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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孫毓筠造反被捕,卻意外地受到禮遇

楊度 唐浩明 9861 2018-03-16
熊希齡回國交差後,楊度開始為中國未來的憲政精心構思藍圖。他詳細地分析了行君憲制度的幾個主要國家的憲政,找出他們各自的長處。比較來看,他認為最適宜中國國情的是日本的憲政,中國的憲政應多采取日本的成法。又設想中國實施憲政應分為三個主要步驟:第一步召開國會,第二步製定憲法,第三步推行憲政。完成這三個步驟大致需要五年的時間。 正在這時,國內傳來驚人的消息:五大臣啟程的那天,車廂裡發生爆炸事件,行刺者為安徽桐城籍革命黨人吳樾。吳當場被炸死,載澤、紹英受傷,五大臣打道回府。楊度很擔心考察之事因此而流產,寫信給熊希齡,要他設法促使此事早日成行。兩個多月後,五大臣再次啟行。這次紹英不去了,以順天府丞李盛鐸代替。又因吳樾行刺一事,朝廷急建巡警部,袁世凱推薦徐世昌任該部尚書。於是徐也不去了,改以山東布政使尚其亨代替。楊度這才放了心。

不久《中國新報》正式創刊,楊度的《金鐵主義》在該報上連續刊載,引起很大反響。 《中國新報》辦得有聲有色,很快便成為與保皇黨的《新民叢報》、革命黨的《民報》鼎足而三的大報紙。楊度的名氣更大了。到了這年十一、二月間,日本留學生界裡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一月二日,日本文部省應清廷的請求,頒布了一份《取締清國留學生規則》,限制留日學生的活動。同時,日本報紙還低毀中國留學生“放縱卑劣”。此事激起了所有留日學生的公憤。全體留日學生團結一心,決定罷學回國。身為總會幹事長的楊度認為全體罷學回國不合適,他一面以乾事長的名義向日本政府遞交抗議書,一面又以個人的名義與日本政府交涉,企圖說服日本政府修改這個規則。

不久,留學生界領導層內部又出現了分歧。宋教仁、胡瑛、秋瑾等人成立了學生聯合會,主張自辦學校。以汪精衛、胡漢民為首的學生維持會主張忍辱負重,繼續求學。 這時,有一個熱血澎湃的青年,見分歧不能彌合,又感於國事多艱,決心以一死來喚醒國人的覺悟,遂毅然於十二月八日在東京大森灣蹈海自殉。此人就是《警世鐘》、《猛回頭》的作者、華興會同盟會的主要發起人之一、《民報》撰述人,三十一歲的湖南新化籍革命家陳天華。 陳天華憤然投海的事在日本在國內引起了巨大的震動,有些留學生埋怨楊度在這個事件中態度不夠堅決,有人甚至揚言要殺掉他。楊莊姐弟得知後很擔心,一再勸說哥哥暫時避避風潮。於是楊度離開東京城,到鄉間住了兩三個月,直到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下來後才回到田中寓所。

轉眼到了夏天,五大臣在海外遊蕩了七八個月,提著一箱箱裝滿了各式各樣奇器巧具、衣料、皮鞋、首飾、香水,以及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洋文原版書報回到了上海。熊希齡再次東渡日本找到楊度。楊度的兩篇文章《中國憲政大綱應吸取東西各國之長》及《實施憲政程序》,早已恭恭正正謄抄完畢。兩篇文章加起來約有五萬多字,博採眾論,規畫精詳,熊希齡看了很滿意。和楊度一起再去見梁啟超,誰知這位梁才子根本還沒動筆。楊度責備他爽約,他笑嘻嘻地說:“不要緊,二位在橫濱寬住十天,我把文章趕出來,決不會比皙子的差。” 熊希齡啼笑皆非,然事已至此,再無別法,只有等他筆下出東西,但眼下如何向五大臣作交待呢? 楊度給熊希齡出了一個主意:“你請載澤領頭向朝廷上個折子,說東南士民得風氣之先,於立憲多有卓識,宜應趁此機會用十天半月時間召集官紳會議,並深入里巷實地考察,為立憲多做一點實務。上海十里洋場,夠他們花天酒地一些日子了。如果有雅興,還可以到蘇州、杭州一帶走走,半個月時間他們只會嫌少不會嫌多。朝廷也會覺得他們言之有理,定會允准。待到梁卓如的文章一出來,你就趕快乘船送到上海去。”

熊希齡只得照此辦理。十天后梁啟超拿出了《東西方各國憲政之比較》,也有三萬餘字,洋洋灑灑,縱橫自如,是一篇典型的飲冰體論文。熊希齡如獲至寶,連夜乘船回國。 楊度期待著朝廷會按他設計的程序先召開國會,結果大失所望。慈禧太后毫無召開國會之意,卻召開了一個御前會議,參加者為醇王載灃以及各位軍機大臣、政務大臣、大學士,並特命直隸總督袁世凱參加。會議決定先改革官制,以廓清積弊明定責任為宗旨,待官制改定之後再議憲政事。 於是成立了一個官制編制館,設在恭王府之朗潤園,特派鎮國公載澤,大學士世續、那桐、榮慶,貝子載振,大臣奎俊、鐵良、張百熙、戴鴻慈、葛寶華、徐世昌、陸潤庫、壽耆、袁世凱為編制大臣,又派慶王奕劻,大學士瞿鴻機、孫家鼐總司核定。陣營龐大,規格很高,可謂鄭重其事。然而議起事來卻十分棘手,因為衙門的存與撤,直接關係到該衙門宮員去與留的切身利益。

先議軍機處。坐在主位上的慶王奕劻及大學士瞿鴻機都是軍機大臣,大家都不便開口,冷清的場面使得眾位大員們都很尷尬。實在挨不下去了,左都御史張百熙首先發言打破僵局,說軍機處乃雍正爺由內閣中分設,取其接近內廷,每日入值,承旨辦事較為密速,相承至今尚無流弊,自毋庸改變。張百熙剛一說完,載澤、世續、那桐等人都表示同意,眾人不好再說什麼了。奕劻的兒子載振於是建議,改革官制有許多事要辦,軍機處不如暫不議,先議別的。眾人也只好同意。 再議內務府。內務府大臣世續端坐不語,眾人大眼看小眼,也不說話。大學士那桐說,內務府管的是大內事務,外官不清楚,不好議。於是內務府也不議。理藩院尚書壽耆說,內務府既然不議,太監事也不能議,因為它牽涉到老佛爺和各位太妃、皇后、皇妃,臣子們豈能插嘴,此事宜由老佛爺來定。眾大員一致同意。

工部尚書陸潤庫說,內務、太監既不議,則還有一事不能議。大家問何事。陸潤庫說,八旗牽連到所有的王公貴族,事關重大,弄不好得罪元老勳舊,老佛爺也會頭痛。眾人都說是。於是八旗亦不議。 狀元出身的孫家鼐說,翰林院設於順治元年,二百多年來沿襲不改,向為儲才養望之地,更為大學士出身之所,為天下士人所仰慕,若撤了翰林院,會使士人寒心失意。翰林出身的瞿鴻機、張百熙、徐世昌、陸潤庫等立刻擁護。翰林院遂亦不議。 就這樣議了十來天,除了五不議外,什麼名堂都沒議出來。企圖有番作為的袁世凱、徐世昌很著急,擔心如此議下去會一事無成。他們尋思,必須有人提出一套較為系統的改革方案,才可能扭轉會議的散漫習氣。這天晚上,袁世凱邀請徐世昌、戴鴻慈、張百熙、葛寶華等人到自己的寓所商議。大家議出了一套初步方案。

次日會上,袁世凱先發言。他以一種帶兵統帥的威嚴果斷,一掃十天來的懶怠、鬆懈、客套、虛偽之風,開門見山地提出他的中央官制改革的設想,擬設軍機處和十一個部。其中外務部、學部、吏部依舊,巡警部改為民政部,戶部改為度支部,原財政部併入該部,原太常、光祿、鴻肪三寺併入禮部,原兵部改為陸軍部,將練兵處、太僕寺併入該部,刑部改為法部,工部併入商部,改為農工商部,新設郵傳部,專司輪船鐵路電信郵政,理藩院改為理藩部。 大家議了一番,也提不出多大意見。有人建議將大理寺改為大理院,也通過了。 關鍵是官員的安排。袁世凱提出每部設尚書一員,侍郎兩員,不分滿漢。眼下這個時候再分滿漢畛域,顯然違背時代潮流,沒有人敢發表反對意見。慈禧不願意將滿人的權利拱手,讓給漢人,她正要藉不分畛域之機多安排滿員,遂表示同意。

中央官制定了後,以鐵良為代表的滿人強硬派欲趁此機會削掉漢人的權力,鑑於各省督撫自湘淮軍興起後漢多滿少的現狀,力主削減督撫之權。身為直隸總督的袁世凱竭力反對。爭爭吵吵議不出個結果,最後不了了之。 清政府改革官制的舉措遭到日本及西方各國的冷嘲熱諷。革命黨人堅信必須把這個不可救藥的朝廷推翻掉,否則中國不可能有出路。 這個時候,最富有鬥爭傳統的湖南又出現了有利於革命暴動的大好時機。 入夏以來,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陰雨連綿,洪水暴漲,尤以湖南遭受洪災最為嚴重。湘中湘北一帶一片汪洋澤國,淹死者三四萬,災及者四十多萬,災情之重,為有清二百餘年來所僅見。地方官紳不但不賑災,反而乘機哄抬糧價,囤積居奇,致使搶米風潮此伏彼起。積壓在貧苦人民心中的怒火,已是一觸即發了。

五月下旬,陳天華的遺體運到了長沙,同時運來的還有另一位湘籍青年志士姚宏業的遺體。二十多天前,他因憤於反動官紳阻撓籌辦中國公學,在上海投黃浦江而死。兩具烈士的遺體在素來重意氣敬英靈的長沙古城引起了軒然大波,在省商會會長禹之謨的領導下,長沙闔城學生穿制服行喪禮,萬餘人整隊送至岳麓山安葬,場面至為悲壯感人。 湖南官場一片驚駭,對禹之謨恨之入骨。一個月後,禹之謨參與湘鄉學界反對鹽捐浮收的風潮,湖南巡撫下令將禹之謨逮捕入獄。清政府與人民為敵的面目充分暴露了。去年馬福益因再次籌備起義被官府逮捕殺害,早就想為大龍頭報仇的哥老會眾,圖謀藉此人心浮動的時候重舉義旗。所有這些情況,為遠在東京而密切注視湘省動態的黃興、劉揆一等人所掌握。兩人計議後,派劉道一回國聯絡會黨並策劃湖南新軍一起行動。

劉道一回到湖南後,很快與哥老會頭目龔春台和華興會成員姜守旦聯繫上了,約定於舊曆十二月底衙門封印時舉事。不料,起義前夕,龔、姜之間出現分歧,互不買賬。龔自號“中華民國革命軍南軍先鋒隊都督”,姜自號“新中華大帝國光復軍都督”。劉道一運動新軍一事,也未取得效果。 十一月上旬,龔、姜先後提前起義。義軍聲勢浩大,戰事順利,很快佔領了萍鄉、瀏陽、醴陵交界的幾處重要集鎮。消息傳到東京,同盟會本部的領導人都很激動,動員骨幹迅速回國支援。就在這批人陸續回國的時候,起義失敗了,劉道一慘遭殺害。同盟會的革命家們悲憤已極,劉揆一更是痛不欲生。他痛定思痛,和淚寫了八首哭弟詩,一併在《民報》上發表。兄弟情、戰友義盡溢於篇中,人人讀之皆愴然涕下。孫中山、黃興等人也紛紛寫詩挽悼。 楊度也接到家鄉來信。信上還說,正在長沙周氏家塾讀書的道一夫人曹莊,聞丈夫遇害後也自縊身亡。楊度讀後唏噓不已。他雖然不贊成革命暴動,但敬重劉道一為國獻身的偉大精神,也深為其夫人殉夫殉國的義舉所感動。他不顧《中國新報》不談革命、只言立憲的辦報宗旨,毅然在頭版刊登了他自己寫的挽詩,以表達對故人的悼念:
不少革命黨人原來對《中國新報》在革命與保皇之間所持的中庸態度不滿,看了這首詩後,覺得楊度還是自己的同志。 在回國聲援這次萍瀏醴起義的同盟會會員中有兩個特殊的人物,他們是孫毓筠和胡瑛。離開東京之前,孫中山在牛達區寓所宴請他們,指示孫毓筠去南京運動江蘇新軍,胡瑛去武漢策動日知會。 孫毓筠現正擔任同盟會總部庶務總幹事。這個職務在同盟會初成立的時候為黃興所任,其地位僅次於總理孫中山,在總理離職時可代行其職權。黃興在年初離開日本去香港、新加坡一帶,與當地同盟會支會商議在中國南部起義的事,於是庶務總幹事一職便由原任評議部評議員的孫毓筠擔任。 孫毓筠乃安徽壽州人。其先世為山東濟寧州人,因荒年逃難來到壽州城外,見當地有一棵出奇高大的柳樹,認定此地風水好,可發後人,便在此定居下來,將此地取名為大柳樹村。孫姓逃荒者有兩個兒子,他叫長子學做生意,叫次子讀書。心裡盤算著無論是發財還是做官,他家裡都沾得上。 大柳樹村的風水果然被相中了。長房以販布起家,傳到第三代便家道殷富,買了上百畝好田。二房代代讀書,到了第四代,出了一個三年一遇的天下第一人,他就是狀元出身的現任大學士孫家鼐,人稱壽州相國,把個孫氏家族引進了清華高貴的門第圈。 孫毓筠是長房的第六代。他見族叔祖位高望重,十分羨慕,乃發憤讀書,十八歲考中秀才。考了一次舉人未中,孫毓筠便不耐煩再熬光陰,反正家裡有的是錢,就納資捐了個同知,有了個從四品的官銜。他還不甘心,又加碼捐了個正四品道員。他尋思著只要哪裡有缺,再送上二三千兩銀子,便是一個八面威風的現任道台大人了。久候無缺,他又在家裡迷上了佛經。一部《楞嚴》、《圓覺》迷得他如醉如痴,想起塵世的千般煩惱萬種辛苦,他幾次要披髮入山做和尚。老母嬌妻苦苦哀求,才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去年吳樾謀炸五大臣、殺身成仁的壯舉贏得許多血氣方剛的青年的稱讚,人們視之為當代的荊柯、聶政。吳樾人雖死去,名聲卻播於九州。孫毓筠儘管是富家子弟,養尊處優,但社會的弊端,朝廷的腐敗,他也看得很清楚。從吳樾雖死猶榮的輿論中,他看出革命是順人心合潮流的正義行為,於是決定擯棄做滿人官僚、釋氏門徒的想法,一心一意去走革命之路。 孫毓筠一旦下了決心,便採取斷然的行動。他變賣家裡的良田,在壽州辦起了一座小學校,聘請老師向學生進行民主革命的教育。他生性揮金如土,從家裡掏出大量銀錢支援附近境遇困難的反清志士,從而結識了大批朋友。他又要妻子汪鈺帶兩個兒子到日本求學。今年三月他自己也來到東京,參加了同盟會,並捐款十萬銀元充作革命經費。孫毓筠對革命的熱情,贏得了孫中山及同盟會其他領導人的尊重,大家都推舉他為庶務總幹事。 孫毓筠到南京後便設法與新軍取得聯繫。當時江蘇新軍的番號為第九鎮,裡面有許多革命志士在活動,也有不少士兵和下級軍宮同情革命。孫毓筠見第九鎮基礎很好,放鬆了警惕,很快便暴露了身份,被官府抓了起來。 孫毓筠抱著一死成仁的心願等待官府對他的審訊判決。但奇怪的是,官府卻對他的待遇很好,將他安置在南京城內一個花園別墅裡,身邊還有兩個人招呼。每天好酒好菜地送上來,還有一間書房供他讀書寫字,一切都不亞於壽州家裡的貴公子生活。惟一不同之處,就是院牆外有人持槍守衛著,他不得邁出大門一步。孫毓筠好生奇怪,但從不問身邊的人,每天看書寫字喝酒吃肉,心裡既不多想,便也活得安閒自在。 這樣地過了將近一個月,孫毓筠成仁之念逐漸削弱,對生命對妻兒的眷戀日益強烈,然而他卻不願以自首來換取自由,他認為那是可恥的行為。他也猜想,這種非同一般的待遇中必有一個究竟,院牆之外或許正在進行著某種不平常的活動。 是的,孫毓筠的分析沒有錯。他的捲宗由南京巡防營呈送到兩江總督衙門時,因出國考察憲政有功,剛從湘撫任上擢升為江督的端方便親自審閱。 端方字午橋,是一個精於宦術的滿洲正白旗人。庚子年,慈禧逃難到西安,那時他正做著陝西巡撫。他看準時機,對難境中的慈禧百般逢迎討好,親率軍隊日夜拱衛在她的身邊。端方的忠誠贏得了慈禧的歡心,從此成了慈禧的親信。出國、擢升,便都是慈禧後來對他的酬謝。 鑑於革命黨排滿行動得到漢人普遍支持的現實,考察回國之後,他給慈禧上了一道請平滿漢畛域的密摺,建議改定宮制,除滿漢缺分名目,撤各省旗人駐防,以示朝廷放心漢人;廢止滿漢不通婚的規定,允許滿漢自由聯姻,融合滿漢為一家,使革命黨無機可乘。他的這道密摺,得到慈禧的默認。他盡力做到與漢大員保持較為友好的關係,並看出袁世凱是漢大員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日後前途無量,便與袁私下訂了婚姻,將長女許配給袁的第五子克權,一旦滿漢不通婚之規定廢止,便將女兒送進袁府。袁世凱自然也巴不得結下這門親事,滿口答應。 打開卷宗,孫毓筠的壽州籍貫,立即引起了端方的警覺:孫家鼐也是壽州人,此孫與彼孫是否為一家?他拍了一封電報給孫家鼐,問孫毓筠是否華族?回電很快到了南京,然則答非所問:“此子頑劣異常,請嚴加管束。” 端方拿著這封電報仔細推敲:“此子頑劣異常”這句話,顯然是長輩指責晚輩的口氣,無異承認了他們之間的同一家族的關係。 “請嚴加管束”這一句貌似嚴厲,實際是叫他網開一面。因為對於煽動軍隊造反的革命黨,早已超出了“管束”的範圍,應判處殺頭的極刑。到底是狀元,電文回得既意思明白,又不落把柄,端方很是佩服,他要藉此案來取悅這位漢員中的大老。 就在這個時候,東京同盟會總部也在積極設法營救孫毓筠。有人提出,楊度為五大臣出國考察寫察報,端方為五大臣之一,他與楊度一定有往來。楊度既然能夠在《中國新報》上發表悼念劉道一的挽詩,也一定會願意請端方赦免孫毓筠。 孫毓筠離開東京後接替其庶務總幹事一職的是宋教仁。黃馬起義失敗後,宋教仁從武漢逃到上海,在去日本的船上結識了楊度。宋教仁長相英俊,談吐倜儻,二人在船上一見如故。於是宋教仁來找楊度,請他幫忙,並指出孫毓筠與孫家鼐的關係。楊度一口答應。 其實,楊度與端方毫無私交可言。原定的五大臣,他僅與徐世昌有過一面之識,後來徐並沒有出國,真正出國考察憲政的五個大臣,楊度一個也不認識。楊度之所以答應給端方寫信求情,有幾層考慮。 一來同盟會乃是由於他介紹孫黃相識後的產物,東京總部的主要領導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對同盟會有感情。二來宋教仁親來求他。楊度的性格,凡別人有急難之事來求他,不管自己有沒有能力幫得了忙,總是先一口答應下來,再想辦法。何況孫毓筠毀家辦學興教育,就憑這一點,楊度看定孫是一個胸襟不俗的人,他也樂意傾力相助。三來他要以此檢驗端方對他的態度,買不買他的人情,由端方的態度可以推測到其他四位出國大臣對他的態度,甚至還可以推測到整個清廷對他的重視程度。四則大學士孫家鼐是孫毓筠的族叔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關係,且送一分情誼給他,日後保不了有可用之處。 楊度提筆作書,不談孫毓筠加入同盟會的事,也迴避他此番回國的目的,大談特談孫賣田產辦小學的事,稱讚他是響應朝廷廢科舉辦學堂的號召,是愛國愛民的表現,且本人出身世家,學問優長,乃國家有用的人才。信的末尾說: 端方接到這封信後很是高興。楊度的才學他早已知道,見這個有學問的憲政專家將他視為伊藤、坂垣式的人物,便也就以這兩位東洋名相自許,企圖通過楊度和孫毓筠與海外留學生搭上聯繫,網羅其中的人才,組建自己的班底,日後好乾一番大業。 端方懷著這種心思,親筆給楊度回了封信:“孫生文理通順,門第清華,當秉高誼,求人於輕。” 正因為有如此復雜的外間交易,孫毓筠才得以舒適地生活在小院落裡,而這種舒適的生活,又正是端方軟化孫的鬥志的一個重要手段。 這天午後,孫毓筠午睡剛起,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對他說:“小貴,你不認識我了吧,我是你的鄉親杜宗路呀!” 孫毓筠疑惑地看著來人,一口道地的壽州話是不錯,但面孔卻陌生得很,名字也未聽說過,最奇怪的是,他怎麼知道我的乳名?孫搖了搖頭。 杜宗路在他身邊坐下來,依舊笑著說:“小貴,你自然不會認識我了。我離開壽州那年到過你家,你還只有七歲,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昨天從蘇北迴南京,聽說午帥軟禁的是你,大吃一驚。你雖然長成大人了,但五官輪廓還是跟小時候一個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杜宗路滔滔不絕地講著,孫毓筠的腦子裡卻總想不起這個人來:“你認識家父?” “豈只是識得,我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哩!令尊比我大八歲,我一直把他當兄長看待。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手裡缺錢的時候,令尊大人還常常周濟我,我至今仍然很感激他。” 孫毓筠的父親為人慷慨,親友們在銀錢上凡有所求,都肯幫助,這個性格也傳給了兒子。孫毓筠見他說得真切,相信他是父親的朋友,說:“這樣說來,我該叫你杜叔了。” “不敢當!”杜宗路說,“我行三,你就叫我杜三吧!” “那怎麼行!”孫毓筠說,“杜三叔,你現在哪裡供職?” 杜宗路也不再客氣了,笑著答:“因為鄉試落第,我離開了壽州,經人介紹到祁門縣衙門學做師爺,以後又去績溪、青陽做師爺,做了十來年,不甚得意。後來聽說午帥是滿洲三才子之一,最愛才,於是就去投奔他。那時午帥還在直隸做道台。我辦的第一件公文就得到午帥的賞識,從那以後跟了午帥已十年。每有機會,他都保舉我,我現在已是五品銜的候補知府了。” 孫毓筠笑著說:“師爺做到這個位置也真不低了。” “這全靠午帥的恩典。”杜老三說,“孫少爺,你何苦放著富貴公子不做,卻硬要往枉死城裡鑽?這次幸好遇到憐才的端午帥,若碰到別人手裡,早已沒命了。” 孫毓筠已明白了,這個杜老三是端方派來的說客。假若這個說客是一個月前來的話,他會毫不客氣地轟之出門。但現在,一種強烈的對生的渴望,促使他歡迎說客的到來。孫毓筠並不是一個卑污的小人,他不願為活命而當叛徒。這些天來,他在心裡盤算過,最好是既能走出囚室,同時又不失氣節,只是他一時想不出一個好主意。 “我並不是一心要鑽枉死城,因為國家弊病太多了,非要有人起來動員大家革除這些弊病不可!” “孫少爺,你是一個憂國憂民的青年,我很敬佩你。我們這個國家的確弊病很多,要革除。”杜老三態度十分誠懇。 “現在朝廷也看出了這個問題,從太后到令叔祖孫中堂到袁帥、午帥都在力求設法革除國家的弊病。午帥很欣賞你的志向,卻為你所選擇的方式而遺憾。” 孫毓筠不做聲,靜靜地聽著。杜三知他的心思在動,繼續勸道:“孫少爺,午帥有心要保全你,他不能當面跟你談,特為叫我來給你通個消息,只要你承認所主張的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種族革命,午帥就會向朝廷奏請寬免你。” 孫毓筠說:“杜三叔,你可能不知道,政治革命、種族革命我都主張。在兩種革命的次序上,我認為只有先進行種族革命,即推翻滿洲人的朝廷,然後再進行政治革命。” “小貴呀,你叫我杜三叔,我不敢當,但我畢竟比你痴長二十多歲,我今天以兄長的身份開導你,請你聽我幾句。”杜三輕輕拍著孫毓筠的肩膀,以一種親切的父執態度說,“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要從滿人的手裡光復漢人的政權,我何嘗不理解?不瞞你說,二十多年前,我和令尊大人在壽州老家就經常談滿漢之間的問題,也談曾國藩、左宗棠等人是不是漢奸的問題。滿漢之間的民族衝突,從滿人入關以來就一直存在著。二百多年來,漢人中的不少傑出人物,遠的不說,近世如林則徐,如陶澍,他們都忠心耿耿地為滿人的朝廷辦事,又如令叔祖壽州相國也是朝廷的干臣,難道他們都是追求富貴而忘記了祖宗的叛臣孽子嗎?不是的!小貴呀你還年輕,還不太懂世事,大哥我明年就五十歲了,見的事多了。大哥我對你說句實心話,皇帝由哪個民族的人做不是主要的,關鍵是要政治清明。滿人中的康熙、乾隆,比起歷代漢人中那些英明君主來說都不遜色,而漢人中的隋煬帝、明武宗也決不會比同治帝、光緒帝高明。既然滿人朝廷願意立憲,我們為何不促使它一起把這件事辦好,非要進行種族革命把它推翻呢?小貴,你想沒想過,一旦行種族革命,雙方必定是大開戰爭,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嗎?” 孫毓筠的反滿革命思想本不十分堅定,聽了杜三這番話,也覺得有道理,口裡沒做聲,頭不自覺地點了幾下。杜三高興,繼續說:“你知道嗎,你的朋友楊度特為從東京寫信給午帥,請午帥寬免你。” 孫毓筠在東京久聞楊度大名,但從未見過面,更無交往,談不上朋友。不料楊度此時從萬里之外致書端方,孫毓筠對楊度頓生感激之情,覺得楊度真正是個好人,難怪能在東京留學生界中有很高的威信。 “午帥說,像楊度這樣的人才確確實實是為國為民著想的人。他只談政治革命,不談種族革命,他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可以稱得上真知灼見。午帥希望你不要辜負了好友的一番厚意。” 楊度致書說情一事給孫毓筠很大的震動。他對杜三說:“杜三叔,你去告訴端中丞,我要好好想想。” “是要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通了,就告訴大哥我一聲,大哥一定替你幫忙。” 杜三說完出了門。 孫毓筠在舒適的小院落裡整整想了一天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假若這次策劃新軍成功,起義發動了,把個南京城鬧得天翻地覆,自己或戰死或被捉殺頭都值得,因為那將作為一個壯烈犧牲的暴動領袖而播於人口。而現在事情未成,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被處死,那就太不值得了。若能活下去,就應該力爭活下去,政治革命也罷,種族革命也罷,總之都是革命。放棄種族革命而不放棄政治革命,也不能算背棄革命,因而也就不能算叛徒。既不變節,又能得寬免,為什麼不干呢?再說,杜三的話也不無道理,並不一定非要行種族革命不可,政治革命或許才是中國真正的出路。今後出去了,一定要去拜見楊度,當面請教救中國的道理。想到這裡,孫毓筠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要身邊侍候的人向端方察告願寫供詞。端方見杜三遊說成功,立即派人送來一套名貴的文房四寶以示關懷。 孫毓筠花了十來天時間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思想做了一番清理,寫了一份長長的供詞。他先敘述自己的家世,然後寫由科舉功名轉向佛學研究,再由佛學研究轉向種族革命,繼而終於明白了政治革命才是救國的正確選擇。最後他向端方建言,以改良政治來達到富國強兵的政治革命派,固然大有人在,而以推翻滿人政權實行種族革命的人士也不少,為朝廷計,為午帥計,對行種族革命的人不宜株連太甚,否則將激起更大的反抗。寬赦革命黨人,才是消弭禍變的辦法。為了讓朝廷和端方更加放心,他在供詞的結尾部分錶示,此番獲釋後,他將披髮入山重新研究佛學,妻兒財產既無所戀,世事紛爭亦不再與聞。 端方依照這份供詞向朝廷報告,鑑於孫犯已改變立場,宜從輕處罰,判囚禁五年。實際上,端方在總督衙門後花園裡收拾一間小房子,將孫毓筠安置在這裡讀書。杜三告訴孫毓筠,應將端午帥有意保全的良苦用心告訴族叔祖。於是孫毓筠寫信給孫家鼐,詳告一切。同時又給楊度寫了一封信,向他致以謝意,並表示出去後一定拜他為師鑽研憲政。而此時的楊度,正面臨著生命航程中的又一次重大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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