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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四、千惠子輕輕一曲《上邪》,直唱得楊度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

楊度 唐浩明 3718 2018-03-16
十八日清早吃過早飯,大家簇擁著楊氏兄弟來到碼頭。三層樓房高的田崎丸穩穩噹噹地停泊在海岸邊,船員們在忙忙碌碌地搬運食品,整理房間,清掃過道,準備迎接兩百名前往中國的旅客。碼頭上行人擁擠,語聲喧嘩。楊度一面和大家說話,一面四處張望,他明知千惠子不會來,因為她不知道啟航的日期。但情感仍驅使著他在人群中搜索,企望奇蹟出現。 他失望了,橫濱碼頭上根本就沒有千惠子的踪影! 楊鈞已提著木箱踏上登船的跳板。梁啟超緊緊地握著楊度的手,再次叮嚀:“皙子,多多保重,記得常常給我來信!” 楊度也將梁啟超的手握緊:“盼望你早日回國!” 兩個在異國為了祖國的明天而奮鬥並有許多共識的戰友互相對望著,久久難以分手。猛地,楊度想起了一件大事。

“卓如,我託你辦件事。” “什麼事?”梁啟超鬆了手。 楊度打開腳邊的日式藤箱,將《湖南少年歌》取了出來。 “麻煩你下午到滕原家去一趟,將它親手交給千惠子,請她原諒我未向她辭行。” “怎麼,你沒有與千惠子話別?”同樣是情種的梁啟超睜大著眼睛,出於不可理解而責備,“皙子,你也做得太過分了,你叫我怎麼代你解釋嘛!” 楊度苦笑著說:“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只怪我禀賦脆弱,過不得面對面的生死離別的關。” 梁啟超正要從楊度手中接過《湖南少年歌》,卻不料一個人來到他們身邊,對著楊度彎下身子,說:“楊先生,我家小姐請你過去說兩句話。” 那人抬起頭來,楊度看時,又驚又喜。原來此人正是滕原家裡早幾天負責招呼他的那個僕人。

“千惠子,是千惠子嗎?她在哪裡?你快帶我去!” 就像堤岸被捅穿一個決口,久蓄的洪水從決口中衝出來,很快就將整個堤岸沖垮了,楊度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握緊《湖南少年歌》,顧不得身邊的梁啟超和腳下的藤箱,抓起滕原家僕人的手,一路奔跑叫喊。 不遠處一棵高大繁茂的櫻花樹下,鋪著幾塊奶白色的榻榻米,榻榻米上跪著一個美麗的少女,那不就是千惠子嗎? “千惠子!”楊度喊了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正是她,正是自己整個心靈千縈百繞團團圍定的千惠子! 她穿著一身淡紫起黃色小花的緞面和服。楊度清楚地記得,三年多前他們初次見面時,千惠子穿的也正是這件衣服,但是今天的千惠子,頭上臉上沒有任何修飾,兩隻眼睛腫得很大,昔日光艷照人的神采全然不見了。

“千惠子!”楊度懷著極度的激動極度的歉意,向櫻花樹下的少女深深地一鞠躬,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再說什麼為好。 “皙子先生!”千惠子站起來,淒然一笑。 “還好,幸而沒有開船,我們還能再見一面。” “千惠子,請原諒我……”楊度語聲硬咽,他只得稍停一下才說下去,“請原諒我沒有和你道別,因為我怕你和我都受不了……” “皙子先生,請坐吧!”千惠子緊抿著嘴唇,好久好久才吐出一句話來。 楊度跪坐在千惠子對面,凝神望著心中的戀人。只有幾天不見,她憔悴多了;他心如刀割。千惠子也呆呆地望著楊度,文采風流的白馬王子消瘦了,失神了;她柔腸寸斷。世上男女之間深情至愛的表達方式,竟然無論古今,無論中外,都奇怪地驚人相似。北宋詞人柳永的《雨霖鈴》裡所描寫的場面:“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今天,在日本橫濱碼頭邊再次出現。楊度和千惠子互相對望著,彷彿海上田崎丸正在催發的現實都忘記了。

僕人從附近的茶樓提出一壺茶和兩隻茶盅,給客人和自家的小姐一人斟上一盅。 喝上一口茶後,楊度的心緒安寧下來。他先開口:“我在日本四年多,結識的日本朋友好幾百,惟獨你,將終生以最美好的形象留在我的記憶中,令我魂牽夢繞。我正因為愛你最深,念你最切,所以才不告訴你啟程的日期,擬在船上將我對你的思念記下來,給你一封長長的信。千惠子,我請求你能理解我。” 千惠子本是一個性格開朗堅強的姑娘,在經過前幾天痛苦而冷靜的思考後,她已經完全理解了楊度,見面時萬般複雜的心緒現在也平靜多了。 “皙子先生,三年多以前與你箱根賞櫻花的那一天,我便偷偷地愛上了你。當我們滕原家族遺失了千年之久的寶刀,神奇般地通過你的手而回來的時候,我更相信,你是上天特為賜給我的;即使以後我知道你在中國有妻子,我也深信我們會結合。但後來我慢慢地感覺到,我的想法會落空,因為你的心總繫念著中國,而滕原家族的利益又不允許我隨你去中國。那一天,當我看到我為你精心選購的和服,你只試穿一下就脫下時,這種失落感便更強烈了,但我仍願意有空便去東京,跟你相處一天半天。我以師長之禮尊敬你,而心靈深處愛你之情永遠不可減退,我企盼著奇蹟出現。當然,我的希望是徹底地破滅了。”

猶如淬了火的鐵更硬似的,經歷了感情上巨大痛苦考驗的千惠子比往昔顯得更堅強了,她敘述著自己心底的秘密是如此的平靜,如此的坦白,令楊度異常吃驚。 “外祖父開導我,說我們的先祖滕原一夫當年去大唐求學,任長安城紙醉金迷美女如雲,他老人家毫不動心,關心的只是大唐的律法,思念的只是自己的祖國和親人。因此,他老人家受到了滕原家族世世代代的敬重。外祖父說,楊君也是滕原一夫式的人。美女,財產,地位,這些世俗人所追求的東西,都不能動搖他回國報效的心願,這正是楊君的過人之處,可貴之處,你應當為此而高興而自豪。外祖父的話說得很有道理,我想通了,我要高高興興地送你回國。一個小時前接到祖父的信,知你今上午就要離開橫濱,我便急急忙忙地趕來了。上天保佑,終於見到了你!”

千惠子的這番話,把楊度剛剛安寧下來的心緒又掀得激動起來。他真想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裡,親她吻她,對她敘說著自己既愛她又愛祖國的萬千衷情,甚至希望來世投生日本,做一個大和民族的美少年,與再為女人的千惠子在櫻花爛漫的季節舉行隆重的婚禮,恩恩愛愛,白頭偕老!但楊度的身子並沒有移動,嘴上抖抖顫顫的,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千惠子,我真誠地感激你!” 千惠子拿起身邊一個錦緞包的條形包包來,打開錦緞,裡面是一個金碧輝煌的鯉魚形盒子。她雙手將盒子遞過去,說:“這是外祖父代表滕原家族送給你的一件小禮物。” 在日本,鯉魚是吉祥的象徵。許多家庭在喜慶的日子,門口都高高掛著鯉魚形布縫或紙糊的籠子,風吹進來,把籠子鼓得滿滿的,左右搖擺,活像一條真鯉魚在空中游戲。送人的禮物,如糕點,玩具等,也喜歡做成鯉魚形,其間蘊含的是送禮者的祝福。楊度知道滕原先生的心意,雙手恭敬地接了過來。

“請你壓一下魚眼睛,把盒子打開。” 楊度按千惠子所說的,用手壓了一下鯉魚兩隻金黃色的眼珠子,盒子從魚腹處打開,裡面平擺著一把腰刀。陽光照在腰刀上,刀刃發出刺眼的白光,刀柄閃著幽幽的藍光。楊度立即想起了他送還給滕原家的那把腰刀,心裡一怔,說:“這腰刀是你們家的,怎麼能退還給我?” “不是的。”千惠子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邊微微地露出一絲笑容。楊度看得出那笑容依然是戚戚的,全不是往日的奼紫嫣紅。 “外祖父說,楊君雖是文人,卻是將門出身,來日本求學,仍不忘隨身攜帶腰刀,可見他不忘家風的本色。現在腰刀還給了我們,我們不可讓他空手回去見家人。於是外祖父請人照著原來的腰刀一模一樣地再打造了一把,並在刀柄上也安上了七顆寶石。”

楊度低頭看刀柄,果然上面也照著北斗七星的圖形布上了七顆寶石。 “這七顆藍寶石是外祖父年輕時在印度孟買帶回來的。外祖父在孟買經商三年,積攢了十根金條。臨回國時考慮到十根金條易招人注意,就把它換成十二顆藍寶石,將它們藏在棉衣裡面,安全帶回了日本。外祖父說,這十二顆藍寶石現在至少可以換得五十根金條,挑七顆嵌在刀柄上送給楊君,日後緩急之時可以派點用場。” 瞬息之間,這把腰刀在楊度的手裡變得異常沉重起來。如此貴重的禮物,他覺得受之有愧,遂雙手將盒子舉過頭頂,然後向千惠子平移過去,說:“滕原家族的心意我祗領了,但這個禮物我不能接受。” 千惠子盯著盒子,嘆了一口氣說:“若是因為這七顆藍寶石價值二三十根金條的原故,你就不收這把腰刀,那你豈不是把金錢看得太重了嗎?整個滕原家族的財產都不能動搖你的心,這區區二三十根金條算得了什麼?它只不過是外祖父藉此略表心意罷了!”

楊度聽了這句話後心中十分羞愧,高舉的雙手不自覺地低垂下來:“你說得對,我不應該拂逆了老人家的一片心。好吧,我收下了。” 這時楊度想起了自己要送的禮物,忙將身邊的紙筒拿起,也用雙手遞了過去:“這是素日掛在東京寓所的那幅《湖南少年歌》,你喜歡它。剛才見到你之前,我正擬托樑啟超先生轉送給你,現在我親手送給你。今後,願你見到它就如同見到我一樣。” 千惠子將略為鬆開的嘴唇再次抿得緊緊的,一聲不響地將《湖南少年歌》接過,拿起原先包鯉魚盒的錦緞慢慢地把它包好。她端起茶盅來淺淺地呷了一口,說:“剛才這把腰刀是外祖父送給你的,我匆忙之中沒有給你準備禮物。那天我陪孫中山先生來看你,你給我唱了一曲中國古樂府,我把它牢記在心裡。現在我唱一遍給你聽聽,也不知唱得準不准,權且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吧!”

千惠子說完,輕輕地哼了起來: 這曲古老的中國樂府,此時此刻,此景此情,從一個東瀛纖弱女子的口中唱出,聲調雖不太準確,旋律卻分外的淒婉,真好比冬雷震震,夏雪霏霏,震天撼地,動人心魄。千惠子唱了一遍又一遍,如陽關三疊,如悲秋九重,直唱得楊度的五臟六腑都翻騰了起來,淚水再也不能控制,流濕了衣襟,流濕了膝邊的榻榻米。淚眼模糊之中,美麗的千惠子與美麗的櫻花樹漸漸地重疊起來,再也分不清哪是千惠子,哪是櫻花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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