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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三、徐世昌來到袁府,為把兄弟畫策渡難關

楊度 唐浩明 9168 2018-03-16
第二天早朝時,世續向闔朝文武大臣宣讀召溥儀進宮、授載灃為攝政王的聖旨。一股濃重的陰影罩在大家的心頭:皇上一定是生命垂危了! 清朝從康熙晚年開始傳下一道規矩:不預立太子。當皇帝處於彌留之際,從皇帝身上掏出遺囑,並開啟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的金匱,將金匱所貯藏的繼位人名與遺囑一起對照,無誤後當眾宣布。光緒皇帝無子,現在將溥儀接進宮,又授其父為攝政王,無疑溥儀就是大阿哥,無疑皇上也到了彌留之際。 大家都心頭沉重,有一個人除沉重外,比眾人還多一番恐慌,他就是袁世凱。聽了這兩道聖旨後,他第一個意念就是:怎麼能和大家同一個時刻聽到?事前怎麼能不知一點內情?袁世凱當然知道,自從雍正朝設立軍機處後,軍機處就成了國事的最高決策機構,軍機大臣就是國家的當政者。國家大事,沒有一件不是和軍機大臣商量的。立大阿哥這樣的頭等大事,他,一個軍機大臣,居然事先一無所聞,事後與普通大臣一樣,由宣召而得知,豈非咄咄怪事!眼下朝廷的權力將移交到載灃的手裡,聯繫到社會上廣為流傳的戊戌年告密案,這不明擺著是載灃在有意排斥嗎?老佛爺還沒有死,他們便動手了;老佛爺一旦山陵崩,那刀不就會架到脖子上了嗎?袁世凱想到這裡,不覺周身涼透了。他呆呆地坐在書房裡,望著牆壁上懸掛的那副“清也吾所望,貧者士之常”的聯語出神。這是生父袁保中特為他而書寫的。大富大貴、紅得發紫的袁世凱,此刻似乎從這副聯語中領悟到了平時不曾想到的深遠含義。

“爹。”不知什麼時候,袁克定進來了,對父親說,“梁士詒昨夜告訴我一件事。” “啥事?”袁世凱警覺地問。 “城裡這兩天都在說,爹要擁立振大爺繼位。” “混蛋!”袁世凱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沒有參與立嗣的大事,一定是這個謠傳刺激了老佛爺。他氣得嚷道:“這些爛嘴爛舌的傢伙,非千刀萬剮不可!” “爹,聽說召醇王府的溥儀進宮了,那未來的皇上不就是他嗎?”袁克定悄悄地問。他知道,今早發生的事,與昨夜聽到的流傳,對父親一是多麼不利。他特為來向父親獻一條解救之計。見父親黑著臉不做聲,他小心翼翼地說,“兒子剛剛路過什剎海,見醇王府門前車水馬龍,冠蓋如雲,賀喜的人填滿了王府門前的幾條胡同。兒子想,爹和攝政王同為軍機大臣,是不是也去一趟醇王府呢?”

去醇王府,借道賀為名,與載灃好好地暢談一番,向他解釋清楚,當年置皇上於很不利的政變案,根本不是自己向老佛爺告的密。對他說明白,自從楊翠喜事件發生後,自己對載振的看法大變,載振根本不是做大樑的料子,這兩天京師裡的謠傳純屬無稽之談。說得投機時,再給載灃塞張百萬兩銀票。不要說兒子即將當皇帝,老子就不愁沒銀子了,老佛爺富有四海,但她的開支仍由內務府安排,她也常常愁銀子不夠開銷,指望臣工們給她送禮,何況還沒掌實權的年紀輕輕的醇王爺!對,一貫相信錢能通神而且將此道運用得十分圓熟的袁世凱,決定接受兒子的意見去試一試。 “好,你去準備下,我過會兒就去。” “是。”袁克定見自己的主意被父親採納,心中得意,他轉身出門。

兒子剛出門,袁世凱轉念又想,萬一載灃那小子新惡舊怨交織一起,加之今日的無上權勢,擺起臭款來拒不相見,那豈不太失面子了,不如讓克定先去試探下。他把兒子叫進來吩咐道:“你先去醇王府遞個片子,見到攝政王后當面告訴他我晚上去拜會。” “也好。”袁克定十分機靈,他立時明白了父親的用心。 袁克定帶上一個書僮,興沖沖地趕到醇王府。這裡仍然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比起半個時辰前來似乎還要熱鬧了。袁大公子親自來到王府門前,在門房頭目的手裡塞了一張百兩銀票,請他快點進去通報。 門房頭目見袁大公子出手如此闊綽,早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線,忙給他倒茶遞煙。安排好後,自己親自進府察告。 袁克定蹺起二郎腿坐在門房裡,見那些郎中、員外郎等中級以下的官員們都被拒之門外,尚書、侍郎等高級官員也只是進去之後不過幾分鍾光景便出來了。攔在門外的人面孔沮喪,參謁出來的人則趾高氣揚。袁克定看著這一幅趨炎附勢圖,心裡罵道:“哪一天,我也要叫你們這些奴才們到我袁府門口來表演表演!”

袁克定正在得意時,不料門房臉色尷尬地對他說:“袁大公子,實在對不起得很,王爺他太累了,傳令說免了。” 袁克定沒想到,載灃居然不見他。作為一個普通的農工商右丞,位在侍郎之下郎中之上,處在今天這樣的時候,原在可見可不見之間。但是他,軍機大臣袁世凱的大公子,載灃不見,顯然是拒絕了袁世凱的討好。 “袁大公子,這會子王爺的確忙得不得了,趕明兒個人少一點再來吧。那時王爺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袁大公子您呀!”接了袁克定一百兩銀子,門房頭謙卑地哈著腰,編了幾句話來安慰著。 袁克定只得怏怏起身,回家後向父親說明。醇王府的拒絕,使袁世凱心中更添三分不安。就在他苦無對策的時候,天崩地裂的事情發生了,而且來得異常突然,異常離奇。

第二天傍晚掌燈的時候,從宮內傳出噩耗:在位三十四年、年僅三十八歲的光緒皇帝駕崩瀛台涵元殿。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一律縞素戚容,跪在乾清門外,恭聽慈禧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貳,曾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祧穆宗毅皇帝為嗣。現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貳,不得已以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著入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並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現承時事多艱,嗣皇帝尚在衝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為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案承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侯嗣皇帝年歲漸長,學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 文武大臣們跪在蕭瑟秋風中聆聽聖旨,心中莫不滿腹哀思。都說皇帝至高無上,主宰一切,而這位光緒爺載湉,卻是一個令人憐憫的帝王。

他四歲進宮,便在所謂的親爸爸慈禧太后的嚴厲管束下,在大內后宮那一塊窄狹的天地裡請安、讀書、吃飯、睡覺,既無父母的親情疼愛,又無兄弟姐妹的手足嬉樂,那一種刻板、單調、冷漠、乏趣的環境養成他內向、孤僻、抑鬱、懦弱的性格。長大成人後,又迫於慈禧的淫威,立一個他並不愛的女子為皇后,自己喜愛的妃子卻不能親近,到頭來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慈禧推下井去淹死。親政沒有幾年,又逢戊戌政變。從此便囚禁瀛台,失去自由達十年之久。他自嘆不如漢獻帝。其實這樣的帝王,人生的樂趣,簡直不如一個鄉野的牧童,一個雲遊四方的流浪漢。許多大臣們想到這一點,莫不為他們的大行皇帝流下真情的淚水,憐恤他短暫的悲慘的一生。更有年老的王公們,想起從咸豐十一年來,四十七年裡,親眼看見了三個衝齡登基的天子,兩個無兒無女壽不及中人的大行皇帝,他們從心里哀嘆大清國運的多災多難。然而,他們萬沒料到,還不到一個對時,近半個世紀來一直支撐著朝政、七十四歲高齡的慈禧太后崩於儀鶯殿。

兩天內連喪兩宮,不僅清朝立國二百六十年來絕無僅有,在整個中國封建帝王史上也鮮有先例。一時間紫禁城里白雪鋪地哀樂震天,一切國事幾乎停辦。上自軍機處,下到國子監,京中各衙門的大小官員都投入了空前未有的國喪之中。京師街頭巷尾、酒肆茶樓,各種說法都在私下里流傳。大家都對這件事感到奇怪:年輕的皇上前腳剛走,年邁的太后便後腳跟上,閻王爺怎麼安排得這樣巧?有一種傳得比較廣的說法,說是慈禧病重,袁世凱害怕慈禧死後光緒帝掌權,於己不利,於是向太后進讒言:皇上知太后病重有喜色,並對身邊的太監說出頭之日到了。太后聽到後大怒,說我不能先他而死。二十一日這天,慈禧自知死期已至,命太監給光緒皇帝進毒藥。光緒帝吃了毒藥後立即死去,當天晚上托噩夢向太后索命。慈禧驚嚇,第二天就死了。

這個傳說通過袁克定傳入袁世凱耳中,真令他有口難辯。他十分清楚,這無疑是在他的背上又捅了一刀子,前途對於他來說,真個是險之又險! 內宮裡擺著兩具梓宮。乾清宮裡擺的是光緒帝的,皇極殿裡擺的是慈禧太后的。從二品以上的大員們輪流日夜在兩處守靈。 這些天裡,袁世凱每一見到載灃時便有些害怕。載灃陰沉著臉,兩隻眼睛冷冷的,似乎含著兇惡的殺氣。他知道大禍不遠了。但是他,一個從小便不安本分敢於闖蕩江湖的將門之後,一個青年時代便出生入死立功異域的驍將,一個這些年來訓練北洋六鎮並有意在其間培植親信安插死黨藏有遠圖的梟雄,怎肯束手就戮,眼睜睜地看著死之來臨?他要與監國攝政王做一番較量。 他苦苦地思索著,煩惱、焦躁夾雜著幾分恐懼,使他終日心神不寧,連平日最有興趣的事都廢棄了。這些日子裡,他夜裡獨處臥室,九房妻妾,一個都不召幸。袁世凱的反常,給袁府上下帶來一片驚疑。妻妾兒女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惟有大公子袁克定知道父親的心事有多重。他也在挖空心思想主意,要為老頭子分優解愁。

他背著父親找過民政部侍郎趙秉鈞、學部侍郎嚴修、陸軍部侍郎蔭昌、農工商部侍郎楊士琦及其兄直隸總督楊士驤。這些人都是他父親的心腹,或蒙其拔擢,或受其恩惠,素日里與袁克定的關係也很親密。但這些人既不知溥儀登基、載灃監國的內幕,表面上局面也還穩定,大家除嘆息當此外患內優之際兩宮同崩,少主踐位,今後諸事更加難辦外,也都說不到點子上來。袁家大公子又不好自己把底揭開,只能搓手乾著急。 這天,袁世凱接到東北總督徐世昌從奉天發來的信,說他即日動身回京吊謁梓宮,到時會到府上來,與老友把酒暢談時局。袁世凱看完信後心裡一亮,徐世昌是生死之交,他今天的地位可以說完全是自己送給他的,何不向他兜兜底,聽聽他的口氣。

五天后的一個傍晚,徐世昌出現在袁府大門口。當了一年多總督的徐世昌明顯地發胖了。他本來身材修長,皮膚白哲,現在更顯得氣度雍容,不同凡俗。因為是國喪期間,他身著黑色布袍布履,腦後的長辮子上繫著一根白布條。當門房傳出“徐大人來訪”的話後,袁世凱忙丟下手中的雪茄,快步走出書房,親自來到大門外。 “菊人兄,一年多不見,你越發富態了。”袁世凱十分親熱地拉著徐世昌的手,滿臉都是笑容。 “都說我發胖了,發胖不是好事,還是瘦一點的好。”徐世昌也很高興,詭譎地望了老朋友一眼,輕輕地笑著說,“老弟,聽說你又給我娶了一房弟媳婦,還是個蘇州美人哩!你真艷福不淺呀!” 袁世凱倒是毫不顧忌,爽朗地一笑:“過會兒就叫她來拜見你這個老大哥!” “好哇,我正帶回一張上等貂皮,就送給九弟妹做件坎肩吧!” “哎呀,勞你費心了。”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小客廳。袁克定親自張羅茶水,他恭恭敬敬向徐世昌遞上一杯茶,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談,說了聲“徐老伯請用茶”後便輕輕地退出了。 “克定這孩子很懂事!”望著袁克定的背影,徐世昌感嘆地說。 “哪裡,比起你的那幾位世兄來差遠了。” 袁世凱嘴裡謙虛著,心裡面對這個長子是滿意的。正因為此,他始終保持著對於氏夫人的禮遇。還真是靠了這個結髮妻子,給他生了個在眾多兄弟中很有威望的嫡長子,這是今後維繫這個大家庭的重要因素。 “唉,我那幾個孽子要是趕得上克定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徐世昌從心裡發出嘆息,他的確對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滿意。 “說來說去,我家裡也就一個克定強點,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克文,至今不成器,傷透我的心了。”袁世凱捧起墨玉杯喝了一口,那杯子裡照例泡的是人參湯。 “克文那孩子聰明過人,我看他今後會成為一個大名人的。” “什麼大名人,頂多不過是一個會做幾句歪詩的風流浪子罷了。成天跟女人、戲子們混在一起,有哪點出息!”袁世凱說得嘴順,他根本沒有想到,克文的好女色,完全是老子的一脈相傳。 中年好友相聚,兒子們的讀書成才一類的事,常是他們的重要話題。這兩位國家重臣,遭此大變之際,談起話來仍不能免去這個俗情。 正說得興起,按著父親的吩咐,克定帶著兩個僕人推門進來。一個僕人在茶几上布下兩隻酒杯,兩雙玉筷,一壺伏牛山老窖酒。另一個僕人用漆木盤托著六碗菜,在茶几上一一擺開。 袁世凱拿起筷子指點著說:“菊人兄,知道你要來,早幾天就叫克定通知廚房,特為你準備了幾道下酒小菜。你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好,好。”徐世昌邊說邊端起了酒杯。 “這是炒駝峰。這碗熊掌前天就燉起了,你看爛沒爛。”袁世凱用筷子敲著碗邊說。 “慰庭,你太奢費了,我們老兄弟聚會,你弄這些個名貴菜做什麼?”徐世昌有個貪杯之癮,但多年清貧的緣故,對於下酒菜倒並不講究。這十年來雖漸膺顯貴,飲食習慣卻並無大的改變。他的筷子沒有伸向駝峰熊掌,卻從一個魚碗裡夾了一條魚絲放進口裡,嚼了一下說:“這魚味道好,其實就只這碗魚就足夠了。” 袁世凱笑著問:“你知道這是什麼魚嗎?” 徐世昌盯了一眼答:“像是鯉魚。” “不錯,是鯉魚。你知道這鯉魚出自哪裡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徐世昌放下了筷子。 “這是孟津的黃河鯉。”袁世凱的筷子在火紅的魚鱗上點了點。 “只有孟津的黃河鯉才有這麼紅的鱗片,別處都淡些。” “孟津離北京有二千多里,這魚運來不都壞了嗎,如何保得鮮?”徐世昌驚問。 當年周武王興兵討伐商紂王,在孟津渡黃河時,有一條大鯉魚跳進他的舟中,周武王視之為吉祥之物。李白的詩:“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其典便出於此。於是,孟津一帶的黃河鯉就成了一味美饌。 “我的一個本家在孟津做事,前些日子他來北京,送給我一個木箱子。我問他這是什麼,他笑而不答。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一箱子豬油。我說你送這東西幹什麼,京師又不缺。他說別著急,好傢伙在裡面。他用手往豬油裡掏,居然掏出一條魚來,說我給你帶來五條孟津鯉魚,用這個辦法保鮮。活脫脫的魚往豬油裡一塞,四面封好,不怕六月炎熱,也不怕貯存三個月五個月,什麼時候要吃了,從豬油裡摸出來,除開不會再游水外,其他都與一條活魚沒有區別。” “有這樣好的保鮮法?難怪魚的味道這樣好!”徐世昌又夾了一塊魚,稱讚著。 “不過,我倒並不稀罕。”袁世凱放下筷子,臉色陡地陰沉下來。 “我對本家說,以後不要勞這個神了,我馬上就要回河南老家了,我就在孟津搭一個茅棚子住下,做個黃河釣徒,天天都可以吃到活跳的孟津黃河鯉了。” “慰庭,你這是什麼意思?”徐世昌壓根兒沒有料到袁世凱會說出這種話來,他把筷子往茶几上一放,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在機巧權詐方面萬里挑一的老把弟,大惑不解。 “哎,菊人兄,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難著哩!”袁世凱的背向後一靠,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態。 “為何?”徐世昌的酒興頓時消失。 “皇上和老佛爺一時都去了,醇王監國,過去都說戊戌年的事是我出賣了皇上,這下子醇王要代皇上算那筆老賬。老佛爺不在了,榮中堂也不在了,無人替我做主,我自己的分辯,他能信嗎?” 戊戌年政變那時候,徐世昌正在小站營務處協助袁世凱訓練新軍,譚嗣同找袁以及袁回津後告訴了榮祿這些事,徐世昌都知道。徐與袁抱同樣的看法,即譚此計萬不可採納,維新黨的這個荒唐的計劃也必須告訴榮祿,否則今後乾系太大。至於榮祿當夜進沒有進京,徐並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政變發生了,世人紛紛傳說袁出賣了皇上。徐時常為袁捏著一把汗,怕萬一慈禧先死,皇上再度親政,相信了世間的傳說,那袁就難辦了。想不到天遂人願,皇上倒先一天走,徐這些日子來一直為袁慶幸。 “慰庭,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這次來府上,正要告訴你這一點,,皇上先太后而去,對於你來說正是大好事。你想想,假設皇上還在世,他來追查戊戌年舊事,你怎麼辦?據我所知,醇王多年來不和兄長親而和伯媽親,他不會為難你的。” “菊人,你只知道一面,不知道另一面。我實話對你說吧,這次老佛爺臨崩前商量立嗣大事,我沒有參與。”出於對這位微時把兄的真誠相信,袁世凱亮出了這塊心病。 “有這事?”徐世昌大為驚訝。 袁世凱點點頭。 “這事就奇了。”徐世昌站起來,在客廳裡踱步。作為一個深諳朝政的老官僚,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個軍機大臣沒有參與立嗣大事,至少新皇帝登基後,這把軍機處的金交椅就會轉給別人了,難怪袁世凱作了回籍垂釣的準備。 “商討立嗣一事的有哪幾位大臣?” “除醇王本人外,還有世續、張之洞。”徐世昌有智多星之稱,袁世凱希望這位智多星能在此事上幫他一把。 “慶王也沒參與?”徐世昌問。 “先天去查看太后墓地去了。” “這是有意打發他出京。”徐世昌立刻做出判斷。 “朝中不少人都說慶王和你關係密切,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巧合。” “哪裡是巧合!”袁世凱苦笑道,“我還告訴你一件事吧。就在那幾天裡,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謠言,說我要立載振為帝。這真是無稽之談!我再蠢也不會做這種事呀!” “這兩樁事是聯繫在一起的。”徐世昌重新坐下,嚴肅地望著袁世凱,說,“這樣看來,事情嚴重了,若再有小人挑唆的話,慰庭兄,不是我危言聳聽,那時你就麻煩了。” 袁世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徐世昌說的是大實話,和他自己的估計差不多。 “菊人兄,你能想出個好法子來嗎?” 徐世昌臉色峻厲,他越來越覺得事態嚴重了。他想,在載灃的眼裡,你袁世凱無異於是搶他兒子皇位的敵人,他現在大權在握,能輕饒你嗎? 眼看這位智多星也陷入困境,袁世凱一時失望了。他腦子裡瞬時間閃過一個念頭:一不做,二不休,與其等死,不如殺出一條血路來,李淵、趙匡撤不也是人嗎?先試探一下徐世昌,摸摸他是如何看待的。 “菊人兄,你還記得三十年前,我們兩人在寒舍結拜時對天許下的大願嗎?” “慰庭,年輕時的戲言,你還拿它當真?”徐世昌聽他說出這句話來,心裡急了。對天許願的事,他怎麼會不記得? 那年袁世凱提出要和徐世昌結為兄弟,落魄文人徐世昌滿口答應。袁鄭重其事地擺好案桌,燃起蠟燭線香,和徐跪在案桌前,各自報了生辰八字,望天拜了三拜。拜完後,把兄徐對天發誓:願效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今後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把弟袁接下說:老天爺在上,今後我袁世凱若做了皇帝,一定讓義兄做宰相。徐世昌一聽,嚇了一大跳。 “做皇帝”這樣的話,豈是隨便說的,萬一被人告發了,是殺頭滅族的事!但那時正是徐有求於袁的時候,哪裡敢斥責,又想袁還年輕,只不過說說而已。卻沒料到,三十年後,做了軍機大臣的把弟還記得那檔子事! 徐世昌也不是迂腐的理學信徒。他從滿人皇上那裡所求得的只是個人的榮華富貴,很少想到要為這個皇上去效忠盡節。這些年來,革命黨鬧得洶洶嚷嚷,大清朝氣數將盡的種種跡像都已暴露無遺。憑著他的精明,他也知道改朝換代已為時不遠了。眼前的把弟三十年來的經歷,足以證明有著非同常人的魄力和才具,難保今後新朝代的主子就不是此人。自己若促成這事,宰相的位子也少不了。三十年前的戲言倒真有可能成為現實。不過,眼下尚不是時候。 想到這裡,徐世昌平和地對把弟說:“慰庭,你剛才的話,勾起了我對三十年前那一幕的記憶。三十年來你自強不息,得到今天的地位真不容易,我這個把兄也仰仗你才做到總督,想起來,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們是結義兄弟,我不能不對你說實話,你能聽得進嗎?” 袁世凱屏著氣說:“自家兄弟客套什麼,我正要聽你的心裡話,菜都涼了,我們先喝兩口酒再說吧!” 兩人對酌了一杯酒後,徐世昌放下筷子,正色道:“當年,我聽你對天許下的那個大願,心里以為那隻是一時的戲言。今天你再次提起,我倒是覺得可以認真考慮這件事了。朝廷腐敗,國亂民危,許多人都在做問鼎的夢,難道就不許你袁慰庭也問一問嗎?” 袁世凱兩眼開始放出光芒,聽得入神了。 “不過,老弟,我要給你澆一盆冷水,眼下時機未到,這關鍵的一條,是北洋六鎮的軍權不直接掌握在你我手裡,沒有刀把子,就不能做問鼎的夢。” 這幾句話,說得袁世凱的頭腦清醒過來。是的,北洋六鎮雖是自己所訓練,但現在並不是自己可以調動得了的,這個時候怎能輕舉妄動!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慰庭兄,我對你說句心裡話,載灃不是當國的材料,他身邊也沒有得力的幫手。朝廷的罅漏處處皆是,正應上了'百孔千瘡'這句老話。這些年來之所以沒有散架,全是靠的老佛爺的手腕。現在載灃的本事不及她的百分之一,亂子又添得更多,朝廷大局,他維持不了。依我看,大亂就要到來,你不妨耐心等一下。”徐世昌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心情頗為激動地說,“昔遊坷裡,弟為府主,我為賓朋,今在王城,弟得腰玉,我獲彈冠。三十年來,愚兄承賢弟恩惠之多,江海之水不足以喻之。愚兄報弟之日方長,期弟之心甚大,只是不欲水到而渠不成,蒂落而瓜不熟,以僨大事。一旦時機成熟,出面佐弟以成千秋大業,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皎皎此心,可盟息壤!” 袁世凱一時熱血沸騰起來,緊緊握著徐世昌的手說:“今日聽大哥這番話,真令我感激不已。還是三十年前那句話,弟與兄,富貴與共,生死同歸,有渝此盟,天雷相殛。來,乾一杯!” 兩隻酒杯碰了一下,各自將酒喝完。徐世昌說:“古人云:危邦不入,避地以觀。我看,這是你目前所要選擇的最好辦法。” “你是要我主動奏請開缺回籍?”袁世凱揣摸著徐世昌的意圖。 “正是這樣。”徐世昌點頭。 “暫時離開一下京師也好,只怕是如你所說的,欲求黃河釣徒而不得。”袁世凱憂心仲忡地說。 “我想辦法總是有的。”徐世昌端起空酒杯,沉吟良久,慢慢說,“載灃這人膽子小,做事多顧慮。他若真要拿你開刀的話,會要和有關的人商量的。現能幫你渡過難關的有兩個人。” 徐世昌伸出兩個指頭來。 “快說吧,哪兩個?”袁世凱將身子向前傾去。 徐世昌笑笑說:“古話說得好,同舟共濟。同舟才能共濟,你要把這兩個人拉上與你坐同一條船,一個是張之洞,一個是段祺瑞。” “噢!”袁世凱似有所悟。 “慰庭,我們來好好計議下。” 兩顆大腦袋靠得更緊了。小客廳裡的燈火,一直亮到雞叫三更。 聯繫段祺瑞的事交給了袁克定。 小站練兵時的舊人,與袁世凱的私交都很深,尤其是段祺瑞,更得袁的賞識器重。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十九歲即赴北洋陸軍學校讀書。袁在小站練兵,早期的軍事教官大半來自北洋陸軍學校。段祺瑞被袁看中,徵調小站。段祺瑞與袁世凱一樣,其聰明才智主要體現在辦事能力上,讀書玩筆桿子則不是他的長處。袁世凱採用德國、日本提拔軍官的辦法,升任各級軍官都要考試。他有心提拔段祺瑞當統制,但又怕他考試成績不佳,便在考前偷偷把試題告訴段。考完後段得第一名,順利提拔為統制。段於是非常感激袁,忠心耿耿予以報答。後來袁任直隸總督,建議在朝中設立練兵處,統一領導全國的新軍訓練。朝廷同意,任命奕劻為總辦大臣,袁為會辦大臣,鐵良為襄辦大臣。奕劻自然是掛名的,練兵處的實權操在袁的手裡。袁任命清一色的小站舊人為練兵處各級頭目,段祺瑞為軍令司正使,地位最為重要。憑著過人的機巧權變,段慢慢在北洋新軍中隱然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在北洋將領中頗有威望。武夫們的思想一般比較簡單,講義氣,重實惠。袁克定找到段祺瑞,請他出面與北洋眾鎮的高級將領們打個招呼,協助袁宮保渡過難關,日後一定有福同享,然後塞了一大把銀票,共一百五十萬兩,要他分送給兄弟們買碗酒喝。段祺瑞二話沒說,拍拍胸膛,爽快地接受了。袁克定高高興興地回家復命。 負責說動張之洞的徐世昌卻很為難。張之洞身為大學士軍機大臣,位極人臣,官位不足以動他;他早年充任清流派領袖,一生以清廉自居不貪錢財,金錢不足以移他;他年過古稀,體氣衰弱,女色不足以誘他;他天資卓異,宦歷豐富,詭計不足以騙他。要遊說這樣的人,真正是難上加難呀!徐世昌苦苦地盤算著,簡直找不到下手之處。 就在這個時候,醇王府裡的鬧劇傳了出來,為徐世昌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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