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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二、千惠子的眼淚,滕原勾畫的藍圖。準備回國的楊度的心迷亂了

楊度 唐浩明 8634 2018-03-16
自從清政府向中外宣示預備立憲以來,海內海外主張君主立憲的人得到很大的鼓舞。他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憲法制定了,君權受到限制,民權得到擴大,政治得以改革,經濟隨之而發達,軍事隨之而強大,貧弱落後的中國很快就像日本、德國、英國一樣地強盛起來了。他們更加自覺地鼓動民眾擁護朝廷,勸說持革命排滿主張的朋友放棄武裝暴動,一道以和平漸進的方式促進國家的進步。不久,釐定後的新官制名單公佈,十三個軍機處大臣及部務大臣,滿七蒙一漢五,全國嘩然,不少立憲黨人也深為失望。但儘管如此,大部分立憲派仍盼望朝廷能將憲政推行下去。 立憲派的輿論領袖梁啟超一面大量撰寫關於立憲政治的理論文章,在《新民叢報》上接連刊登,一面聯絡同志組建新黨。在蔣智由、陳景仁等人的活動下,1907年夏季,一個名叫政聞社的黨派成立了。梁啟超寫了一篇政聞社宣言,公開發表,向世人宣示他們所持主義的四大綱領。一曰實行國會制度,建立責任政府;二曰釐訂法律,鞏固司法權之獨立;三曰確立地方自治,規定中央地方之權限;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對等權利。同時鄭重聲明,政聞社決不干犯皇室的尊嚴,也決不擾亂社會治安,只是履行立憲國家的國民有集會結社自由的公權。

政聞社反對革命討好朝廷的態度激起了革命黨人的憤怒,當他們在東京神田錦輝館召開成立大會時,張繼率領四百多個同盟會會員搗毀會場。有人脫下腳上的皮鞋擊中了梁啟超的臉,梁嚇得奪窗而逃。會沒開完就散了。 楊度雖然沒有參加政聞社,並且對蔣智由等人在組黨過程中謀私的行徑多有不滿,但對張繼和同盟會中一部分人如此野蠻的行為非常反感。他憤而致書張繼,譴責張帶頭破壞集會的本身便是違背憲法。楊度責問張繼:“如果讓你們這樣的人今後成了功,那豈不是以暴易暴,百姓還能有自由嗎?” 張繼笑楊度書呆子氣十足,根本不予理睬,氣得楊度和他斷了交。 這時國內擁護朝廷預備立憲的團體也相繼產生。江浙一帶成立了憲政公會,廣東成立了自治會,湖北成立了憲政籌備會。主持這些團體的人都是文化界或實業界的名流,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官場對他們也優禮有加。這一天,方表特來告訴楊度,梁煥奎、范旭東等人正在醞釀成立憲政公會,有擁戴楊度為會長之意,問他肯否回國籌辦。方表字叔章,湖南長沙人,弘文學院的留學生,因常給《中國新報》投稿,鼓吹君憲,受到楊度的賞識,彼此成了好朋友。年初楊度發起建立了一個名為政俗調查會的組織,方表是會中的活躍分子。

楊度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動了起來。這幾個月裡,他越來越覺得原先那個一回國便主持朝政的理想與現實脫離得太遠了。 首先是《中國新報》令他沮喪。報紙剛創辦時,由於他的《金鐵主義》在每期上連載,引起人們的注目,讀報買報的人不少,來勢很好。但《金鐵主義》一登完,再沒有重頭文章接著上,報紙的影響便立即下跌。稿件雖不缺,但好文章卻不多。鼓吹革命的文章都投了《民報》,宣揚立憲的文章都被《新民叢報》搜羅。楊度自己要操辦雜務,不可能騰出時間再寫大文章,幸賴方表、陸鴻達、楊德鄰等人還能時常有點夠分量的文章,才使得報紙維持了下來,然而當初所希望的目標卻沒達到。由於銷量不大,經費虧損厲害,古倭刀所換來的銀元用得差不多了。雖說只要開口,滕原先生一定會支助,但楊度不願開這個口。

再就是政俗調查會也不興旺。楊度辦政俗調查會,名義上是調查日本的政治和民俗,實際上是把它作為推行金鐵主義的政黨來辦。但是,留學生中那些熱心政治願意參加會團組織的人,不是被同盟會招去,便是被梁啟超的憲政會網羅,投靠政俗調查會的不過寥寥十餘人,根本不能成為一個黨派。 看來在日本再呆下去,也難以蓄養更大的名望,不如回國去為好。主持江浙鄂等省立憲會的人,如張謇、鄭孝胥、湯壽潛等人都是大名士,若出任湖南憲政會會長,社會名望也自然不低。梁、範都是財力雄厚的實業家,依仗他們的財力將湖南的憲政會辦起來,再出面聯絡各省,自己不就成了全國推動憲政的在野領袖麼!想到這裡,楊度激動起來,他覺得應該立即收拾行裝買舟渡海。他輕輕哼起了杜少陵的詩句:“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詩聖當年渴望回鄉的狂喜給他平添豪情。他走到牆邊,將掛在牆上的《湖南少年歌》取下捲起。這是他寓居東京四年期間最得意的一部作品,他要將它帶回國去,張掛於故鄉的書齋裡。捲著捲著,耳畔忽然響起了甜甜脆脆的少女的聲音:“爺爺,這篇歌行寫得真好!”這不是千惠子的話嗎?

幾年來,每當自我欣賞《湖南少年歌》的時候,楊度的耳邊便會響起這句話來,它給他無限溫馨和美妙的回憶。每當這時,他整個身心都會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感覺之中。而現在要收起它回國了,這豈不意味著將要與千惠子永遠地分別?富裕強盛的日本國,繁榮美麗的東京城,楊度可以一拔腳就離開,毫不留戀,因為它畢竟不是自己的國家;熱情友好彬彬有禮的日本朋友,他可以鞠躬告別,不多牽掛,因為畢竟各有各的事業;共同戰鬥友誼深厚的留學生,他可以暫時分手,無須話別,因為畢竟不久尚可在國內重逢。只有她,千惠子,卻令胸怀大志而又多情多意的留日學生會總幹事長難以割捨。今後的歲月裡,怎麼可以見不到她的倩影,聽不到她的笑語?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捲起的《湖南少年歌》又鬆開了,從手中掉落到榻榻米上,幾分鐘前激動狂熱的楊度陷在不可解脫的痛苦之中。

楊度明白,他深深地愛著千惠子,千惠子也深深地愛著他,只是四年來誰也沒有把這層紙捅穿罷了!有一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田中老先生提到了孫女的婚事。他說千惠子姓滕原,是滕原家的人,滕原家的香火要靠她來傳,因而她不能嫁到外國去。楊度聽了心裡一怔。多少次,楊度很想向千惠子說幾句愛慕的心聲,但一想起田中的那番話,便止住不開口了。再說,自己已有妻室。這些年來,黃氏對丈夫一片忠貞,對婆母竭盡孝順,又為楊家生了兒子,休掉她,於情於理都不合;不休黃氏,能讓千惠子做二房嗎?對於一個豪富家族的千金小姐來說,這顯然是不可思議的事。當然,留日學生中有不少像代懿那樣跟所喜歡的日本女子苟且偷情的人,有的甚至還生下了兒女,但他們又並不負責任,說聲回國了,一走了之,將風流債怨留在異邦。楊度是個情種,倘若遇上別的女子,他或許也會做出這等荒唐事來,然而在千惠子麵前,他不願意這樣做。千惠子太可愛了,真是一塊晶瑩無瑕的美玉,一朵光艷照人的鮮花,楊度不能褻瀆她,更不忍心傷害她,他非常樂意與千惠子保持著幾年來這種純潔的師生兼朋友的關係。感情奔湧的時候,他甚至甘願與她如此廝守到永永遠遠!然而現在要回國去了,要離開這個心愛的少女了,楊度心中悵然若失。

聽說哥哥準備回國了,楊鈞這幾天也是思緒萬千。去年他在弘文學院師範班畢業後,在東京鬧市區的一條小巷子口租了一個狹窄的門面,專門刻印章,取個名字叫做白心治印社。 “白心”二字是他近來為自己取的別號,典出《莊子·天下》:“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已,以此白心。”楊鈞覺得這句話說的也是自己的志趣和襟懷,“白心”二字尤其內涵豐富,於是又把它作為這個小小的治印社的名稱。白心治印社的生意很好,每天來治印者絡繹不絕,也常有慕名而來的印人,或求師問道,或切磋技藝。楊鈞性情寬和,待人謙恭,除藝術上的追求外,於人世別無所求,他成天在石塊和灰屑之中怡然自樂。所得的酬金,他一不飲酒,二不嫖妓,一部分用來購買書籍字畫,一部分送給哥哥。今年春天,姐姐姐夫一家離日本回國,他站在橫濱碼頭上,望著遠遠消失的海輪,真想一道回去,但哥哥要他暫時留下陪陪自己,他沒有猶豫,立即同意了。現在哥哥決定回國了,楊鈞馬上把白心治印社的招牌取下,他要與哥哥同船回去,回到他刻骨思念的母親的身邊,回到石塘舖的綠水青山之間。

然而,當他將簡單的行李提到田中龜太郎住所時,除《湖南少年歌》被取下外,一切都照舊,似乎屋裡的主人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楊鈞驚訝了:“哥哥,你怎麼還沒有收拾收拾,是不是推遲了日期?” “噢,稍等等,等長沙來信後再說吧!” 楊鈞發現,一向神采煥發的哥哥近來臉色蒼白,精神不振。 “等長沙誰的信?” “當然是梁煥奎、范旭東他們的信,徵求他們對我回去的意見。” “那還用問嗎,方表說他們早就盼望你回去主持湖南憲政公會。” 楊鈞覺得奇怪,哥哥辦事素來我行我素,並不在乎別人的態度,這次為何如此反常? 單純年輕的重子,哪裡想得到哥哥此刻的心情! 前幾天,千惠子來了,興勃勃地談起這兩個月學的功課:起居室佈置。她說自己已學會了不少佈置廳堂房間的技巧。又說到年底就要畢業了,父母要為她的畢業舉辦一場舞會,讓她自己挑選一個日子。

“皙子先生,你猜我挑了哪一天?”千惠子笑著問楊度,臉上洋滋著紅撲撲的光彩。 “我想,你會挑選一個週末的晚上。”楊度心裡有點隱隱作痛,但外表仍如往日的熱烈。 “不對,你再猜猜。”千惠子歪著頭,黑亮的濃發在楊度的眼睛中比平日更加迷人。 “我想,”楊度開始認真思考著。 “我想,你會挑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或許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因為它們都是好天氣。” “也不對。”千惠子的頭晃動了兩下。楊度發現她的耳墜上吊著兩串紫色的葡萄狀耳環,往日勻稱的身材似乎顯得修長了些。 “那就難猜了。”楊度的心弦在微微顫動。他猜測到這個聰明的富家少女可能會有驚人之舉。 “我告訴你吧,我定在十二月八日。”千惠子的眼睛裡明顯地流露出融融柔情,令楊度不敢對視。

“你為什麼要選擇這一天呢?”楊度不解地問。 “這一天是你的華誕呀!”千惠子驚奇地反問,“怎麼,你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了?” “真的,十二月初八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沒有想起,你怎麼知道的?”楊度又驚又喜。 “去年這一天叔姬姐燒了滿桌菜,我恰好撞上了,一問才知道是為你祝壽,那天爺爺奶奶也都過來吃飯。你忘記了?” 噢,楊度想起來了!去年這一天,叔姬全家,再加上重子,還有千惠子祖孫三人,大家熱熱鬧鬧地高興了一天。楊度對自己的生日從來很淡薄。過去在家,母親總是記得,每年這天,要特別給他做點好吃的。自從離開石塘鋪這些年來,他從沒想起過自己的生日。去年,母親託人輾轉帶來一封信,特為告訴女兒,要她在哥哥和弟弟生日這一天表示祝賀;又對小兒子說,你哥生性粗疏,只記大事不記小事,姐的生日只能由你來記住。叔姬於是牢牢記住了母親的囑託。現在叔姬回國了,想不到這個東瀛女子倒存了這份心。楊度從心裡對千惠子充滿了感激。

“謝謝你了,千惠子,只可惜到時這個舞會我參加不了。” “為什麼?”千惠子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楊度避開她的眼睛,輕輕地慢慢地說:“我準備回國去,重子也一道走,以後,說不定,就不會再來日本了。” “是不是家裡出了事?”沉默了一會,千惠子問,聲音有點發顫。 “沒有。” “你們的國家出了大事?” “國家也沒有出大事。”楊度望著千惠子說,“朝廷準備實行憲政,我的家鄉湖南也準備籌建一個憲政公會,我想回去做一點實事,可能比呆在日本更有作用。” 千惠子沒有做聲,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皮漸漸低垂下來,望著腳底下的榻榻米。突然,楊度看見她的臉上滾動著兩顆透亮的淚珠,他的心猛地抽搐起來。千惠子臉上的淚珠越來越多。他不由得跨前一步,握著她的雙手,略帶便咽地說:“千惠子,你怎麼哭了?” 千惠子仍在哭。楊度有點不知所措。驀地,千惠子的雙手從楊度手中掙脫出來,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喃喃地念道:“皙子先生,你不要回國,你不要回國……” 楊度的眼睛濕潤起來,眼前的一切,慢慢地變得模糊了。一滴熱淚滴在千惠子的脖子上,她的雙手抱得更緊了。楊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千惠子緊緊地攬在懷中:“千惠子,我實在不願意離開你!” “皙子先生,這裡就是你的家,在日本你同樣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的。”千惠子將臉緊貼在楊度的臉上,嘴裡不停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 楊度周身的熱血在沸騰,從心靈深處呼喊著:“千惠子,我也愛你,我實在太愛你了!” “答應我,不回國,不回國。”千惠子繼續喃喃地念著,“上次你離開日本三個多月,我生怕你不再來了,你今後再也不要回國去了,好嗎?” 楊度的腦子暈暈的,心熱熱的,完全沉沒在波濤洶湧的愛河中,彷彿一切都不再存在了,能感覺到的,只有他自己和千惠子。 就這樣,兩人緊緊地擁抱著,直到窗外傳來田中老先生呼喚孫女的聲音,兩人才不得不鬆手。這天夜裡,楊度通宵未眠,一閉上眼睛便是千惠子掛滿淚珠的臉。第二天上午,千惠子依依不捨地回橫濱去了。 這幾天來楊度心神不寧,無法整理行裝。昨天郵差送來滕原的信,請他到橫濱家中一敘。 天未亮,楊度就醒過來了,輾轉反側,再也不能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他起身盥洗,也不要弟弟陪他,獨自乘早班車來到橫濱。滕原在他豪華舒適的客廳裡隆重地接待了楊度。看架勢,滕原有要事商談,談什麼事情呢?向來瀟灑大方的楊度有點局促不安。 閒聊了幾句後,他忍不住問:“滕原先生,你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談?” 滕原將楊度認真地看一眼,問:“聽千惠子說,楊君準備回國去,有這事嗎?” “是的。”楊度頗為小心地回答,腦子裡緊張地推測著問話者的下文。 “準備什麼時候動身?”滕原面色和悅地問,聲音很輕柔。 “日期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楊度答。回程的確定本不難,正是因為千惠子的態度,使得他猶豫不決起來。 “噢!”滕原輕輕地點點頭,舉起手中的茶杯說,“楊君,請用茶。” “謝謝。”楊度舉起茶杯,上身彎了一下,表示謝意。 滕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沒有做聲。楊度的心在緊縮。 “楊君,我今天請你來我家裡,是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滕原終於要說到正題了,楊度略微點頭,瞪起兩隻明亮的眼睛望著這位頭頂半謝面色紅潤的長者,聆聽他的講話。 “楊君智慧過人,才華煥發,又是我們滕原家族的有功之臣,我一直對你充滿著欽佩和感激之情。”滕原放下茶杯,神色莊重地說,“這兩年多來,你每有文章發表,千惠子都讀給我聽。你那篇關於粵漢鐵路收回自辦的長文,千惠子花了三個早上才用日文讀完。我從這篇文章裡更加感受到楊君處理大事的才能:在了解事件來龍去脈的基礎上,提出若干種處理方案,又為這些方案找到充分的法律根據,同時指出各種方案的長短利弊,最後提出自己的最佳主意。思路如此填密清晰,學問如此廣博紮實,在今天日本的政界學界中尚不多見。” 楊度靜靜地聽著,這位異國長者的這番知音之言,使他很受感動。 “我的女兒,也就是千惠子的母親,早就想在大阪設立滕原分公司,只是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總經理,我一直沒有同意。楊君如果願意屈尊的話,我想聘請你做大阪分公司的總經理,至於你的職權範圍和報酬,我都會從優考慮。” 原來滕原要跟他商量的是這樣一件事情,這是楊度根本沒有想到的。經商辦實業,楊度也有很大的興趣,並自認為也能辦好。有時他也曾想過,若萬一政治上不能得意的話,就去學陶朱公,賺來億萬黃金白銀,然後再用這筆財產去為社會做番有益的貢獻。這也是一樁極有魅力的事業。不過,眼下楊度一心想做陳平、趙普,並不想做陶朱公。 他將身子略向前傾了一下,極有禮貌地說:“先生這樣看得起我,令我感激莫名,只是我多年來研究的是政治與法律,素乏經商之才,實在擔負不起分公司總經理的重任,真是抱歉得很。” 滕原笑著說:“楊君過謙了。我在商界閱歷近五十年,深知什麼樣的人經商最為合適。我聘請你為分公司的總經理,正是看中了你多年來鑽研的是政治與法律。貴國古代大詩人陸游有兩句詩,說是'汝果要學詩,功夫在詩外'。這兩句詩其實道出了世間一個大道理,即要想取得某一個專業領域的成功,還要依靠本專業之外的廣博的知識作為基礎。商場即官場、戰場,成功的商人也可以做成功的政治家、軍事家。日本商界的董事長、總經理絕大部分都出身於多年的經商者,他們的眼中只有經濟而無其他,這是日本商界缺乏偉人的根本原因。一個公司的總經理,其業務的精通並不需要很長的時間,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難得的是政治法律素質的培養。楊君,以我的經驗預測,你如果肯經商的話,不出十年,就會成為最優秀的商人。” 滕原對經商之道的不同凡響的見解,給楊度很大的啟示,憑著滕原的雄厚財力,憑著自己縱橫捭闔的政治能力,說不定真有可能像滕原所說的,成為一個最優秀的商人。一瞬間,他幾乎要開口答應了,但很快便清醒過來。湘綺師所傳授的帝王之術,東瀛列島上所發憤攻讀的法政之學,難道就將它運用到商場上去嗎?說到底,商場不過是方面而已,再優秀的商人也只是方面之才。當年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武功那樣輝煌,湘綺師還譏笑他“勘定僅傳方面略”。假若自己留在日本做一個滕原分公司的總經理,老師不知會如何看不起,何況這也決不是自己的平生志向。 想到這裡,楊度以堅定的口氣說:“先生對經商的高論令我欽佩,不過,我志在政法,不在商界,故實難從命。” “哦!”滕原似乎愣了一下,手指慢慢地撫摸著茶杯,一時沒有做聲。一過了一會兒,他仍舊平和地說,“楊君既然志不在商界,我當然不能勉強。你要做一個政治家,我也很欣賞。若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我可以全力支持你的事業,使你成為一個卓越的政治家。” “什麼事?請先生說明。”楊度兩眼立即有了光彩,精神為之一振。 “你知道,千惠子很愛你。聽說你要回國去,這幾天來她心裡很痛苦,一個人關在臥房裡不吃不喝,也不去學校。我們全家人見她這樣都很著急。昨天下午,她母親對她說,你去上學,我們請楊君來橫濱商量。她這才由母親陪同去了學校。” 楊度心裡沉甸甸的,這位異國女子的一往情深,此刻在他心裡引起的是一種苦澀的負疚的情感。 “楊君,我現在以我們滕原家族的名義請你留在日本。你有志於政界,我可以協助你競選議員,你今後一定會在日本政界有一番大作為的。你和千惠子互相愛慕,是天造地設的良緣。你們在一起生活,也一定會很幸福美滿。滕原家族的傳人只有千惠子一人,今後所有的產業都歸於你們。楊君,你將會是世間最幸福的人。” 知心的佳人,龐大的財富,光明的仕途,滕原勾畫的這一幅藍圖真是太美妙了,只要一點頭,藍圖上的一切都將歸於自己。世間千千萬萬的男子所畢生追求努力奮鬥的理想莫過於此。皙子呀皙子,答應吧,答應下來一切都很美好。楊度的腦子暈眩了。 “楊君,我知道你是在顧慮你家裡的太太和孩子。這些,我們也為你想好了。”見楊度閉口不語,滕原看出他內心的激烈思考。他以己心對楊度的心思加以測度,“楊君,我們知道你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不過,男兒更重的應是自身的前途。家裡的太太,我們可以送十萬八萬銀元給她。在貴國,這是一筆很可觀的財產了。今後她無論是改嫁還是獨自生活,都可以過得很好。至子你的公子,這更好辦。貴國看重長子,我們日本人也一樣。我們可以把他接到橫濱來,送他上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楊君,你看呢?” 滕原熱切的雙眼盯著楊度。楊度的腦子很亂,一時間,他幾乎不知說什麼好。 門輕輕開了,一個服飾鮮美的僕人進來,向主人深深一鞠躬。 “有事嗎?”滕原轉過臉去問。 “東京商會總會長鈴木先生來橫濱了,請您到東亞大酒家去一趟,他有要事在那裡等您。”僕人伸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鈴木有什麼事找我?”滕原邊自言自語邊起身,對楊度說,“真對不起,我要出去一下,過會兒就回來。” 楊度忙起身:“先生太客氣了,您去吧,我在這裡等您回來。” 滕原吩咐僕人:“好好招呼楊先生,帶他去客房休息吧!” 說完又對楊度欠了欠身子,這才走出客廳。 僕人將楊度帶進客房。進門後,楊度認出這正是三年多前住過的那間房子,而擺設之豪華氣派更要超過當年,顯示出主人這幾年在生意場上很順手。 僕人殷勤地端來一大盤飲料,有英國的威士忌,法國的白蘭地,美國的咖啡,日本的釅茶。一會兒又端來一大盤時鮮水果,有泰國的芒果,菲律賓的香蕉,緬甸的荔枝,琉球島上的蓮霧。僕人向客人鞠了一躬,然後退出門外,反手將門無聲關上。 楊度坐在鬆軟寬大的西式沙發上,望著這些平日喜愛的精美食品,沒有一點想吃的念頭。他的腦子裡一團亂麻,真個是剪不斷,理還亂,他平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困惑,這樣難以拿定的選擇。 對家裡的黃氏夫人,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敬。楊度真心愛過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靜竹,另一個就是千惠子。十年前,與靜竹短短相處的兩天,在他心中刻下了永生不可磨滅的痕跡。二十四歲的才子胸中那個浩淼寬廣的情感湖海,第一次被一個美麗多情的少女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可是,靜竹再好,她已撒手人寰,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見了。而眼下這個千惠子,她活脫脫地在自己的身邊。如此的明麗,如此的聰慧,如此的高潔,世間簡直沒有更美的形象能夠與她相比;而她的純情,她的痴心,她的深厚的愛戀,天地間任何有價的物品,似乎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意氣縱橫、情感充沛的楊度如何能夠割捨她?自從得知她要以畢業舞會的形式為自己祝賀生日,又因自己的突然要回國而失魂落魄之後,楊度對她的愛更是平添十倍百倍。他甚至想過,為她犧牲一切,包括理想、事業和自己的生命都是值得的,何況滕原所提供的又幾乎是一條毫無缺漏的完美之路。他能拒絕嗎? 但他又畢竟不是世俗間的尋常男子,除開女人、財富和名聲外,他還有一腔宏偉的報國之願,他要以自己的學問才智為祖國做一番事業,他的寬廣的仕途應該建築在神州大地上,而不是東瀛列島!正因為此,他心靈痛苦,思緒紛亂,頭腦膨脹。他終於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楊先生,請用午餐。” 楊度睜開眼來,餐桌上已擺好了七八個碗碟。滕原家的僕人說:“楊先生,剛才藤原先生已打發人帶口信來,他因為在與鈴木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暫時不能回家,請你一人先用餐,晚上他再回家陪你喝酒。” “謝謝。” 楊度坐在餐桌邊,豐盛的午餐沒有引起他多大的興趣。他慢慢地嚼著東洋的山珍海味,腦子裡突然想到:何不去梁啟超家裡坐坐,將這件事與他商量商量。 楊度三口兩口吃完午餐,留下一張字條在茶几上,帶上房門,直奔山下町梁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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