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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三、梁夫人輕柔地對晢子說:兄弟,一腔熱血不灑在自己的國土上,算什麼中華好男兒

楊度 唐浩明 2494 2018-03-16
“哈哈哈,皙子真是艷福不淺!”席地坐在對面的梁啟超聽完楊度的簡略敘述後,不覺放聲大笑起來。 “你不是問我的看法嘛,依我之愚見,這樣好的福氣不能失之交臂,你還是留在日本,做滕原家的上門女婿為好。” “你真的這樣認為?”楊度對梁啟超的回答頗感意外。 “我真的這樣認為。”梁啟超收起笑容。 “美女,財富,不用吹灰之力全都到了手,還可以順順噹噹地做個日本議員。皙子,你這是前三輩子修來的好命呀!” 梁夫人李蕙仙在里屋替兒子補衣服,聽到丈夫的話後,放下手中的針線走了出來,對丈夫說:“人家皙子心裡有事和你商量,你還拿人家開玩笑。” 她走到楊度身邊,以大姐的身份輕柔地說:“兄弟,哪有堂堂中國男子入贅日本的道理!一腔熱血不灑在自己的國土上,算什麼中華好男兒?”

這句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竟然出自於一個纖弱的婦道人家之口,楊度頓時一怔。 “兄弟,卓如是和你說笑話的。早幾天,我們就听說你要回湖南籌辦立憲公會的事了。卓如說,皙子有眼光,是應該趁著這樣的有利時機回國做實事為好,只可惜我有國不能回,我要在《新民叢報》上為皙子寫篇文章,替他壯壯行色。昨夜寫了一通宵,直到今天凌晨才和衣睡了一會,我去把這篇文章找來給你看。” 說罷起身進了屋。楊度看著梁啟超,梁啟超也不說話,只是詭譎地笑了笑。 梁夫人拿出一疊紙來遞給楊度:“你看看吧?” 楊度接過,打頭一行大字便是“為楊皙子回國送行”,接下去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果然是胸有八斗之才的大名士,信筆寫來的草稿,幾乎是文不加點,一氣呵成:

楊度讀到這裡,不覺臉紅心跳起來。下面的文字轉了內容,這位立憲派的精神領袖又藉此事大談起憲政來。楊度用不著看下去了。這段文章猶如一帖清醒劑,他一下子從迷亂中猛醒過來,深為這幾天來思想走上歧途而羞愧。他放下文稿,以毅然決然的口氣對梁啟超夫婦說:“十八號下午,我在橫濱港升帆啟航!” 梁啟超忙說:“皙子,古人說不知者不怪,我先前不知你有這麼好的路子,千萬莫怪我寫得不好,你得三思而後行,我看還是做上門女婿為好。” “胡說,什麼上門女婿?”楊度握緊拳頭在梁啟超的面前晃了兩晃,喊道,“梁卓如,你若再說一聲上門女婿,我的拳頭不認人了!”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梁啟超快活地抱起好友,“好樣的,這才是湖南少年的英雄本色!”

梁夫人也笑著說:“兄弟,今天十二號了,十八號啟程來得及嗎?” “來得及,我早就準備好了,重子在銀座的鋪面都已退了。” “那就好,十七號,你和重子就到橫濱來,住我家,嫂子為你們兄弟治席餞行!” “謝謝!”楊度對這位賢惠的嫂夫人從心裡充滿了敬意。 從山下町再返滕原家中的楊度,數小時前的困惑迷亂的情緒已大為掃除,昔日倜儻豪邁的舉止又恢復了。滕原已經回來,再三向他致以歉意。 重新在會客室裡坐下後,不待滕原將下午的話題續上,楊度已先開口:“先生上午說的事情,我已作了認真的考慮。您的外孫女千惠子是位很可愛的女子,她的美麗和聰慧都是極為罕見的。三年多來,我和她名為師生,情同兄妹,我一直把她當成小妹妹看待。儘管我也很愛她,但我始終把情感定在師生與兄妹之間,並不敢超過。這不僅僅因為我是一個有妻室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已把自己的生命許給了我的祖國。我的國家跟貴國比起來要貧弱落後,所以,我國許多有志青年來到貴國求學。我兩度來貴國,前後加起來有四年半之久。通過四年半的觀察思考,我深為佩服貴國的君主立憲制度,認為它是一個較為理想的國體,這是我來貴國四年多的最大收穫。而這個收穫的最終價值,只有體現在應用於我自己的國家上,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楊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見滕原正在專心地聽,於是繼續說下去:“先生所講過的滕原家族先祖去唐代長安留學的故事,給我很深刻的教育。令先祖為國求學的崇高的愛國精神,不僅是滕原家族的驕傲,也是大和民族的驕傲,同時也是我學習的榜樣。我愛千惠子,也珍惜滕原家族用智慧和汗水換來的財產,但這一切都不能使我放棄一個中國人對自己國家的責任。滕原先生,作為一個摯愛祖國的遣唐使的後裔,我相信您能理解我的這番苦心,並能原諒我的失禮。” 說到這裡,楊度摹仿日本人慣常的禮節,將頭重重地低下去,抬起頭來時,兩隻眼眶裡充滿著激動的淚水。 滕原信宇被楊度赤誠的愛國之心所感動,他發現坐在對面的這位英俊的中國青年,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簇簇耀眼的光彩。滕原動情地說:“楊君,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中國人,作為大和民族遣唐使的後代,我能夠理解你,我更加欣賞你。貴國有你這樣的青年,貴國一定會很快強盛起來。千惠子雖不能得到你做她的丈夫,但有你做她的老師和兄長,她也是很幸福的,她也應該滿足了。她一時的痛苦,我們會慢慢開導,這痛苦不久就會過去的。楊君,你放心回國吧,祝你前程似錦!”

滕原信宇的通達使楊度如釋重負。離開滕原家時,他對主人說:“與田中、滕原兩家的友誼,將是我日本歲月中永恆的記憶,請轉告千惠子,臨走之前,我會再來看望她一次。我衷心祝愿她有一個理想的丈夫,一個溫馨的家庭,祝她一輩子幸福快樂!” 當天夜晚楊度乘末班車回到東京,他沒有對弟弟說起滕原家裡的事情,只告訴他己經定好十八號由橫濱啟程的船票。 一連幾天,楊度忙著做回國的準備。在《中國新報》上刊登了一則停刊啟事,同時又寫了二十多封向一些主要朋友告別的信。十七號上午,楊度兄弟再次向房東田中龜太郎夫婦告辭。二老淚水涔涔,楊度的眼圈也紅了。他決定到橫濱後就去滕原家,與千惠子再見一面,把手書的《湖南少年歌》作為紀念品留贈給她。但是,在東京開往橫濱的汽車上,楊度改變了主意。他不忍心看千惠子悲傷過度的面孔,也害怕自己一時情感失控,做出日後想起來會後悔的事情。他要請梁啟超幫幫忙,在船離開橫濱港後代他去一次滕原家,把《湖南少年歌》轉給千惠子。

梁啟超的寓所裡早已會集了十多個熱心憲政的留日學生,梁夫人也準備了豐盛的酒饌,大家歡聚一堂,為楊氏兄弟送行,希望楊度回國後能為全國立憲活動的開展發揮重大作用。楊度應付著大家的盛情,一顆心卻總在掛牽著千惠子。他真恨不得立即奔往滕原家,與千惠子抱頭吻別,但理智總是壓制著他。有情人近在咫尺不能見面,楊度內心有著不可名狀的痛苦。橫濱梁寓的日本羈旅生涯的最後一夜,未來的政治活動家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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