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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七、看到《大周秘史》的扉頁題辭,袁世凱有意成全楊度

楊度 唐浩明 4118 2018-03-16
楊度一回城後,就打發何三爺送封信給袁克定。 袁克定雖然掛著個農工商部右丞的職務,但他對農工商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個月難得到部裡去一兩次,他的興趣在政治上。 有一天,袁克定到槐安胡同聊天,問起王闓運。楊度與袁大公子談起了自己的老師。講敘老師是怎樣在肅順家當塾師,又怎樣勸曾國藩自立為帝,晚年又怎樣將他的帝王之學傳給了自己。那天楊度的興致極高,不僅高談闊論歷代王朝的興衰史,還把去馬王廟拜訪胡道士的故事都翻了出來。說得袁大公子對帝王之學崇拜不已,臨走時,又要去了那本《大周秘史》。他關起門來,在家裡足足看了三天,覺得受益匪淺。爾後,袁克定又常常去槐安胡同,與楊度談東西各國憲政。楊度滔滔不絕地講敘憲政之學,從中國古代的大同思想講到日本的明治維新,時而中文,時而日文,間或又搬出一本本磚頭厚的硬殼洋文書籍來,熟練地從中為自己的立論查找證據。袁大公子對把兄的學問和辯才確實佩服。

聽說二弟看中了把兄的情人,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袁克定笑著對楊度說:“不要緊,放心吧,弟媳婦會還原成嫂子的!” 袁克定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當他找二弟談話,說明亦竹早已名花有主,不如放棄時,克文根本聽不進。他倒要大哥為他說項,勸楊度放棄。克定擺出嫡長子的身份來教訓二弟,但克文毫不買賬。說到後來兄弟倆爭吵了起來,不歡而散。 袁克文知道大哥在父親眼裡的分量,估計自己敵不過他,便去找嗣母沈氏。沈氏是長妾,又與袁世凱共過患難,在袁府中的地位僅次於夫人於氏。沈氏對克文向來是一味縱容,她安慰嗣子:“不要緊,媽給你做主,你喜歡的姑娘都娶不過來,還算袁府的二公子嗎?” 趁著當夜值宿的機會,沈氏向袁世凱吹枕頭風,說克文如何如何喜歡那個姑娘,做父親的理應成全兒子。

袁世凱聽在耳裡,沒有做聲。克文的情人做了袁府的八姨太,做父親的覺得對兒子有所虧欠。現在克文又看中了一個女孩子,他當然應該成全,並願藉此機會多送點珍寶,用以彌補先前的過失。但這女孩子又偏偏是楊度的人,袁世凱有點猶豫了。 第二天,克定果然來向父親禀報,請父親命令二弟收回聘禮,成全楊度和亦竹的好事。 “克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怎麼會肯放棄呢?” 袁世凱嘴裡含著一片人參,一邊說一邊慢慢地細嚼。這人參是保定軍官學堂總辦段祺瑞送來的禮物,它是真正的長白山野參,行家鑑定這棵參至少在山里長了五百年,不到一斤重,段祺瑞花去了二千兩銀子。袁世凱又添了一房嬌妾,正需要這東西,這段時間天天不離口。 “父親,二弟在這方面很任性,簡直到了胡來的地步。”袁克定垂手侍立一旁,在《曾文正公家訓》教導下成長起來的大公子,十分注重上下尊卑禮節,他跟父親及生母於氏說話的時候從不坐,不管說多久的話都站著,而且不露一絲倦意。 “您可能不知道,他從蘇州回來不到四個月,就娶了兩個妾了。第一個過門一個多月,他就把人家遣出去。第二個跟他也沒過上兩個月,就因為看上了這個亦竹,又嚷著要把她遣出去。他現在喜歡亦竹,用千兩銀子聘過來,新鮮個把兩個月,又會不要了。這不是造孽嗎?”

因為與父親住在一起的緣故,袁克文極不情願地賠去了正在火熱中的郭氏,他吸取這個教訓,藉口北洋公所的房子不夠住,在東條胡同買了一所房子,帶著夫人劉氏和妾孫氏住在那裡,所以他娶妾遣妾的事,袁世凱並不知道。當然,其他人都知道,只是怕得罪克文和溺愛嗣子的沈氏,而不敢告訴袁世凱。克定要為楊度幫忙,也惱火二弟的荒唐,不得不把這事捅出來。袁世凱果然生氣了。 “這個混蛋,怎麼可以這樣胡來?哪天我要抽他一百鞭子!” 對於犯事的兒子,袁世凱常常親自拿鞭子抽打。發怒的時候,他甚至一連抽幾十鞭子,把兒子打得遍體是血,在地上翻滾哀嚎,他也不憐恤。就因為這,兒子見了他,都如鼠兒見到貓一樣。在他十多個兒子中,惟一沒有捱過鞭子的便是克定。

“他喜歡哪個姑娘,要過來,跟人家一心一意過日子倒也罷了,像現在這般走馬燈樣的換人,家裡怎麼能贊同?何況楊皙子與這姑娘早已定了情,花了大銀子將人家贖了出來,二弟快樂個把兩個月就丟了,皙子卻要痛苦一世,也太不合情理了!” 袁克定的話有道理。袁世凱略微點了一下頭,問:“你這段時期與楊度交往,此人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是不是那種徒有虛名的假名士?” “父親,兒子正要向您禀報,這個楊皙子是個極有才能的人。” 袁克定把在槐安胡同與楊度談憲政的情況向父親作了匯報。袁世凱不時摸一下硬挺的一字鬍鬚,認真地聽著。 “父親。”袁克定壓低了聲音,彎腰對著袁世凱的耳朵說,“楊皙子得其師壬秋先生帝王之學的真傳,依兒子看,他很有點房玄齡的遺風。”

“是真的嗎?何以見得?”袁世凱側過臉來問,他對兒子這句話很有興趣。 “有一天,兒子問他王氏帝王之學是什麼。他從先天下午一直說到第二天凌晨,將其師的帝王之學說得精彩至極,令兒子怦然心動,暗思今日房玄齡已降世,可惜不見唐高祖。” 袁克定表面恭敬禮讓,猶如謙謙君子,其實野心大得很。六年前,袁世凱為他和克文聘了一個揚州人方地山為家庭教師。此人十歲中秀才,是個早發的神童,但後來試場中卻不得意,並未中舉人、進士,於是進了北洋武備學堂當教習,同時也為天津的《大公報》寫文章。方地山的文章寫得好,文名也便越來越大,終於被袁世凱看中延為西席。方地山飽讀經史詩文,自視絕高,但文人習氣極重。他一面自許為管樂諸葛之材,一面又詩酒風流,放蕩不羈。他的這兩個方面深刻地影響他的兩個同父異母秉性懸殊的學生。其放浪形骸傳給了克文,其政治野心感染了克定。有一次,他曾經十分認真地對克定說:“我熟研史冊,默觀世事,深覺今天的天津就是當年的太原,宮保大人乃唐公李淵,大公子即秦王世民,願好自為之。”此話被克定牢牢記在心中。看著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紅火,他也越來越相信老師的預測,暗中隱隱以李世民自期。當然,這種期許只能藏在心底深處,包括父親在內,他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半點。今日靈感忽至,他有意洩露半句,以窺父親的態度。袁克定說完後,目光注視著父親。

袁世凱停止了口中的咀嚼,兩隻眼睛發出閃亮精光,一隻手緊捏著豐厚的下巴,沉吟片刻,突然虎地一下站起,盯著兒子厲聲喝道:“誰說沒有唐高祖,時機不到而已!” 袁克定又驚又喜地答道:“父親說得對,只要時機到了,天會降唐高祖,百姓也會擁戴唐高祖。” 袁世凱在書房裡“篤篤”走了兩步,重新坐下,對兒子說:“自古至今,具有開基立國本事的人,朝朝代代都有,只是革故鼎新的時勢不易具備罷了。一旦時勢具備,便自有應時而出的人物。唐高祖、宋太祖等人固然是人中之龍,但也並不是那樣高不可攀的。你讀史書,要從這些個道理上用功。當然,今天是我們父子家裡私談,你不能對外面亂說。懂嗎?嗯!” “懂嗎”這兩個字,常常是袁世凱對下屬晚輩訓話時的結束語,有時在“懂嗎”後面再加一個“嗯”字。凡說這種話的時候,聽者不能有絲毫的疑問提出,必須不折不扣地去堅決執行。克定熟諳父親的脾性,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他戰戰兢兢地回答:“兒子懂。”

“你知不知道,王壬秋的帝王之學是一門並沒有成功的學問?”袁世凱從口袋裡又摸出一片人參來放進嘴裡。 袁克定從書案上捧起墨玉杯,雙手遞給父親。袁世凱喝了一口,將杯子放在一邊的茶几上。 “王壬秋早年遊說諸侯的事,兒子也略知一二,那天兒子也問過楊皙子。他說其師的帝王之學,作為一門學問來看,是了不起的,作為一番事業來看,的確沒有成功。原因不在學說的本身,而在沒有遇到合適的人。無論是肅順還是曾國藩,都不是值得輔佐的人。” “哼!”袁世凱從鼻孔裡衝出一個字來,像是冷笑,又像是譏諷。 “楊皙子現在奉行乃師的這個學說,就會遇到值得輔佐的人嗎?” “楊皙子對兒子說過,他的帝王之學比起其師來有發展,他把洋人創造的君憲制加了進去。他說,改朝換姓,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動,沒有重大的天災人禍作為背景是難以成功的。他不主張革命,認為中國目前不具備革命的條件,孫中山、黃興也難說是命世之主。若行君憲則順天應時。君憲制的內閣總理其實就是一國之主,但名義上卻未變換朝代。楊皙子說可惜其師年輕時,君憲學說未傳入中國。若當初以內閣總理來游說肅順、曾國藩,則會成功,因為他們可以免去篡逆的罪名。所以,楊皙子說,他的學說是王氏帝王之學加西洋君憲學,也可以稱之謂新帝王學,而此新帝王學在今天的朝廷裡是有可值得輔佐的人的。”

“他具體說誰了嗎?” “沒有。”克定知道父親的心思,但楊度並沒有說出“袁宮保”三個字來,他也不好捏造。 “父親,楊度還有一本從卜者手裡得來的奇書,名叫《大周秘史》,是當年吳三桂手下的一個大臣,在大周政權失敗後偷偷寫下的一部史冊。兒子看過,受益不小。兒子想把這本書推薦給父親看,見父親這一向很忙,故未提起。” 袁世凱一向祟尚實幹,不把太多的時間用在讀書上,但出身書香門第的他決不是武夫莽夫。小時候在父祖輩的嚴格督促下,他也曾認真讀過四書五經,練就一手端正的楷書,也能寫得出通順的文章,做得出規矩的律詩。他因此也看重讀書人,尤其是那些有經濟之術的讀書人。於軍政有用的書,他也間或讀讀。吳三桂這個歷史人物,袁世凱對之有濃烈的興趣,特別是他身邊人所寫的秘史,其中一定有許多外人不知的東西。袁世凱正需要這種書,他盼咐兒子:“你去拿來,我翻翻。”

袁克定從自己房間裡拿來《大周秘史》,雙手呈給父親。袁世凱接過,前前後後地看了看,又翻開內頁來仔細瞧。 “這是一本年代久遠的書。”他以行家式的口氣做出結論,然後鄭重其事地打開第一頁,赫然見扉頁上題著一段短文: 袁世凱笑道:“楊度不人云亦云,倒也難得,看來此書對吳三桂有些不同流傳的記錄,我翻翻看。” 袁克定說:“兒子看楊皙子這人有過人之識,日後有可能成為父親身邊的房、杜。” 說到這裡,他瞟了一眼父親,見父親的嘴角明顯地抽搐了一下。他心里高興,忙回到主題:“兒子想,父親不如賣個人情給他,命令二弟收回聘禮,成全他的好事。二弟的性格我知道,他頂多難過十天半個月,待再遇到一個漂亮女人,就會把一切都忘記了,而楊皙子卻會感激一輩子。您看呢?”

“行!”袁世凱不再猶豫了。 “你去告訴克文,人家的女人不能強要。” “是!”克定高興地答應,正要轉身離開書房,又被父親叫住。 “你還要正告他,今後要老老實實地讀書,學習做事,若再這樣今日一個明日一個地換小老婆,看我不打斷他的脊梁骨!懂嗎?嗯!” “兒子這就去告訴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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