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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二、王闓運為進京做官的弟子準備了兩份特殊禮品

楊度 唐浩明 11447 2018-03-16
楊度聽了這話,不覺一驚,忙起身說了句“去看看”,便快步走出大門。 門外早已聚集了一大堆人,見到他出來,就有好幾個人喊:“大公子,給你道喜了!”也有人搶著對報喜的人介紹說:“這就是楊大公子!” 報喜的捧著一個尺來長的大信封,走到楊度身邊,雙手遞上,說:“楊老爺,岑撫台給你送來了皇上的聖旨,裡面還有他給你的親筆信。楊老爺,恭喜你高升了!”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大公子高升了!”“大公子,你真了不起呀!”“大公子,你要請我們喝酒呀!”一片鬧嚷嚷的。 真個是喜從天降,楊度心裡樂融融的。他接過信封,說:“謝謝你們,辛苦了!”又問,“來了幾個?” “三個。”報喜的回答。 楊度轉身對身後的弟弟說:“快去給三位弟兄一人十塊銀元賞錢。”

李氏笑瞇瞇地拉著打鑼的人說:“大兄弟,你們都是從省裡來的吧,難為你們了,快進屋喝酒!” 楊度也對他們拱拱手說:“弟兄們進屋吃飯吧,我先去拜讀聖旨。” 送信的人笑著說:“拜讀聖旨是大事,你去吧!” 李氏說:“你去吧,我來招呼。” 黃氏也出來和婆婆一起招呼客人,又邀幾個有點臉面的人進屋來陪著客人閒聊。 楊度捧著信封忙走進重子的書房,王闓運喜滋滋地起身迎上前去,笑著說:“真湊巧,讓老夫趕上這個喜事了。”又問,“聖旨拜讀了嗎,怎麼下的?” 叔姬也喜道:“快抽出來看看。” 楊度說:“正要和先生一起拜讀。” 楊度抽出由內閣寄出的上諭,大致看了一下就遞給了老師。叔姬也湊過來看。楊度這時才倚在先生的肩後,重新將上諭一字一句地仔細讀起來。

“特賞四品京堂銜,著湖南巡撫速將該舉人諮送進京,任憲政編查館提調。”王闓運看著看著,不覺讀出聲來。 “皙子呀,老夫可真盼著這一天了,一下子就授四品京堂,這可是異數呀,當年左文襄出仕之初,也只是五品知府銜哩!” 叔姬馬上想起九年前譚嗣同從湖南進京,也是授的四品京堂銜。她很敬重譚嗣同,正想用譚嗣同的故事來稱頌哥哥,卻又想到譚畢竟結局悲慘,此時不宜提他,於是順著公公的話:“正是爹說的,左文襄公後來組建楚軍時的官銜也正是四品京堂。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肇自四品京堂,哥,這是一個好兆頭呀!” “好兆頭,好兆頭!”楊度點頭笑著說,“岑撫台還有一封信。” 他把岑蓂其的信展開念道:“皙子先生大鑒:天恩優渥,潭州生輝。恭賀先生榮膺重任,建功立業。大駕何日啟程,望速告知。弟當謹備安車,親來湘潭迎接,並召湘中名流,為先生治酒餞行。敬煩台安!弟岑春蓂頓首。”

楊度冷笑道:“幾天前我到巡撫衙門,請他見見我,商談立憲大事。他打發一個三流師爺出來。那師爺蹺著二郎腿,打著官腔對我說,撫台大人忙得很,一天到晚朝廷來的欽差大臣都見不贏,朝廷下的公文都看不完,哪有空閒見你。有什麼事,跟我說吧。這會子就有空了,還要到湘潭來接我,好大的禮性!” 叔姬說:“官場上的人就是這樣子,只認紗帽不認人,快莫叫他來,這種官我見不得,見了就噁心!” 王闓運笑著說:“不要說這個話,你哥如今也是官了,他聽了不舒服。” “我說的是實話。”叔姬堅持自己的看法,“官場這塊地方,男人們個個都想擠進去。其實,當官有好處也有不好。未做官以前,好端端一個男子漢,一旦做了官就變壞了!”

楊度說:“不能一概而論,有變壞的,也有不變壞的。伯父做了多年的總兵,到死也沒變壞。你們放心,我不會變。” “哥,這話是你今天剛接到聖旨時說的,我記住了,到時若沾染官場習氣變壞了,我可會說你的喲!” “美哉斯言!”王闓運擊掌讚道,“叔姬真不愧為楊門才女、王家賢媳。有此見識,難得難得!皙子,你此去京師,我也為你準備準備。你離湘潭前到湘綺樓來一下,我要為你餞餞行。” 楊度說:“學生心裡正沒有底,還望先生多加指教。過兩天,我就會到你老府上來。” 公公今天旅途辛苦,又說了這多話,叔姬知道必定累了,便對公公說:“你老先在重子床上躺一躺,過會兒我來請你老吃晚飯。” 七十多歲的王闓運的確是累了,見兒媳婦這般細心體貼,心裡很是欣慰,更加怨兒子不爭氣。他起身對叔姬說:“明天帶著澎兒回去。代懿不成器,他不配做你的丈夫,看在澎兒的分上,到家裡去住,你今後可以不做我的兒媳婦,且做我的女弟子。”

公公這樣通情達理,叔姬很感動,她含淚點了點頭。 三天后,楊度來到湘綺樓。在這座環境優美、藏書豐富的樓房裡,師生二人多年來有過數不清的傾心交談。他們談學問,從上古的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談到時賢的詩文著述;談政治,從戰國的遠交近攻、合縱連橫,談到本朝的洪楊之亂、辛酉政變;談世俗,從年歲的豐歉、社會的動亂,談到度日的艱辛、家庭的複雜。 在學生的眼中,先生身歷道、咸、同、光四朝,遊歷半天下,結交盡人傑,掌教席五十餘年,著述數百萬言,是當今最大的智者,從他的身上可得到無窮盡的知識。在先生的眼裡,學生天資聰穎,文采斐然,胸有大志,氣概不凡,是一塊渾金,一枚璞玉,經陶冶雕刻可望成大器。今天的這次話別,無論是對將行的學生還是對在家的先生而言,都是一次非比尋常的會晤。

此刻,他們面對面坐在二樓的走廊上,中間擺著一個棗紅色的雕花矮腳四方茶几。這是齊白石精心製作送給恩師的禮物。茶几上放著兩碗茶。先生這邊,茶碗邊站著一個銅水煙壺。學生那邊,茶碗邊躺著一盒進口雪茄。太陽高懸在黛青色的天空,它明亮而溫暖的光芒給殘冬的湘綺樓帶來蓬勃生機:深綠色的橘樹葉片厚實飽滿,黃褐色的迎春枝條柔蔓輕軟,古銅色的臘梅樹上佈滿了一個個飽滿的蓓蕾,要不了十天半個月,它們就會迎著瑞雪怒放,用美麗的色彩和迷人的姿態裝點廣袤的素色世界。有一條梅枝穿過欄杆斜出在茶几之上,給師生的晤談平添了若干詩情畫意。楊度的心情猶如眼底的景色,亮閃閃,光燦燦,他興奮地聆聽先生的高談闊論。 “皙子,我今年七十六歲了,能夠看到你今日這分光榮,我很欣慰。”王闓運穿一件銀狐皮長袍,外罩一件黑色貢緞馬褂,斜斜地靠在藤椅背上,興致極高地說,“你這次雖比不得姜子牙、諸葛亮出山為相,但以四品京堂徵調,在本朝也算是殊榮了,這固然要得力於你在東洋的留學,也要感激張香濤、袁慰庭兩位軍機大臣的薦舉。”

“先生說的是。”楊度點頭。他今天戴了一頂鑲嵌著紅瑪瑙的青呢瓜皮帽,腦後垂下的是一條這幾天才裝上的假辮子。兩年前他在日本剪去了辮子,回家後李氏老夫人總看不順眼。報喜的第二天,她興沖沖地拿來一條辮子,對兒子說:“你要到皇上身邊做官了,沒有辮子不行,過兩年頭髮長了就好了。”楊度想想也是,於是遵母命系上。李氏老夫人將兒子重新打量了一番,得意地說:“這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今天一到湘綺樓,王闓運首先就注意到學生腦後這根辮子,對這個改變很滿意,要周媽找根紅布條給學生系上。想起兩年前快刀剪髮辮的情景,楊度覺得時光彷彿倒流了似的。 “皙子呀,歷來做官的,無論大官小官,口頭上都說以識拔人才為己任,但真正做到的是微乎其微。”王闓運感嘆著,思緒開始不平靜起來。 “當年左文襄總督陝甘,拓土西域,朝廷倚重。我寄書與他說,天下之大,見王公大人眾多,皆無能求賢者。今世真能求賢者,王某人也,而王某不在位,不與世事,無力推薦豪傑,因此知天下必不治。左文襄沒有回信,他大概認為我太狂妄了,但這是實話。中興時期的那些名臣,以知人著世,其實不然。胡文忠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收人才而不能用人才,左文襄能訪人才而不能容人才,劉武慎能知人才而不能任人才,諸賢皆如此,何況其他人!這裡面原因很複雜,並非一概是當道者的過失,也有世道、機遇、命數在內,所以自古以來懷才不遇的很多。你今日的境遇乃為幸運,你要珍惜,尤要感激張、袁二位,沒有他們,你何能得到這道聖旨?”

楊度說:“張香帥推薦我可以理解,那年特科是他主的考,後來為粵漢鐵路事我又去拜見過他,何況他又是先生的故人,愛屋及烏。至於袁慰帥,他又為什麼要薦舉我呢?我平生只和他見過一面,並未深談,這些年來再沒和他聯繫過,他能和張香帥會奏,使我難以明白究竟。” 王闓運端起銅水煙壺,點燃了一袋煙。他並沒有立即回答學生的提問,嘴裡咕嚕嚕地響著,似乎在全神貫注地品嚐水煙給他帶來的樂趣。一袋抽完了,他將煙桿抽出,把煙灰磕掉,又從花布繡包裡拈出一個金黃色的菸絲球,裝進煙桿頂端凹處,然後吹燃紙捻,重新瞇起眼睛,神遊於菸霧之中。知道老師在認真思考,楊度也摸出一根醬色雪茄,劃燃洋火,從從容容地抽起來,頭頂上立刻盤旋著一圈接一圈淡青色煙霧。

“袁慰庭這個人我見過。” “先生什麼時候見過?” 楊度對這句話頗為吃驚。他知道袁世凱從朝鮮回來後這十幾年間一直在天津、濟南、保定一帶做官,而先生這些年來足未出湖南一步,從何處見到袁? “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三十六年前?”楊度睜圓了兩隻眼睛。 “袁慰庭今年才四十八歲,三十六年前才只十二歲呀!” “是的,那年他還只是一個小孩子。”王闓運放下銅煙壺,慢慢地撫摸著花白鬍鬚,沉於回憶之中。 “同治十年,我由京師南下,走的是山東、江蘇一路,打算到江寧去會一會曾文正。剛進入江蘇省,就听說曾文正已離開江寧,要來蘇北閱兵。我於是乘船沿運河南下,以便在中途與他相晤。到了清江浦,正好和他相遇。他很客氣地接待我,我將隨身所帶的幾本近著送給了他。”

楊度問:“先生送的是哪幾部書?” “旅途中不便多帶,當時送的是這樣幾部:《尚書大傳補注》、《禹貢箋》、《轂梁申義》、《莊子七篇註》、《湘綺樓文》。”王闓運記憶過人,對三十多年前的事仍記得一清二楚。 “曾文正笑著說,書寫得不少嘛,我曾說李少荃是拼命做官,俞蔭甫是拼命寫書,看來這拼命寫書的還要加上你王壬秋一個。我問他有新著沒有,他苦笑著說,你看我還有時間做文人嗎?身體衰弱到這般地步,還得扶病閱兵。壬秋呀,我真羨慕你。看他當時的神態,的確是疲弱得很,我相信他說的羨慕我的話不是假的。果然,五個月後他便與世長辭了。” 這是王闓運的最大特色,一說起曾文正、左文襄來,就氣足神旺,滔滔不絕。楊度也很樂意聽。 “曾文正說,我們好多年沒有見面了,見一次不容易,但我又不能終日和你談話。這樣吧,委屈你住在我們船上,和我一起到徐州去,一路上我們可以盡興地談。我很感激他的真誠,住到了他的船上。我們一直談了二十個夜晚,到了徐州後我再換船南下。以曾文正當時的地位聲望,能對我這樣禮遇,真是令天下讀書人艷羨,我倒不以為然。我和他之間,本是二十年的朋友關係,豈能以世俗的爵祿地位來衡量?” “先生說得好!”楊度從心裡讚歎湘綺師這種以布衣交王侯而不卑不亢的骨氣。 “在徐州分手時,曾文正送我一首五言詩,長達三十六句。不是應酬,句句發自肺腑。以他當時身體之差,事務之忙,苦心吟出這篇長詩來,不能不使我感佩。沒有想到,這首詩竟成了他一生詩詞的絕筆。曾文正這個人,自然有他的不足之處,但他的長處,卻是萬千人所不及的!” 為介紹與袁世凱的一次見面,竟然引出與曾國藩交往的這段故事來。對王闓運而言,半是懷念,半是自炫;對楊度而言,則是一次難得聽到的言傳,他從中看到了前輩人的風範。 “到江寧後,故人邀遊莫愁湖。那時湖中有一個亭子新落成,同遊的江南文人紛紛題聯,無非誇江南的景緻如何好,女子如何美。我本不想題,拗不過藩司桂薌亭的苦求,想想給他們開個玩笑,唱點反調也好,於是援筆題了一副,誰知使得這批江南才子們大為不滿。” “先生題的什麼聯?”這也是楊度最感興趣的事,他迫不及待地追問,生怕湘綺師在這種關鍵之處走過場。 其實,老名士是在吊學生的胃口,故意引起學生的特別注意。他笑著說:“聯語是這樣寫的:莫輕他北地胭脂,看畫舫初來,江南兒女無顏色;盡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舊,春回桃李又芳菲。” 楊度笑道:“人人都說江南女子美,連杜老夫子都受了她們的引誘,說'越女天下白','欲罷不能忘'。先生說江南兒女無顏色,他們自然會不服氣。” “正是,正是。”王闓運十分得意起來。 “他們都說怎麼能這樣看輕我們,桂薌亭也來說,你的這副楹聯,我們是要刻字的,但如此寫就不敢刻了,他們會氣憤得用泥巴塗抹掉,你還是改一下為好。我本是想調侃一下,哪裡是真的看不起西施的後裔。於是說,行,改就改吧!我提起筆來,將'無顏色'改為'生顏色',將'青山依舊'改為'青山無恙'。這下他們都鼓起掌來了。” 楊度對先生這種風流倜儻的韻致神往極了,笑道:“今日江南女子的顏色,原來都是先生的妙筆為她們生的!” 王闓運也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好了,好了,不扯遠了,言歸正傳吧!” 他重新摸著鬍子,談起正題來:“在江寧住了幾天,我買舟西上,路過蕪湖時,老朋友歐陽利見得知,硬要我上岸住兩天。歐陽是好意,我也不拂他,就上了岸,住進了他的總兵衙門。這時正是九月中旬,他在衙門裡擺起一桌酒,請來幾個人作陪。他們是淮揚道劉威,總兵吳家榜、李興銳,副將田恩來,在籍戶部郎中曹耀湘,還有一個人,便是袁慰庭的嗣父袁保慶,他那時正做淮南鹽法道。袁保慶還把嗣子袁慰庭帶來了。慰庭與歐陽的兒子在一個私塾讀書,他不是來喝酒,而是來找歐陽公子玩的。袁保慶很疼愛他,將他介紹給大家。那時的慰庭矮矮墩墩的,頭圓眼大,一副很聰明很神氣的模樣,我也很喜歡他。我問他讀了什麼書,他說讀了百家姓、千家詩、、《孟子》。我問他三《禮》讀過沒有,他說那種書我不讀。我問他為何不讀,他說讀三《禮》沒有用處。我問他讀什麼書最有用,他說讀《孫子兵法》、最有用,今後可以指揮千軍萬馬征服別人。袁保慶斥責,什麼征服別人,胡說八道!慰庭見嗣父生氣,便趕緊走了。我當時想,這孩子書讀得不多,口氣倒不小。” “後來我們開始喝酒談話。我跟袁保慶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談得很投機。他告訴我他是鹹豐五年中的鄉舉,恰好和我是一年,我們便認了同年。那一夜秋高氣爽,皓月當空,正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難並俱之時,大家都喝得非常開心。” “歐陽利見說,壬秋兄,你是詩人,作一首詩紀念今夜的盛會吧!我說,好哇,讓我想想。半個時辰後我寫出了一篇七言歌行,題作《淮浦夜飲歌》,還寫了幾句序言:九月望夜,從督府還泊平橋,歐陽總兵設宴於庭院,一時英俊聚會,歡飲甚豪,乘興為歌……” “先生,”王闓運正要將夜飲歌背誦的時候,楊度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他打斷了老師的興頭。 “學生有一個請求,望先生應允。” “什麼請求?”王闓運覺得奇怪,“讓我背完後再提請求也不遲嘛!” “先生,我想請你老人家進書房去,將這篇歌行寫出來,好嗎?” “你是要我寫出來送給你,好哇!我們一起進書房吧!” 師生二人走進書房。楊度為先生磨墨鋪紙,侍立一旁,見先生筆走龍蛇:
“皙子,這篇舊作今日送給你,恰逢你奉旨進京,我不可無跋語。”王闓運寫完了這篇夜飲歌,放下筆,手甩了幾甩。 “先生,這篇歌行不送給我,送給另外一個人。” “不送你,送誰?” “送給袁慰帥。” “送給他做什麼?”王闓運脫口而問。 “先生,袁保慶既是你老的同年,那麼袁慰帥就是你老的世侄。世伯多年沒有見到世侄了,送這份秀才人情,也是世伯的一番心意呀!”楊度狡黠地笑了一下。 王闓運很快明白了學生的意圖,他是要藉這層舊交與袁世凱拉上關係。袁保慶的鄉試在河南,自己的鄉試在湖南,雖說是同一年中式,其實連面都沒見過。同年云云,原不過酒席上的即興之言,自己從來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對方又何曾會記得呢?何況兩年後袁保慶就死去了,袁世凱尚未成年,袁保慶是絕對不會對嗣子說出“同年”之事的。退一萬步說,即使說了,十二歲的孩童又怎會留意此等小事呢?以世伯自居,稱他為世侄,他會接受嗎?倘若袁世凱是個科第中人,重視這個,或許也會接受。但據說此人連秀才都未中過,靠銀子捐了個監生作為出身,那又怎麼會接受呢?又倘若地位互換一下,自己為軍機大臣,袁為布衣,那他就巴不得了,但現實又不是變戲法。 這些想法,一瞬間都在王闓運的腦子裡轉過。倘若是通常的老頭子,都不會同意學生這個近乎可笑的意見,可是王闓運不同。他是個自小好說大話、高自標榜的人,袁世凱今日身為軍機大臣,勳名滿天下,有個這樣的世侄可為自己增價增色不少,何況此事並不是捏造,那夜一同飲酒的吳家榜、田恩來都還健在,可以做證,更何況能給自己寄與重望的學生提供一層接近的關係。遊歷於公卿宦門半輩子的王闓運對官場的路數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利用舊關係建立新關係乃做官的重要訣竅。未下宦海便已諳遊術,看來皙子真可指望。 想到這裡,王闓運笑道:“好吧,就送給慰庭吧!我也得寫段跋語。” 王闓運略為思考,提筆寫著: 楊度讀著這段文字,心中甚是歡喜:真不愧為老才子,一篇短短的跋語將意思表達得多麼婉轉得體,將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多麼透徹!是應該多向老師請教才是。 “先生,處京師,應如何立身為好?” “你這次去京師是到憲政編查館就職。憲政是新學問,我一竅不通,更談不上教給你什麼。不過,憑我年輕時在京師住的經驗,有六個字你可謹記於心。”王闓運坐在書桌邊,兩手平放在桌面上,一副往日正經授課的神情。 “哪六個字,請先生賜教。”楊度正襟危坐,等候老師所贈的金玉良言。 “這六個字是這樣的。”王闓運一字一頓地說,“多見客,少說話。” 楊度心裡尋思:這好像不是先生平素的處世態度,為何送給我呢? “敢請先生言其詳。” 王闓運說:“多見客,指多結朋友,廣通聲息。為人不必都如此,要看做何事。倘若是讀書做學問,不惟不能多見客,還宜少見客為好。夫學問之道,在潛心鑽研,見客多,心氣浮,則書讀不進,何能索幽抉微,發人之所未發?故在京師候闈,只能居古寺,擯友朋,一顆心靜如古井。你這次進京非候闈而是做官。所謂官者管也,即管理人事也。與人打交道,則需多了解人,各色人等都要有所接觸,方才對人世有較深的認識。又做官需奧援,朋友多,奧援廣,官就做得順暢。不見客,朋友奧援從何而來?再說京師乃人才淵藪,其中也不乏有真才實學之輩,多聯繫,自然可訪求得到。此乃'多見客'三字之義。少說話,不是指沉默寡言,更不是指如泥菩薩一樣的端坐不語。我向來喜說話,年輕時不識深淺,也說過一些後怕的話。中年以後,力戒這種毛病,但習性如此,改也難。於是我便盡量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落把柄的話,要議論什麼,也多用詼諧之語出之。世人都說王壬秋出言誇誕,既然都知我誇誕,便也不深究了。” 說到這裡,他又想起往年的一件趣事來。 “那一年曾九帥做了兩江總督,我好心去看他,他卻擺起了大官的架子。我心裡不舒服,不辭而別。曾九帥知道了,便立即派人乘快船從後面追,一直追到燕子磯才追上。來人說,九帥請你老轉回江寧,他明天要親自設宴為你老送行。我說不必了,我有急事要去武昌。來人說,先生一定不肯回江寧的話,九帥有一百兩銀子相贈。說罷拿出一包銀子來。我接過銀子說,謝謝九帥的厚贈,你帶兩句詩送給他,就算是收條吧。我提筆寫了兩句詩:試問上將功多少,且看長江水深淺。後來這兩句詩流傳海內,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這是稱頌九帥,說他功勞偉大,可以與長江相比。也有人說,這是譏諷九帥的,說他的戰功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好比一江春水向東流,都已過去了。” 楊度說:“正是的,兩種說法都可以。” 王闓運開心地笑道:“其實什麼意思都沒有!玩笑而已。他送我銀子,我無東西回贈他。船邊只有江水,順便拿江水來做個人情,如此而已。因為話說得不著邊際,不落把柄,所以什麼意思都可以挨得上,也都可以挨不上。” “照這樣看來,我今後也多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楊度的性格酷肖其師,要他少說話實難做到,不如學到先生的這個特長。 “這種話也不容易說。說淡了,無味,過頭了又變成油滑。古人說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犬。說莊話好比刻鵠,說諧語好比畫虎。所以凡師長教子弟,都要求說莊語,沒有哪個要求說諧語的,其原因即在此。京師不比湖南,乃名利是非之地,一言不慎可招至奇禍。你年紀輕輕,閱世不多,且氣盛而又自負,故初去京師,宜以少說話為好。” 楊度明白先生的一片愛護之心,點頭說:“先生的話,弟子記住了。” “今天晚上,我邀了白石、登壽等人一起吃飯,大家見見面,過會兒他們都會來,無暇說正經話。皙子,你此番去北京。我還有幾句重要的話要跟你說。”王闓運摸著鬍子,臉色凝重,楊度知道先生要說莊語了,遂挺直腰桿聆聽。 “皙子,多年前在東洲書院明杏齋裡,我跟你講的帝王之學,你還記得嗎?” “記得。”楊度凜然回答,“那是你老一生學問的精髓,也是學生從你老門下所獲益最大處,怎會不記得呢?” “那麼我要問你一句,帝王之學的要義何在?你能用幾個字概括嗎?”王闓運望著學生,兩眼發出亮光。 楊度近年來在東瀛鑽研的多為各國憲政及西洋聖哲的書籍;國粹反而擱置一邊了,猛然間要用幾個字來概括湘綺師所傳授的帝王之學,他倒有點為難了,經過一番緊張的思索後說:“弟子愚魯,對於這門深奧而變化無窮的學問,很難用幾個字來概括,姑妄言之,請先生賜教。弟子想,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輔佐賢人,把握良機,出謀畫策,建功立業。” “說得不錯。”王闓運微微點頭。 “你這四句話,把帝王之學的要領說出來了,即人、機、謀、功,這的確是幾個關鍵所在,但嚴格地說,你還只是僅得其粗,未得其精。” 楊度聚精會神地望著先生,他要把帝王之學的精奧之處一一牢記。 “當然,精彩之處也是很難表達的。”王闓運端起書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語氣放得和緩了。 “這一點,古代智者早已看出。莊子說:'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所以他視包括六經在內的所有著述都是前人的糟粕,而精彩處是無法言傳的。比如斫輪之老翁,其數存之於心而口不能言其巧,所能言者乃規矩也。蘇東坡也多次說過,他對古今許多微妙道理都懂,但只能了之於心而不能達之於口。這些的確是智者之言。人世間凡精彩處都不可用語言文字來表達,只能靠心去揣摩去領悟。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所歸納的四句話是可以的,精彩之處,我亦無法表達,暫且加上兩個字:'非常'。將你說的四句話改為:輔非常之人,握非常之機,謀非常之策,建非常之功。一切機奧,一切難以言傳只可意會的精妙,便都凝聚在這'非常'二字上。你懂嗎?” 先生說的話雖然有點玄虛,但又的確是事實。他細細地咀嚼“非常”二字,覺得一時間有許多領悟,但又很難說得清楚,於是重重地點點頭說:“先生說得很對,學生將慢慢體味。” “有很多道理的確是要慢慢地體味,像老牛嚼草一樣,吃下去後又翻出來,再嚼一遍,如此幾番才能得其精。這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第一點,還有第二點。” 王闓運停頓了一下,似要起身,楊度突然想到先生有很長時間役有吸煙了,忙說:“你老坐,我去走廊把煙壺拿來。” 楊度從走廊上把先生的水煙壺和自己的雪茄都拿了進來,他替先生裝好一袋菸絲,雙手將煙壺遞過去。當咕嚕嚕的煙水滾動時,他也給自己點燃了一支雪茄。古色古香的湘綺樓書房裡開始飄浮著菸絲的醉人香氣。 “你這次奉旨以四品京堂銜進京,按理說是君恩深重,你應當竭盡全力以報答。不過,我要對你說句大實話,也是我一生的觀察所得,那就是滿人氣數已盡,無論是太后還是皇上,都不值得對他們效忠。” 湘綺師不滿朝廷,楊度早已熟知。不過,時至今日,自己即將蒙恩赴任的前夕,他還要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卻頗為出乎意外。 “這話早在五十年前我便說過,五十年來朝廷的表現更證明我說的不錯。現在有革命黨提出用武力來排滿,並建立民主共和國。革命並非不可,商湯伐桀、武王討紂封都是革命,但由眼下這批欲圖民主的人來實行革命,我卻不太贊成。我研究史冊六十年,一部二十四史都讀爛了,越讀越覺得中國祇能獨裁專制,無民主共和可言。這批人要么是無知,要么是藉民主的口號來收買人心,達到推翻朝廷的目的,一旦他們掌了權,同樣是要行專制的。知道你在日本未參加革命黨,我很欣慰。” 水煙壺又咕嚕嚕地響起來,王闓運被煙水嗆了一口,咳嗽起來。他定定神,略為降低嗓音說:“你此番到京師後,留意觀察當今大員中是否有李淵、趙匡胤一類的人物。倘若有,我傳給你的帝王之學或許還有可用上的一天;倘若沒有,那也是天命,無可奈何,你就安心做滿人的臣子,今後能做到張香濤、袁慰庭這般地步,此生也就滿足了。” 湘綺師的肺腑之言,楊度聽了很是感動。他明白老師的意思:可為則為之,不可為也不必蠻幹。先生自己過去的道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他鄭重地表示:“先生這番寄望,學生記住了,一定好自為之,決之辜負!” 王闓運微笑著,笑意中充滿著企盼,充滿著熱望。這位剛過弱冠便有志於帝王之業的卓犖才子,可惜在他的風華茂盛的年代一直沒有遇到他心目中的非常之人,他空有滿腹奇計,卻不能得以展佈,他是懷著無限惋惜無限遺憾,不得已而轉向杏壇名山之業的。歲月在流逝,軀體在衰老,然而,已成一代宗師的他仍不能忘情於年輕時的帝王之學。當年夏壽田中了榜眼,他卻不把希望寄於夏,因為夏只能成為詞臣之優,而不屬於輔佐之材。今天,這個曾在明杏齋里共同探求古今興衰多年的高足弟子,正要以四品高銜奉詔進京,在他的身上,王闓運依稀望見了成功的萌動,他心中欣慰無已。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皙子,你去京師看袁慰庭有了見面禮,看張香濤的禮物準備了嗎?” 楊度還沒有想到這一層。老師既然這樣提起,必定有他的準備:“還沒有哩,先生有什麼禮物,就讓我代送算了。” 王闓運說:“剛才給袁慰庭寫了一篇歌行,我想不能厚此薄彼,乾脆也給張香濤一篇吧!” 楊度說:“最好,請先生就做一篇吧!” “不要做,也有現成的。”王闓運起身,走到書架邊,摸出一本自編詩集來,說:“正是見到袁慰庭的那一年,我在京師與張香濤有過一次愉快的聚會。那是五月初城南龍樹寺的牡丹開了,恰好張香濤結束湖北學政之任攜帶新娶的唐氏夫人回京不久,潘伯寅侍郎為張香濤獲良使之稱返京接風,在龍樹寺辦了一個飲酒賞牡丹盛會,十多個京師耆彥躬臨,我也幸側其間。席上,大家對名花,飲醇醪,甚是暢意。潘侍郎帶頭,每人都做了一首詩。有的做了二十幾句的歌行長篇,有的只吟了短短的五言絕句。這些人個個都有兩榜功名,大部分供職翰苑,僅我一個舉人布衣,越是這樣,我越不能示弱。你這次也是以舉人任事,所以我要特別指出這點。” “先生提醒得好!”真是一座充滿著學問和閱歷的府庫,裡面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談話之間的一個隨便插曲,都這樣富有哲理和實用價值。 “所以,我當時一口氣做了兩首五言古風,先從數量上壓倒眾人,繼而從氣勢上佔住鰲頭。結果潘伯寅侍郎評判,今年牡丹詩會魁首王壬秋。” 說到這裡,七十六歲的老頭子樂呵呵地大笑起來,楊度從這得意的笑聲中看到了一顆不老的童心。 “你可以先看第二首,這是專門為張香濤寫的。”王闓運指著詩稿本說。 楊度從先生手裡接過自訂詩稿,興致盎然地讀起來:
“這是最好的禮物。”楊度高興得站了起來,握著詩稿本對先生說,“請你老也寫一段跋語,我裱好後送給張香濤,他見了一定喜歡。” “皙子,我還給你說件有趣的事。”王闓運也站起來,喜不自禁地在書房裡邊踱邊說,“那天龍樹寺的集會,我因故晚去了一步。張香濤那傢伙指著我說,壬秋你來晚了,罰你對個對子。我說,這不難,什麼對子我都對得出。張香濤說,先別吹,剛才伯寅侍郎說四書五經中的話均可製聯,惟獨《左傳》有四個字無法制聯。我說哪四個字,你說吧,我可以為他制聯。他說,《左傳》宣公二年上'牛則有皮'四字,大家剛才對了很久都沒對出來,你對得出嗎?這時潘侍郎和其他人都笑望著我。我心裡也犯難了,這四個字的確不好對,但大話已說出口,收不回了,只得硬著頭皮想。” 楊度也在腦子裡想著。他覺得這四個字似乎並不像老師說的那樣難對,“牛”可對的多啦,“犬”呀“雞”呀“雀”呀“兔”呀什麼都行,“皮”也多有可對。老師為何如此神乎其神呢?看來這裡必有一番奇趣。 “有了!”王闓運說著停住了腳步,那神情宛如當年龍樹寺的翩翩衣貂舉人。 “可對'焉哉乎也'四字。潘伯寅甚覺奇怪,說,壬秋呀,你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惟有張香濤拊掌大笑說,王壬秋呀,怪不得別人說你放浪,對這樣的下聯,你可要短壽的呀!我知道他明白了這四個字的意思,笑著說,你是假道學,這是人生第一大正經事,何放浪之有?我將它製成佳聯,閻王爺會給我加壽哩!” 王闓運邊說邊笑,樂得白鬍子亂抖。 楊度也和潘伯寅一樣,根本就沒有弄懂“焉哉乎也”這四個極普通的虛字連在一起有什麼特別的含義,見老師如此樂不可支,他卻笑不起來,禁不住問:“這四個字有什麼奇特的含義嗎?你老講解一下吧!” 王闓運說:“這我就不講解了,你自己去查《說文》吧!” 師生二人正說得興起,齊白石、張登壽和其他幾個同窗結伴進來了,大家都祝賀楊度。下午,湘綺樓擺起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同窗們頻頻舉杯,對著楊度說了不少好聽的話。楊度惦念著“焉哉乎也”四個字,不能開懷暢飲。他藉故離席,溜進老師的書房,拿起《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翻查著。原來如此!楊度恍然大悟,心裡說:湘綺師湘綺師呀,世人都說你率性不羈如魏晉時人,真正是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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