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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七、楊度和梁啟超都把寶押在蔡鍔身上

楊度 唐浩明 8866 2018-03-16
兵馬司胡同里有一座寬大的四合院,這是大公子袁克定在城內的別墅。袁克定的住宅在中南海內,他的一妻二妾帶著子女常年住在那裡。於氏夫人因為年輕時就失寵於丈夫,除克定外再無生育,因而克定和克定的子女便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她一生的希望就寄託在克定身上。無論在哪裡,她總是跟克定一家住一起。因為愛之太深,也便關心過分,兒子做什麼事她都要過問。克定很煩,便乾脆將兵馬司胡同當作家,常常三五天不回中南海。寬大的四合院裡,他照樣豢養一批伶童,但往來更多的仍是他事業上的朋友。 夜很深了,楊度急急地敲開兵馬司別墅的門。袁克定剛寬衣睡覺,知楊度這麼晚來,必有急事,忙將楊度喚進臥室。 楊度將夏壽田透露的情況告訴袁克定。還沒等楊度說完,他便激動地插話:“段歪鼻子太可惡,早就該撤職了!”

接著,楊度又將袁世凱與徐世昌所議到的幾個人名提了出來。 袁克定說:“陸建章本是和馮國璋、段祺瑞一氣的北洋舊人,用他來改造北洋,那不可能。閻錫山這個人,聽說一身土氣,地方觀念很重。譚延闓去年鬧過獨立,不可靠。倒是蔡鍔可以考慮。他也是湖南人,你跟他有交往嗎?” 袁克定和自己的想法一致,這使楊度很高興,遂將與蔡鍔的多年交往簡略地說了一遍。袁克定聽了,拍著楊度的肩膀說:“皙子,你與蔡鍔有如此交情,還說什麼?就這樣定了,我們共同設法,促使老爺子調蔡鍔進京。” 從第二天起,袁克定就在等待時機向父親進言。恰好這一天袁世凱召集例會,段祺瑞又沒出席。中飯時,袁世凱又氣得將段說了幾句,侍立在一旁的袁克定忙插話:“段芝泉恃功而驕,帶了一個壞頭,若各部總長都像他那樣,總統府就沒威信了。他既然長期生病,父親何不干脆叫他辭職,安心養病算了。”

這話說到袁世凱的心坎裡去了:若不對段祺瑞加以懲處,總統的威信何在?他問兒子:“你看誰可以接陸軍總長這個職務?” “雲南都督蔡鍔。”袁克定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對他熟悉?”袁世凱放下筷子,認真地問。 “兒子至今未見過蔡都督的面,只是聽許多人都說他很能幹。”袁克定彎腰禀答,“據說他二十二歲便在日本士官學校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與蔣百里、張孝準並稱士宮三傑。回國後歷任江西、湖南軍事學堂教官,後任廣西新軍總參謀官、陸軍小學總辦,混成協統,訓練軍隊很有一套,廣西巡撫張鳴岐、雲貴總督李經羲都很器重他。又聽說蔡都督事事以身作則,嚴於律己,不扣軍響,不圖享受,在西南新軍中很有威望。” 袁克定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段話對父親敘說了一遍。

其實,袁克定說的這些,袁世凱大都知道。不過,袁克定這番話還是有作用的,因為他從兒子的口中獲知京師有許多人都在稱頌這個遠在西南的年輕都督。一個人能有如此口碑不容易,但蔡鍔還不是袁世凱心中最合適的人選。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去年寧贛之役時,有人揭發蔡鍔與宣布獨立的重慶方面有暗通款曲的嫌疑。二是蔡鍔為梁啟超的學生。袁世凱對梁表面籠絡,內心一直深懷戒備。在他看來梁蔡師生二人一文一武,倘若結合起來,就有可能成為一股動搖國本的力量。必須對蔡鍔再做一番了解。 “克定,蔡鍔這個人,你只是聽別人說起,自己到底未見過本人。還有哪個很值得信任的人了解他嗎?” “有哇。”袁克定馬上回答,“楊皙子與蔡鍔同是湖南人,與蔡有十多年的交情,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父親不妨問問他。”

“好吧,”袁世凱抹了抹嘴巴。 “下午,叫楊度來一趟。” 下午二時,袁世凱準時結束午睡起床,然後拿起鑲有鐵託的藤手杖,從二樓下到一樓辦公室。一路上手杖點在樓板上,發出“篤篤”的響聲。樓下的人知道總統下樓了,全都屏息垂手侍立。下到最後一級樓梯,他似咳非咳地“哦”了一聲。這是他的習慣,意在告訴大家,他要進辦公室了。夏壽田趕緊過來打開辦公室的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進門,而是問:“皙子來了嗎?” “他早已在會客室裡恭候了。”夏壽田恭敬地回答。 袁世凱轉身朝會客室走去。 “大總統!”當袁世凱矮壯而筆挺的身軀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楊度立即起身迎接。 “皙子你來了,坐吧!” 袁世凱招呼楊度坐下後,自己也在對面沙發上坐下。剛落座,一個年輕的內史進來,給他端上一小杯乳白色糊汁,同時給楊度遞來一杯清茶。自做總統後,袁世凱每天上班時照例要喝一杯這樣的糊汁。這是按宮中一個老御醫開的方子,用鹿茸、人參、虎鞭、蜂蜜等補藥熬成的。就靠著一天兩小杯糊汁,他外應繁雜國事,內應列房嬌姬,始終保持旺盛的精力。 “好久不見了,近來還好嗎?”

“托總統洪福,近來一切都好。”楊度說的是實話。這兩年多來他自認對袁世凱有功,但頻遭冷遇,心裡總不太舒暢。自從與袁克定小湯山會談以來,他才真正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夏壽田的被重用和蔡鍔的即將進京掌重權,更給他以初戰告捷的喜悅。 “好,好。”袁世凱的關心顯然只是一個形式,他並不多問下去,隨即轉入正題。 “今天請你來,是想問問你,雲南都督蔡鍔這人如何,據說你是他多年的朋友。” 對於袁世凱這種不多說客套話,總是單刀直入的談話作風,楊度是熟悉的,他也不轉彎抹角:“回禀總統,我是在戊戌年春於長沙時務學堂裡初次認識蔡鍔的。那時他才十六歲,但已經做了三年秀才。聽說蔡鍔出身貧寒的農家,自小天資過人,胸有大志,最能吃苦。他進時務學堂,是一個人徒步從邵陽老家走到長沙的,在學堂裡年紀最小,但成績最好。”

袁世凱認真地聽著。 “出身貧寒的農家”這句話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他知道這種人對格外之恩比較容易接受。 “後來蔡鍔到了日本學軍事,我那時也在東京,與他有過交往,舍弟與他關係也很好。”楊度知袁世凱對梁啟超有戒備,有意不提蔡去日本是為著投奔樑的原故。 “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多數較為放蕩,但蔡鍔與他們大不相同。他從不進酒樓歌廳,也不與任何女人往來,一心一意學習日本的軍事,因而成績非常優秀。畢業時,士官學校有意留下他,但他執意要回國報效。” 袁世凱習慣地摸著鬍鬚。他的鬍鬚原來蓄的是八字式,自從克定從德國回來後,他便模仿德皇威廉二世的樣子改蓄牛角式,即兩端尾部向上翹,如水牛之角。袁的須式改變引起連鎖反應,官場上下紛紛蓄起牛角式鬍鬚來。官場的愛好又影響社會的風尚。一時間,京師男子漢,幾乎人人嘴上都長起兩隻小牛角來。袁世凱心裡在尋思:這樣一心一意為事業的人真難得,但他不圖享受不貪女色,拿什麼東西來套住他呢?

“蔡鍔回國後,他的軍事才能很快就受到了各方的重視。” “皙子,據說蔡鍔是梁啟超的得意學生,是這樣的嗎?” “蔡鍔在長沙時務學堂讀書時,梁啟超教過他的書,梁對他是很欣賞的。不過在日本時,我並未見過他們之間有特別親密的關係。” 時務學堂裡的師生關係是無法迴避的,只得實說,至於在日本的情況,楊度料想袁世凱也不清楚,他一句話將梁蔡之間親密的交往給抹掉了。 “梁啟超這個人始終不肯和我們同心,蔡鍔是他的學生,假若我把蔡調進京來委以重任,你看蔡能為我們所用嗎?” “大總統,這點您請放心。”楊度堅定地說,“師生之誼只是一段時期的,並非牢不可破。當年梁啟超與其師康有為的關係,可以說是古今少有,但後來因為信仰不同,幾如水火,這是盡人皆知的事。蔡梁之間只是一般的師生關係,並無深交。何況蔡出身貧寒,出身貧寒的人都知感恩。倘若大總統對他予以格外恩寵,蔡鍔一定會感恩戴德,樂為大總統所驅馳。”

楊度這個康梁先合後分的例子舉得很好,大大消除了袁世凱對蔡鍔的疑慮。至於去年的事,是不能也不應該詢之於楊度的,且無真憑實據,暫擱下,先把他調到北京來,考察一段時期,可用則用,不可用則以一虛職把他拴在身邊,豈不比虎在深山更好! 袁世凱就這樣決定了。 蔡鍔即將進京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梁啟超的耳中。 去年秋天,熊希齡組閣,梁啟超入閣做了司法總長。入閣之初,他還存著一番志向,試圖制定一個司法制度,將從未有過嚴格法律意義的中國司法引入正途。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熊希齡並不是有作為的政治家,袁世凱更無意於各項建設。對大總統來說,當務之急乃是如何鞏固政權,用強力將反對派壓下去。熊希齡辭職後,他也辭職了,袁世凱改任他為幣制局總裁。這更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職務,不過月支五百大洋而已。

進步黨成立,梁啟超被選為理事。理了一段時期的事後,他也看出,這些所謂的議員們大部分都是圖一己名利的政客,口頭上說的一套,心裡想的又是一套,而且對政黨政治一竅不通。袁世凱解散國民黨,收繳國民黨籍議員證書,大多數進步黨議員們為消除政敵而拍手叫好,並落井下石。梁啟超看到這個局面很痛心。國會是兩黨組成的,不能一黨唱獨角戲,沒有了國民黨,進步黨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果然,國民黨籍議員被取消後,國會開會不成,很快就解散了。進步黨失去國會這個合法鬥爭的場所,也就名存實亡了,。 梁啟超終於徹底看清袁世凱不是行民主共和的人物,對兩年來的追隨頗為悔恨。同時,他也看出袁世凱之所以能這樣為所欲為,其根本的力量在於袁的手裡掌握著北洋軍。梁啟超要成事,進步黨要成事,非要有自己的軍隊不可。因此,他把希望寄託在自己的高足蔡鍔的身上。楊度根本不知道,回國十年來,蔡鍔一直與梁啟超保持著密切的聯繫。蔡鍔發自內心地敬重名滿天下的恩師,梁啟超也十分器重依畀這個年輕有為的學生。蔡鍔與梁啟超的情誼遠遠超過了楊度。現在得知袁世凱要調蔡鍔進京,授其軍事重權,梁啟超如何不高興,忙修書一封寄往昆明,盼望學生將滇事妥善處理後速來京師。

蔡鍔收到楊度的信後兩天便收到了總統府的調令。他生性沉靜穩重,慮事深遠,並不認為到京師去是一件好事:素與北洋軍系沒有瓜葛,京畿一帶從來就是北洋軍系嚴密控制的地方,孤身進京,能有什麼作為?弄得不好,反而入了牢籠,今後欲求脫身都很難。都督衙門裡的僚屬們卻都主張他去。大家說,雲南畢竟是邊隅之地,影響有限,應該有坐鎮北京號令全國的雄心大志。又表示雲南永遠聽都督的,倘若今後有什麼事要雲南辦,只要一句話,滇軍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正在猶豫不決時,蔡鍔接到恩師的信。他不再遲疑了,遂打點行裝啟程。 袁世凱本想讓蔡鍔先當參謀總長,以取代從不到部的黎元洪。因為黎一邊做著副總統,一邊還兼著這個職務,儘管他身任兩個總領全國的要職,卻始終不肯離武昌一步。待蔡鍔做了一段時期的參謀總長之後,再調任陸軍總長,進而取代段祺瑞。不料左丞楊士琦的幾句話,使袁世凱取消了這個安排。 就在蔡鍔進京的前夕,他跟楊士琦談起這事。楊說:“北洋軍係是長期來形成的,要驟然改變不可能,只宜行之以漸。北洋軍係都是北方人,若用一個南方人來做他們的總指揮,會引起他們的不睦。況且蔡鍔年輕資歷淺,不易彈服,容今後慢慢物色更合適的人為好。” 袁世凱對長軍事之人本來就看得很重,他認為楊士琦的話有道理,尤其是用南方人來指揮北方人確實有點不妥。 蔡鍔進京的那天,袁世凱派人用隆重的禮節迎接,又在棉花胡同裝飾了一套豪華的住宅讓蔡鍔居住。過了幾天后封蔡鍔為政治會議議員、約法會議議員、參政院參政,再過幾天又封他為昭威將軍。頭銜很多,就是沒有具體職務。 蔡鍔在棉花胡同住下後,先去拜訪老師梁啟超,之後又看望了楊度。楊度帶著他到小湯山別墅。袁克定在這裡設盛宴款待,又特意送蔡鍔一件紫貂皮袍。說是北京冬天冷,對於一個初進京的南方人來說,禦寒當為第一要務。蔡鍔將皮袍試了試,大小長短剛好合身,他很感激袁大公子的美意。 為了將兵權收回到自己手中,袁世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在總統府裡設置一個名曰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掌管全國軍事,將段祺瑞、王士珍、程璧光、蔭昌、薩鎮冰等陸海兩軍及參謀部巨頭都安置在辦事處做辦事員,所有重大軍事決策都在由他親自主持的辦事處會上決定。這樣,陸軍部、海軍部便都成為名存實亡的機構了。到後來,他乾脆逼段祺瑞辭去陸軍總長的職務,由王士珍接替。蔡鍔的陸軍總長計劃徹底告吹了。 袁克定、楊度一心想把蔡鍔送進最高軍事決策機構。經過多方運動,袁世凱終於同意讓蔡鍔進統率處做辦事員。 蔡鍔雖未做成陸軍總長,但以一個南方人又非北洋軍系的年輕都督而擠進統率處,令軍政兩界都刮目相看。大家皆認為蔡鍔已成為袁世凱最信任的紅人,作為一顆軍事新星,他已經璀璨地升起來了。 蔡鍔自然感激袁克定和楊度的大力推薦,梁啟超也感激他們。由於蔡鍔的關係,這兩年因各人忙自己的事而顯得疏淡了的梁楊關係又變得熱火起來。他們都把寶押在蔡鍔的身上,企盼這位年輕的軍事奇才能做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得力工具。 這天,蔡鍔因母親和妻兒來到北京,在東來順酒家設宴招待師友。邀請了梁啟超、楊度赴宴,同時還特為將在家賦閒的熊希齡及劉揆一也請了來。雖同處京師,平日也難得聚會,今日相聚一堂,大家都格外珍惜。 梁啟超想起十六年前時務學堂的那次聚會,想起緊接著的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想起隨之而來的風雲突變、六君子的遇難、自己和南海師的出逃,想起海外十多年的奔波鼓吹,又想起前年回北京時的滿城轟動,這兩年的入閣組黨親辦政事的艱難和失望,一時間滄桑變化的萬千感慨都湧上胸間,本來海量的他,只喝了幾杯酒便覺得頭暈了。 三十六歲的劉揆一已有些發胖了。前年和去年,他當了八個月的工商總長。時間雖短,卻是兩度人閣。在陸徵祥內閣呆了兩個月,在趙秉鈞內閣里呆了半年,因宋案而憤然辭職。民國未建立時,劉揆一作為血氣方剛的職業革命家,為推翻清廷建立共和,出生入死不屈不撓。民國建立後,他做過閣員級大官,反而意志大為衰退了。 袁世凱做總統後,同盟會要建政黨內閣,為抵制袁世凱所主張的超然內閣,同盟會籍的蔡元培、宋教仁、王寵惠、陳其美四總長退出內閣。袁為討好同盟會,提出由劉揆一接替陳其美的工商總長一職。為調和矛盾,消除黨爭,黃興勸劉揆一先脫黨後入閣。劉揆一很想利用總長一職為國家做點實事,於是宣布脫離同盟會,進而做了陸內閣的工商總長。這下招致了同盟會中激烈派的堅決反對。他們指責劉為了謀取高官而叛黨。又因劉任職後委任共和黨的向瑞琨為次長,而劉在議員討論時獲得了共和黨的全數票,於是不少人說劉做總長是交易。剛上任的劉揆一便四處挨罵。全國政局混亂,黨爭激烈,誰有心思辦實業?劉揆一肚子經濟改革的計劃全部化為空文。到了辭職的時候,工商實業無一舉措,經濟建設無一業績。這一年來劉揆一頗為消沉,他沒有想到革命成功後的中國竟然是這個樣子! 熊希齡辭去總理後,在香山買了一座房子住下。熱河盜寶案的公佈,使他既感委屈又有口難辯,他對袁世凱恨懼交集。想想當了五個月的名流內閣的總理,除開把袁由臨時總統扶為正式總統、副署解散國民黨和國會外,一件實事都沒有做。清夜扣心,深覺慚愧。熊希齡認識到自己不是乾政治的料子,不如做點實事更有益於社會。夫人朱其慧很贊同丈夫的意見。她一向富有同情心,每見孤貧無援的老人和流離失所的孩子便覺心裡難受,於是她和丈夫商量籌辦社會福利事業。熊希齡深為讚許。眼下,他已在開始做這件事了。 當一個整腳的政治配角,給他帶來的是羞慚;做一個拯弱扶貧的慈善家,得到的是社會的廣泛讚譽。幾度宦海浮沉過來的湘西俊才,終於尋到了自己的最佳人生位置。為此,他心裡充實,心情也很開朗。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松坡,當年時務學堂的學生,就數你的出息最大了。” “熊先生過獎了。”蔡鍔謙虛地笑了笑。 “我沒有做什麼事。霖生兄領導同盟會在海外艱苦奮鬥,武昌首義時又親冒矢石,他才是締造共和,有大功於國家和人民的英雄。” “松坡取笑了。”劉揆一苦笑著說,“我哪裡配得上有功,真正有功的還是卓如師、他這十多年來所撰寫的數百萬文章,不僅開啟了今天的民智,而且對子孫後代都有不盡的啟示。” 劉揆一說的是心裡話。一年多來,他在對革命成功後的中國現狀的痛苦反省中,深感這一切都是由於國人的文化素質太差的緣故。這種差,是全民族性的,不僅僅是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包括國會的議員、內閣的總長次長,甚至也包括自認為是先知先覺的革命黨人在內。一場劇烈的暴動可以推翻一個朝代,改換一個政權,但對民智的提高、素質的改善,基本上不起作用。中國真正成為強國,要靠全民族文化素養的提高;而提高文化素養,靠的是教育。劉揆一認為,梁卓如先生是這方面當之無愧的大師。他舉起酒杯,由衷地對著梁啟超說:“卓如師,學生敬你一杯!” 梁啟超摀住酒杯說:“我頭有點暈了,我不能喝了。” 劉揆一說:“卓如師,我說一句話,如果我說得對,您喝一口表示贊同,說得不對就不喝。” “你要說句什麼話?”梁啟超來了興趣,眾人也都來了興趣。 “卓如師,您的文章風靡中國,啟發了千千萬萬人的心智,我從心底里尊敬您。我想,您應該把自己的一肚子學問拿出來,精心培養一大批教師,讓他們也去寫文章傳播知識。如此,一個任公就變成了幾十個幾百個任公了。卓如師,你說我的話有道理嗎?” “我明白了,霖生的意思是要我去當教授。”梁啟超鬆開捂在酒杯上的手說。 “不是當一般的教授,是當教授的導師。”劉揆一強調指出。 “霖生說得好,我也認為我適宜去學校當導師。好,這杯酒我喝了!”梁啟超舉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 劉揆一見梁啟超賞他的臉,十分高興,便把自己的酒杯斟得滿滿的,一口喝了。 蔡鍔說:“卓如師去當導師的確是好事,只是嫌早了點,十年後再去吧,現在的政壇還離不開先生。” 楊度趕緊說:“松坡說得對,幹十年實事後再說。” 梁啟超感慨起來:“就我自己的願望來說,我什麼政事都不想一干了,不獨這個幣制局長不做,就是給我一個國務卿也不做。這幾年的國事真讓我厭了。不過,每當我想起復生、佛塵,想起許許多多為中國的新生而付出生命的朋友,我便不得不打疊精神幹。國家是我們自己的國家,若我們都圖個人的安逸,隱居避世,不負責任,這個國家交給誰?” 梁啟超這話說得沉痛,也說得實在,酒席上的每個人都是對社會對國家有強烈責任感的熱血漢子,對這話都從內心裡表示贊同。 “十六年過去了,十六年前那次在時務學堂的聚會,我始終不能忘記。”梁啟超又滿懷感情地說。 “我們都不會忘記。”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梁啟超說:“所幸十六年過去了,除復生、佛塵為國成仁外,我們活著的人都在努力,也無愧于歲月,尤其是松坡,在雲南練出了一支勁旅。國家還未走上正軌,安定乾坤,還得靠真刀實槍。” 蔡鍔感激恩師對他的殷切期望,說:“卓如師放心,學生練出的軍隊決不會成為謀取個人私利的工具,一定要使它成為安定國家保衛百姓的長城。” “壯哉!松坡,我敬你一杯。”熊希齡舉杯。 “不敢當。”蔡鍔說著,先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在座的人都是國之英才,楊度極想他們都能成為自己未來宏偉事業的支持者。他大聲說:“剛才任公說我們十六年前痛飲時務學堂的事。諸位是否還記得當年我們對著天地神明起下的誓言麼?” “如何不記得?”蔡鍔回憶道,“當年是複生先生帶頭說的,我們都碰杯贊同的。他說,我們幾個人今後不論做什麼事,從政也好,練軍也好,治學也好,都要為了救國救民這個大目標。又說只要為了國家和人民,不論誰有事,我們其他人都要盡力幫助。” 劉揆一也說:“我也記得,復生先生是這樣說的。” 熊希齡笑著說:“我打算辦一個慈善機構,收留孤寡老人和無父無母的兒童,你們哪位或是發了大財或是掌了實權,希望資助資助我。” 眾人都說:“辦慈善機構是大好事,理應支持。” 楊度立即表態:“舍弟重子日前來信,說華昌煉銻公司賺了點錢。秉三兄,只要你掛牌辦事,我就以華昌公司的名義捐贈十萬元大洋!” “好!”熊希齡起身。 “皙子,我敬你一杯。” 在大家的鼓掌聲中,楊度豪邁地喝下了這杯酒。 梁啟超被楊度的豪氣所感染,充滿感情地說:“從來亂世多英豪,我不幸生當亂世,也有幸於亂世中結識眾多英豪。南海師,中山先生,並世兩聖人,都是幾百年間才出一個的人物。戊戌年遇害的六君子以及後來的佛塵兄,也是古今少有的慷慨烈士,還有克強、宋卿、季直、組庵及在座諸位都是與歷代開國名臣相並列而無愧的英傑,都是後世子孫筆下的人物,趁著我們都還健在,要把檔案材料留下才好。” “是呀,”翰林出身的熊希齡忙接言,“歷朝歷代都有國史館,我們何不向總統提議設立一個國史館。” “對,我也正是這個意思,我估計項城也會同意的。”梁啟超用手理了理垂下來的長發,說,“建國史館不難,難的是找一個主持國史館的人。” 劉揆一拍了拍手掌說:“現有一個絕好的人物在,只要他肯屈就,定要使前代所有國史館的主持人黯然失色。” 梁啟超笑道:“是個什麼人,讓我們霖生這樣推崇備至?” 眾人都豎耳聆聽。 劉揆一笑著說:“卓如師,您的太老師您忘記了?就是王湘綺老先生呀!” 梁啟超連連點頭:“是的,是的,王老先生果然是極好的國史館主持人。” 熊希齡說:“要說讓湘綺先生來京主持國史館,那自然沒得話說的。只是老先生一生不願做官,過去在曾文正公幕中,也只是做一個來去自由的客人,不肯接受官職。現在八十好幾了,他肯放棄素志來做官嗎?況且還不知他身體如何,北京冬天又冷,他能適應嗎?” 劉揆一說:“老先生身體倒還硬朗。前向我的一個叔伯兄弟來京,說親眼看見他老人家在湘潭街上走,不用人扶,也不用拐杖,腰板還挺得直直的。就不知他肯不肯屈就了。” 蔡鍔笑道:“要請動王老先生,這個本事只有皙子先生才有。” 大家都看著楊度。 楊度一直在聽大家的議論,沒有插話,心裡卻想了很多。他首先想到的是,設立國史館的建議很好。它的好並不在於收集民國史料,而在於它是一個較為合適的可以請來湘綺師的機構。楊度知道,湘綺師絕對不會屑於做一個國史館的館長,但他卻樂意做帝王之師。老人家研習一輩子帝王之學,年輕時不曾付諸現實,垂暮之年若有所展佈的話,他也會感到高興的。不過這還在其次。因為他畢竟年事已高,不可能身任艱鉅,況且現在的時勢已與六十年前大不相同,他無西學,也未見得能把國家治理得好。楊度其實並不指望王闓運真正做帝王之師,他期待的是老先生能以其並世無雙的特殊閱歷和一代文宗的名望,來做他本人正在進行的這番事業的謀士和後盾,幫助他將帝王之學付諸實踐。 楊度相信為帝王之學奮鬥了一生的恩師姻丈是不會失去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的,於是慷慨允諾:“諸位放心,我一定會把湘綺師請來北京的。” 蔡鍔樂道:“我今天請客,原是為家母和賤內來京邀大家聚一聚,卻不料為國家辦成了這樣一件大好事,真是榮幸已極。來,讓我們為國史館的籌建,為湘綺老先生的來京,預先乾個杯,祝愿這兩件事都順利辦成。” “說得好!”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舉起杯子,為無意之中提出了一條好國策而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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