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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八、江亭再題《百字令》:昨宵一夢兼春遠,夢里江山更好

楊度 唐浩明 10042 2018-03-16
袁世凱削職為民一事很快傳到海外,海外維新黨人莫不歡欣鼓舞,額手稱慶。正在東南亞一帶活動的康有為堅信這是載灃為其兄報仇的結果,並認定載灃果毅有為,一定會繼承其兄戊戌年之事業。流亡異國十多年了,終於盼到了回國做帝師的這一天。他與張之洞過去有兩次交往,便從檀香山給張寄了一信,請張轉交攝政王。張之洞一時看不准時局的發展趨勢,把信鎖進書櫃,既不呈交攝政王,也不給康有為回信。 與此同時,梁啟超也採取了行動。去年,梁啟超接到了楊度為袁世凱澄清戊戌年告密一事的信,他將信將疑。不久,袁世凱在慈禧面前告了政聞社一狀。慈禧憤恨,將政聞社強行解散,對其骨幹嚴予懲處。政聞社是一部分立憲黨人組成的一個以速開國會建立責任內閣為宗旨的團體,後台便是梁啟超。袁世凱此舉使梁啟超甚為惱怒,他也因而徹底不相信楊度信上講的事情。早在戊戌年時,梁便與善耆相交往。這時,他寫了一封長信給善耆,說“元惡已去,人心大快,監國英斷,使人感泣,從此天地昭蘇,國家前途希望似海”。接下來歷數袁世凱甲午、戊戌、庚子等年對國家的禍害,又建議此案不要牽一連多人,同時廣拔賢才,申明政綱,頒發大詔,以示朝廷勵精圖治,與民更始之意。還具體指出,大詔之語須極沉痛,務使足以感人等等。善耆看後頗為感動,將它轉給載灃。載灃不予理睬。

又有人上書,說應當給譚嗣同等六君子平反昭雪,給當年德宗之師翁同龢恢復名譽等等。載灃同意撤銷對翁的處分,開復原官,算是為翁恢復了名譽。但對康、梁、譚嗣同等人則仍維持原議。張之洞悄悄把康有為的那封信燒了。 就在這段時期裡,載灃將軍權掌握在皇族手裡的計劃次第推行。他終於敵不過額娘和六第的強悍,只能得罪福晉,把海軍大臣的美差送給了洵貝勒,並打發他立即去歐洲各國考察海軍,以便讓老六增加點海軍常識。接著又藉三歲小兒之口,任命自己暫時代理大元帥,並先行設置軍諮處,命毓朗、載濤管理。於是全國陸、海軍都掌握在皇家手裡了。載灃自以為軍權鞏固,大清帝國之皇權可以萬世不易了。 為了籠絡國內的立憲黨人,載灃擺出了一副熱衷立憲的架勢。先是仿效立憲國家由國務總理副署負責制,規定諭旨須由軍機大臣署名。接下來,又特發一道諭旨,宣示決心立憲的態度。隨之,各省民意機構——諮議局相繼成立。不久,朝廷資政院也成立。又派溥倫、載澤為纂擬憲法大臣,飭令憲政編查館加快草擬憲法的步子。這期間,載灃又革去奏阻立憲的陝甘總督允升和玩誤憲政籌備的甘肅布政使毛慶蕃。載灃這些舉措的目的無非是藉立憲之名遮蔽天下耳目,從而保住皇族的大權不致外落。不少立憲黨人被他的表面現象所迷惑,以為載灃是個憲政熱心者,便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國內請願活動。

先是江蘇諮議局議長張謇以“外侮益劇,部臣失策,國勢日危,民不聊生,救亡要舉惟在速開國會,組織責任內閣”為由,通電各省諮議局,又派人赴各地遊說,不久,便有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廣東、廣西、山東、河南、直隸、山西、奉天、黑龍江、吉林十六個省的諮議局各派代表三人集於上海,組織了一個“國會請願同志會”,約定直到國會正式成立才解散。代表們從上海北上北京,由直隸諮議局議長孫洪伊領銜,將請願書遞交都察院,請都察院轉呈攝政王。又遍訪王公大臣,請求贊助。載灃拒絕他們的請求。這是請願的第一次。 過了兩個月,各省諮議局的代表又聯合各省政團、商會及海外僑商,組織了一個“國會請願代表團”,推舉孫洪伊等十人為職員,一面留代表駐京辦理請願事務,一面派人到各處演說鼓吹。但是,由都察院代奏的十起請願書,統統遭到載灃的冷酷拒絕。

到了中央資政院成立的時候,請願代表團又向資政院上書,請資政院提議設立內閣,立即召開國會。資政院多數議員的主張與各省諮議局一致,於是議決上請。此時各省督撫或受諮議局的影響,或被似是而非的中央集權制所苦,也盼望中央有一個像樣的責任內閣出現。因此也聯合起來致電軍機處,建議內閣、國會從速同時設立。載灃見各省督撫都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害怕一口拒絕會引起地方上的分裂,於是接受了部分請求,下詔將九年預備期縮短,將在宣統五年召集國會,在國會未開之前,先將官制釐訂,設立內閣。 這樣,請願代表團中一部分人認為朝廷接受了請願,便不再活動了。惟有湖北的湯化龍、湖南的譚延闓、四川的蒲殿俊等幾個議長還守著“速開國會”的宗旨不放,準備第四次請願。

正在此時,東三省又來了許多請願代表。載灃不能再容忍了。他命令民政部和步軍統領衙門將東三省代表遞解回籍。又將活動最厲害的天津籍議員溫世霖發戍新疆,並下令各省督撫彈壓請願代表。這第四次請願胎死腹中。大清國的國會,一直到它的覆滅始終沒有開成。 楊度是堅決地站在國會請願派這一邊的。他與張謇、湯化龍等人頻繁接觸,為他們出謀畫策。為配合國內請願派的活動,他在《順天時報》上發表《佈告憲政公會文》,申言自己力主速開國會,以救危亡的一貫態度。並尖銳指出,外人圖謀瓜分滅亡中國,乃今日中國最為危險之事。同時又強調,只有實行君主立憲制,才是中國救亡圖存的最好出路,而自己“本最初救國之懷,負天下安危之責,不以一時毀譽得失而易往昔之宗旨”。這以後他又上了一道速開國會折,大聲疾呼“非速開國會不足以救國勢之危”。奏摺遞上去後杳無音訊。他憤而交《帝國日報》公之於世,表示對國會請願活動的公開支持。

以載灃為首的朝廷對憲政假熱心真反對的態度,內外國事的日益艱難,使楊度的心情甚為抑鬱,這期間雖有亦竹生女,靜竹癱瘓漸有起色之喜,也沒有給他帶來更多的快樂,而張之洞的病逝和夏壽田遭家禍請假回籍,又給他增加幾重優愁。 剛辦過七十二歲壽筵的張之洞便病入膏肓了。臨終的這天中午,長子仁權慌忙上報朝廷,被國事攪得昏頭昏腦的載灃這時才想起要去看看他。張之洞從武昌調到北京後,一直處在衰病之中,這次病情急劇惡化,其原因正是來自載灃。 半個月前,張之洞扶著病軀親登醇王府,指出載灃執政以來許多不妥之處,其中最大的失策在於專用親貴。兄弟連翩長陸、海軍大權,實為先朝未見,望改弦易轍。載灃不但不聽,反而叫他只宜靜心養病,不要多管國事。張之洞身任疆吏數十年,早已養成了頤指氣使的驕慢氣習,現在做了領班大學士、軍機大臣,一片好心為了國家的安危而不顧自身的安危,這個被他視同孫輩的年輕人,居然可以擺起監國的架子,教訓他?張之洞當面不敢頂撞,回到寓所後搥胸打背高聲叫道:“不意受此等氣,今日始知軍機大臣不可為也!”連叫兩聲後,大口大口的血便不可遏制地吐出來,從此一病不起。中外名醫迭進方藥,均告無效,病勢日漸危險。但他頭腦依舊清醒。見載灃來了,他仍想以儒臣的一片誠意,對這位年輕攝政王作最後一次規勸,使之明瞭亡國危機已迫在眉睫,從而猛然醒悟,振作朝綱。

當載灃來到病榻前時,張之洞勉強睜開眼睛說:“驚動王爺,心實不安。” 載灃說:“老中堂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 張之洞十分吃力地說:“公忠體國,所不能當,廉政無私,不敢不勉。” 誰知這幾句話大大地刺傷了載灃的自尊心。因為張之洞上次力諫他不該讓兩個兄弟做陸、海軍大臣,其理由便是應避徹私之嫌。 載灃很不高興地起身說.:“老中堂,你病得很重,不宜多說話。有什麼話,等病好了再說吧。我很忙,先走了。” 張之洞想得好好的一番正言悅論無法說出來,氣得閉上眼睛不理載灃。 載灃剛走,小皇帝的師傅陳寶深進來探視,問:“監國剛才說了些什麼?” 張之洞輕輕地搖搖頭,嘆道:“他什麼話也沒說,也不讓我講話,大清國的國運已走到盡頭了!”

張之洞將子孫喚到床邊,吩咐仁權執筆,在他早已寫好的“勿負國恩,勿墜家風”的遺訓上再加幾行字:“吾生平學問行十之四五,治術行十之五六,心術則大中至正。” 就在這天夜裡,一代名臣張之洞帶著無窮無盡的遺憾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張之洞死後不久,夏壽田的父親、陝西巡撫夏時,被御史以貪污罪名彈劾革職。夏時六十五歲了,受此打擊,舊病復發,臥倒西安寓所。他怕再也見不到兒子,修書一封到北京。夏壽田得書,立即請假趕赴西安。夏時在兒子的安慰下,加之醫治得當,病漸漸好了。夏時執意要回桂陽老家。夏壽田對老父千里之遙的歸途不放心,便向翰苑請了長假,一路護送回桂陽。 自從夏壽田離京後,楊度覺得京師的生活比往昔孤單多了。他從夏時的回籍想到袁世凱的革職,從袁世凱的革職又想到張之洞的去世,有時很有點時世蒼涼、人生短促之感嘆。

不料正在這個時候夏壽田回到了北京,當他突然出現在槐安胡同時,楊度一家真是驚喜萬分。 夏壽田這次利用回湖南的機會,特地到了湘潭,看望了恩師,也看望了楊度的老母和重子、叔姬等人。又帶來了一大包楊家捎帶的土產。 楊度知道,夏壽田去湘潭,看望恩師自然是一大目的,他的另一個目的是要去看看叔姬。當然,楊度不會去點破這一層,但心裡有點責備夏壽田孟浪了。叔姬和代懿關係冷淡已經幾年了,他這一去,會給叔姬帶來更大的痛苦,冷漠的家庭生活將會因此而更加冷漠。聽著夏壽田笑嘻嘻地談論這次湘潭之行的歡樂,楊度心想:說不定此刻,多情而內向的叔姬正在伏枕哭泣哩! 夏壽田建議,為慶賀他回北京,中秋節那天他做東,兩家結伴游江亭。亦竹一聽忙拍掌附和,楊度和靜竹的腦海裡驀地激蕩起波浪。是的,一晃十二年過去了,江亭真值得舊地重遊!

幾天來,靜竹的雙腿好像頓時好多了。她每天自己支起兩根拐杖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痛得滿身流汗也不休息。靜竹的精神顯得異常的昂奮,她每天堅持走三四個小時,似乎也不太覺勞累。 中秋這天一大早,夏壽田便雇了一輛雙駕馬車來到槐安胡同。夏壽田的夫人陳氏沒有來,說是病了,其實這兩天她又跟如夫人岳霜鬧意見了。見夏壽田寵著岳霜,她心裡嫉妒,不願來。楊度和亦竹攙扶著靜竹上了馬車,接著大家都登車。兩家五個大人,連帶未滿周歲的鶯兒,一共六人,由兩匹鐵灰色蒙古馬拖著,有說有笑地向宣武門外奔去。 江亭一帶仍是十二年前的老樣子。那一片空闊的低窪地依然是蘆葦叢生,野鳧出現,很是荒涼。古老的慈悲庵牆破瓦缺,搖搖欲墜。不時從裡面傳出幾下鐘罄撞擊聲,好像那不是在做佛事,而是在證明這個破敗的古剎中還有僧人住著。圍繞慈悲庵四周,似乎多了幾間茶肆酒館。

今天是中秋節,遊客比往日要多,茶酒店裡生意很好,有幾家還請了藝人說書唱曲。原本到這裡來是圖個清閒的,卻也弄得跟王府井、大柵欄一樣的囂囂鬧鬧。夏壽田見了直搖頭。好容易覓得一家,高高挑起的布簾上寫著“鬧中靜茶室”五個字。夏壽田說:“這個名字取得好。” 茶室不大,佈置得頗為雅緻。門前擺著數十盆菊花,黃黃白白的,正迎著秋風開得旺盛。楊度說:“就這家吧!” 大家進了茶室。店家十分殷勤,忙擦拭桌凳,端來一大壺菊花香茶,又擺開滿桌糕點,正中一盤芝麻月餅。店家特別說明月餅是應節的,奉送不收錢。岳霜稱讚:“你這個老闆會做生意!” 店家兩眼笑得瞇成一根線,說:“太太過獎了,大過節的,老爺太太們光臨我這個小店,真是賞光了。不瞞老爺太太們說,小人也讀過幾句書,在琉璃廠做過多年的書生意。年歲大了,不耐吵鬧愛清靜。我見這江亭是個清靜的地方,八年前在這裡開了一個小茶室,不圖賺錢,只圖個幽靜。不想這茶酒店多了。也不安靜了。看來這天子腳下找不到一塊安靜的地方呀!” 夏壽田見這茶博士很有點個性,心裡喜歡,便問:“老闆高姓?府上哪裡?” 店家忙答:“不敢,小姓司馬,單名一個起。祖上是正定人氏,從老爺爺起進的京師。到今年,咱們司馬家做了八十八年長安客了。” 楊度覺得司馬起說話不俗氣,也頂喜歡的,笑著說:“八十八年,那是道光初年的事了。” “是的,是的。”司馬起哈著腰。 “老爺爺是道光三年進京的。當初單身一人來京師混碗飯吃,到現在,我們司馬家子子孫孫加起來有七十多號人了。自古來都說人丁興旺是好事,咱倒有點蠢想,這人多不是好事。” 亦竹插話:“為何不是好事?” 司馬轉過臉,望著她說:“太太,你們是大富大貴的人,大概不做這般想。我們小戶人家,人一多,糊口就是難事。小的有時常想,老爺爺當年若不進京,就在家裡種地的話,如果家裡有十畝地,老爺爺算是好過了。但是傳到現在,七十多號人,這十畝地如何養活得了?京師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人在討飯吃,那都是家里人多地少的緣故。依小的看,這人多不是好事,反倒是壞事了。” 楊度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 正在這時又進來幾個人,司馬忙說:“小的到那邊招呼去了。小店雖是茶室,其實酒飯都有,需要的話,說聲就行了。” 夏壽田說:“正好,中飯就在你這裡吃。” 待司馬老闆離開後,楊度對夏壽田說:“這個茶博士有幾分頭腦。” 夏壽田說:“是的。天底下其實有很多能人,或是家境不好,或是機遇不順,沉淪下層,埋沒一生,真是可惜。” 楊度說:“正是這話。侯門多紈絝,草莽藏英雄,自古如此。” 岳霜嚐了一塊月餅,連說味道好,又問亦竹:“靜竹呢?” 亦竹向門口望了一眼,說:“剛才她說門口那幾盆菊花開得好看,要去看看。噯,怎麼不見了?” 楊度起身:“不能讓她一個人走遠了,我去找找!” 就在大家跟茶博士聊天的時候,靜竹藉口看菊花,一個人支著兩根拐杖走出了鬧中靜茶室。 她怎麼能關在茶室閒聊,她要好好地看一看江亭!這個略顯冷清的旅遊地,在京師眾多的名跡勝景中,它顯得很平常。它既沒有燕京八大景那樣的山水風情,也沒有萬里長城、雍和宮、西山那樣的地位名望,然而在她——一個苦命的女人的心中,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分量。正是十二年前在這裡,她偶遇了皙子,從此揭開了她生命中嶄新的一頁。儘管她為此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但她終於等來了心上人。作為一個曾經身處火坑的女人,靜竹不但不後悔,她反而萬分慶幸。在她的眼裡,荒涼的窪地是美的,慘冷的慈悲庵是美的,整個蕭瑟秋風中的江亭都是美的。惟一感到一絲遺憾的是,皙子似乎沒有把江亭看得像她這樣重。來到這裡了,不好好單獨陪她舊地重遊一番,反倒和茶館裡老闆聊得那麼起勁。 “靜竹,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 正在遐想時,靜竹聽到楊度在後面叫她。是他一個人來了!看來他沒有忘記。靜竹心裡立時騰起一種極度的幸福感,臉上蕩漾著紅撲撲的光彩,甜甜地笑著說:“皙子,你還記得此地嗎?” “怎麼能不記得!”楊度興奮地指著遠處一間茶樓說,“十二年前,就在那裡,你拿著一把扇子過來,要我把題在江亭壁上的那首《百字令》寫在扇子上。” “皙子,歲月好快啊,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靜竹輕輕地充滿感情地說。楊度聽得出,那後面的幾個字簡直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是的!”楊度點點頭。 “皙子,你扶著我,咱們慢慢溜達溜達,好嗎?”靜竹抬頭望著楊度,眼睛裡射出熱烈的光芒。 “好!”楊度扶起靜竹,兩人慢慢地邊走邊看。 “靜竹,那一年我們好像是五月初在這裡第一次見面的。” “不對,是五月十二日。”靜竹糾正。 “你記得這樣清楚?”楊度頗為吃驚。 “這樣重要的日子,我能不記得嗎?”靜竹笑了一下,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嗔道,“你們男人的心總是粗得很!” “不,日子雖然記得不精確,但那天的情景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是嗎?”靜竹側過臉來望著楊度。 “我考考你,我那天穿的什麼衣服?” “這還用考嗎?”楊度笑道,“到老到死我都記得,你那天穿了一件淺綠色的上衣,深綠色的長裙,連腳上的鞋子也是綠的。這一身打扮一直銘刻在我的記憶裡,以致後來在街上看到亦竹誤認是你,就是因為她也穿了一套綠色的衣裙。” 楊度這樣細緻的描繪,使靜竹很滿意,她又一次甜甜地笑了。 “靜竹,你那天真美,我好像覺得先前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美的女人。”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靜竹感嘆起來,“現在我一點都不美了,還要靠兩根拐杖走路,我是個醜女人了。” “不,不!你依然很美,跟十二年前一樣的美!”楊度趕忙說。 “皙子,你好好地看看我。說句真話,我還美嗎?”靜竹的兩隻長長的鳳眼盯著楊度,目光顯得很灼熱。 明亮的秋陽照在靜竹的臉龐上,烏黑的頭髮,瓜子般的臉形,娟秀的五官,跟十二年前沒有一點差別。但是長期來疾病的折磨,使她的臉上明顯地失去了往昔那迷人的光輝,彷彿當年是一顆掛在樹枝上的嬌嬌嫩嫩的蜜桃,而今卻是一個擺在盤子上的蠟做的壽桃。儘管這樣,在楊度的眼裡,靜竹仍然是很美的,甚至要超過亦竹。 楊度與亦竹結婚三年了,靜竹與他們一起生活也三年了。三年來大家相處得很融洽,楊度對客人介紹,都說靜竹是亦竹的親姐姐。知道這中間原委的僅僅只有夏壽田。夏壽田常來槐安胡同,見靜竹生活得如此安詳自如,也暗自稱奇。楊度每天至少要到靜竹房裡去一次,跟她談談外間的新聞和家裡的瑣事。靜竹總是含著微笑靜靜地聽著,或是和他一起絮談。後來,靜竹可以下得床了,她也常走到書房里和楊度聊聊天。亦竹生了女兒,靜竹視同己出,一天到晚把嬰兒樓在懷裡親個不停。偶爾夜深人靜時,她也會為自己的薄命而悄悄哭泣。但到第二天一早,她的心情又平靜了。她把精力和時間用在讀書、吟詩填詞上。三年來在皙子的指點下,她在這方面進步很快。她知道湘潭有個詩才極高的姐姐,她盼望叔姬早日進京,與她做個互相吟唱的詩友。她覺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不能和皙子同床共枕,做一對恩愛的夫妻,卻可以和他朝夕見面,做親如同胞的兄妹。這也是一種少有的人間幸福。 靜竹這種人生態度,與十二年前他們在潭拓寺觀音菩薩面前定情的誓言完全不一樣。在楊度看來,當年那是一種美好的人生追求,而現在這也是一種美好的人生境界。他深深地感覺到,在這個平平凡凡的女人身上,有著一股美的魅力。 “靜竹,你真的很美,你永遠是我心中的西施、玉環!”楊度輕輕地說著,彷彿自言自語。同時,右手緊緊地將靜竹的左臂夾緊。靜竹感到一股強大的暖流,從身旁這個男子的手臂中流出,再通過自己的手臂流遍了全身。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他們就這樣緊緊地依偎著,都不再說一句話,讓深深的戀情在默默之中交流融會。好久好久,靜竹才溫存地問楊度:“皙子,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 “我想你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靜竹喜悅地說,“我第一個想法是,我的腿要快點好起來,明年這時我們一起去潭拓寺。” “對,潭拓寺,潭拓寺!”楊度激動起來。 “你的腿會很快好的,我們一起去潭拓寺!” “明年去潭拓寺,還是我們兩家一起去。” 楊度和靜竹回頭一望,原來是夏壽田正站在旁邊插了一句話。 “我知道你們倆在此地有許多終生不忘的回憶,我有意帶著岳霜去畫蘆葦、野鴨,又叫亦竹給她幫忙調顏色。”夏壽田指著後邊說,“她們正畫得起勁哩!” 順著夏壽田的手勢,楊度看見岳霜站在一棵小松樹邊,面前支起一塊畫板,正在聚精會神地畫畫,亦竹一隻手抱孩子,另一隻手給她遞彩筆。萬里無雲的碧空下,她們三人正是一幅美妙的圖畫。這幅圖畫是夏壽田的傑作。夏壽田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總是熱心而不露聲色地幫助別人,彷彿別人的樂趣就是他的樂趣似的。難怪叔姬當年會傾心愛上他,而且十多年來癡心不改,癡情不斷。 “他是一個值得女人愛的男人!”楊度在心裡默默地說。 “午貽,謝謝你了!”靜竹滿懷感激地說。 “走吧,咱們進江亭去,看看當年題的那兩首《百字令》還在不在。”夏壽田建議。 “最好,舊地重遊,舊作重見,真是人間一樁樂事。”楊度欣然贊同。 “我幫你們找!”靜竹也很興奮,又說,“看誰的詞還在,誰的彩頭就好。” “那一定是皙子的詞在,我的詞不在了。” “為什麼?”靜竹不解地問。 “皙子這幾年是既得佳人又得高官,當然是彩頭好。我家是倒楣透了,哪有彩頭的。” 楊度安慰:“否極泰來,厄運一過,一切都會好的。” 三個人慢慢地來到江亭。誰知不進還好,一進頓時心情都沉重起來。先是江亭衰朽的建築令他們頹喪,繼而是壁上的那些遊人題辭更令他們抑鬱。那些字句,或詩或詞,或文或句,無不充塞一種傷時感世的氣味。他們慢慢地看,慢慢地尋找。驀地,幾行遒勁的草書吸引了他們:“湖廣熟,天下足。而今是湖南無糧,長沙搶米,饑民如蟻,餓草滿野。載灃小兒,你自問該當何罪?” 發生在今年春天的長沙搶米風潮震撼全國。楊度、夏壽田從家鄉的來信中知之更詳。 湖南因為上年水災歉收,本已糧食奇缺,加之官商囤積居奇,哄抬糧價,更使得街市上不見穀米。長沙城裡一賣水人家因買不到米,全家投水自殺。這個慘案激起全城百姓的公憤,當夜米店被饑民所搶,第二天全城罷市。湖南巡撫下令開槍鎮壓民,當場打死二十餘人。民眾憤極,焚燒了巡撫衙門和大清銀行,搗毀外國領事洋行。外國軍隊配合清軍鎮壓暴動的百姓,死傷數百人,全國輿論嘩然。朝廷被迫罷去巡撫的職務,出示平集,風潮才告平息。 長沙風潮居然在江亭這塊旅遊之地留下如此深的痕跡,而且這樣赤裸裸地向攝政王宣戰的口號赫然書於牆上,竟然無人刷掉。人們對朝廷的不滿到了何等地步! 兩位湖南籍小京官在這幾行狂怒的字跡前佇立良久,心緒愈髮變得沉甸甸的了。 靜竹心裡也不好過,她扯扯楊度的衣袖:“咱們到那邊去找吧!” 三人默默地四處尋找,努力追憶當年題辭的那面牆壁,卻始終見不到一字一句的殘跡。 “沒有彩頭,看來我們都沒有了彩頭!”楊度嘀咕。 “國家都衰亡了,還有什麼彩頭不彩頭的!” 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子朝他們望了一眼,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說完這句話後便走出了亭子。 楊度正想回敬他一句,夏壽田說:“這個人剛才是在看壁上那首詩,我們也過去看看。” 楊度隨著夏壽田走過去。此處原來題著一首七律:
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詩寫得不錯,在江亭壁上數以百計的題詩中可謂上乘。詩中憂國憂民的情緒十分濃烈,看來是一個失意而不失忠誠的文人寫的。眼下又是西風落葉的時候,看著面前頹廢的慈悲庵,陳舊的江亭,四壁上那些令人不忍卒讀的遊人題辭,聯想到處於顛簸危殆之中毫無一絲指望的國家政治,以及多年來負岌東遊求得的學問,殫精竭思設計的立憲宏圖都將一無所展,楊度一時百感交集,心胸鬱悶,方才與靜竹共憶初戀時的美好心態被掃除得無影無踪。 “老爺,題首詩吧!”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站在楊度的面前,帶著乞求的腔調望著他說。 小男孩黑瘦得嚇人,上身披著一個破爛麻袋,下身穿一條破舊單褲,赤著腳,一隻手端著個缺邊瓷碗,碗裡有些墨汁,碗邊上橫著一支粗糙的毛筆,一隻手提著個黑木桶,桶裡裝著石灰水,插一個舊掃把。 京師裡的窮孩子成千上萬,有討飯乞錢的,有拾荒撿破爛的,有幫人做各種小工雜活的,但用這個辦法來賺兩個小錢的苦孩子還從來沒見過,楊度和夏壽田對望了一眼,又心酸又哀痛。 “好吧!” “謝謝,我來刷牆!”小男孩高興極了,忙將掃把沾滿石灰水,要把壁上的這首七律刷掉。 “莫刷這裡。”夏壽田趕緊制止。 “老爺,你要題哪裡?”小男孩停住掃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望著夏壽田。 “刷這裡吧!”夏壽田指了一塊文句庸鄙字跡粗劣的地方說。 “行!”小男孩三下兩下刷出一塊白壁來,又將筆蘸上墨,給楊度遞了過去。 楊度接過筆,凝思著。 靜竹說:“既然過去的《百字令》找不到了,那就再題一首新《百字令》吧!” 楊度沉默地點點頭。一股從居庸關外吹來的北風破窗而入,吹得他脖子後頸冷嗖嗖的。他皺著眉頭,繃緊面孔,久久地佇立不動。突然,手中的墨筆靠近了尚未全乾的灰牆,一行行渾厚遒勁的碑體字出來了: 靜竹輕輕地誦讀了一遍,說:“好是好,但未免太消沉了點。你今年才不過三十五歲,難道西風就把你吹老了?” 楊度苦笑著,不做聲。 夏壽田說:“當年我們是一人一首,今天也不能讓你專美。” 夏壽田從楊度手中取過筆。在楊度題壁的時候,榜眼公已經打好腹稿了,他不假思索,飛快寫了起來: 靜竹也把夏壽田的《百字令》輕輕吟誦了一遍,嘆道:“十二年了,想不到國家不但無一點起色,反而越來越壞,也怪不得你們消沉。” 這時,岳霜跑過來說:“店老闆把飯準備好了,快去吃吧!”說著就來扶靜竹。 靜竹也說:“苦吟了半天,也該去吃飯了!” “走吧!”夏壽田拉起楊度衣袖就走。 “老爺,賞我幾個錢吧!” 侍候筆墨的小男孩站在一旁可憐兮兮地說。 “哎呀,你看我們都忘記了!”楊度一邊掏口袋,一邊對夏壽田等人說,“你們先走。” 楊度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約有三四十文,都送給了那孩子。小傢伙歡天喜地地鞠了一躬走了。 楊度正要轉身,卻忽然看到慈悲庵里走出兩個出家人來:前面是一個年歲較長的和尚,後面跟著一個中年尼姑。二人來到大門外,都停了腳。 和尚雙手合十說:“師妹留步,過兩天我再來。” 中年尼姑久久地望著和尚,好久才說了一句:“師兄好走了。” 楊度被這一僧一尼的情景所吸引,徵怔地望著出神。那和尚轉過臉向江亭這邊望了一眼,又朝著尼姑身邊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楊度看清了這位和尚,原來竟是多年不見的故人! “寄禪法師!”楊度驚喜地喊了一聲。 和尚停步,扭頭一看,也喜道:“原來是皙子!我正要找你,不料你也到江亭來了!” 當楊度和寄禪一起來到慈悲庵大門口時,寄禪向尼姑介紹:“這是我的俗家朋友楊哲子施主。”又指著尼姑說,“這是我的師妹淨無法師。” 楊度向淨無彎了彎腰。他瞥見這個尼姑的臉上略有點不自在。淨無右手摸著胸前的念珠,左手豎起,停了好一會才說:“請楊施主進庵里敘話。” 寄禪忙說:“師妹,我看不必了。”又轉過臉對楊度說,“皙子,我今天有件要緊的事去辦,就不在這裡說話了。我在法源寺裡掛單,明天夜裡我在寺裡等你,我們再好好敘話。你一定要來!” 說完,又望了淨無一眼便走了。淨無也不再和楊度搭腔,趕緊轉回庵里,把大門關了起來。倒是楊度一個人在庵門外默默地站了很久,他看得出寄禪和淨無之間的關係非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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