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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九、靜竹的鼓勵,自我的檢討,使楊度相信自己的轉變沒有錯

楊度 唐浩明 5349 2018-03-16
兩天后,中國的紀元是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而在世界大多數國家裡則是新一年的元旦。就在這一天,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大總統的就職誓詞很短:“傾覆滿洲專制政府,鞏固中華民國,圖謀國民幸福,此國民之公意,文實遵之,以忠於國,為眾服務。至專制政府既倒,國內無變亂,民國卓立於世界,為列邦所公認,斯時文當解臨時大總統之職。謹以此誓於國民。” 剛就職就提到解職,而且信誓旦旦地公之於世,這可能是全世界所有總統就職典禮上沒有過的怪事。與此同時,北京各大報紙刊出了馮段等四十八個北洋高級將領抵死捍衛君憲的通電。孫中山不得不親自致電袁世凱:“文雖暫時承乏,而虛位以待之心,終可大白於將來,望早定大計,以慰四萬萬之渴望。”

這些現象使中國老百姓明顯地看出,以孫中山為首的民國政府是很虛弱的,真正的中國之主乃是北洋軍的首領袁世凱! 楊度圓滿地完成了袁世凱的使命,高高興興地离滬回京。袁大公子代表他的父親來到車站迎接,並轉告他父親的話:“皙子能幹,今後還要多多藉重。”楊度聽了更是得意。 他想起袁世凱一旦做了總統,自己也就是民國政府的大員了。自己過去一向主張君憲,上個月與汪精衛聯合發起國事共濟會,隱隱地做了全國君憲黨的領袖。一下子改做民國的大官,不是背叛了自己的主義嗎?應該把這個轉變向社會說清楚。國事共濟會已解散,不如找幾個原先也持君憲主義的朋友,再發起一個會,來一篇宣言書。 他把這個想法與薛大可、劉鼐和、王賡等人商量。這些人近來看到袁世凱都讚成共和,知君憲已無出路,正尋思著要改換門庭入民憲,楊度這個想法正合他們的心思。遂一起計議,乾脆激進點,定這個會為共和促進會。

宣言書仍由楊度起草。文章說,前主君憲,乃以救國為前提,而並非以保衛君位為目的,乃為促政治之進步,而絕不願以殺人流血來勉力換取君位。現在發起本會,是應時勢之要求,鑒國民之心理,盡匹夫報國之責。文章最後說:“生民塗炭,已瀕水深火熱之域;外侮方殷,行見豆剖瓜分之慘。求內部之統一,免外人之割裂,安危存亡,系此一舉。凡我同胞,奮袂興起,以盡國民之義務。” 大家看了這篇宣言書,都稱讚文章做得很好,把眾人一片為國家利益而棲牲個人主義的公心說清楚了。薛大可便將它拿到《帝國日報》上去發表。 這天傍晚,全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楊度對家人談起外間的事。說袁項城現在很為難,制定了一個優待皇室的條款,又不敢給太后和攝政王看,怕他們罵他背叛朝廷。又說朝廷中有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宗社黨,堅決反對皇上退位,要與南邊拼命。

何三爺說:“昨天我在長興茶樓上聽茶客們說,袁宮保就是今天的曹操,欺負孤兒寡婦,明明有力量可以製服革命黨,但他偏要和談,借革命黨來壓朝廷。” 楊度說:“也不能擔保袁宮保就一定可以製服革命黨。革命黨不是長毛,袁宮保做不成曾國藩。” 靜竹說:“既不能做曾國藩,做曹操也可以,何況滿人的孤兒寡婦也沒有一定要保衛的道理。他們沒有治理國家的本事,讓有本事的來治理有何不可,憑什麼這江山就永遠是他一家一姓的?” 亦竹平素一向不談國事,這時也插話了:“皇上是個六歲小孩子,哪裡知道管理國家?說句什麼話都是聖旨,別人都得聽他的,真好笑。前天我去醬園打醋,聽一個家裡有人在宮中做太監的大哥說,有天皇上玩得興起不願睡午睡,總管太監哄他去睡,他討厭太監擾了他的興致,突然對身邊的小太監說:'傳我的旨意,把他殺了!'嚇得那個老太監連連磕頭饒命,皇上就是不准,非殺不可。小太監趕緊禀奏隆裕太后,太后慌忙過來製止了。假若小皇上死命都不同意呢,那個老太監不就丟了命?”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亦竹得出了結論:“我看這君主制是要不得,革它的命是對的。” 靜竹說:“皙子,昨天《民視報》上登了一封給你的公開信,罵你不該放棄君憲轉向民憲。” “是嗎,報紙在哪裡?”楊度放下碗筷。 “在我房裡,放在梳妝台上。” 楊度忙起身離席。 楊度找到《民視報》,報上的公開信是兩個不相識的人寫的。信上說他前不久還標舉君憲,一下子忽又變為共和,好比一個得一夜之歡就改變貞節的寡婦。這個比喻,讓楊度看了很覺噁心。他氣得把報紙扔到地上。想一想,又撿起來看下去。 信上的語言真是刻薄極了。說什麼若真有見地,不為利害所動,則無論持君主還是持民主,其人可貴而其言可信。假使那年從日本回國後不受朝命,不拜官爵,始終和革命黨攜手合作,那麼今日名不在孫黃之下。又如事變剛起就與政府斷絕關係,投身民黨提倡共和,雖蒙寡婦再醮之嫌,尚不得與娼優並論。如今朝三暮四,反复無常,是自取其辱而為社會所輕。

公開信甚至還說,中國之所以鬧到這般地步,正是因為士大夫輕節義,毀廉恥,傾危反复,追逐一己之名利的緣故。現在這些人又見風使舵,往共和政府裡鑽。若共和今後在全國建立,這些絕無心肝絕無廉恥之徒充塞其間,那中國的前途真堪痛哭。 下面還有幾段話,楊度實在無力看下去了。他的手腳已發軟,背上冒出冷汗,終於癱倒在靜竹的床上。過一會兒,略覺好些了,他坐起來細細地咀嚼著這封信。他發現這封信裡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東西,他想寫篇文章答复,又難以著筆。上海回來後滿肚子的熱情,被這勺冷水一澆,差不多去了多半。 楊度心裡快快的,一連幾天打不起精神。誰知破船偏遇打頭風。湖南傳來消息,一個新成立的名叫國民協進會的團體通電全國,說楊度在武昌起義後奔走南北,比附滿酋,力請袁世凱出山,是一個大漢奸。按照他們的會章,判處楊度死刑,並沒收他在湖南的家產,拘捕他的妻子兒女。

楊度得知此事,又氣又急,趕緊給楊鈞拍個電報,要他把嫂子和侄兒女暫送到湘綺師那裡躲避一下,以後再接他們進京來住。 幸好第三天,胡漢民、汪精衛便在南京聯名發出通電,為楊度說情。孫中山也親自致電湖南都督譚延闓,請他派兵保護楊度的家屬。 原來,國民協進會是幾個激進的革命黨人組織的團體。他們絕對排斥滿人,排斥為滿人做過事的舊官僚。楊度那年為粵漢鐵路事得罪了一批湖南士紳,他們向該會進讒言。這個會的過激言行得不到人們的擁護,沒有幾天便自行解散了。所謂判處楊度死刑一案,自然也沒有人去執行。 但此事又給楊度一個刺激。放棄君憲轉向共和遭人譏嘲,協調南北和談成功也遭人誣罵,為國家辦事真是艱難呀! 楊度意志消沉下來。他關起門來讀詩練書法,一天到晚幾乎不說一句話,煙灰缸裡的紙菸頭堆得高高的。靜竹、亦竹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十來天過去了,楊度的情緒仍未好轉。靜竹實在忍不住了,這天午後她走進書房,只見楊度又在悶頭吸煙。她輕柔地叫了聲“皙子”後,便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心裡還不舒暢嗎?”靜竹美麗的丹鳳眼裡滿是愛憐。 楊度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不要老是這樣。”靜竹軟軟柔柔地勸道,雙手托起他的下巴,細細地端詳許久。 “皙子,這些天來你瘦多了。” 這雙纖纖的女人手裡似乎蘊藏著熾烈的熱源,情緒冷落的前秘密使者頓時渾身溫暖起來,疲軟的身軀裡像是灌進了一股強大的氣流。他緊緊地抓住靜竹的手。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握過她的手了。靜竹心頭滾過一陣幸福感,略顯憔悴的面孔上蕩起一層淺淺的紅暈。很長時間,兩人就這樣手握著手,眼望著眼,不說一句話,彼此都覺得心靈在一溝通,情感在交融。楊度感到自己的心情突然變得開朗起來,半個月來的抑鬱被驅散了不少。 “皙子,你不要老是這樣。”靜竹又輕柔柔重複了一句。她解開左臂下的衣扣,從棉衣口袋裡取出一個綠綢包來。 “皙子,這塊潭拓寺裡的拜磚,你已經很久沒有看它了。看看它,想想妙嚴公主吧!”

楊度從靜竹手裡接過綠綢包。打開綠綢,那塊小小的三棱形磚頭露了出來。他凝視著它。十二年前同遊潭拓寺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觀音殿裡,如花似玉的靜竹鄭重地捧起這塊拜磚送給他,希望他今後以妙嚴公主那樣的恆心對待自己的事業。就是在那一刻,楊度的心中升騰起對這位沉淪底層的陌生女子的敬重之情,也就在那一刻,奠定了他們之間心心相印的永久愛情。楊度的眼睛慢慢地濕潤了。 “皙子,說實在話,你過去致力君主立憲,我心裡總覺得不甚妥帖。這個滿人朝廷,大家都說它氣數已盡了,已走到頭了。我老是在想,我們志大才高的哲子為什麼總要維護這個小兒朝廷呢?只因為這是男人的事業,所以我們姐妹並不干擾你。眼見得這幾個月來你轉而支持民主共和,為使國家和民眾少受苦難,勞累奔波,促使南北和談成功,我們心裡欣慰得很。我幾次和亦竹說,皙子支持共和,這條路走對了。國家是民眾的,民眾是國家的主人。這是天經地義的。為什麼千千萬萬的人都要聽一個人的呢?難道皇上一個人就比千千萬萬的人都要高明嗎?正如那天亦竹所說的,六歲小兒懂得什麼?他一旦登上龍位做了皇帝奮一國就都得聽他的,他說渾話都是聖旨,這合道理嗎?皙子,行民主共和,這一定是對的,你放心大膽做下去,不要怕別人說閒話。報上登的公開信,你就當它是混賬話好了。說不定那些人正是從朝廷那兒得到了大大的好處,反過來說別人是為利而變節。這些人的心地最卑鄙縫靛,你完全可以鄙視他們。湖南那班子人自己都散了夥,你還管他什麼?明年開春了,京師暖和了,叫何三爺到湘潭去,把母親、嫂子都接過來住好了。皙子,要學妙嚴公主那樣,看準了目標,就堅持不懈地走下去,莫為閒言閒語動心。”

靜竹這段細聲細氣的貼心話,真如同一股春風吹化了壓在楊度心口上的霜雪。他又一次緊緊抓住靜竹的手說:“靜竹,多虧你提醒了我。你說得好,應該要有當年妙嚴公主那種恆心。倘若遇難便止,不思奮鬥,的確是乾不成大事業的。” “好了,聽到你這句話,我心裡真像喝了蜜糖似的。這就好了,今夜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還我一個生龍活虎的皙子!” 靜竹站起來,彎腰在楊度的額頭上甜甜地一吻,又嫣然一笑,走出了書房。 疾病的折磨,精神上的抑鬱,使得靜竹過早地進入中年,當年那婀娜多姿的體態、輕盈優美的步履已不復存在,惟有這嫣然一笑,仍是江亭、潭拓寺那兩天的靜竹。它給楊度帶來無限甜美的回憶,也夾雜著韶光易逝的深重惆悵!

楊度的精神大大振奮起來。他認真地對武昌事變以來自己的行為做了一番檢討。 自從第二次日本留學回來後,楊度通過對各國憲政的研究和對中國國情的分析,認定虛君立憲是中國最宜採用的國體。回國三四年來,他一直在為中國第一部憲法的製定和促使國會早日召開而努力。不料,革命黨排滿激進的救國方略得到了多數人的擁護,武昌起義贏來了十四個省的獨立。儘管各省獨立的背景不盡相同,大部分都督亦非革命黨人,但厭倦滿人朝廷的情緒則是一致的,人心向著民主,向著共和,已成了時下中國的政治潮流。 面對著這種巨大的一夜之間發生的突變,楊度有幾種選擇。一是固守一貫的主張,堅持虛君立憲,與革命軍勢不兩立。二是守“道不同不相與謀”的古訓,在革命黨民主共和大行天下的時候退出政壇,不聞世事。三是放棄自己的主張,投入民主共和的時代潮流,在此潮流中再展身手。 戰火已起之時,勢不兩立者,必定鼓動以暴力對暴力,其結果只能給國家帶來內戰之禍,置百姓於水火之中,啟列強瓜分吞併之心。主義可貴,但國家和人民更可貴,不能將主義置於國家和人民之上。第一種選擇他不願採取。 假若換一個功名事業心淡泊,只想做研究政治學的書生,,或者是年高體邁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老者,因為所抱主義不同,他可以不捲入爭鬥漩渦,退而在書齋裡著書立說,傳諸後世;或者連名山事業也不做,隱居山林,混跡於漁樵之間,像陶淵明那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楊度不是那樣的人。 帝王之學的忠實信徒,其內心深處有一股強烈的建功立業的躁動。他自己很清楚,這股渴望建立功業之心要超過對主義的信仰。主義可以改變,功業卻非建立不可。歷史上那些做出轟轟烈烈大事業的人,且不說蘇秦、張儀朝秦暮楚,就是備受人們讚揚的魏徵、劉基,不也是改變了原先的主義才有日後的大業嗎? 三十六歲精力充沛熱衷國事的楊度,決不願做那種為了堅持主義而老死山林的隱逸之士,他要奮進,他要閃光,他要出人頭地,他要做熱熱鬧鬧的大事業,他要做王氏帝王之學的成功傳人。如此,在他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棄君憲而擁護共和,匯入當前這股洶湧澎湃的大潮流中去,佐袁世凱去做一番民主共和的大業。 正在這時,有一件事使他矛盾痛苦的心靈獲得了安慰。前兩天,梁啟超在日本公開宣布擁護民主共和政府,他痛痛快快地承認君憲在中國行不通,應該改行民主共和。梁啟超既不為自己鼓吹憲政的過去遮掩,也無半點改變主義的愧疚,他大言不慚地宣布,他常常是不惜以今日之啟超攻昨日之啟超,因為這是為了追求真理。只要得到了真理,一己的名聲可不必顧惜。 梁啟超說得有道理。楊度想,君主立憲也好,民主立憲也好,關鍵在立憲。世上有君憲成功的國家,也有民憲成功的國家。國體應由國情決定,而全國多數人的選擇就是國情。今天中國多數人擁護民憲,那就意味著國情宜於民憲,自己過去的君憲主張不合國情,應當拋棄。梁啟超可以這樣改變,我為什麼不能改變呢?還有張謇、湯化龍、譚延闓等人,他們過去都是高唱君憲調子的,現在都轉而支持民憲了。他們可以轉化,我為什麼不可以轉化呢?想到這裡,楊度平添了膽氣,他深為自己這十多天來的虛怯而羞恥。 楊度的這番自我檢討,究竟是體現了中國士人順應潮流的明智呢?還是體現了中國士人缺乏力量的悲哀呢?這是一個很難說得透徹的問題。只是楊度經過這番自我調整,失衡的心態重新獲得了平衡。他鋪開紙張,奮筆疾書,理直氣壯地申明自己轉變主義、支持共和的緣由,叫何三爺立即送《民視報》發表,作為對攻訐者的公開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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