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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五、今日的太原公子與未來的房玄齡一拍即合

楊度 唐浩明 8365 2018-03-16
“一路上辛苦了!” 袁克定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將楊度迎進客廳。客廳裡擺的全是德國進口貨,連桌上的啤酒和喝啤酒的杯子都是從德國來的。 楊度坐在寬大的黑黃色牛皮沙發上說:“你這輛小汽車坐著真舒服,不知不覺就到了。” “你知道嗎?”袁克定坐在楊度的對面,頗為得意地說,“這是德皇威廉二世自己的坐車。他硬要送給我,怎麼也推不掉。” 清末,北京城裡的小汽車極少,除開外國公使們偶爾坐坐外,中國的大官員們都不坐。一則是沒有車,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們覺得坐八抬大轎體面威風。與中國的百姓一樣,中國的官場也沒有時間概念。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要節省時間,提高效率。坐在八抬大轎裡,悠悠閒閒地,舒舒服服地,不管多遠,都這樣慢條斯理地由人抬著,前呼後擁地走去。一天走不到走兩天,一個月走不到走兩個月,日昇月落,歲月有的是。

皇家最早的小汽車是直隸總督袁世凱從英國買來進貢給慈禧太后的。慈禧覺得稀罕,叫人開著送她到頤和園裡去。她見往日一天的路程現在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很高興,回宮的路上她忽然不自在了。原來開車的司機大模大樣地坐在她的前頭,她不能忍受,訓斥道:“你是什麼人,怎麼能坐在我的前面?”司機嚇得臉色陡變,馬上停車,下車來給老佛爺跪著。但他跪在路上,車子卻不能前進,這也不是個法子呀!李蓮英聰明,忙說:“老佛爺,洋人不懂禮儀,造的車子,開車的就坐在前頭,這次讓他跪在座位上給您開回宮去吧。下一回,咱們自個兒造一部車,讓老佛爺坐在前頭,開車的坐後頭。”慈禧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得叫司機跪著開車。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坐汽車了。她等待著由她坐前頭開車的坐後頭的車出來,然而這樣的車沒有造出來時她便死了。民國替代了清王朝,但官場的習氣基本沒變。這一年多來綠呢藍呢大轎全面復興,袁克定這輛德國小汽車,在京師中國人眼中,仍然是稀罕之物。

“難怪這麼快!式樣又好看,真正的好車。”楊度頗為羨慕地說。北京城裡的車雖少,但楊度在日本見過不少車,也坐過車,他有經驗。看著袁克定起身拿雪茄的時候,楊度想起自從進屋來就沒有見過他用拐杖。 “芸台,你的腿真的好多了,連拐杖都丟了。” 袁克定高興地攤開雙手,笑著說:“我現在基本上不用拐杖了。人家洋人就是厲害,中國醫生都說拐杖丟不了,洋醫生就硬是丟掉了我的拐杖。你說人家洋人行不行?” “這次德國之行,你真是大有收穫。”楊度點起一支雪茄抽起來。 “又治好了腿,又開了眼界,又得了這麼好的一輛小汽車。說說德國吧!” “這次德國真沒白去。” 袁克定也噴出一口煙,客廳裡充塞著香氣濃烈的煙味。他將在德國的所歷所見,挑些重要的說了個把小時,說者聽者都興趣盎然。

“皙子,我覺得德國最好的還是它的國體。”袁克定有意將談話引到主題。 “德皇威廉二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全體臣民都聽他的。國家在他的領導下,萬眾一心,步伐一致,真正做到無堅不摧,無攻不克。我最佩服的就是這一點。” 楊度點點頭說:“世界行君憲最成功的,在東方是日本,在西方是德國。日本我是親眼看到的,德國我雖沒去,聽了你的介紹,也知所傳不假。他們的成功經驗是值得世人學習的。” “我臨回國的時候,威廉二世設宴招待我。席上,德皇對我說:'袁先生,我實話對你說吧,一個德國已不夠我治理了,我要在整個歐洲試一試鋒芒。'皙子,你看這個德國皇帝多有魄力。” 袁克定神色飛揚起來,兩眼放出亮光。袁世凱對德國的軍事力量一向傾仰,在小站練兵的時候便以德國軍營規矩訓練新軍,並在軍中開設德國學堂。那時袁克定還只有二十多歲,在德文學堂裡學德文。袁克定極聰明,兩三年工夫便把德文學得精熟。在德國期間,他可以不用翻譯與德國人交談。

“看來,威廉二世有稱霸整個歐洲的雄心。”楊度從來就崇拜英雄,日本的明治天皇和德國的威廉二世在他的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 “我對威廉皇上說:'看到貴國的強盛,我很慚愧,敝國貧窮落後,人民一盤散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同貴國一樣的強盛起來。'皙子,你說威廉皇上怎麼對我說?”袁克定放下蹺起的二郎腿,挺直了腰板問楊度。 “怎麼說?”楊度的注意力也高度集中起來。 “威廉皇上說:'袁先生,我實話對你說吧,貴國人民智力低下,素質差,教育很落後,民主共和是不行的,貴國非帝制不能自強。清廷的垮台不是因為國體不好,而是皇帝無能,若再出漢帝、唐皇、康熙、乾隆,貴國一定會強盛的。'”袁克定說到這裡停住,把眼情盯著聚精會神聆聽的楊度。

楊度的心情突然異常興奮起來,激動地說:“威廉二世真的這樣說了嗎?” “真的這樣說了。”袁克定十分肯定地回答。 “而且還說,假若我國實行帝制的話,他們德國將全力支持,要錢給錢,要武器給武器,要將官給將官。” “哦!”楊度不禁站了起來,在客廳裡走了兩步。停下後他問袁克定,“德皇這些話,你都告訴總統了嗎?” “我都原原本本對家父說了。” “總統怎麼說的?”楊度急著問。 “家父出自內心地讚歎:'德國這個威廉皇帝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既有魄力,又有眼光,他把中國的問題看透了。你給他寫信時代我向他致意,謝謝他對中國的關心,就說我們會認真考慮他的建議。'”袁克定也站起,在屋子裡踱起方步來。他從楊度表情的變化中看出,這幾句話已打動了這位著名的君憲專家。 “皙子,你長期研究君憲制,你說說,威廉皇上的話有沒有道理?”

袁克定沒有看錯,德國皇帝的話像一隻強有力的手,將楊度靈魂深處那根琴弦重重地撩撥起來。他一貫研究君憲,君主立憲制曾經是他嚮往憧憬的最完美最理想的國家體制。但是兩年多前,他又公開表示擁護民主共和,並為這個制度的建立而奔走效勞,那時已遭到了不少指責,這下若又轉回去再倡君憲,世人將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不會被罵作毫無定見的政客、反复無常的小人嗎? 楊度的心裡矛盾極了,見袁克定兩眼直瞪瞪地逼著他,只得隨口答道:“有道理,是有道理。” 袁克定和他父親一樣,從來就沒有什麼信仰、主義,也不太計較自己前後的話有什麼抵牾之處。他的眼睛只盯著一個目標,那就是利益,至於獲取利益的手段是否正當,自己的形像是否高尚一,後世人如何評價等等,他並不很在乎。楊度的遲疑心態,袁克定已經看出,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釣餌還沒有下去的緣故。

這時,茂順進來說:“大公子,飯菜已準備好了。” 袁克定說:“好,皙子,咱們吃飯去,吃完飯後我請你沐溫泉浴。” 楊度高興地說:“正要好好體味一下你的溫泉浴。” 餐廳裡擺下了豐盛的酒席。待楊度坐下後,袁克定對茂順說:“皙子先生也不是外人,把大家叫來一塊兒吃吧!” 一會兒進來四五個年輕的男人,一個個笑容可掬地圍著餐桌坐下。袁克定一一作了介紹,這個是花工,這個是浴工,這個是廚師等等。楊度看著他們,覺得似乎一個比一個俊俏,皮膚白白的,嫩嫩的,眼睛水靈靈的。介紹到最後一個按摩師時,楊度發現此人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撲著白粉,嘴唇艷紅艷紅的,像是塗著口紅。楊度猛然想起傅粉塗朱的何晏、張昌宗來,覺得甚是有趣,心想:袁大公子的別墅裡怎會養了這麼一群活寶?

吃飯時,袁克定不斷地與這些活寶說說笑笑,還親自夾菜給他們吃。吃完飯後,花工又唱了一段“蘇三起解”。那動作,那腔調,都活脫脫一個迷人的女性。楊度心裡暗笑不止。 略作休息後,袁克定帶著楊度去沐溫泉浴。楊度跳下水。水不冷不熱正合適,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刺一激著鼻孔,摸摸皮膚,有一種滑溜溜的感覺。泡了幾分鐘後,通體舒服極了。那邊,陪同吃飯的活寶們也都笑嘻嘻地下了水,一邊互相澆水,一邊互相逗笑。袁克定遠遠望著他們,臉上蕩漾著笑容。楊度見他們一個個泡得白裡透紅,亮光光的,煞是可愛,腦子裡突然冒出裡的兩句詩來: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洗完澡後,袁克定陪著楊度躺在皮椅上,喝著咖啡,聊著閒天。 “這位大公子可真會享受!”楊度心裡不免暗自羨慕起來,又想:倘若讓靜竹在這裡療養一年半載,天天泡溫泉,說不定她的兩隻腿會很快好起來的。

“皙子,家父總是稱讚你的才學,尤其不能忘記那年罷職離京時,你和範孫先生遠送蘆溝橋的情誼。又說南北調停時你立了大功。”袁克定披著厚厚的德國絨睡袍,一手夾著雪茄,一手端著啤酒杯。 聽了袁克定這幾句貼心話,兩年多來一直坐冷板凳的楊度心裡暖融融的。同時,素日拼力壓住的委屈感又升起了。他略帶酸意地說:“唉,不提這些了,我也是命運不濟,辜負了總統的栽培。” “不能這樣說,幾次組閣時,家父都有意讓你當總理。這次國務卿一職,最初也是你的,只是後來改變了。” 袁克定看了一眼楊度,只見他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袁克定清楚楊度的性格,內心裡的或喜或憂,總是會很快地在臉上表露出來。 “皙子,你知道家父的主意為何一再改變嗎?”

楊度搖搖頭。 “我實話告訴你吧,家父身邊圍著一群老傢伙,都是他們壞的事,我也最討厭他們了。”想起徐世昌和段祺瑞、徐樹錚等人,袁克定真誠地表示出憤怒。 “你也討厭他們?”楊度吃驚地問。 “你不知道,家父用人最重資歷,有兩種資歷他特別看得重。”袁克定放下啤酒杯,鄭重地說,“一種是小站練兵的資歷,一種是前清大員的資歷。” 楊度平時不大注意,經袁克定這一指破,他猛然意識到的確是這樣。唐紹儀、趙秉鈞、陸徵祥、熊希齡、徐世昌這些人,或是在前清做大官,或是在小站練新軍,或是兩者兼備。怪不得自己不得重用,原來缺乏的正是這兩種資歷!照這樣說來,這一輩子在袁世凱手下是永無出頭之日了。楊度不免沮喪起來。 “我常對家父說,用人當學曾文正公,取其才而不論其資歷。家父口頭上也承認應該如此,但他就是改不了這個成見。本來想讓你當政治會議議長,都差不多就要公佈了。誰知李經羲一進京,他便變卦,說李經羲在前清做過雲貴總督,能壓得住人,皙子到底資歷淺了,別人會不服,結果又讓那個老傢伙做了議長,我反對也沒用。” 楊度苦笑道:“假若讓你來做總統就好了。” 袁克定正要套出這句話來,趕緊接著說:“倘若我做總統,第一件事便是任命你做國務卿。國事都交給你,使你的平生才學能得到充分展佈,做中國的伊藤博文、俾斯麥。” “做中國的伊藤博文、俾斯麥”,這個久蓄於胸而近年來幾乎被視為不可兌現的理想,今天居然由袁大公子再次提出來,楊度胸中冒出一股既興奮又失落的複雜情感來。但眼前這個對美男子很有興趣的公子哥兒,他能當總統嗎?按照憲法來選舉,他的可能性怕永遠只是零!楊度下意識地輕輕搖了搖頭。這個舉動被袁克定看在眼裡,心裡不覺一驚,但很快,一股務必要做太原公子的慾火更熾烈地燃燒:正因為不能做總統,所以才決心要做太子!他不想再繞圈子了,決定開門見山,把自己的意圖和盤托出。 “皙子,抽支雪茄吧,我慢慢對你說。” 袁克定起身,親自把一支雪茄遞過去,又親自給楊度把煙點著,然後回到皮躺椅上,淺淺地連抽幾口,腦子裡在緊張地思考著。楊度望著袁大公子少有的皺眉凝思的神態,知道他要說出一番重要的話來,遂不做聲,讓他自個兒慢慢地思索。 又抽了幾口煙後,袁克定掐滅了雪茄,終於開口了:“皙子,實話對你說吧,我是想當總統的。想當的原因,不是因為總統的地位至高無上,權力至大無邊,我個人可以從中得到許多好處。家父這兩年當總統,我親眼看見他一天到晚有辦不完的公事,有訴不盡的苦惱。他為國家所付出的心血,他為百姓所承受的痛苦,別人大多不知道,惟有我這個做長子的才看得一清二楚。就這樣,他還要蒙受許多不白之冤,尤其是革命黨那批人,現在已是與家父勢不兩立的生死對頭了,天天在罵他咒他,暗中組織人馬,想用武力推翻他。看著父親一天天衰老下去,我心裡在嘆息:這是何苦而來?當初不出山,在洹上村飲酒吟詩,垂釣觀花,豈不十倍百倍勝過今天?我有時跟父親聊起這事,他每每嘆氣說:'這是沒法子的事。當年曹孟德說得好,倘使孤不在,正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如果我不出山,當今的中國還不知有多少個草頭王哩,國家能安寧嗎?百姓能安寧嗎?'我聽了只得點頭。家父這番話我深有同感。大概我們袁家天生就是這樣要為國家和百姓操勞。這真是沒有法子的事,逃也逃不掉。” 袁大公子的正題開場白十分成功,把楊度緊緊地吸引住了。他瞪著兩隻烏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袁克定,傾聽袁的下文。 “儘管親眼見到家父這多難處,我還是想接替他的職務幹下去,為的不是自身,而是咱們這個國家。過去我也知道咱們國家很弱,百姓生活很苦,但還只是坐井觀天,不知外面的世界。這次去了德國,又看了歐洲其他幾個國家。唉,皙子,不瞞你說,我難過得好多夜晚睡不好覺,好多白天吃不好飯。跟人家比起來,我們的國家像個什麼樣子,簡直是個垃圾堆;我們的百姓過的什麼日子,簡直就是豬狗不如。作為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作為一個中國總統之子,我心裡有多痛苦呀!” 袁克定得袁世凱的真傳,他的演戲功夫,其神情之真摯,做工之圓熟,比起老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這番表演深深打動了楊度。楊度想起自己在日本生活了多年,雖時時眼看著別國好而憐恤祖國的貧苦,但究竟不若袁大公子這般深切,遂懷著尊敬的心情說:“你說得對。在日本時我也常有這種感覺,總渴望著自己的國家也跟人家一樣就好了。” “正是這話。”袁克定立即加以肯定,並接過話頭。 “我在柏林時,曾對著萊茵河立下過宏誓,一定要為國家的強盛而奮鬥,哪怕累死苦死也心甘情願。所以明知總統一職於己無利,但我還是要做,為的是要取得一個為國家辦大事的最有利的地位。” 楊度聽到這裡,不覺重新將眼前的大公子打量了一番。與他交往了多年,還真的沒有看出,他竟然與自己的心思這般接近! “皙子,咱們兄弟說句真心話,你說我有接替父親當總統的可能嗎?”袁克定兩眼射出灼人的光芒,逼視著楊度。 怎麼說呢?說他不可能嘛,會掃了他的興頭;說他可能嘛,又實在有點違心欺人,而且他也不會相信,楊度想了一下說:“我看可能性不大。” “說得對!”不料袁克定倒十分高興起來。 “皙子,我就知道你是一個真心人,這正是我相信你的根本之處。你還是說得委婉了點,其實可以乾脆說白了:絕對不可能。中華民國的大總統絕對輪不到我袁芸台來做。為此我感到遺憾,因為我堅信家父的這一套是治不好中國的,必須改弦易轍。” “為什麼?”楊度很樂意聽這樣的話,他要引導袁克定說下去。 “這是因為家父的頭腦裡守舊的思想根深蒂固。當然,這也難怪他,畢竟他做了三十幾年的前清官吏,對過去的那一套習慣些,但結果卻是對國家不利。比如說,他用人,就幾乎全用的前清大員,他對憲政其實是不熱心的,他對內閣制是不能接受的。他熱衷權力,事必躬親,不能放手讓別人去幹。” 楊度覺得,此時的小湯山溫泉浴室,彷彿已成了兩院議會,一個在野黨的黨魁正在尖銳地抨擊執政黨的首領。他同時不得不佩服這個抨擊者對時局的癥結看得準確,與自己的觀點十分吻合。正因為重用前清大員,自己才遭到冷落;正因為不熱心憲政,一個真正能導引國家富強的根本大法才至今未修好。抨擊者重視內閣制,自己今後才有可能做伊藤博文和俾斯麥。這幾句話,句句打中了今日政局的要害,也說出了自己的心願。楊度對眼前的袁大公子另眼相看起來,他莫非真的有治國大才?他莫非真的就是那夜戲台上的太原公子? “芸台兄,你說得真好,我真要設法運動議員們選舉下屆總統時投你的票。”楊度出自真心地說。 “不!”袁克定斷然拒絕了楊度的好意,最終亮出了底牌。 “皙子,總統我是不可能當的。為了國家的強盛人民的幸福,為了我能處於一個最有利的治國地位,為了能實現你的一匡天下的抱負,我請你襄助我。” “如何襄助?”楊度從藤躺椅上站起,掐滅手中的半截雪茄,彷彿就要為朋友拔刀上前的樣子。 “我和你相約:今日你襄助我做成太原公子,促使家父登基恢復帝制,日後我一旦繼位,就拜你為相。那時我做唐太宗,你做房玄齡,再在中國造一個貞觀之治如何?” “行!”楊度激動地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個手掌來。 “我們擊掌為定!” “啪!”袁克定結著一塊大疤的右手掌在楊度的手掌上重重地一擊,十分高興地說,“去,咱們再到餐廳去喝它個一醉方休!” 袁克定的酒量並不大,三杯中國白酒喝下去,便醉醺醺地被茂順扶到臥室裡去了。楊度卻還只有四五分酒意。他躺在別墅精美的客房裡,聽著窗外溫泉流水的汩汩聲,身上燥熱不安。他乾脆披衣起床,燃起了一支雪茄。 楊度今夜太激動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在中國政壇上整整闖了十年,一心想藉一個人的力量來實現自己治理天下的宏偉抱負,然而十年來所看準的袁世凱其實並不是一個理想的人物,真正的理想人物是其子袁克定!輔佐袁克定比輔佐袁世凱有利之處居多。 袁世凱是一代裊雄。他雄才大略,斡旋乾坤;他老謀深算,機巧權變;他手攬大權,獨斷專行。在他的身邊,只能充當他的工具,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只能為他服務,沒有餘地讓你施展。袁克定則大不相同。他有崇高的地位而無堅實的基礎,他有雄心而無長才。他治理國家必須要依靠別人,就如同當年駱秉章在湖南做亂世巡撫必須依靠左宗棠一樣。他一旦即位,就拜自己為相。這話不會是空頭許諾,因為他不得不如此! 猛然間,楊度想起了那年與曾廣鈞、夏壽田游碧雲寺數五百羅漢的往事,又想起秋雨秋風中與湘綺師訪馬王廟時胡三爹的即興拆字,都說自己今生有宰相的福分。現在看來,拜相的希望已不再渺茫了。二十年了,醉心帝王之學的湘軍將領後裔,看到一展胸中之學的這一天終於要來到的時候,他怎能不激動不興奮?他甚至想:面向南方,遙望著雲湖橋大喊一聲:“湘綺師,弟子就要圓你老的夢,將你老的學說變為現實了!” 接著他又想到,襄助袁克定恢復帝制,其實就是把一條通往富強的光明大道重新鋪展在中國面前。楊度相信自己多年信奉探索的君憲制度應當是拯救中國的惟一道路。自己原本看得清清楚楚:中國民智低下,二千多年來一直是皇權統治,只有虛君立憲制度才與國情最為接近,實行民主憲政,必定給國家帶來混亂。兩三年過去了,現實證明自己原來的分析完全正確。目前袁大總統健在,尚能控制局勢,一旦哪天死去,必定會由爭總統而引起內戰。不要說國民黨將會興風作浪,就是政府內部,凱覷這個寶座的人還少嗎?而最樂意看到中國興起內戰的,莫過於外國列強了。他們正好趁火打劫,乘機瓜分豆剖。這個局面不久就會到來,人們都在迷糊之中而沒有看出。 一旦帝制復辟,這種危局就不會出現。因為皇位的合法繼承人只能是皇帝的兄弟子侄,別人不能存此非分之想。這就從根本上杜絕了野心家的邪念,堵塞了動亂的源頭。至於皇室內部的爭鬥,畢竟是小範圍內的,況且只要皇帝在生時交代清楚,儲君有力量,則基本上不會有大亂子出現。只要不起內亂,再製定出一部好憲法來,大家都依法行事,國家自然會很快強盛起來的。 做這件事一切都是對的,惟一不妥之處就是自己又得挨一次罵。當年由君憲轉共和,報上登了不少文章將自己臭罵了好一陣子,弄得里里外外很不自在。如界這一次又變回去,將會招至更多的謾罵。 楊度氣塞了一會兒後,很快便通暢了。既然有志於從政,還怕別人罵嗎?商鞅、霍光、王安石、張居正,千百年來罵他們的人史不絕書。平心而論,他們為國家所做出的貢獻,無論怎樣詆毀都是否定不了的。就算自己反复無常出爾反爾吧,如果真的為國家謀求了一條通向富強的道路,後人自然會諒解的,甚至還會讚揚。退一萬步說,毀了自己一人而換取了整個國家的利益,這個“毀”也是值得的。當年曾文正公辦天津教案,不就是一個毀了自己而成全國家的先例嗎?他的苦心,世人以後也越來越看清楚了。一個政治家要的就是這種富於自我犧牲的博大胸襟。 一定會有人說,楊度這幾年沒有做成內閣總理,主張恢復帝制是為了自己好做宰相。讓他們說去吧,我就是要做宰相,又如何呢?士人要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沒有職權能行嗎?有百里之抱負,必須有縣令之職權;有天下之抱負,必須有宰相之職權。人微則言輕,位卑則力薄,一個林泉之逸士,草萊之野民,能談得上有政治建樹嗎?還是袁大公子說得對,有最高的職權,才能為國家和百姓謀最大的利益,也才能使自己的滿腹經綸得到最好的施展。 楊度咬了咬牙根,決定不顧一切地這樣做去! 夜色很深了,萬籟俱寂,惟有溫泉的流水聲卻越來越清脆,越來越響亮。楊度毫無睡意。夜風把酒熱全部吹去,雪茄使頭腦更為清晰。他想起這些年來在政治上的摸爬滾打,幾乎可以說沒有成效,其關鍵的原因是自己的奧援不夠,朋友雖多,有力者卻甚少。這次要做大事,必須實實在在地組建強有力的班底,要利用袁克定這個條件,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去。他仔細地將摯友們排了排隊,有幾個耀眼的名字跳進了腦海。對,辦大事不能離開他們的幫助! 一股寒風吹進來,楊度打了一個冷顫,倦意襲上心頭。他脫衣上床,滿懷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進入了夢鄉。他做了一個很甜美的夢:袁克定的登基典禮剛結束,一顆碩大的宰相金印便由四駕朱輪馬車護送到槐安胡同。楊度手捧相印指揮百官,宰理天下。文武百官都聽從他的號令,依照憲法辦事。不到二十年,中國真正地強盛了,西方列強紛紛前來取經,又一次“萬邦衣冠朝冕旒”的盛大儀式,正由他親自主持在隆重地進行著。 儀式還剛剛開個頭,他便被“噹噹”自鳴鐘敲醒,睜眼一看已經七點整了。正要起床穿衣,袁大公子已笑微微地走了進來。 小湯山別墅裡,今日的太原公子和未來的房玄齡又親切地會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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