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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四、袁克定決心效法太原公子

楊度 唐浩明 7694 2018-03-16
這天晚上,楊度和妹妹、如夫人在廣和樓看楊小樓主演的《秦王李世民》。正看到太原留守府裡李世民勸李淵起兵反隋的時候,一個穿戴闊綽的俊秀青年走到身邊,彎腰輕輕地問:“請問您是楊皙子先生嗎?” 楊度點頭:“我就是楊度。” 俊秀青年說:“我家大公子有請。” 楊莊正看得起勁,不悅地說:“你家大公子是誰,看完戲以後再說吧!” “我家大公子想與皙子先生說幾句話。” 亦竹掉過頭插話:“你家大公子在哪裡?” 青年指了指後面:“就在樓上包廂裡。” 楊莊知道包廂裡坐的都是大富大貴之人,她對那些有權有勢就任意指使別人的人素來反感,便皺著眉頭說:“你家大公子要說話,他自己不可以下來嗎,為何叫別人上他那裡去?”

俊秀青年頗覺為難。楊度起身對她們說:“不要緊,我去去就來。” 剛走進包廂,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子忙站起,說:“皙子,沒有想到是我吧!” 說著,取下了墨鏡。 楊度一看,驚喜道:“芸台兄,原來是你呀!” 又見袁克定身邊坐著一個打扮得十分嬌豔的女人,卻並不是夫人吳氏,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她,只望她笑笑。 袁克定介紹:“她是周四小姐,票友世家出身,我請她看戲,圖的是她在一旁給我指點。” 週四小姐大大方方地與楊度打招呼:“楊老爺,請坐吧。大公子是開玩笑的,他是個大行家,哪裡要我指點。” 楊度坐下來。剛才那位青年端來了一杯香茶,楊度接過,說:“好久不見大公子了,近來忙些什麼?” “還不都是為了老爺子在忙。”袁克定笑著說,“不說這些了。皙子,你看今晚小樓這個李世民演得如何?”

楊度說:“我家小樓的戲自然沒話說,把個文武全才的小秦王真的演活了。” “萬世英主唐太宗,其最為英明的時候就在這一刻。”袁克定指著戲台說,“皙子,你聽。” 戲台上。還是太原留守府裡,李世民正在向李淵懇切陳詞:“父帥,不要再猶豫了,千秋大業就在此一舉。太原城里三萬健兒都在企盼父帥一聲令下。孩兒劍已磨,馬已備,誓為父帥作前驅,率兵攻打洛陽城!” 李淵端坐在虎皮椅上,一手扶著几案,一手撫著膝蓋,雙眉緊鎖,面色嚴峻,正在緊張地思索著。整個廣和樓鴉雀無聲,所有觀眾都被台上的表演吸引了。 戲園子裡又響起李世民剛勁決斷的聲音:“父帥,楊廣無道,弒兄篡位,魚肉百姓,殘害忠良,天怨人怒。十八方豪傑,六十四路煙火,無不是衝著洛陽城裡的皇位而來的。皇位別人能奪,我們李家為什麼不能奪?父帥,為天下蒼生,為李氏家族,您就下這個決心吧!孩兒這裡跪下求您了!”

說罷“撲通”一聲跪在李淵面前。 “英雄!李世民真是一個有遠見卓識的英雄!”袁克定情不自已地叫起來。楊度也被這一幕深深迷住了。 “皙子,我請你來,是給你看一篇文章。”袁克定從身邊拿出一本雜誌來遞給楊度。 “這是最近東京出版的《富士山》,上面有一篇文章,你拿回去看看。後天下午我派車來接你,從德國回來後我們兄弟倆還沒好好敘一敘。嫂夫人還在等著你陪她看戲哩,我就不久留你了。茂順,你代我送皙子先生下樓去。” 說罷起身,週四小姐也站起來,含笑與楊度告別,名叫茂順的那個俊秀青年僕人恭恭敬敬地將楊度送迴座位。 楊莊悄悄問哥哥:“是哪位大公子?” “袁克定。” “哦!”楊莊回過頭去向包廂望了一眼。燈光昏暗,她什麼都沒看清。

看完戲回家已半夜了,楊度沒有看袁克定推薦的文章。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點後,他進了書房,翻開了那本《富士山》。這是一本創辦不久的日本刊物,他留學日本時還沒出現。拿在手裡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印得也精美,看來刊物的背後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在支撐。他掃了一眼目錄,多為政論文章。其中有一篇上畫了一個紅圈:訪太原公子袁克定。署名為有賀長雄。有賀長雄是日本著名法學家,楊度在東京法政大學讀書時,還聽過這位大學者的課。他翻到那篇文章,見裡面還雜著兩張紙,原來是中文譯本。顯然這是袁克定叫人翻譯印刷的,為的是讓不懂日文的中國人讀。楊度不需要翻譯,他流利地讀著原文。 有賀長雄以採訪的方式介紹袁克定,從人品學問文韜武略等方面將克定大大稱頌了一番。文章最後說,中國現在已是民主憲政國家,由袁大總統在一手治理,他的嫡長子袁克定是他的左右手。依中國的國情和對中國的研究,作者寧願看到坐鎮北京的不是總統而是皇帝。袁大總統應有勇氣做唐高祖,他的嫡長子袁克定無疑是今天的太原公子李世民。

想起昨夜看的《秦王李世民》及與袁克定的巧遇,今天又讀到這樣一篇文章,楊度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他兩眼久久地凝視著這本日文雜誌,腦海裡思緒澎湃,風急浪湧…… 毫無疑問,這篇文章是袁克定借有賀長雄的筆來讚揚自己的。之所以選擇在日本刊物上發表,而不在中國報紙上登出,決不因為有賀長雄是日本人的緣故,而是袁克定並不想讓過多的人知道他就是今天的太原公子,他是有選擇地將這篇文章送與人,試探對方的心思。楊度又想起昨夜袁克定的話:“萬世英主唐太宗,其最為英明的時候就在這一刻。”勸父帥造反稱帝,在袁克定看來這是李世民最有見識的一著。這樣說來,袁克定是有意步李世民的後塵,父親稱帝,自己日後好以太子身份順利登基。明天敘談的話題很有可能就在這裡,得好好思索思索。

楊度起身,在屋子裡背著手慢慢踱步。這兩年來動盪不安的政局究竟說明了一個什麼問題呢?中國究竟宜民憲還是宜君憲呢?這些疑問,近幾個月來反反复复地在楊度的腦子裡出現。他頗為後悔當初沒有堅持多年來的定識,被熱鬧一時的民主共和的潮流所迷惑,棄君憲而主民憲,以致招來別人的指責,指責很多,歸結起來不過“見利忘義”四字而已。然而兩年來,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麼利益呢?既未入閣,更無閣揆之望,說來說去,仍不過一幕僚罷了。當初放棄信仰面對現實,說穿了,其實是為了獲得一個高位,然後憑著這個高位去從容展佈平生之學,做出一番大事業來,既為國家蒼生謀取福祉,也為自己掙來生前死後之盛名。這其實也不錯。一個士人,不憑藉“位”和“勢”來做事,他又靠什麼來實現一匡天下的抱負呢?共和兩年了,國家既未得一日之安寧,自己又未獲一席之地位,是不是應該迷途而知返,改邪而歸正呢……

正當楊度在槐安胡同里這般思來想去的時候,小湯山別墅裡,袁克定的心緒也不安寧。 小湯山在昌平縣境內,離北京城有百里之遙,乃是個有名的溫泉區。因為南京有個湯山溫泉聞名國內,此地規模小一點,便依其名而叫小湯山。 小湯山有兩處溫泉,即使是三九寒冬,這兩處泉眼裡冒出來的水都不低於攝氏五十度。泉水中含有多種礦物質,對治療濕疹、神經炎、頸椎病、腰椎病、風濕性關節炎有奇效,而且水量大,一年四季日日夜夜湧流不息,附近幾十里的百姓們從這兩處溫泉中獲益甚多。 溫泉的好處後來被皇室知道了,他們認為天子腳下的這塊風水寶地不能讓尋常百姓佔用。明代中葉,此地被闢為皇家禁苑,只供皇室成員享受,別人不得染指。到了康熙晚年,這裡建起了一座溫泉行宮,並鑿池蓄水,築成大大小小的浴池,供皇室成員休閒療養。好大喜功的乾隆將溫泉行宮大為擴建,分前宮后宮,還新建澡雪堂、漱瓊室、飛鳳亭、匯澤閣、開襟樓等亭台樓閣。夏天魚游荷塘,柳垂碧水,十分清幽。到了寒冬季節,到處都是冰天雪地,此處卻可見青青葉片、零星小花,彷彿南國冬景一般。庚子年八國聯軍駐紮在這裡,行宮被野蠻踐踏。之後,隨著滿人氣數耗盡,小湯山也日漸冷落荒蕪。

清朝覆沒,皇家禁苑自然也不再是禁區了。這兩年有些遺老新貴便在這裡佔地起屋,作為休養之所。袁克定早就看中了這塊寶地,他花重金建起了一座精緻的別墅。他的別墅院落裡除花木山石外,最為別緻的就是一所西洋式的浴池。浴池建在室內,長有十丈,寬為五丈,全用進口磨磚砌成。南頭將溫泉水引進,北頭將水放出,一天到晚水是流動的,既控制在一個溫度上,又乾乾淨淨。 浴池旁邊放著各種款式的皮沙發和躺椅,茶几上擺著各式洋酒、咖啡和綠茶等飲料。袁克定常常帶著他所喜歡的人來這裡沐浴,浴後則躺著飲酒聊天。 袁克定有一妻二妾。夫人乃有名的金石學家、曾做過湖南巡撫的吳大澂的女兒。二妾也長得漂亮。但袁克定並不太貪女色,而另有癖好。他患的是斷袖癖。斷袖風歷代都有,到了晚清官場此風特熾。許多官宦人家都養著面目皎好的男童,在家寸步不離,外出則跟隨一旁。尤其是戲班子那些演技又高長相又好的伶童更受垂青,或出高價買之置於室,或常招之飲於堂。跟隨在袁克定身旁的茂順便是他從三喜班裡買來的寵伶,而小湯山溫泉則是他和京師寵伶們飲酒作樂之處。這位袁大公子固然有斷袖之癖,然則他的最大癖好尚不在此,而是在權位上。

袁克定從小跟在父親的身邊長大。當年袁世凱到朝鮮後很快發跡,他信守諾言,把沈氏從上海妓院贖出接到漢城。沈氏不能生育,袁世凱則派人去項城老家接克定來朝鮮。於氏知丈夫不愛她,抵死不肯放克定。經袁氏本家又是開導又是威脅,才不得已忍痛放兒子遠去。袁世凱本想要克定認沈氏為嗣母。但年僅四歲的克定卻很懂事,牢記母親的教導,只叫沈氏為姨娘,絕口不叫母親。沈氏灰了心。袁世凱於失望中看出兒子重血緣的天性和執拗的脾氣,他倒很欣賞兒子這兩個特點,遂不再強迫兒子認沈氏為母,並著意加以培植。克定一直在朝鮮長到十六歲才隨父回國,以後跟著父親輾轉濟南、保定、天津各地,也沒有去應試,只是後來掛了個農工商部右丞的虛職。這兩年來,連這個空銜也不要了。多少年來,袁克定基本上充當父親貼心幫手的角色。年年月月官場的熏陶,尤其是親歷父親罷而復起的政治風波後,袁克定深知“權位”二字的重要。對此中三昧,他遠比一般人咀嚼得深透。

自從父親做了民國的大總統後,袁克定的身份更加不同了。 “大總統”這個稱呼,對於絕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很陌生,他們叫不順口聽不習慣,叫得順聽得慣的還是傳了兩千年的“皇上”。萬民之上的統治者,薄海之內的第一人,不就是皇上嗎,叫什麼大總統呢?尤其是稱呼袁克定,更加為難。仍舊叫大公子嗎,似乎不能突出天下第一大公子的地位;總統之子,外國又沒有什麼特殊的稱謂傳進來,於是不少人乾脆沿襲舊時的稱呼,叫他太子。 袁克定初時還有點不好意思,聽久了也就自然了。但袁克定知道,他其實並不是太子。這中間最大的區別是,太子為法定的繼位人,根據民國的憲法,他不是。倘若哪天他的老子死了,不僅他們全家得搬出,中南海,他本身所享有的一切特權也會失去,就連父親幾十年來一手培植出來的北洋將領都不會買他的賬。有兩件事很令袁克定氣沮。 徐世昌從青島來北京不久,袁世凱在總統府居仁堂設家宴為之洗塵。席上,袁命兒子給徐把盞敬酒。大概是蟄居多年重登政壇心情特別興奮,也可能是多喝了兩杯有幾分醉意,當袁克定再次為他斟酒時,他拉著袁克定的衣袖說:“克定呀,想不到一晃三十多年,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袁克定說:“是呀,過兩年就四十歲了。” 徐世昌說:“難怪我不能不老,當年那個穿開檔褲尿了我一身的小傢伙也快四十了!” 說罷哈哈大笑,袁世凱在一旁也樂得大笑,弄得袁克定臉紅紅的,很不好意思。 笑完後,徐世昌又說:“那年你還不到三歲,吃飯時站在我旁邊。我說克定呀,你給伯伯磕個響頭,伯伯給你一個蝦肉丸子吃。話剛說完,你就趴在地上磕了一個大響頭。我說乖孩子真聽話,馬上夾一個丸子給你,一個大丸子把小嘴塞得鼓囊囊的。還記得嗎?” 這幾句話說得袁克定愈加難為情,忙說:“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徐世昌搖搖頭說,“來,老伯告訴你。當初你是這樣跪著的。” 看著袁克定呆呆地站著,沒有任何表示,徐世昌急道:“快呀,快跪下來呀,老伯好指點呀!” 袁克定仍站著不動。他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人尊重的大公子了,怎麼還能像兩三歲的懵懂小孩那樣呢?這個徐老頭子,莫不是讓幾杯酒給灌迷糊了?袁克定老大不情願。袁世凱好不容易請出徐世昌,為不讓他掃興,對兒子說:“你就給徐老伯再跪下磕個頭嘛!” 袁克定一向對父親恭順,見父親這樣命令他,只得跪下,將頭觸到地面。 徐世昌快樂極了:“不錯,不錯,那年也正是這個樣子。乖孩子,真聽話,看在你已是大人的面子上,老伯不再賞你吃蝦肉丸子了,快起來吧!” 袁克定忙站起,心里為這事鬱鬱了幾天。他從來就不認為徐世昌有多大的本事,當年在翰林院裡十多年不遷一職,不得一差,是一個倒楣透頂的黑翰林,以後的飛黃騰達,完全是父親一手提攜的結果。他不思感激袁家的大恩大德,還一個勁地在自己面前裝模做大。袁克定對徐世昌怎麼也尊敬不起來。這幾年,他口口聲聲要做大清的遺民,義不食民國之粟,隱居在青島。但一旦父親叫他做國務卿,他又出山了。聲稱是幫忙不受傣祿,然父親略施小技,說每月四千大洋不是政府開支而是從總統特支費里支出,他便欣然接受了。總統特支費是哪裡來的,還不是政府的錢?一想到這些事情,袁克定便對這個老頭子簡直有點鄙夷了,真是一個既要權和利,又要名和望的典型的偽君子! 徐世昌畢竟是袁世凱幾十年的拜把兄弟,且在醉意中,袁克定在大不舒服之後尚可略作寬諒,而段祺瑞的據傲不恭,則令他不能容忍。 近幾個月來,身為陸軍總長的段祺瑞不知因何事,常常不參加總統召集的會議,每次只打發副手徐樹錚出席。徐樹錚這個人陰陰地,總是用斜眼看人,開會時多半一言不發,板起面孔筆挺挺地坐著。袁世凱總覺得此人不大對勁,有時回到家裡,不免在兒子麵前嘀咕兩句:“芝泉這人怎麼啦,總打發姓徐的出面,他自己幹什麼去啦!” 袁克定看著徐樹錚,心裡總有幾分怯態,又認為段祺瑞不參加會議是毫無道理的。有次他到段家去,就直截了當地問段為何不參加會議。 誰知段祺瑞的臉色馬上變了,本來就有點歪的鼻子更加歪得難看,冷冷地說:“芸台,這事你不要管。要問,也只能輪著總統來問我。” 袁克定碰了一鼻子灰,臉澀澀的,很久不能恢復自然。他真想跳起腳來將段罵一頓,但又找不出恰當的理由來。是的,他是陸軍總長,要說他,也只有總統才有這個權利。此話並沒有錯,但話中之話,則是再明白不過了。袁克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段祺瑞是袁世凱的老部下,又娶於氏夫人的干女兒做太太,真正的與袁克定是同輩人。袁世凱還健在,便這樣不把大公子放在眼裡,一旦死了,他袁克定還能從段祺瑞那裡討得一杯殘羹嗎?袁克定越想越氣,也越想越怕。 所有這一切都因為只是大公子而不是太子的緣故,倘若是名分已定的太子的話,包括徐世昌、段祺瑞在內,哪一個不應該在他的面前誠惶誠恐俯首稱臣! 思前想後,袁克定愈來愈看清楚了,必須效法當年的太原公子李世民,務必說服父親乘此國民黨已全部被打垮,民國建立還只有兩三年百姓仍留戀皇帝的時候,及時改國體登帝位,把一座錦繡江山攬在自己的懷抱中! 能把父親說動嗎?工於心計的袁克定細心地觀察了一段時期,他從許多跡像中看出,父親的心思與自己是十分接近的。 徐世昌一到北京,袁世凱便稱他為老相國。袁這麼一叫,上上下下便都叫徐為老相國,徐也以此稱謂而自喜。徐既然是相國,那袁不就是皇帝了嗎? 相國府裡最先恢復端茶送客的禮儀,接著京師各衙門紛紛效尤。再接下來各省都督傳人用令箭,行程用滾單,下屬求見時呈遞手本履歷,這些都與前清官場一模一樣。各省都督向政事堂行文都用“呈”字,只有前後任過直隸都督的馮國璋、趙秉鈞對政事堂行文用“諮”。這也完全是援引前清直隸總督視軍機處為平級機構的老例。許多官吏都認為民國官遠不如前清官的尊嚴,建議將部長改稱尚書,都督改稱總督,民政長改稱巡撫,縣知事改稱縣正堂。不少地方,官吏出門乘坐綠呢藍呢大轎,鳴鑼開道,前呼後擁。卸任後勒令百姓送萬民傘,立功德碑。丁憂守制、迴避本籍的事也屢有出現。所有這些,袁世凱都知道。他不但不制止,還時常私下里稱讚,說民國的製度不像個樣子,還是過去的規矩好。 有一天,袁世凱的胞兄世廉的兒子從河南項城老家來,對叔叔說:“袁氏祖墳去年冬天培墳添土時,突然發現一條大赤蛇。隆冬天氣,蛇是不會出洞的,何況這樣通身紅透的大蛇,不說冬天,就是大熱天也見不到。堪輿家都說,咱們袁家要出皇帝了。” 袁克定這時看到父親面色極為興奮。為了驗證父親究竟想不想做皇帝,他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平時白天侍奉袁世凱起居的一名丫環叫來,賞她二十塊大洋,叫她如此如此。 第二天午後兩點鐘,該是叫醒袁世凱午睡起床的時候了。那丫環端著袁世凱常用的墨玉杯來到床邊。她輕輕撩開蚊帳,忽然“哇”地大叫一聲,墨玉杯掉在青磚地上打得粉碎。袁世凱被驚醒,虎地爬起,見心愛的玉杯破碎在地,怒道:“怎麼回事?” 那丫環結結巴巴地說:“我看、看見一、一樣東西了。” “什麼東西?”袁世凱的怒氣未消。 丫環神色安定下來,話也說得流利了:“我看見床上盤著一條龍,金光燦燦的。” “什麼?你說什麼?”袁世凱又驚又喜,瞪起兩隻精亮的大眼睛,聲色俱厲地追問。 “我看到了一條龍盤在床上。”丫環重複了一句。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的確是一條龍。” “好!”袁世凱順手摘下蚊帳掛鉤上的白兔玉墜遞給丫環。 “這個賞給你,拿去吧。剛才的事情不能對任何人說。” “是。” 丫環接過晶瑩的玉墜,心里高興極了,走出袁世凱的臥房後,馬上把這一切報告大公子。 袁克定因此確信父親是極想做皇帝的。 父親的兒子有十多個,倘若真的做了皇帝,這皇位能不能確保傳給自己呢?對此,袁克定充滿信心。在諸多兄弟中,他是惟一的嫡長子,有著別人不可企及的地位。況且那些庶弟們不是年歲小,便是才具平庸,也不是他的競爭對手。惟有二弟才華出眾,五弟器識開朗,也能得到父親的歡心,但老二放蕩,老五志在實業無政治野心,袁克定相信父親也不會把皇位傳給他們。只有一點,頗令一心想由太子而登皇位的袁克定感到遺憾,這便是他的儀表上的缺陷。 袁克定的儀表本來長得不錯,並不妨礙他領袖人倫。去年春上,他正在洹上村閒住著,忽然父親急電他速回京師。為趕火車,他騎上一匹快馬飛奔彰德車站。袁克定的騎術本不高明,且心裡焦急,快到車站時他從馬背上跌了下來,昏死過去。眾人將他急救過來後發現右腿已斷裂,右手掌也被沙石擦得血肉模糊。北京的醫生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也沒有使袁克定的右腿恢復正常,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袁大公子成了袁大瘸子了。右手掌雖然癒合,但留下一塊很大的疤痕,十分顯眼。在公開的社交場合裡,袁克定不得不戴上手套遮醜。秋天,他專程去德國治腿。在柏林醫院住了四五個月,雖大有好轉,但走起路來仍然有些跛。袁克定有時很苦惱,因為在他的印像中,中國歷史上似乎沒有過瘸子皇帝。自己成了瘸子,今後還能夠做皇帝嗎?不過,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只要名正言順地登了基,就無人敢拿這點來指摘,沒有先例,難道不可以自我而始嗎? 方方面面的情形都想妥帖之後,袁克定便下定決心要做那個敢做敢為的太原公子,力勸父親正位當皇帝。他知道辦這樣的大事要有許多人襄助,這些日子來,他與朱啟鈐、段芝貴、周自齊、梁士詒、張震芳、雷振春、袁乃寬等人透露這個意思,他們都積極支持,願意為恢復帝制效力。這些人固然都是能乾之輩,但袁克定覺得他們在社會上聲望不夠,影響力不大,還得找幾個更得力的人輔佐才行。前天,他得知廣和樓正上演《秦王李世民》,很想從中再獲得某些靈感。正在觀看之際,無意間發現了楊度,他心裡忽然一亮。楊皙子向來主君憲之說,且多年研習帝王之學,一肚子縱橫摔闔之策,社會聲望很高,此人不正是一個可利用的絕好人才嗎? 袁克定又想起那年讀過的《大周秘史》,書裡有許多方略值得借鑒。是的,還得把這本書借來,再好好地讀一遍。 正在遐想之時,茂順進來,柔聲禀報:“大公子,楊先生來了。” “快請他進來!”說著連忙向大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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