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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四、醇王府裡,母子夫妻兄弟為爭權奪利吵得不可開交

楊度 唐浩明 9239 2018-03-16
載灃與光緒皇帝雖為親兄弟,卻不是一母所出。光緒帝生母葉赫那拉氏為慈禧之妹,當年由咸豐帝做媒,嫁給老醇王奕譞為正福晉。那拉氏生育三個兒子,長子、三子早夭,光緒帝為其次子。後來奕譞又納劉佳氏為側福晉。劉佳氏生有四子:載洸、載灃、載洵、載濤。載洸在光緒十年間死去,所以醇親王的爵位後來便由載灃襲封。載洵出繼為瑞郡王奕誌為嗣子,後封貝勒。載濤出繼為鍾郡王奕詒為嗣,後亦封貝勒。老醇王奕譞是個沒有多少才學識見的人,京城裡流傳這樣一樁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年載灃患病,奕譞召吳興名醫凌初平進府醫治。凌在王府住了半個月,直到載灃病癒才出府。凌每天見奕譞在府內,除吃喝玩樂外無所事事。時常見到一個年老的太監跑到他的面前說:“王爺,你應小解了。”奕譞點頭。老太監提一個馬桶過來,奕譞於是解小便。過會兒,老太監又說:“王爺,你應大解了。”奕譞又聽話解大便。天天如此,令凌初平捧腹不止。這個名醫根本沒有想到,充當御前大臣的堂堂醇王爺,在王府裡竟如三歲小兒一般地聽人安排解大小便。

奕譞從小生長於深宮之中,養育於婦人之手,性格極為懦弱。當年慈禧立他的兒子載湉為帝的時候,他竟然痛哭得昏厥過去。兒子做皇帝,本是天大的好事,奕譞為何這等悲痛呢?原來,懦弱的老醇王深知慈禧性情涼薄寡恩,一怕兒子受她的嚴酷管束,二怕慈禧今後把自己看作爭權的對手。兒子進宮的第二天,他就上了一道可憐巴巴的折子,請求開缺一切職務,只留一個世襲罔替的親王虛爵。 奕譞這個懦弱的禀賦不幸恰恰傳給了他的兩個擔負大清國重任的兒子——光緒帝和監國攝政王。光緒帝窩窩囊囊地做了三十四年皇帝,終於到黃泉之下會見老子去了,留下一個窩窩囊囊的攝政王,國家還沒來得及監理,王府後院卻先鬧得不可開交起來。 載灃的生母劉佳氏性格與丈夫相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正福晉在世的時候,兩個女人爭風吃醋,常常鬥氣。那拉氏有姐姐的威勢,劉佳氏鬥不過她,氣只得往肚子裡樞。後來那拉氏死了,劉佳氏便統治醇王府。到了丈夫去世後,她在王府裡的地位便真的至高無上了。現在,她的親孫子做了皇帝,親兒子做了攝政王,她也想過一過老佛爺的癮。

載洵、載濤兩個貝勒沒有任何才能,卻又偏偏票承著母親的性格,權力慾望重得很。好了,現在侄兒做了一國之主,哥哥做了監國,兄弟倆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國家已是他們的了,紫禁城不過一個像徵,真正的朝廷已轉移到醇王府。 劉佳氏、載洵、載濤母子三人結成了聯盟。 若僅僅只這個聯盟,載灃的處境還單純些,不料醇王府裡還有另外二個強者。此人便是他的福晉、榮祿之女瓜爾佳氏。 瓜爾佳氏酷肖其父,向來有男子漢之風,現在身為皇帝之母了,她何嘗不想也做一番慈禧的事業。看著丈夫素日那副膽小謹慎的模樣,她恨不得衝出王府,自己頂著丈夫上朝議事,下馬斷政,只可惜上天沒給她一個男兒身。她決心把娘家的兄弟侄兒們弄出來,結成一個實力雄厚的後黨。

這樣,小小的醇王府裡就形成了載灃、載洵和載濤、瓜爾佳氏三派勢力。載灃既畏福晉的雌威,又懼以母親為後台的兩個弟弟,執政還沒有幾天,日子便不好過了。 這天上午,載灃剛下朝回府,外褂還沒脫下,一個丫環過來親道:“太福晉請王爺過去,有要事商量。” “什麼事,這麼緊緊忙忙的,也不讓人有個喘氣的空兒。”瓜爾佳氏見太福晉的邀請中沒有她,心裡不高興,嘴裡嘟嘟嚷噴的。 “我這就去。”載灃把脫下的帽子重新戴好,整整衣服就要出房門。 “慢點。”瓜爾佳氏朝里面喊,“冰兒,把王爺的銀耳羹端來!” “來了。” 隨著一聲答應,從裡房走出一個如花似玉般的丫環,裊裊婷婷的,手裡捧著一個小小的荷葉邊婆金銅碗,碗裡斜擱著一把銀匙。這丫環小名冰兒,是瓜爾佳氏的隨嫁侍女。

冰兒是個漢家姑娘,今年十八歲。在載灃的眼裡,冰兒不僅臉蛋長得比瓜爾佳氏漂亮,尤其是她身上那種溫婉寧馨的氣息更令這位年輕王爺著迷。這一點,不但瓜爾佳氏缺乏,包括他的母親劉佳氏在內的大多數滿洲女人都缺乏。特別是這一老一小的兩位福晉發起怒來時,更令載灃又俱又厭。此時將冰兒與她們對比一下,簡直更有仙魔之分了。 載灃多時想把冰兒收進房,但懾於河東獅吼的威風,一直不敢明說。前些日子他有意當著瓜爾佳氏的面摸了冰兒一下,立即遭到了瓜爾佳氏的白眼。瓜爾佳氏對丈夫的居心一清二楚,丈夫要納妾,她雖嫉恨,但也無法制止,與其在外面討個女人進來,還不如把娘家陪嫁丫環給他,能更加籠住他的心。瓜爾佳氏不是不願意讓出冰兒,她是有意暫不鬆手,吊吊丈夫的胃口,逼他出高價來換取。前天,她的哥哥長麟捎信來,要她跟妹夫說說,將海軍大臣一職送給他。瓜爾佳氏想想拿冰兒換來一個海軍大臣,這個買賣做得。

這會子,眼見身著孝服的丈夫對冰兒望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瓜爾佳氏又忌又喜。她從冰兒手裡拿過銀耳羹,似笑非笑地說:“王爺,這是冰兒專給你熬的,你不吃了它再去嗎?” “好,好,我吃了再去。”載灃接過小碗,坐下來。湯正熱著,他邊吹邊吃。 “王爺,太福晉催你快去!”先前傳令的丫環又來了。 “是不是火燒眉毛了?”瓜爾佳氏瞪了那丫環一眼。 “王爺上了半天的朝,連碗羹都不讓他喝完?” 那丫環嚇得不敢回話,慌忙走了。 載灃匆匆喝完,忙出門,穿過庭院中的魚池假山,來到西邊母親住的上房。剛一進門,便見載洵、載濤與劉佳氏正聊得興起。載灃向母親請了安,又說:“六弟七弟,你們甚時過來的?” 載濤笑著說:“怎麼,被內當家的纏得脫不得身?”

載灃笑笑,沒有做聲,挨著母親身邊坐下。劉佳氏朝著門外喊:“給王爺上茶。” 丫環端上茶來。載灃問:“不知額娘有何吩咐?” “外面怎樣了,給太后的封號定了嗎?”劉佳氏問兒子。一個丫環過來,在她的背後輕輕地捶著。 “大學士們商議了兩天,擬了幾個封號,兒子認為'隆裕'二字較好,額娘看呢?”載灃答。 “就按你定的,叫隆裕太后吧!”劉佳氏識不了幾個字,封號字面上的含義她不去講究,只要叫起來順口就行了。 “這些日子辦事,她沒有刁難你吧!” “還好,都商量著辦哩!”載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都是那個老太婆多事,生怕她死後娘家人沒權,臨走了還要扔下一句攝政王與太后共同禀政的渾話!”載洵氣呼呼地說。

“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今後麻煩事兒總有的是!”載濤接話。 “今兒個叫你來,是想我們娘兒四個商議一下,有件大事得馬上辦。”劉佳氏轉過臉對載濤說,“老七,這事是你提的,就由你說吧!” “四哥,是這樣的。”七貝勒載濤生得身材高大,濃眉長眼,神態之間隱約保存著祖先的剽悍之氣。 “你現在身為皇上的本生父,不叫你太上皇,你也是太上皇了。皇上小,一切事都要你拿主意,不必事事都去與太后商議,她一個婦道人家有幾多見識。未必姑媽掌了我們愛新覺羅氏大權四十多年,她這個侄女又要來學樣不成!” “七弟,你說的就是這檔子事?”載灃望著不大馴服的小弟弟,不知怎的,心裡總有幾分怕。 “不是,他有大事要跟四哥說哩!”載洵插話。

“老六,你還是讓老七自個兒說吧!”劉佳氏邊說邊指指大腿。那丫環蹲下來,半握著兩個拳頭,在老太太的大腿上輕輕地捶打。 “昨天,毓朗、鐵良到我府裡,我們談了一個下午。他們說現在老太婆已死了,四哥當國了,大家要協助他,把咱們大清江山弄得中興起來才是。” 毓朗也是個貝勒,他除了聲色犬馬之外,也好讀點書,過問點朝政,號稱宗室中的翹楚。鐵良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位居陸軍部尚書,一向被公認為滿人中的後起之秀。 聽了這句話,載灃頗為感動地說:“難得他們二位有這個心。怎麼個中興法,你們有什麼好主意嗎?” “這正是我要跟四哥說的。”載濤挺起腰桿,侃侃而談,“咱們祖先從關外進關內,從李自成手里奪下這片江山,靠的什麼?靠的是咱們八旗子弟的鐵騎刀槍。這二百多年來鞏固這片江山,靠的是什麼?也是靠的我們八旗子弟的鐵騎刀槍。聖祖爺當年在木蘭狩獵時諄諄告誡:騎射為我滿洲傳家之寶,子孫後世不可丟棄。從嘉慶爺那代起,我八旗子弟開始沾染漢人柔靡之氣,慢慢丟棄了騎射這個傳家之寶。後來白蓮教作亂,不得不依靠漢人的綠營。再後長毛造反,連綠營都不行了,只得依靠曾國藩的湘軍。小時候聽老王爺說,幸而曾國藩老實,多少人勸他造反,他都不動心,他若動了心,說不定這江山就是他的了。”

這句話,載灃也親耳聽父親說過兩次,今天由比他小四五歲的弟弟口裡說出,他覺得味道有點兒不大對勁。 “鐵良說,曾國藩雖沒造反,但他卻開了一個很壞的頭,湘軍淮軍成了漢人的私家武裝。而現在又有一個人步曾、李的後塵,卻比曾、李還要做得過分。毓朗乾脆點明了這個人。” 載洵接過話頭:“我知道,他們說的是袁世凱的北洋軍。” 載灃默默點頭,開始明白過來,他的六弟七弟今天就是衝著袁世凱而來的。慈禧的臨終遺囑他死死地記住了,但袁世凱身為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要殺他,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能服得了滿朝文武嗎?載灃為此躊躇不決。再說,現在百日國喪期未滿,無論如何不能做這種事。再急,也要讓皇帝登基、百日喪除之後。不過,鐵良等人的支持也是很重要的。

他問七弟:“陸軍部這一年多來,把北洋六鎮管住了嗎?” 載濤答:“哪裡管得住!除第一鎮本是咱們京師八旗子弟外,其他五鎮,名義上屬陸軍部管,其實骨子裡還是聽袁大頭的。” 載洵說:“各鎮想換換協統、標統,都差不多換不下去,他們都抱成一團兒。鐵良說,前些年流行的那句北洋軍只知有袁宮保,不知有大清朝的話,看來不假。” 載灃聽了這話,心裡沉重起來。如果真這樣的話,殺了袁世凱,不會激起北洋軍兵變嗎? 載濤說:“四哥,你不是說過德國親王的十六字真訣是強幹弱枝之本嗎?從前礙著那個老太婆的疑心不好實行,現在不正好辦了嗎?” 載灃點頭表示同意。那是七年前《辛丑條約》簽訂之後,中國方面除了在北京城為斃命於義和團事件中的德國公使克林德建紀念碑外,另遣專使前往德國謝罪。這個專使便是醇王載灃。載灃到德國後,目睹德國皇室的權勢強大,十分羨慕。他向德國親王威廉·亨利請教。威廉告訴他:欲強皇室,須掌兵權;欲強國事,須修武備。載灃將這十六字奉為金科玉律,回國後屢次向他的兄弟們提起。載灃不敢明奏,他怕慈禧懷疑他想奪取軍權。 “七弟,你是說要建立一支咱們自己的軍隊。”載灃目光灼熱地望著母弟,心裡想:到底是親兄弟,心總是向著自家人的。 “北洋新軍當然不能解散,但不能倚為心腹,我們要在一鎮之外再建立一支皇家御林軍。”載濤顯然是早已成竹在胸了,他條理清楚地說,“這支御林軍全由我們純血統的八旗子弟充任,初步計劃招一萬人。它有兩個責任,一為禁衛京師,二為各省新軍培養中級以上將領。我們將在一萬人中培養兩千名軍官,全國二十鎮新軍,每鎮分一百人,管帶以上的軍官全由御林軍中派出的人充當。這樣,全國二十鎮新軍就全部掌握在我們的手裡了。四哥,你看呢?” 二十歲的濤貝勒神氣活現地看著他的哥哥,彷彿這個宏偉的計劃頃刻之間便可實行似的。毫無一點實際經驗的攝政王也被七弟的這個計劃說得興奮起來,連連稱讚:“好,好得很!” 劉佳氏忙笑著說:“老七,你真出息了,比起老爺子當年來強多了。”又轉臉對載灃說,“我看你兄弟的主意很好,就叫他做御林軍總管大臣吧!皇家的軍隊,還只有自己的親兄弟掌管才放得心哩。” 載灃對母親這個口諭沒置可否。一來他覺得七弟從沒捱過軍事的邊,年紀又這樣輕,既無才幹,又無經驗,一萬御林軍,能統率得了嗎?二來這樣大的事,得開親貴大臣、六部九卿會議商討才行,退一步說,也得跟隆裕商量商量呀。 看到哥哥在沉默,載濤大不耐煩了,冷下臉來問:“額娘的話,你到底說行呢還是不行?” 對於這個被母親嬌寵慣了的老么的脾氣,載灃是知道的。他賠著笑臉說:“七弟,你對軍事一向接觸不多,一下子當統領,吃得消嗎?” 對於哥哥的小看,載濤很氣憤,大聲說:“四哥,這點你放心,我可以叫鐵良和毓朗幫我維持一段時間,我到德國留半年洋,回來就行了。” 說著站起身來,拍打著胸膛:“咱們努爾哈赤的後代,天生的將材。四哥,我向你保證,不出三年,咱們的御林軍要強過袁世凱北洋軍十倍!” 劉佳氏忙趁熱打鐵:“老七,行,像個天潢貴冑的樣子有你的這支軍隊在,你侄兒的位子就是鐵打的了,你哥也省了好多心。” 這分明是再次催載灃認可。他心裡琢磨著:皇家是要掌握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帶領這支軍隊的人也只能是自己的兄弟,何況這個建議又是載濤自己提出來的,這個總管不給他又給誰呢?論能力的確是不夠,先讓鐵良、毓朗幫他一把,讓他歷練歷練也說得過去。再說,若是不答應的話,額娘的面子上也過不去。但是,總得要跟隆裕太后打個招呼吧! “七弟,這事我還得和隆裕太后商議一下。” “她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載濤火了起來。 “咱們愛新覺羅氏的家不能再讓外姓人來當了!” 劉佳氏一向對光緒皇后冷淡,現在她更反感隆裕來干涉她的兒子們的好事,便也附和說:“老四呀,你要拿出男子漢的派頭出來。現在才開始,你就這樣軟軟沓沓的,事事都要和她商量,日後她就不會把你放在眼裡,那咱們大清朝就得又供養一位老佛爺。看你二哥生前那副窩囊勁,我就作嘔。你們父子若像他那樣,聽憑一個女人安排,我不如乾脆死去,眼不見為淨。” 劉佳氏這番話給載灃很大的刺激,他想了想也是,便說:“好吧,御林軍的統領大臣就由你來做,叫鐵良、毓朗做你的助手吧!” 劉佳氏笑道:“這才是我生的兒子!” 載洵坐在一旁一直沒有做聲,眼看著老七搶走了一項好差事,心里火辣辣的。趁著他們討價還價的當兒,他把朝廷各部的肥瘠掂了掂,他要擇肥而噬。 這是個典型的公子哥兒,從小在保姆丫環叢中眾星拱月般地捧大,縱逸放肆,一無所長,卻又自以為是天之驕子,無所不能。他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去大沽口巡視北洋水師,那些西洋進口的兵艦威武雄壯,開動起來,在大海上奔走如飛。不要說艦上的管帶了,就是一名普通的水手都神氣得不得了。假若做一名指揮全國所有兵一艦的大臣,那可真了不得。既有兵權,又比那些土里土氣的刀槍棍棒要時髦百倍。好,就把這個差使要過來。想到這裡,他很興奮。 待到濤貝勒的交易剛剛做好,洵貝勒開口了:“四哥,組建御林軍是樁很好的事,任命老七做統領更是重要。不過,還有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四哥你太忙了,眼下還沒有想到。” “六弟,我的確是忙,許多事都顧不上,正要你們來提醒我。”載灃望著老六,不知這位胞弟肚子裡藏著什麼花招。 “四哥,咱們親兄弟,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像母親一樣長得矮矮小小的,毫無一點軍人氣質的洵貝勒說,“甲午年,北洋水師之所以全軍覆沒,關鍵的原因是朝廷沒有一個專管水師的部,把這樣一支重要的軍隊交給一個總督去辦,太輕率了。我們大清國海岸線幾千里長,過去吃虧就吃在沒有一支強大的海軍,洋人欺侮我們,主要在海面上。四哥,現在你來當國了,咱們再不能受洋人的欺侮,咱們要建一支強大的海軍。” 載洵說得慷慨激昂起來,儼然是一位熱情的愛國者。載灃頻頻點頭:“六弟說得對,大清朝不能沒有一支強大的海軍。” 載洵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的目的:“要建海軍,先要籌備海軍部。四哥,你把這事交給我吧!” 載灃還沒開口,劉佳氏又開腔了:“老四,你看你多福氣,剛做監國,兩個兄弟就自願來做你的左右手,老七管陸軍,老六管海軍,一對金剛忠心耿耿地護衛你們父子呀!” 載灃心裡明白,老六是想抓海軍的權。設海軍部不錯,別人也提過,他自己也想過,但海軍大臣讓老六來做太不合適了。除開小時候跟父親去過一次大沽,這十多年來,他連海水都沒沾過,更不要說駕駛戰艦指揮海戰了。讓老六做海軍大臣,豈不會讓朝中文武笑掉牙!但自己只有兩個親兄弟,要想把兵權掌握在皇家手中,又只得依賴他了。再說,老七撈了個御林軍統領,如果不讓他做海軍大臣,他如何肯依?老額娘的態度也很明確,陸、海兩支軍隊,一個兒子抓一支。作為監國來說,兵權要抓在皇家;作為兄長來說,兩個弟弟,不能厚此薄彼。載洵再不合適,也別無選擇了。 “好吧,海軍部就由老六來籌建吧,再給你配個助手薩鎮冰,他是英國皇家海軍學校畢業的,海上的一切都懂。” “老六老七,你們還不快站起來,謝過你四哥!”劉佳氏笑著對兩個兒子說。她的意思很明白:道過謝了,這事也就算是敲定了,哪怕就是王公親貴、六部大臣,甚或是隆裕太后不同意,你老四也要認這筆賬! 當兩個貝勒起身道謝時,載灃慌忙說:“自家兄弟,不要言謝,祖宗傳下來的江山,日後還要靠二位兄弟來護衛哩!” 軍權到了手,劉佳氏和她的六兒七兒的目的也達到了,母子兄弟閒扯了一番家常後,載灃向母親告辭回到東府。 去西府這麼久,瓜爾佳氏早等得不耐煩了,不待丈夫跨進門便間道:“什麼事留了這長時間,該不是你那老額娘又為你尋了一房姨太太吧!” 載灃笑著說:“你說到哪裡去了,要說姨太太,這會子也不行呀!” “什麼這會子不行?”瓜爾佳氏冷笑道,“你們這些男人,盡是些偽君子,表面上道貌岸然,心底里想的盡是那檔子事。我說王爺呀,你如今是攝政王了,要更加威風點,真的看中了哪個娘們,我做主替你娶進來,只是暫不請客不擺酒罷了,誰知道你討了小!” 載灃知道瓜爾佳氏有所指,臉上尷尷尬尬的,嘴上仍硬著:“莫瞎扯了,國喪期間說什麼納妾討小,讓下人聽了多不好!” 瓜爾佳氏換上笑臉,一邊幫丈夫脫外褂,一邊問:“剛才說著玩兒的,老六老七都來了,你們娘兒四人到底說的什麼機密大事?” 無論國家大事還是日常瑣事,載灃向來不敢瞞著這位厲害的福晉,於是把建御林軍、海軍部的事說了說。 瓜爾佳氏一聽傻了眼,哥哥正瞅著籌建海軍部弄個海軍大臣噹噹,誰料小叔子搶了先。她急著問:“這麼說,老六想當海軍大臣了?” 載灃點點頭。 “你就答應了?”瓜爾佳氏更急了。 載灃點過頭後問:“怎麼啦?” “大哥今上午來了,建海軍部的事,他想了很長時間了。這倒好,讓小六子搶去了!”瓜爾佳氏氣得臉紅紅的。 “長麟來了,你為什麼不早說?” “哪有時間說呀,你不一進門就被他們叫去了嗎?”瓜爾佳氏又急又委屈。 載灃為難了。無論才具還是資歷,長麟都要遠勝載洵。長麟今年四十五歲,在北洋水師里當過管帶、翼長,又在英國留過學,他倒真是一個合適的海軍大臣,況且海軍掌握在皇帝娘舅的手裡也一樣的放心。但話已說出口,怎麼收得回呢? “老六怎麼做得了海軍大臣,他怕連只木船都管不了!”瓜爾佳氏走到丈夫身邊,扶著他的肩膀,聲音變得比往常大為輕柔了,“王爺,你再去跟老六說一下,叫他另外挑一個部吧!” “這怎麼行呢?老六那人的個性你不是不知道。”載灃兩道眉頭皺得緊緊的。 “可我也答應了大哥呀!”瓜爾佳氏知道這事要改變也難了,但她既想步慈禧的後塵,這培植娘家勢力的第一步就不能告吹。 冰兒從內房出來,給載灃端上一碗茶,然後嫣然一笑,又進房裡去了。這一笑,直把載灃的魂勾去多半。瓜爾佳氏看在眼裡,決定今天就把冰兒拋出去。 “王爺,你既然這樣喜歡她,乾脆就把她收了房吧!”瓜爾佳氏的嘴巴向內房努了努。 “你說什麼?”載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男子漢大丈夫,扭伍泥泥的,我最看不慣了。你不是成天說冰兒逗人喜歡嗎,今兒個我把冰兒送給你了!” “真的?”載灃大喜過望。 “我幾時騙過你?”瓜爾佳氏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 “不過,”載灃剛升起的熱血冷了下來。 “過兩個月吧,現在還是國喪時期哩。” 瓜爾佳氏笑道:“我說呀,你們這些鬚眉丈夫沒有一個是真君子。真正為大行皇帝服喪嘛,一個人搬到書房裡睡去,不要再跟娘們睡一張床!” 載灃不好意思地傻笑著。 “冰兒侍候你,我不說,誰敢道半個字兒?” “那我就謝謝你了,我的好福晉。” “拿什麼謝?”瓜爾佳氏很得意,釣餌選擇在這會子拋出,真正太是時候了。 “你說呢,什麼都行!”載灃的神態很慷慨,大有點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味道。 “我也不要你謝別的,你就把海軍大臣的差事給我大哥吧!” “這?”載灃猶豫起來。 “行不行呀!”瓜爾佳氏緊逼著。 “好!”載灃下定決心,寧肯得罪老弟,不能丟掉美人。 載灃重新穿好衣服,硬著頭皮出了門,穿過假山,向西府走去。正好老六還沒走。 “六弟,海軍部的事暫緩一下吧!” “為什麼?”載洵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明顯地充滿了火氣。 “剛到嫂子那里呆一會兒就變卦了,敢情是她娘家的人也要這個差事?” “你知道了?”載灃很驚異。 其實載洵並不知道,不料一句話就詐出來了。 “是長麟,還是長麓?” “長麟。”載灃低低地說,“你嫂子已先答應他了。” “豈有此理!我去找她!”洵貝勒抬腳就向東府奔去。 “六弟,你等等!”攝政王在後面喊。他知道這個火爆脾氣的弟弟與他那同樣壞脾氣的福晉,一旦面對面爭論,定然會大吵起來。 載洵根本不理睬後面的呼喊,飛快地跑著。 “嫂子!”載洵一個大步跨進東府的門檻,朝著裡面高叫一聲。 “六爺,什麼事急得這樣?”瓜爾佳氏從內房出來,見載洵滿臉怒氣,已知小叔子的來意,卻故意問他。 “海軍大臣這個差事,四哥已經許給我了,你憑什麼要搶給你娘家人?”洵貝勒兩手叉著腰,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趾高氣揚慣了的瓜爾佳一氏,根本不買這個在她看來無才無德的小叔子的賬。她帶著譏諷尖聲說:“哎喲,我說是什麼事呀,六爺,你自己掂掂,海軍大臣這個差事你拿得下嗎?這可不是去廣和樓聽戲,到昌平去放鷹呀!” 明擺著這是嘲笑小叔子只會聽戲放鷹,沒有做大臣的本事,從小在奉承聲里長大的洵貝勒如何聽得了這話!他頓時火冒三丈,也不顧嫂子的顯赫出身,衝上前去一步,指著她的額頭說:“你敢嘲笑咱無能嗎?你的大哥又有幾分能耐?” 瓜爾佳氏毫不示弱,回敬道:“我的大哥雖沒有多大本事,他到底做過砲艦管帶、水師翼長。你呢,六爺,你知道砲艦是什麼模樣嗎?海水是鹹的還是淡的?” 載洵氣得全身發顫,脫口罵道:“你這個臭婆娘,想用枕頭風來壞爺們的美差嗎?沒門!” 瓜爾佳氏從小到大嬌生慣養,連慈禧太后面前她都敢撒嬌使嗔,慈禧還得用好話哄著她。長到二十多歲了,誰也沒有半個字對她不恭。今日自己的兒子做了皇帝,她成了真正的皇太后,居然有人罵她為“臭婆娘”,這口氣她如何咽得下! 她大哭起來,發瘋似的向載洵衝去,罵道:“你這瘟豬咬瘋狗拖的東西,你敢罵我!” 這時載灃趕來了,後面跟著劉佳氏。她拄著拐杖,顛著兩隻小腳,跑得氣喘琳琳的。 兩叔嫂竟然扭打起來了。堂堂攝政王府怎能出現這等事,載灃吼了一聲:“你們都鬆開手,這成何體統!” 載洵、瓜爾佳氏都不聽他的。載洵破口大罵:“賤種,騷貨!”兩手抓著嫂子的肩膀向後推。瓜爾佳氏罵道:“瘟疫死的,草蓆埋的!”一邊拿頭向小叔子撞過去。 劉佳氏聽到兒媳婦用這樣刻毒的語言咒罵她的寶貝兒子,又傷心又氣憤。見載灃不能製止,她甩掉手中的拐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大鬧起來,嘴裡喊道:“老王爺呀,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這是什麼世道啊!家裡都成這個樣子了,我對不起你,我不活了,我去陪你算了!” 一邊喊,一邊拿頭碰地,碰得鮮血直流。載灃見母親急成這個樣子,忙扶起她,高聲喚僕人。幾個僕人過來,將老福晉抬起。載灃衝進屋裡,打雷似的叫道:“額娘都快要死了,你們還在這里胡鬧!” 載洵見母親嘶啞著喉嚨在嚎叫,滿臉是血,忙鬆手,跑到院子裡去看娘。載灃望了妻子一眼,恨恨地說:“都是你惹出的禍!” 瓜爾佳氏知道婆婆已經盛怒了,自己闖禍不小,便乾脆撲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放聲大哭,喊爹喊媽的,嚇得冰兒等一班丫環老媽子們忙過來勸說攙扶。 載灃在母哭妻鬧中如一根木頭似的呆立著,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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