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驚道:“大法師,你哪裡像個出家人,分明與我輩一個心情嘛!”
法源寺是北京城內年代最老、規模最大的寺院,位於宣武門內法源寺前街。它創建於唐貞觀十九年,當時叫做憫忠寺。後來宋欽宗被金兵從汴梁擄至燕京,就囚禁在這裡。明代改名為崇福寺。清雍正年間改建後更名為法源寺。
寺內共有五進院落。第一進為天王殿,第二進為大雄寶殿,第三進為觀音閣,第四進為毘盧殿,第五進為藏經樓。法源寺最引以自豪的便是這個藏經樓。它藏有唐人和五代人的寫經,以及宋、元、明、清各種刻本,還有用西夏文、回骼文、傣文、藏文、蒙古文書寫的佛經,是我國寺院中藏經最多、版本最珍貴的藏經樓之一。藏經樓一樓左邊有一間收拾得很乾淨的客房,專為接待國內各寺院的高僧,寄禪就是以浙江天童寺住持、著名詩僧的身份住在這裡。楊度進了法源寺,略一打聽,便有一個小沙彌把他帶進這間房子。寄禪早已沏好了名貴的天童茶在等候他了。
自從光緒二十九年楊度第二次東渡日本以來,他們已經整整七年沒有見面了。這期間只有智凡法師在他們中間充當過一次青鳥。這次法源寺重聚,楊度沒有詢問寄禪這幾年來的行踪,卻抓住慈悲庵的那一幕師兄師妹別情來打趣他。
“想不到大法師也有兒女私情。真佛面前不燒假香,你今天當著我這個真正的師弟面前,把那個假冒的師妹的根由說清楚。否則,我就把她公之於十方叢林,讓他們曉得原來得道高僧,竟是個風流情種。”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寄禪趕緊制止:“皙子,這裡是法源寺,不是湘綺樓,怎能這樣放聲大笑,驚動了長老,會把我們趕出去的。”
楊度笑道:“莫拿這個來打岔,快好好交代。做個風流詩僧有什麼不好?曼殊法師就是一個頂頂有名的風流詩僧。在日本時我最喜歡和他交往,倒是那些一本正經只曉得打坐數念珠的和尚,乏味極了。曼殊年少,法師年老,一老一少,相映成趣。哪一天我過得不如意了,也祝發入空門。我們三人,一老一少一中年,鼎足三立,做三個風流詩僧聞名於世。”
楊度越說越得意,寄禪也跟著笑了起來,說:“不瞞你說,我也喜歡曼殊法師,只可惜無緣與他謀面。”
“不要緊,聽梁卓如說他就要回國了,我來介紹你們認識。”
“那好,我多時想結識他了。”寄禪真誠地說,“大家都說我是詩僧,其實,當今真正的詩僧要數他。他的詩有一種佛門韻味,我寫了一輩子的詩,自認不及他。看來這不關乎苦吟,而是關乎慧根。最近我在《南社叢刊》上讀到他的一首詩,真是妙極了。”
“這詩怎麼寫的?”楊度興致勃勃地問。
寄禪拖長聲調背道:“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背完後又情不自禁地讚歎:“齊己、皎然皆不如,堪稱我禪門第一詩人。”
“噢,這首詩我早幾年在日本時就讀過。”楊度說,“你知道,他這首詩是為誰而作的嗎?”
寄禪搖搖頭。
“他是為日本一個名叫百助媚史的藝伎而作的,此人是他眷戀多年的情人。”楊度說到這裡忙剎住。 “我不和你扯遠了,還是好好交代你的慈悲庵的師妹吧!”
“真拿你沒辦法!”寄禪苦笑道,“這事既然讓你撞見了,我也只得跟你說一點了。其實,師兄我一生所缺的正是這'風流'二字。若多一分風流,也就不會苦了淨無了。”
楊度插話:“看來大法師與那位女菩薩真有一段動情的故事了。”
“唉,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寄禪收起笑容說,“光緒十年,我第三次去雪竇寺,謁見悟宇長老。長老那時正在講授,四面八方都有僧尼前來聽講。我也在寺裡住了下來,早晚兩次聽長老的課。有一天,突然有個年紀輕輕的女尼走進我住的禪房,說是聽人講我愛寫詩,要看看我的詩。我那時只有三十多歲,血還很熱,見有人要看我的詩很高興,便把詩稿拿出來給她看,又詳詳細細地把每一首詩講給她聽。這位女尼很愛詩,隔兩天又來看,於是我又講。這樣一來二往就很熟悉了。她的法名叫淨無,是杭州城外覆舟庵的,來此掛單半年了。我問起她出家的緣由。才知她原是旗人,父親是杭州旗營一個小把總。後來父親病故,家裡無錢運柩北歸,便把她嫁給浙江臬司做小老婆。這臬司也是旗人,過門那年,已是七十三歲的老頭子了。兩年後臬司死去,大老婆容不得她,將她趕出家門。她無法生存,無可奈何地進了覆舟庵,削髮做了個尼姑。淨無的身世很苦。我們都是苦出身的,彼此互相憐憫。一個月後,她突然對我說:師兄,我們一起還俗吧!我聽後大吃一驚,說:我已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燒去了兩指,立下了海誓,如何能背叛還俗?淨無再沒說二話,便出門了。第二天上午沒有見她聽講經,到了下午我一打聽,才知道她回杭州去了。兩年後我去杭州,特地到覆舟庵去找她。庵里的女尼告訴我她到京師去了。我想,她原是旗人,一定是還俗回籍了。從此便不再想這件事了。前幾天我來京師,住在這裡,與輪漿大法師談起京師叢林中的僧人。他盛讚慈悲庵的淨無法師禪學精妙。我心裡想,這個淨無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淨無?懷著這個念頭,我那天去了慈悲庵。一見面,果然是淨無!我們驚喜極了。淨無說,二十多年來,她常常記起我。遭到我的拒絕,她心裡很淒苦,便只有一心禮佛,以鑽研佛經來擺脫那層俗念。我聽了心裡直難受。”
楊度插話:“既然你難受她記念,再一起還俗也不遲呀!”
“我都六十歲了,淨無也快五十了,還還什麼俗!”寄禪的眼神黯淡起來,慢慢地說,“若是真有緣的話,來世再圓這個夢吧!”
楊度笑道:“大法師,我現在明白了,你的詩沒有曼殊那股韻味,確如你所說的,關鍵不是慧根不夠,而是情緣不足。倘若你一邊做和尚,一邊又和淨無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話,那樣做出的詩決不會在曼殊之下。詩源乎性靈情感,源頭枯窘了,何來涓涓流泉,浩浩江水!”
寄禪笑著說:“皙子呀,你說這話,當心佛祖報應你。”稍停又點點頭說:“你詩源乎性靈情感也有道理。最近得知日俄協議簽訂、日本吞併韓國等消息,對國事的感憤,激發了我的詩情。我寫了幾首小詩,自認為還不錯,你不想看一看嗎?”
“怎麼不想看?”楊度說,“到法源寺來會你,就是要來看看你這幾年寫的詩。”
寄禪從布包袱裡拿出一本簿子來,上面題著“八指頭陀詩稿之十”的書名。他翻了幾頁,遞給楊度。楊度看那上面寫著“感事截句附題冷香塔并序”。序文為:“余既題冷香塔銘,活埋計就,泥洹何營?一息雖存,萬緣已寂。忽閱邸報,驚悉日俄協約,日韓合併,屬國新亡,強鄰益迫,內優法衰,外傷國弱,人天交應,百感中來。影事前塵,一時頓現,大海愁煮,全身血熾,得七截若干章。師恩未報,象教垂危,髑髏將枯,虛空欲碎。擲筆三歎,涓矣長冥!”
楊度說:“憂時如此,看來大法師情緣並未盡。”
於是輕輕地吟起來:
又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