基本要求是知白守黑,疏密有致。這幅字行距字距都較疏,但字體結構緊密。這是其一。另外,字本身也講究虛實。比如說,'寢''蒙'這兩個字是上虛下實,'翰''報'兩字右虛左實,這種用白醒黑的手法,使全篇產生了一種開闊空靈的意境。” 富金按楊度的指點再來對照看時,果然覺得全篇疏密相間、虛實相生,意境真的顯得開朗而靈動。於是忙點頭說:“正是正是。楊老爺,經您這一指點,我是看出味道了。還有什麼別的妙處嗎?” 楊度見富金稍經指示便能入境界,很高興,分析書法的勁頭更足了:“《韭花帖》還有一個妙處,便是善於變化字的結構。包世臣說少師結字善移部位,他講的就是這個結構變化。比如這個'謝'字,是左中右結構的字,一般的寫法是三部分均衡,而楊少師卻把左邊的'言'寫得很大,佔了一半的位置,而中間的'身'與右邊的'寸'收縮得很緊,也只佔了一半。這樣,在打破均衡之後,變成了一種不均衡之美。這種不均衡,若運用得恰當,則比均衡更顯得美。” 富金把“謝”字再細細地看了看後,拍手笑道:“果然這個'謝'字比通常的'謝'字要好看得多。《韭花帖》的味道真的出來了!” 楊度說:“還沒有哩,你要將它置於案頭上,慢慢地看它一年半載,才會體味出來。” 賣主一聽這話,忙說:“這位楊老爺真正是法眼,把《韭花帖》的章法結構分析得再好不過了。的確,不要看它只有六十來個字,裡面的奇奧無窮無盡,每天看它一遍都有新的收穫。姑娘,你就買下吧!” 富金笑道:“看看罷了,我哪裡買得起!” 楊度問:“富姑娘,你真的喜歡嗎?” 富金說:“這樣的寶貝,我怎能不喜歡?” 賣主見有了眉目,便說:“姑娘若真的喜歡,看在這位老爺是行家的分上,我少收二千,就作二萬八吧!” 楊度說:“不要你少,就三萬,我買了。富姑娘,送你做個見面禮吧!” 富金一聽,瞪大了眼睛:“楊老爺,你不是說笑話吧,三萬銀元買這帖子值得嗎?” “值得,值得。”楊度神態自若地說,“只要姑娘喜歡就值得。” 賣主大喜過望:“楊老爺,您是一個大豪傑,我馮某敬重您!” 說著便向楊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袁克定心裡也吃了一驚。連他這個揮金如土的大公子都覺得昂貴了,楊皙子的這個氣概他簡直難以想像。 話剛一出口,楊度便立即想到眼下手頭還沒有三萬銀元的現金哩。但既已在心愛的姑娘面前說了,就不能反悔,現在只能拍電報去長沙,叫華昌公司速匯三萬元來。 楊度給賣主立下一張字據,叫他半個月後來石駙馬大街取錢。賣主信任地留下了《韭花帖》。 富金這時才看出,眼前的這個楊老爺,真是個不惜萬金買笑的偉男子。這一夜,楊度便宿在富金的繡房裡。雲吉班裡的頭號紅牌姑娘,使出千萬種風情來款待這位不平常的漂客。 不久,楊度以三萬元買《韭花帖》送妓女的風流壯舉便傳遍京城,有人戲謔他為“楊韭花”,他也洋洋自得地接受了這個雅號。 後來,這樁風流壯舉越傳越遠,終於傳到了藍翰林的家鄉浙江金華縣。藍翰林的後人得知後啞然失笑。原來,藍翰林當年冒著殺頭之險偷出來的《韭花帖》一直珍藏在他們藍家裡,傳了六代而至今完好無損,楊度花三萬元買下的不是真《韭花》而是假《韭花》確鑿無疑。藍家後人寫了一封信寄到石駙馬大街,楊度看後也並不怎麼後悔。他認為真真假假、半真半假、以假冒真的事世上多得很,全在於當事者如何看待。只要富姑娘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便它千真萬確是假的也無所謂。三萬銀元買了一幅假字帖,而換來姑娘的一顆真心,這就值得! 楊度只要有空便去雲吉班和富金相會,把雲吉班看成是自己的家,至於槐安胡同那個真正的三代同堂的家庭,他反而淡忘了。前幾天,袁世凱任命他為國史館副館長。能與老師一起長國史館,楊度很得意。這天,他正在雲吉班和富金打牌閒聊天,小廝餘三興沖沖地走進來,笑著說:“楊老爺,大喜了,剛才總統府來人,說總統給您頒了一塊大匾,馬上就會派人送來,快回去接匾吧!” “真的!”楊度一躍而起,“咱們趕快回去!” 說罷連招呼也來不及打一聲,便急匆匆地出了門。富金見他有了總統的匾便忘記了她,心里頓覺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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