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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八、楊度對革命黨人亮了底牌:袁世凱不是曾國藩

楊度 唐浩明 12409 2018-03-16
楊度的學部副大臣其實沒有做多久便被免去了,袁世凱許諾將有要職相委。學部是個冷清的衙門,楊度對它本沒有多大的興趣,更何況是個副職,因此他並不在乎。他要為即將誕生的新國家建立更大的功勞,以便在未來的內閣中佔取一個更重要的席位。 由袁內閣郵傳大臣唐紹儀率領的北方談判團,氣勢龐大排場闊綽地乘坐專車南下,楊度不是代表團的正式成員,而是作為一個憲政專家身份隨團出發。專車開得很慢,每到一個較大的車站,便有當地的官員們在站台上等候,恭請賞臉下車休息。談判大員們也不謙讓,大吃大喝一頓,然後再帶著大箱大箱當地土產上了車。有的甚至還提出要看看名山勝水,觀賞前朝古蹟,說是機會難得不可錯過。唐紹儀覺得在路上耽誤太久,畢竟與目前的形勢不相宜,不得不掃掃這些大員們的雅興。楊度很氣悶:這些人的心目裡簡直沒有國家的概念,讓他們去擔負著如此重要的談判,豈不是笑話!

一路上走走停停,五天后才到達漢口。武漢三鎮的戰事雖早已停止了,但一個月來的戰火已把這座中南重鎮燒得不成樣子了。映入眼簾的盡是斷垣殘壁、廢墟荒塚,街道被砲彈炸得坑坑洼窪,大部分店鋪都關了門,市面一片蕭條。到處可見流離失所的市民,蜷縮在牆邊樹下,架起鐵鍋燒火煮飯。楊度看在眼裡,很覺得過意不去,心想:這便是戰爭造成的後果,倘若不用這種暴力革命就達到立憲救國的目的,豈不可以免去老百姓的許多苦難?戰火不能再起了,更不能蔓延! 昔日繁華的漢口鎮居然找不到一家像樣的客棧來接待談判團,北洋軍前線統領馮國璋只好將他們安置在英國租界內。因為風聞孫中山將挾巨資從美國回國,前一向在漢口開會的代表們都離開漢口,乘船東下上海去歡迎孫中山,順昌洋行空了下來。於是北方談判團就住進去,填補了他們留下的空缺。英租界沒有受到戰爭影響,洋行里又全是西式擺設,從北京來的大員們很覺得滿意。

次日上午,湖北軍政府都督黎元洪派原共進會領袖、現軍政府軍務部長孫武過江來迎接。人們盛傳孫武是孫文的弟弟,談判大員們也信以為真。大家都懷著好奇的眼光仔細端詳這位大革命家的兄弟,紛紛向他獻殷勤,套近乎。後來得知孫武就是漢口人,與孫文毫無關係,於是又都很失望。 武昌閱馬廠原諮議局衙門,現在成了湖北軍政府辦公之地,黎元洪在這里為北方談判團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宴席。儘管武昌城許多老百姓已斷糧斷炊,但接風宴席上卻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鄂省的頭面人物,無論是革命軍中的新貴,還是原主君憲的諮議局議員,以及革命起後沒有來得及逃離轉而擁護軍政府的前朝命官,都濟濟一堂。大家不分革命先後,也不分南方北方,頻頻舉杯,互相敬酒,預祝會談成功。彷彿干戈早已化為玉帛,南北已經親善,融為一家子了。

談判的地點選定在上海,且黃興等人已離開武漢,黎元洪又是一個武人,一向不善言談,武昌起義的領導人孫武、張振武、吳兆麟等人在革命黨中原本沒有多高的地位,所以武昌的會見實質上只是應酬而已。吃過飯後隨便聊聊天,閒談閒談,輕輕鬆鬆地將一個下午打發過去了。晚餐又是大魚大肉地嚼了一頓。黎元洪派人四處找戲子來唱堂會。打了一個月的仗,戲園子都關了門,找不到名角,便只得拉了幾個唱楚劇的來應付。這楚劇是江漢一帶的地方戲,如何能跟京師的皮黃相比,談判大員們一個個聽得沒精打采。有年輕的隨員耐不了寂寞,便悄悄地打聽還有沒有正在做生意的妓院。軍政府的接待人員滿臉堆笑地答應:“好說,好說。那種地方人多眼雜,不太方便,武昌城裡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明晚去叫幾個來陪陪各位大人。”

楊度見此情景,忙對唐紹儀說:“少川兄,武漢不要久留了,最好明天就開船。” “這裡是不能久停,明天走吧!”隨從們的表現和已獨立的武漢的面貌都使唐紹儀很失望。 “皙子,這次談判不能指望他們那些人,你我都是項城的老朋友了,即使不為國家,就為酬答項城的知遇之恩,也不能像他們那樣。你與革命黨的領袖們都熟,到上海後,我這個總代表一切都還要仰仗你。” 楊度說:“我會盡力而為的。” 航行順利,兩天三夜後抵達上海碼頭。著一身深色西服的伍廷芳率領一批人早已恭候在黃浦江碼頭上。伍廷芳雖然六十多歲了,卻紅光滿面,精神很好。 上海城的光復似乎來得很容易,只在製造局打了半天的仗,革命軍便控制了上海的局面。除幾個大衙門換了人馬外,其他一切依舊。城市完好無損,市面繁華如昔。老百姓沒有受任何驚駭,一夜之間便從奴僕變為主人了。只不過是光復一個多月了,除開革命軍中的大小頭目們分到了革命成果外,這些主人公們似乎還未得到絲毫實惠。

北方談判團下榻在外灘一家豪華的法國人開的大飯店裡,享受著高規格的接待。在各處觀光了幾天后,南北兩個談判團開始坐下來,在英租界市政廳舉行會談。 楊度不參加正式談判,而是私下頻頻拜訪革命軍中的舊日朋友。有時他也和汪精衛一起去,但通常都是他一人單獨前往。 南北會談並不順利。由伍廷芳牽頭,有汪精衛、王寵惠、鈕永建、胡瑛參加的南方談判團是一個強有力的會談團體。他們個個新學知識豐富,能言善辯。以唐紹儀為首,由楊士琦、章宗祥、傅增湘、張國淦等人組成的北方談判團,不是談判桌上的對手。他們知道袁世凱有獨斷專行的個性,便常常用電報請示遠在北京的總理大臣。這樣一來,既降低了他們自己在談判桌上的信譽,也使得整個談判進行得艱難。

南方談判團提出和談的基礎在於雙方都讚成實行民主立憲制度。唐紹儀說他個人讚同,袁項城也不反對,但國體問題重大,宜召開國民會議決定。南方同意唐的意見。於是唐電請示袁。袁請皇上頒旨召開國民會議,但載洵、毓朗等皇室成員堅決反對。此事便膠住了。 以後,南北雙方還進行過四次會談,涉及到了一些具體問題。例如,談判期間清政府不得提取已借定之洋款,亦不得再藉洋款,以及國民會議代表的組成方式等等。但會談成果不明顯。 與南北會談同時進行的,是革命軍內部權力重新分配的激烈爭鬥。南京光復後,獨立各行省留滬代表召開會議,議決以南京為臨時政府所在地,選舉黃興為臨時政府大元帥,黎元洪為副元帥,並由黃興負責組織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漢口的代表得知後,認為留滬代表無此權利,對選舉結果予以否定。待到在鄂代表與在滬代表同時抵達南京後,又決定將正副元帥顛倒位置,即由黎任大元帥,黃任副元帥,因為黎在武昌,便由黃來代替。又有人公開表示,黃興在武漢戰役中指揮失誤,丟失了漢口,乃敗軍之將,無資格充當中華民國的領袖。黃興十分生氣,宣布無論是大元帥還是副元帥,他一概不就。

這樣,為了一個領袖的問題,竟弄得中華民國幾乎不能誕生。幸而這時孫中山由美國回國。孫是眾望所歸的大革命家,大家公推他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南京的十七省代表,十六票投給了孫中山,只有譚人鳳將代表湖南省的一票投給了他的多年老戰友黃興。同時確定南京為中華民國首都,明年元月一日,在南京舉行臨時大總統就職儀式,向全世界宣布中華民國正式成立。 袁世凱得知這個消息後勃然大怒。他一心一意在等待南北雙方一致推舉他為大總統的喜訊,卻不料讓剛剛回國的孫文搶了去。他先是恨黃興等人玩弄了他,繼則埋怨唐紹儀無能,便來電指責唐越權辦事。唐引咎辭職,袁隨即批准,同時給楊度一個密電,要他務必疏通南北,莫負使命。

楊度接到密電後,既感覺到使命沉重,又不免有幾分得意感。 決定南北會談伊始,他就認為北方談判團的總代表應以自己最為適宜。因為他不僅具備總代表談判的才能,還因為他與革命軍的要員們都有著非比尋常的友誼,而一直為朝廷官員的唐紹儀缺乏這種條件,他不明白袁世凱為何不將這個重任交給他而交給唐紹儀。好了,現在事實證明唐談判失敗了,下一步看我的了! 楊度決心把這件事情辦得相當漂亮,讓南北兩個政府裡的人都知道世上有個傑出的人才。他仔細地分析當前的形勢:在袁世凱方面,只要讓他當大總統,其他條件估計他都會接受。至於革命黨人方面,通過這些日子的多方接觸,楊度隱隱看出內部似乎有兩個派別。一個是以孫中山為首的粵派。這派的主要人物有胡漢民、汪精衛、王寵惠等。另一個是以黃興為首的湘派。這派的骨幹有譚人鳳、宋教仁、劉揆一等。湘派早已明確表態同意袁做大總統,而現在孫被推出來,必定是粵派人在各省代表中活動的結果。要改變這個現實是不可能的了,惟一能做到的,是說服孫公開表示,他做總統只是暫時的,以後一定把這個位置讓給袁。若這樣,袁必定滿意,南北會談也就達到了它的預期效果。離孫中山赴南京就職只有三天了,時間是如此的倉促,該怎樣辦才好呢?楊度想,無論如何得見一見孫先生,見面之前必須做好充分準備,以期一舉成功。

他先找到汪精衛。自從孫中山回國後,汪便做了孫的私人秘書。此時的汪在孫心目中地位甚高,孫每件大事都跟汪商量,由汪草擬的文件,孫也基本上不加修改便簽發。汪本人自是讚同袁做大總統的,在孫未回國之前,他在各省代表中也替袁說了不少好話。楊度對汪說明了自己的想法。 汪精衛說:“孫先生這幾天忙得吃飯睡覺都沒有時間,他能抽得出空嗎?” 楊度說:“這就要請你幫忙了,務必請孫先生在百忙之中抽出點時間出來。另外,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袁項城的知遇之恩,在孫先生面前多多為袁項城美言美言,促成孫先生做出這個決定。” 汪精衛說:“那是自然的。我也認為在目前的形勢下,以袁項城做總統更合適些,孫先生做一個過渡時期的大總統。”

楊度說:“還請精衛兄也給胡漢民、王寵惠兩位先生說說這個意思,讓他們也幫著說幾句話。” 汪精衛說:“我會說的,但他們二位會不會同意,就很難說了。” 出了汪宅後,他又去找劉揆一。對劉揆一說:“霖生,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在時務學堂飲酒時,對著神明起的誓言嗎?” “記得呀!”已過而立之年的劉揆一依然是一副胖墩墩的娃娃臉,給人一種大孩子似的感覺。 “當時我們舉杯說,今後不論是誰,只要他做的事有益於中國,我們大家就都支持他。” “是的。”楊度很欣慰,這位如今亦被視為中華民國開國元勳之一的革命家,沒有一點勝利者的驕矜之氣。 “眼下你們倡導的民主立憲得到大多數人的擁護,我放棄自己多年的君憲主義支持民憲,我應該是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吧!” 劉揆一笑著說:“你這種識時務的態度很可貴。” 楊度說:“現在袁項城也識時務了,轉而支持民主共和,前向你和克強、逐初都認為只要他真心轉變,並推翻朝廷,就擁護他做大總統。我想,你們的這個主張也必定是為了中國的最大利益而生髮的。” “當然是這樣。”劉揆一正色說,“我們與袁項城都無私人關係,何況從私人感情來說,我們都不喜歡他。再說大總統吧,誰不想做?我劉霖生也想,但我自知夠不上。現在革命黨人中,論威望孫中山夠,論功勞黃克強夠,論品德汪精衛夠,論才華宋逐初夠。要論條件,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袁項城都不夠。但從國家利益來考慮,袁又比誰都夠。” 楊度村掌道:“霖生你這番話真是深明大義之言,同時也是懇摯實在之言。我希望你也對各省代表說說。現在孫中山被推舉為臨時大總統,袁項城有懷疑,這對國家不利。” 劉揆一爽快地對楊度說:“行,我要把這個利害關係給大家說清楚。” 第二天下午,汪精衛告訴楊度,孫先生同意今夜在寓所會見他。 寶昌路四○八號原是法國人屠榭的房子,現在是孫中山先生在上海的下榻之處。這是一座綠瓦紅磚西式小洋樓,上下兩層。上層為書房、臥房、辦公室,下層為會客室、餐廳、廚房。洋樓四周種著樹木花草,黑白相間的鵝卵石鋪出一條環樓小路。一道一人多高的圍牆將它與街市隔開。圍牆內一片安寧、幽靜、高雅的氣氛,與不遠處的喧囂、浮躁、庸俗的十里洋場彷彿是兩個世界。自從孫中山五天前住進來後,這里便成了各獨立行省乃至整個中國的靈魂所在。正當革命派內部因為領袖的推舉而陷於僵局的時候,孫中山從國外及時趕回來了。大家慶幸革命航船有了掌舵的人,中華民國有了公認的領袖。歷史在這裡再一次證明,威望素著眾心擁戴的領袖,對一個欲成大事的政黨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在一定的時候,它甚至可以決定這個政黨的聚散成敗。 連日來,無數大事小事都湧進這座樓房,等待它的主人做出決斷。即將上任的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大總統,以超人的智慧和精力有條不紊地處理這一切。過度的勞累使他的面孔更加黑瘦,然而兩隻洞察秋毫的明眸,卻比往日益添炯炯神采。 是的,孫中山的心情確實亢奮異常。從就讀於博雅醫院與朋友私談推翻滿清到考察北方形勢圖謀大舉,從組建興中會到周遊世界各地在華僑中宣傳革命募集款餉,從蒙難倫敦到創辦同盟會,從單一的民族革命發展到三民主義學說,從密謀襲取廣州的失敗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捐軀,二十多年來走過的是一條多麼艱難曲折充滿流血犧牲的道路!不論在多大的困難面前,不論處何等挫敗之下,也不管周圍同志們的急躁氣沮誤會乃至內訌,孫中山始終對革命的勝利滿懷信心,永遠保持高昂的鬥志。他高瞻遠矚,成竹在胸,他豁達大度,不謀私利,長期苦難的革命生涯,為中華民族鍛造了一位真正的領袖和偉人。今天,當他看到為之奮鬥二十多年的民主共和的構想已為大多數的中國人民所接受,當他看到大半行省已脫離了滿清王朝而宣告獨立,當他看到中華民國即將成立,二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就要徹底覆沒的時候,這位偉大的先行者的內心該是多麼的快慰無比! 但是,就在這短短的幾天裡,孫中山睿智的目光已看出了一片勝利中所潛伏的隱患。 革命醞釀運作的時間是那樣的漫長而痛苦,但革命勝利的一天居然來得如此快捷而突然,這是孫中山所沒有預料到的。這固然是好事,但隨之而來的問題則很多。 真正的由革命黨人領導的獨立行省沒有幾個,許多所謂的獨立只是換了一個招牌而已,軍政府的人依然是先前巡撫衙門的原班人馬,或者是只換一兩個首腦,其他人都照舊。孫中山革命的目的不僅僅在於改換一個朝代,而是要建立一個全新的社會秩序。這個全新的社會秩序,能依靠那些全然不懂三民主義,滿腦子封建陳腐,昨日巡撫統制今日都督的人去建立嗎?除開舊官吏外,各省軍政府裡還有不少會黨頭目和投機看風向的士紳,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即使在革命黨人內部,眼前的局部勝利,也使其中不少人頭腦昏昏意氣飄飄。他們認為革命成功了,多年的辛苦應該得到酬勞了,為官位為地盤而爭鬥甚而火併的事不斷發生。還有人高喊革命軍興革命黨消,居然要取消革命黨了!另有不少人在為新生的省軍政府和中央臨時政府的前途擔憂。他們一則畏懼袁世凱的實力,二則對銀錢的匱乏束手無策,許多省的藩庫空空如也,不但軍餉,就連軍政府工作人員的薪水都發不出。有些省的代表之所以投孫中山的票,是因為聽說他挾巨資回國。孫中山苦笑著說:“我身上實一文不名,帶回的只有革命精神。”他們於是很失望。對於革命隊伍中的這種企盼,孫中山也失望。 孫中山一腳踏上黃浦碼頭,就听說黃興和在鄂各省代表有“虛位以待袁世凱”的議決,心裡甚是不快,對身邊的人說:“克強同志怎麼能這樣做!多少烈士生命換來的革命果實,如何能拱手讓給袁世凱?” 這幾天接觸多方人員,與他們傾心交談局勢和前途,才發現多數人都同意黃興等人的觀點。孫中山雖然對這種妥協情緒極不滿意,但知道已無法扭轉。他清醒地認識到革命並未成功,仍需繼續努力。因而,臨時大總統也無須久當。昨天汪精衛告訴他,袁世凱對他即將就任頗為不滿,袁的私人代表楊度想前來拜見。孫中山也想進一步了解袁的態度和北方的實力,何況楊度又是老朋友,儘管他忙得廢寢忘食,但還是決定接見楊度。 傍晚時分,楊度在汪精衛的陪同下來到寶昌路四○八號。剛進大門,孫中山便從房間裡走出來,伸開雙臂迎上前,用洪亮的廣東官話打招呼:“皙子先生,你好哇,我們又見面了!” 楊度快步走上前,抱住孫中山的雙肩,笑著說:“中山先生,我特為前來祝賀你。後天,你就是中華民國的大總統了,你是偉大的中國的華盛頓!” “謝謝你,你過獎了,我哪能與華盛頓相比。”孫中山鬆開雙臂,端詳著楊度說,“五六年沒有見面,你發福了。” 楊度也仔細地把孫中山看了看,說:“你比在東京時瘦了些。” “是嗎?”孫中山哈哈笑道,“做革命家沒有發胖的福分。” 汪精衛說:“我們都進屋吧!” 考究的會客室裡已亮起了柔和明亮的電燈光。三人坐在鬆軟的牛皮沙發上,喝著香甜的美國咖啡,閒聊起來。正要轉入正題時,胡漢民、王寵惠進來了。 胡漢民與楊度是東京法政大學的同學,老熟人了。多年不見,彼此都很高興。王寵惠雖與楊度是第一次見面,但神交已久。那年為粵漢鐵路收回自辦一事,王寵惠作為留美學生的領袖,致信東京留日學生會總幹事長楊度,承認楊度兼作留美學生代表的身份。楊度回信給王寵惠,表示不負大家的期望。因為有這層關係在內,彼此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所以也很親熱。 孫中山笑著對大家說:“都是老友重逢,難得!皙子今夜要多談些北方的事,展堂、亮疇也一起聽聽。” 胡、王說:“正要聽皙子談談北方,這是當前的大事。” 楊度心裡想:粵派的主要人物都到齊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便放下咖啡杯,開始談起正事來:“關於北方對局勢的看法,想必諸位已經從南北會談中了解了一些。” 王寵惠說:“南北談判,精衛兄和我都參加了,只是北方的代表談得併不詳細,總理剛回國,展堂兄前天才從廣州趕到上海,他們都想多了解些北方的內情。皙子先生,你既是清廷的要員,又是我們的朋友,你要多提供些絕密消息喲!” 楊度笑了笑說:“哪有絕密消息可提供,只不過是和老朋友們隨便聊聊罷了。” 胡漢民煙癮很大,因為孫中山不抽煙,前兩天在這個會客室裡不敢抽。正在煙癮發作的時候,他有了一個藉口:“我記得皙子是喜歡抽雪茄的,總理,讓我陪他抽幾支吧!” 孫中山笑著說:“你這個煙鬼,我就知道你熬不過了。好吧,算是招待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批准你陪皙子抽。” 胡漢民忙掏出一盒從日本進口的雪茄來,遞一支給楊度,自己也叼起一支。屋子里頓時冒出一股香噴噴的煙味來。 抽了幾口雪茄後,楊度的精神更足了,他侃侃而談:“對待南方的相繼獨立,北方政界大致有三種態度。一種是主張堅決鎮壓,一定要維繫以大清王室為首腦的君主立憲國體。另一種是游弋觀望,看到底誰的實力強,再決定倒向哪方。還有一種是傾向於民主立憲,但出於各種因素的考慮,目前還不能公開表明態度。” 孫中山插話:“皙子,請你坦率地說,據你所知,北方目前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楊度又抽了一口煙,說:“說句不客氣的話,假若北方真的要跟南方打硬仗,南方不一定打得過。” “何以見得?”胡漢民似乎不大樂意聽到這樣的話。 “我們先來看看軍事上的力量。”楊度將大半截雪茄擱在煙灰缸上,以便騰出右手來打手勢。 “目前北方尚有新軍八鎮八協一標約十三萬人,舊巡防營二十七萬人,新募巡防營七萬人,另有八旗兵二十二萬五千人,綠營兵十三萬五千人,總計八十萬出頭。南方獨立各省的新軍為六鎮十二協三標近九萬人,參戰的會黨和民眾都不能算作正式的作戰力量,他們今日來,明日散,只能助聲勢,不會聽調遣。僅從兵力來說,北方的兵力便是南方的九倍左右,即使把其他參戰人員算在內,也不足北方的一半。” 孫中山默默地聽著。全國各省新軍的分佈他心裡是有數的,楊度的分析大致符合事實。說句實在話,各省獨立的成功,決定的因素是人心所向,並不是戰場較量的結果。倘若在戰場上作一番殊死的搏鬥,大部分的獨立省軍政府未必能維持得下去。當然,最後的勝負還是要取決於人心所向,但那必定是在長期的流血奮鬥千百萬人的犧牲之後的事,國家和人民怎能經受得起那場浩劫! “從裝備上來說,”楊度看到他們都在認真聽他的話,很有興致地說下去,“南方新軍的裝備大多為八八式毛瑟槍和漢陽造,機關槍很少。火砲也都是老式落後的。北方的新軍,尤其是北洋六鎮是袁世凱的嫡系,都是一色的德國八九式步槍,而且配備了相當數量的馬克辛重機槍與麥德森輕機槍。” 楊度對軍隊的裝備掌握得這樣清楚,頗令孫中山吃驚。他一向在革命黨的思想建設、組織建設,對民眾的宣傳鼓動和對今後民主共和國的規劃設計上傾注了大量的精力,至於軍事方面,尤其是指揮戰爭、調配武器彈藥等具體事項上,他考慮得不太多,也不太擅長。軍事上,黃興是革命黨中的第一號大將軍。胡漢民也是文人出身,這一個多月當都督,職務所迫,使他對軍事情況了解得多些。他插話說:“克強對我說,漢口和漢陽的陷落,關鍵的原因是北洋軍擁有機槍和子母彈,而我們沒有。” 王寵惠也說:“各省代表都說,武器是個很大的問題。過去清廷從洋人那裡買來的武器都優先裝備了北洋六鎮,然後再分一點給直隸巡防營及八旗駐防兵。南方各省新軍領的都是從前湘淮軍留下的老舊破槍,漢陽造對他們來說就是新式武器了。” 胡漢民說:“廣東新軍裡的漢陽造步槍,連發兩三百發子彈後槍筒就燒得燙手,要冷一兩個鐘頭才能再用,真的打起硬仗來,漢陽造也不管用。” “這是講軍事方面,至於財政方面,北方也仍舊佔有優勢。”楊度繼續說:“清廷雖說帑藏空虛,但為了保命,還是可以擠出幾千萬兩銀子來的。前兩年連續借了三千一百萬兩外債,緊急時都可以挪用來鼓舞士氣。四國銀行已公開表示,只要清廷今後與他們友善合作,他們願意維持這個政府,馬上提供七百萬兩貸款。再加上關稅鹽稅,清廷短期還可湊出七八千萬兩銀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些毫無政治頭腦只知升官發財的丘八們,會為打贏這場戰爭而拚死上前的。” 楊度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發現革命黨的領袖們個個面容嚴峻,知道他們的內心在緊張地思考。他不願意被他們看作是清廷的說客,於是說:“我說的都是實際情況,並無半點誇大不實之處。我和各位都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深知各位革命的目標是為了國家和人民。我真誠地認為,當前南北議和是為國家和人民的福祉所做的最大好事。” “我們是願意和談的。南北和談談得好好的,為什麼少川先生突然要辭職呢?”孫中山目光銳利地望著楊度問。 談話已進入實質階段了。楊度放下杯子,鄭重地說:“我說穿了吧,唐少川的辭職,其實已意味著南北和談的破裂。南北和談破裂的真正原因在於袁項城知道了中山先生已被推舉為大總統,袁認為革命黨人不相信他。” 孫中山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這個大總統是臨時的,什麼時候都可以不當。我孫某人幾十年奔走革命,從來沒有想到要由自己來做新國家的總統。革命是危險的事,隨時都有可能犧牲,若為一己利益著想,我早就不革命了。” 轉過臉對他的戰友們說:“我們革命黨人都沒有為個人謀利益的想法。比如說精衛同志吧,他去刺殺載灃前,連以身殉國的血書都寫好了。” 汪、胡、王都笑了笑,點了點頭。 楊度說:“革命黨人這種捨身為國的精神,深為國人敬仰,也為我本人所敬仰。但袁項城,尤其是袁項城手下的北洋軍將士們,卻沒有這種寬廣的胸襟。他們放棄了自己奉行多年的忠君思想轉而擁護民憲,若個人無好處,他們會幹嗎?” 王寵惠問:“皙子先生這些年與袁世凱的關係較深。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值不值得相信,我想請你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對我們說實話。” 孫中山也說:“亮疇剛才提出的問題,不只是他個人的疑問,革命黨中有不少人都有這個疑問。袁世凱早些日子還一再公開表示,要留存滿虜小皇帝,要為君憲而效力,為什麼又突然轉而贊成共和呢?” 楊度笑笑說:“要問袁項城是個什麼人,我可以一言以蔽之,乃一識時務之俊傑。從他一貫主張變法維新、訓練新軍、力辦新政可以看出,他思想決不陳腐守舊。這次出山前向清廷提出的六條要求,比如明年即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這兩條,從施政大計來看,均與革命軍的方針無多大區別。第三、第四條,寬容參與此次事變的人,解除黨禁,很明顯地表現出同情革命黨。諸位可以從這裡看出袁項城決不是一個冥頑不化的舊官僚,也決不是個一心要與革命軍為敵的人。” 胡漢民說:“我看袁世凱不會死心塌地為滿虜效力,削職為民的前嫌他哪裡會忘記得了。” 汪精衛說:“要說袁項城識時達變也還說得過去。我出獄之後,他就請我給他上民主立憲的課。我接連給他講了三個晚上,他也聽得進,最後還說:看來行民主憲政也不是壞事。” 胡、汪的插話無疑為楊度提供了論據。他接著說下去:“至於袁項城前些日子還說要行君憲的話,我想諸位應體諒他的處境。他身為朝廷的內閣總理大臣,在公開的場合不說擁護朝廷擁護君憲的話,他的總理大臣能當得成嗎?因為他識時達變,他能看得出民主立憲是為多數人所接受的國體,所以他的內心是讚同這個國體的。這點他跟我說過,也跟精衛說過。” 孫中山問:“雖有削職前嫌,但袁家畢竟三代受滿虜之恩,他自己也是靠滿虜的賞賜才位極人臣,親友故舊全是滿虜的高官大員,要他徹底背叛滿虜,能做得到嗎?” 楊度冷笑了一下,斷然說:“世受國恩、忠於皇上這一類的話,只是曾國藩那樣的人的信條。我今天向孫先生和各位亮個底牌吧,袁項城決不是曾國藩,他也決不想做曾國藩……” “先生,有緊急電報。” 楊度正要說下去。一個身著西服的年輕秘書進來,揚起手中的紙片對孫中山說。 汪精衛起身接過紙片,迅速地瞟了一眼,趕忙遞給孫中山。 “威脅,這是威脅!”孫中山氣憤地將紙片丟到茶几上。 胡漢民從茶几上拿過電報,王寵惠也湊過去,輕輕念道:“據北京消息:馮國璋、段祺瑞等四十八個北洋軍高級將領將聯名通電全國,全力捍衛君憲,誓死抵抗共和。” 楊度心裡暗自得意。他估計此電必是出自袁世凱的授意,這個老練的政治家真有過人的精明和手腕。此時此刻這個電報到達此處,對他的幫助太大了。他做出一副早知內情的神態說:“在漢口前線,馮華甫、段芝泉便對我說過,他們只知有君憲,不知有共和。這些軍人腦子僵化,拿他們真沒辦法。” 汪精衛說:“這些人都是袁項城的袍澤,對袁的影響很大。” 楊度接過汪精衛的話說:“正是這樣。我剛才說袁項城的本意是不想做曾國藩,為清廷效力盡忠。但如果他手下的這些將領堅決不同意共和,慫恿他維護君憲,那也可能將他逼上曾國藩的道路。倘若袁項城做第二個曾國藩,憑藉北方的軍事和經濟的實力,南方能不能取勝還很難說。” “哼!”孫中山突然憤怒地站起來,大聲說,“北洋將領誓死抵抗也好,袁世凱做第二個曾國藩也好,大不了戰爭重新打起來,我孫某人奉陪到底!” 會客室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孫中山從上衣袋裡掏出一塊白絹擦著嘴唇,面孔繃得緊緊的。胡漢民、王寵惠拿眼睛望著,一時都不說話。汪精衛起身,對孫中山說:“總理,莫發怒,坐下吧!” 說著便扶著孫中山坐到沙發上,又端起咖啡杯遞上去。孫中山接過喝了一口,臉色開始緩解下來。 汪精衛輕言細語地說:“正如總理所說的,北洋將領此舉無疑是對我們的恫嚇威脅,不過,若真的戰事重開的話,我們會面臨著武器和經費方面的嚴重困難。這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南方各省的老百姓將要承受戰爭給他們帶來的巨大痛苦。” 楊度立即附和:“還有一點,中國若長期內戰,正好給洋人以可乘之機。洋人若一旦介入戰爭,中國將有可能四分五裂,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看來,即使損失很大,仗也是非重開不可,難道我們還能屈服於馮國璋這批北洋將領的壓力不成?”孫中山餘怒未消,說起話來仍火氣很大。 “北洋將領的情況我知道。”楊度說,“他們最關心的並不是國體政體,而是自己的官位權力。只要有官有權,至於行什麼體制他們並不在乎。多年來北洋軍習慣於聽袁項城的話,所以大家都說北洋軍是只知有袁宮保不知有朝廷。他們所謂的誓死捍衛君憲制,那隻是一個幌子,實際上要捍衛袁項城的地位。我可以擔保,假若臨時政府公開宣布,將大總統一職給袁項城,北洋將領們什麼捍衛君憲反對共和的高調就決不會再唱了。” 汪精衛忙接著說:“皙子這幾句話倒是說到馮段等人的心底里去了。” 經此點破,孫、胡、王也很快明白過來。但袁世凱只是表示他擁護共和,並沒有具體行動,憑他這句空話,就把大總統讓給他,革命軍豈不太軟弱了? 這時年輕秘書又進來了:“先生,張季直先生有要事察報。” “請他進來吧!”孫中山的心情已基本平靜下來,他微微揚了揚手說。 將近花甲的張謇身穿一件金花黑底緞面長袍,拄一根時新的彎頭文明竹杖,邁著方步跨進會客廳。江蘇獨立時,張謇以省諮議局議長的身份首先響應革命。前幾天,他和原江蘇巡撫、現江蘇軍政府都督程德全,革命元老、光復會會長章炳麟一起組建統一黨。張謇集名士、實業家、統一黨黨魁於一身,又年居長輩,孫中山對他非常尊敬。 見他進來,會客廳所有人都站起迎接。孫中山走上前,雙手扶著他,把他送到沙發邊,客氣地問:“直老有何貴幹?” 張謇分開兩腿坐在沙發上,兩手扶著支起在兩腿之間的文明拐杖,儼然一副長者的派頭,也不向四周的年輕人打招呼,只面對著孫中山一個人說話:“前幾天,袁慰庭給我來了一份電報,問我今年夏天對他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直老夏天對他說了什麼話?”孫中山問。 楊度心裡想,是不是袁說的江浙立憲派抬他出山的事?遂傾耳恭聽。 “夏天我進京時,特為在彰德下了車,去洹上村看了看袁慰庭。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面了。他那時革職鄉居,心情有點頹廢。我打他的氣,說大家都希望他早點出山收拾殘局。” 胡漢民笑著說:“直老有遠見,那時就知道他會復出。” “不是在你們這些後生子麵前吹牛皮。”張謇掃了四周一眼說,“我張某人別的能力沒有,要說看人,倒是八九不離十。二十多年前,袁慰庭不過一落拓無賴,吳軍門若不是看在故友的情誼上,根本不會收容他。我觀察一段時期後,發現這小子不是等閒人,便推薦給吳軍門,要吳重用。吳將他帶到朝鮮,這以後才有慰庭的發跡。好了,這些老話不說了。” 張謇端起杯子,看了看,搖搖頭說:“孫先生,你這是什麼洋東西,我喝不慣。” 孫中山忙從他手裡拿過杯子,對著門外說:“阿橋,你去給直老換一杯好龍井茶來。” 張謇雙手在拐杖上下摸了摸,說:“我今天特為來告訴孫先生,我們統一黨上午開了一個會,會上議決要袁慰庭辦一件事。” “什麼事?”眾人異口同聲地問。 “要慰庭勸皇上退位。只要皇上一退位,我們統一黨就舉他做大總統。大家推我擬一個電文。我給慰庭吃一顆定心丸:甲日滿退,乙日推公,東南諸方一切通過。” 大家一齊看著張謇,愣住了。楊度簡直想衝上前去擁抱這位倚老賣老的大名士,正是他這句話,給南北會談由破裂轉向實現預期效果提供了一條好途徑。胡漢民和王寵惠心裡突然對這個老頭子生出反感來。如此大事,居然不先徵求一下已被推舉為臨時大總統的孫先生的意見,就擅作主張,甚至還用什麼“甲”呀“乙”呀“一切通過”呀這類字眼,這不明擺著將統一黨置於同盟會之上,置於中央臨時政府和孫大總統之上嗎?太狂妄不自量了!太討好巴結袁世凱了!兩位年輕的革命家頓時憤慨起來。 孫中山聽了,一股悲涼之感油然而生。這件事充分說明了革命軍中許多人還只知一個民族革命而不知其他,以為只要推翻了滿洲皇帝,中國的一切問題便都解決了。革命意識淺薄得可憐。同時也充分說明革命陣營中原本存在的山頭派性,將會隨著暫時的勝利而愈加明朗對立,即將誕生的中央政府會很難有一個統一的意志,統一的行動。楊度所分析的軍事財政兩方面南北力量懸殊也是實情。一個決定已在孫中山的腦子裡慢慢形成了:讓位給袁世凱,用武昌起義和十四省獨立來換取滿洲皇帝的退位也是一個重大的勝利,真正的民主共和再靠爾後的鬥爭來獲取。 想到這裡,孫中山斷然對張謇說:“我同意統一黨的意見,只要滿虜退位,我就把臨時大總統一職交給袁慰庭。” 又轉過臉對楊度說:“煩你也給袁慰庭拍個電報,一是把我剛才說的話告訴他,二是請他轉告馮段等北洋將領,要以國家和百姓的利益為重。中國的出路只有民主共和,捨此之外別無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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