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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十、袁世凱為憲政出了一個極好的點子

楊度 唐浩明 9027 2018-03-16
為爭奪對中國領土的控制權,光緒二十九年年底,日本和俄國在中國東北同時宣戰。一時間,房屋被燒,道路被炸,良田變焦土,兩個入侵強盜挑起的不義之戰使中國的老百姓蒙受了慘重的災難,而懦弱無能的清廷,居然跟在其他各國的屁股後面,宣布對日俄戰爭保持中立! 戰爭進行了一年多,最後以俄國豎白旗乞降為結束。區區海島小國,竟然戰勝了橫跨歐亞的沙俄大帝國,世界對日本刮目相看了。此事更引起了中國朝野內外的震動。有識者都認為,日勝俄非民族之勝而是政體之勝,是立憲戰勝了專制。十年前的甲午海戰,日本打敗了清朝,實際上就是兩個制度孰優孰劣的證明。只是那時人們普遍認為,中國之所以失敗,是敗在武器上,而不是敗在政體上。現在同是洋人,同是堅船利炮,勝敗的真正原因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出來了。尤其是在戰敗的俄國要求立憲的呼聲四起之時,立憲也便成了中國政界的時髦字眼。

一批頭腦清醒熱心國事的高級官員,開始給慈禧太后直接上疏,對那個專制暴戾的老太婆談起立憲來。駐法公使孫寶琦第一個從海外發來立憲之請,接著兩江總督周馥、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岑春煊也紛紛上奏請求立憲。大內傳出消息:老佛爺看了這些奏摺後沒有動怒。於是,天津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衙門裡,近日來幕僚清客們也在四處查閱洋人書報,挖空心思要為主人做一篇勝過其他疆吏的大奏摺。 這座北京城外最為烜赫的衙門的主人,就是正處盛年的袁世凱。他坐在這個李鴻章遺留下來的寶座上已經四年多了。這些年裡,當大部分督撫們面對著巨變的形勢而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率先在天津設立巡警局,爾後又開辦巡警學堂,培養大批巡警,將巡警制度推行到全省各地。他整飭吏治,以高額養廉費來保持官員們的清廉,並設立官吏考驗處、調查處。又提出開官智的口號,開辦直隸法政學堂,聘請日本教官給官員們講授各種法律知識。又規定凡直隸州縣實缺宮員須先赴日本遊曆三個月,參觀行政司法各官署及實業、學校,然後方可任職。

他大力提倡實業,在天津創設直隸工藝總局,創辦了一系列企業。較大的實業有機器造紙有限公司,灤州煤礦公司,電燈有限公司,濟安自來水有限公司,北洋勸業鐵工廠,北洋菸草公司等。其中最著名的啟新洋灰公司有資本一百萬元,年產水泥二十餘萬桶。 他設立鐵路局,委派詹天佑為總工程師,親自督修第一條由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建造的京張鐵路。 他積極興辦教育,設學務處以加強領導,廣籌資金,自己帶頭捐款二萬銀子。短短幾年裡,他在直隸創辦了北洋大學堂等高等學堂二十餘所,師範學堂九十餘所,中小學堂二百餘所,其中還有四十餘所女子學堂,註冊人數近十萬。 就這樣,直隸成了全國新政的模範省,袁世凱本人則成為名副其實的疆吏領袖,受到慈禧太后的格外器重。然而,所有這些都還不是袁世凱最突出的政績。他傾全力投巨資經營的,乃是北洋新軍的編練。

將門出身的袁世凱,對軍權重要性的深刻認識,遠不是同時代其他人所可比擬的。他從叔祖袁甲三與別的官員的比較中,更深一層地領悟到:指揮現成的軍隊與親手締造自己的軍隊,這中間是大有差別的。袁甲三指揮綠營,維繫其間關係的只是朝廷的任命書,在職時威風凜凜,調動時一兵一卒不屬於他個人。曾國藩建湘軍,所有的將官和勇丁都是他的私人。他在位時固然由他調遣,他在籍守制時,朝廷指揮不動,他一紙手令,將士們為之千里驅馳。儘管反對他的人很多,但朝廷不得不用他。李鴻章建淮軍,更是親信僚屬遍布各要津,確保了他二十多年任何人不可撼動的崇隆地位。 袁世凱不屑於走叔祖的老路,他要學曾國藩和李鴻章的樣,建立一支完全屬於他個人所有的軍隊。小站的新建陸軍為他積蓄了經驗和準備了將官隊伍,朝廷令各省編練新軍的聖旨為他造就了天時,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權力為他提供了豐足的餉銀,雄心勃勃的時代驕子,決心憑藉這一切有利條件訓練出一支嶄新的無敵於天下的軍隊來。

袁世凱親訂募兵章程,又通過總結湘淮軍的經驗,建起了以鎮為單位的新的軍制,短短兩三年時間,他組建了近八萬人的六鎮北洋新軍。這六鎮軍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兵強馬壯地雄峙於直隸境內。 袁世凱熟諳政治,工於權術。他吸取曾國藩防範滿人猜忌的成功經驗,建議朝廷設立練兵處,推薦受慈禧寵信的慶親王奕劻總理其事。這一建議果然立獲朝廷嘉許,任命奕劻為練兵處總理大臣,袁世凱為會辦大臣,滿人鐵良為襄辦大臣。表面看來,三個大臣,滿人居二,兵權似乎在滿族親貴的手中,其實不然。練兵處下的各司要員全是袁世凱安排的,軍令司正使段祺瑞,軍政司正使劉永慶,軍學司正使王士珍以及副使馮國璋、陸建章等,另加各司之上的總提調徐世昌,都是他的小站嫡系,故練兵處的實權仍由一袁世凱所操持。

種種跡像都已表明,一顆璀璨的政治新星已升起在直隸上空。然而,這顆政治新星的外表雖然光彩奪目,其內心卻有一份深深的隱憂。在燈火闌珊之際、夜半無人之時,這份隱優便會常常冒出來,煎炙著他的心。 七年前,在那個風雲劇變的日子裡,他將帝后兩方面的力量作了仔細的比較,審時度勢,精明地選擇了出賣皇帝倒向太后的決策。從此他官運亨通,步步高升,終於有了今日這番局面。但是,太后今年已有七十一歲了,皇帝只有三十五歲,一旦太后死去,眼下囚犯似的皇帝便會成為真正的生殺予奪的天子,當年的血海深仇他能不報嗎?說不定太后駕崩之時,也正是自己的歸天之日。袁世凱每每想到這裡,便不由得心跳氣喘,冷汗淋漓。他不能眼看著死日的到來而不採取防備的措施,他要預先防範。

當然,曹操毒死漢獻帝,也是一個可以仿效的先例。不過,他目前還不具備曹操那樣的條件,此法不可取。能夠採取的最有效的辦法,便是在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制度,使皇帝不可為所欲為。君憲制的實權掌握在內閣總理大臣的手上,縱使自己那時不能當上內閣總理,不管哪個出任這個職務,袁世凱相信,憑著他的能幹,此人都將聽命於他。對!非立憲不可,捨此再無保護自己的良法;何況立憲的呼聲在國內越來越高,已漸成潮流,自己若順著這股潮流,便可收事半功倍的效果。前幾天,他突然收到了張謇的一封長信,更使他有一種意外的欣喜。 光緒十一年,袁世凱從朝鮮回國,在天津晉謁了李鴻章,受到李的賞識後,二十六歲的駐漢城淮軍營務處會辦頗有點得意忘形揚才露己的味道,令謙謙君子型的張謇很看不慣,於是寫了一封信指責袁。袁世凱不接受張謇的批評,也不給張回信。自那以後二十年來,兩人之間斷絕了往來。後來張謇成了大魁天下的狀元,大喜日子裡恰逢父喪,他便回原籍南通丁父憂,從此不再出仕,在南通辦起了以大生紗廠為首的一系列實業,名氣越來越大,被江蘇士紳們擁為領袖。他主張君主立憲制,相信實力人物的作用,一眼看著自己昔日的學生已成為手握重兵的權臣,為了國家的前途和自己的主義,張謇捐棄前嫌,主動給袁世凱寄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公今攬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宜與國家有生死休戚之誼,顧亦知國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變政體,枝枝節節之補救無益也。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日本伊藤、板垣諸人共成憲法,巍然成尊主庇民之大績。論公之才,豈在諸人之下乎?望公力主立憲之議,以堅太后、皇上之心,四海紳民皆有望於公也!今世各國行君憲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強國,朝廷宜派員前往觀摩學習,此等事應儘速建議實行。”

袁世凱把玩著張謇的來信,一隻手不斷地撫摸尾部上翹的德國式鬍鬚,兩隻異常有神采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三頁薄薄的信箋上,彷彿在凝神欣賞狀元公龍飛鳳舞的書法。 幕僚長阮忠樞輕輕地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腰,恭恭敬敬地對著他的耳朵輕聲地說:“宮保大人,您要的折子已擬好,請過目。” “好吧,先放在這兒。” “是。”阮忠樞答應了一聲,躡手躡腳地退出了簽押房。 袁世凱一向辦事幹練,他放下張謇的信箋,拿起奏稿來。 “奏為立憲乃當務之急,宜速推行,恭折仰祈聖鑒事”。他將打頭一句仔細看過之後,便一目數行三下五除二地很快把全篇奏稿瀏覽完畢。直隸總督衙門的幕僚們都是飽學之士,幕僚長更是文章老手,奏稿的立論冠冕堂皇,文句也敷陳得花團錦簇。就文論文,無疑是一篇好折子,但袁世凱不滿意。因為關於推行憲政這個題目已經讓孫寶琦、張之洞他們捷足先登了,文章做得再好也無多大的新意。袁世凱向來不喜歡跟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他看重的是另起爐灶,標新立異。二十年來的宦海生涯,步步高升,其訣竅主要即在此。他拿起筆來,在一旁重重地批下四個字:老生常談,便把它推向一邊,繼續拿起張謇的信研究起來。

從心裡來說,袁世凱很看重這位南通名士。二十多年前,剛過弱冠的他投在吳長慶帳下時,奉命來指導他讀書作文的張謇也還不到三十歲。然而就是這個年輕人,上下古今、天文地理、經濟軍事、民情習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令袁家寨裡走出來的兵家子弟,瞠目結舌,羞愧自慚。使他感激而欽佩的是,張謇卻不譏笑他學問淺薄,反而看出他有治事之才。奉命出兵朝鮮的前夕,竭力推薦他襄辦大軍出發前的準備事宜,使得他的才能得以充分錶現。吳長慶因此正式委派他辦理前敵營務處事,成為他一生事業的發軔。尤其是張謇中狀元後,不留在翰林院做書呆子而致力於有利國計民生的實業,更使袁世凱對昔日的老師另眼相看。袁世凱的書讀得不多,他也瞧不起那些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的文人,他注重的是實事。

“像張謇這樣的狀元,才配稱得上真才實學!”他在心裡稱讚著,又一次捧起這封難得的書信。慢慢地,他的眼光停在一句話上:“今世各國行君憲卓有成效者,有日、英、德、荷、比等強國,朝廷宜派員前往觀摩學習,此等事應儘速建議實行。” “對,將他的這個主意拿過來!”袁世凱立刻得到了靈感。 他將剛才那份奏稿拿過來,把打頭的那一句劃掉,另寫了一行字:“奏為請派親貴大員考查東西各國憲政,仰祈聖鑒事。”然後叫侍從將原稿退回幕僚處,吩咐他們按此要求重擬一道折子。 幾天后,這道折子經過內奏事處遞到了養心殿東暖閣。慈禧太后斜倚在鋪著黃緞龍墊的炕床上,微閉著眼睛聽禀事太監朗讀。光緒皇帝親政前,凡重要折子她都自己過目。戊戌年再次聽政時已六十四歲,雖然仍想逞強自己讀折,但到底年老眼花,精力不濟,無奈何只得由太監來讀。她一邊聽,一邊思考如何處置。近兩年來,她自覺精力更差了,有時聽著聽著,居然在寬大的炕床上睡著了。當輕微的鼾聲傳出時,太監便忙停住嘴。不料嘴剛一停,炕床上的鼾聲也便停了,隨之而來的便是嚴厲的責問:“怎麼啦,念下去呀!”

禀事太監嚇得兩腿打顫,忙不迭地將中斷了的朗誦繼續下去,心裡不免嘀咕:前面念的,你聽進去了嗎?這樣地聽折處理政事,國家不亂才怪哩! 今天,炕床上一直沒有發出鼾聲,禀事太監知道老佛爺在認真聽著。他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念得十分清晰: “自古以來,我中國便有採四夷之長、納諸藩之貢之傳統。今泰西各國法規齊備,技藝精良,實有可供我借鑒之處。東洋日本與我同文同種,行君憲而躋身強國之列,尤堪效法。臣恭請派遣親貴大臣出洋考查,實地觀摩,匯集各國之優長,以備太后、皇上採擇。” 慈禧的確沒有打磕睡,她今天的精神比較好,袁世凱奏的事情也投合她的脾胃。作為一個親手造成同治中興的女政治家,慈禧的頭腦是清醒的。國勢頹唐,弊病叢生,祖宗傳下來的許多成法不能適應劇變的局面,她心裡的明白程度並不亞於她的侄兒兼外甥,那個胸有大志卻無辦事能力的光緒皇帝。所以,戊戌年變法之初,她並不加以製止,只是後來她天天聽到滿蒙親貴的哭訴,說皇帝偏袒漢人,一腳踢開了他們,懇求她出面保護,她心裡對皇帝的作為有了反感。她警惕起來了,暗中做了佈置。待到一個小小的主事同日參掉了禮部六個堂官的消息傳到她的耳中時,她震驚而憤怒了。快三十歲的人了,坐了二十多年的天下,尚且如此不成熟,簡直把國事當成了兒戲!祖宗的江山交給這樣輕舉妄動的子孫,國家的前途寄託在這樣一批浮躁狂妄的年輕人身上,能放得下心嗎?當禮部尚書懷塔布年邁的福晉涕淚交加地哭倒在她的腳下時,她灑下憐憫的淚水。直到那一天深夜,她突然得到一個消息——維新黨人要包圍園子將其軟禁時,她終於狂怒了,心中燃燒的是複仇的火焰。她連夜趕回紫禁城,毅然決然地將自己一手培育大的皇帝關進了瀛台,將譚嗣同等六人斬殺於菜市口刑場,將大清王朝至高無上的權力再次收回到自己的手裡。隨之而來的是八國聯軍入侵,北京陷落,她帶著皇帝倉皇西逃。清廷立國二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由她的失誤而造成,剛強一世的慈禧太后為此而羞愧得無地自容。第二年,就在回鑾的路上,她下詔變法自強,多少帶有一點追悔的味道。回到北京後的這幾年,她鼓勵臣工們談新政廢科舉獎新學辦實業;被她廢棄的百日維新,在中國實際上是重新推行了。 儘管如此,慈禧對光緒的怨恨並未化除,萬民之主的天子依然是個囚犯,有時放出來,也只是做個擺設而已。近兩年來隨著身體的日漸衰弱,她更多地考慮到自己百年之後的事。這個好強寡情的老太婆,決不能容忍皇帝在她死後對她生前的作為進行清算。她是想廢除皇帝的,但形勢逼迫她不能廢。既不能廢,則只有限制他的權力,最好的限制辦法便是採納眼下許多人所醉心的君主立憲制,利用憲法和內閣來牽制他。再說,革命黨在海內外的影響日益擴張,不少人是因為對朝廷的失望轉而同情革命黨的,倘若朝廷效法日本和泰西各國,把憲政辦成功了,贏得了人心,也就摧毀了革命黨存在的基礎。 就這樣,慈禧和袁世凱基於對自身和自身所依附的集團利益的考慮,不約而同地看上了君主立憲。但既然是身後之事,慈禧生前並不情願或不習慣看到這個政體出現,這就是對君憲一事,她既不反對也不准備實行的原因。面對著日益高漲的呼聲,她總得有理由來搪塞,以達到拖延的目的呀,袁世凱這道折子正好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的藉口。 折子念完了,主意也拿定了。她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問禀事太監:“小柱子,今兒個是哪位王大臣當值?” “回察老佛爺。”小柱子奏道,“今天當值的是醇王爺。” “你去請他進來。” “喳!” 一會兒,身著華貴的石青色親王袍服的醇王進來了。 這一代醇王名叫載灃,是老醇王奕譞的第五子,今年二十二歲,長得眉清目秀,舉止斯文爾雅。載灃八歲時,老醇王去世。那時他的大哥三哥四哥都已夭殤,二哥載湉已做了十七年的皇帝,醇王的爵位便由他來承襲了。十八歲時,他與榮祿的女兒瓜爾佳氏完了婚,大媒便是伯母慈禧太后。這些日子裡他很高興,因為瓜爾佳氏已懷孕了,富有經驗的王府女眷們都說醇王福晉懷的是個男孩,喜得小醇王天天在書房裡哼著皮黃調兒。 他盼望福晉生兒子,除了給自己傳宗接代繼承香火之外,他還有一個秘密的想法:二哥當皇帝三十一年了,后妃成群,但沒有哪一個后妃給他生下一男半女,看來二哥今生無子息之望了。按祖傳家法,今後皇位的繼承人應從最親近的血統中產生,血統最親近的莫過於他的兒子了。如此說來,兒子將有一天會做皇帝,自己也有一天會做太上皇。想到這裡,年輕的醇王簡直飄在半天雲霧中了。他反复翻閱《康熙字典》,再三斟酌,終於給未來的兒子選定了一個吉祥的名字:溥儀。 他至今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官職。十八歲那年,他奉派為頭等出使大臣,領了一個屈辱的差使:為被虎神營擊斃的德國公使克林德而赴柏林謝罪。後來他又經法國轉英國,遊覽了巴黎、倫敦等地,再乘海輪迴國。差使雖很窩囊,但小王爺卻長了許多見識,回國後得到慈禧的喜歡,命他常在御前當值,以便學習政事。載灃也還勤謹,遇到當值這一天尚恪盡職守。他走進東暖閣時,慈禧已坐起在炕床上了。 “奴才載灃叩見老佛爺。”載灃將三眼花翎大紅頂帽取下放在一旁,跪在繡花軟棉墊上,向慈禧磕頭請訓。 “這是袁世凱上的折子,你看看吧!” 慈禧拿起放在矮几案上的奏摺揚了揚,小柱子走上前,從慈禧手裡接過奏摺,再轉過臉遞給跪著的載灃。 載灃很緊張,背上冒出絲絲熱氣。通常情況下他沒有看折子的權力,他其實只是一個高級跑腿的。他當值的工作是負責叫起。這一天內需要接見的大臣們都在朝房裡坐著等待,載灃則奉太后之命來朝房叫喚。叫到名字的都站起來,尾隨在他的身後前往東暖閣面見太后。這就是叫起。頭班完了,他領他們出來,再到朝房叫二班三班。至於太后與臣工們的對話,他不能插一句嘴;遞上傳下的折子,他也不能瞧一眼。這是朝廷的規矩。 今天,太后為什麼將袁世凱的折子給自己看呢?一定與醇王府有關!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把折子看過一遍之後,才完全安下心來。 “奴才看完了。”載灃禀報。 “載灃哪,”慈禧靠著矮几說,“你是去過西洋的,你說說,袁世凱這個折子說得有點道理不?” “回並老佛爺。”載灃揣摸慈禧近日有立憲的意思,便迎合老伯母的心意。 “依奴才愚見,袁世凱所奏有道理。西洋國家確實有不少地方超過我們,尤其是德國、英國等君憲國家的政治更有可資學習之處。我們若要立憲,非派人去參觀學習不可。如此,既可得其精髓,又可吸取他們的經驗教訓,少走彎路,少受挫折。” “你認為去哪幾個國家為好?” “奴才以為德國、英國是必去不可的。”花園般美麗的柏林、夢境般迷人的倫敦,在載灃的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假思考地答了一句,又補充道,“日本近在一衣帶水,素與我國同文同種,日本也應該去。” 慈禧對日本的興趣更大,她順手拿起一塊白絹擦了擦眼角,又問:“派人出去一趟,要用多長時間?” “回禀老佛爺,奴才那年從上海放洋,足足在海上走了一個半月才到德國。按這樣算來,來往路上需要三個月,再觀摩三個月,奴才以為需要半年時間。” 派人出去學習是個幌子,將立憲拖延才是真正的目的,慈禧希望出去的時間越長越好。她拉長著臉斥道:“三個月能學到什麼!至少要半年才能看出點門道來。” 載灃忙磕頭,連聲說:“老佛爺說得對,三個月少了,至少呆半年。” “你去內閣傳旨,要他們選定人員,擇日出國,考查日本和西洋各國憲法,英國、德國當然要去,其他國家也去走走看看,不拘時間長短,以學到外國的立憲經驗為止,並將此事通告全國。” “喳!” 內閣的幾個滿漢大學士忙碌了幾天,議出了五個熱心憲政的大臣,他們分別為皇室成員鎮國公載澤、湖南巡撫端方、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商部右丞紹英,並決定載澤與徐世昌、紹英一路去英、法、比利時、日本,戴鴻慈與端方一路去德、英、俄、意大利、奧地利等國,又擬定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齡等三十八個隨從人員的名單,定於七月啟程。同時建議設立考察政治館,以便延攬研究各國政治的人才。 這些擬議,慈禧都同意。隔兩天,《京報》將這個消息登了出來,全國都知道朝廷將派五位大臣出國考察憲政,對主張立憲的官員和士紳們果然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於是,便有許多人到五大臣的公館裡去賀喜。有的恭賀他們此番肩負重任出國考察,今後便是大清朝的憲政權威,在未來的立憲政體中是靠得穩的頂樑柱。有的恭賀他們能夠遊覽西洋諸強國,將大開眼界大長見識,真是得到一份上上等好差事。也有的恭賀他們能吃上法國大菜、英國牛排,飽餐泰西嬌娃的秀色,甚至可以花幾千兩銀子買個洋侍妾回來,享受這等艷福,也不枉此一生了。賀得五位即將出洋考察的大臣喜笑顏開。 興奮了幾天后,徐世昌的心頭忽然冒出一股冷意來:差事固然美,但回來交差卻是一件難事。他滿肚子的四書五經,自從小站練兵以來又增加了不少軍事學問,要寫這方面的高論宏議可以揮筆而就,但關於憲政,關於西洋這個法那個法的,他卻一竅不通。見人,出席宴會,語言不通,可以由翻譯代勞,但談起憲政來,自己既提不出問題,別人談起,也會茫然不知所對。幾個月的走馬觀花,到頭來會連個花名也弄不清楚,還能談得上花是如何栽培出來的嗎?想到這裡,幾天來的興奮蕩然無存了,代之而起的是滿腹優鬱。 夜晚,戴鴻慈來訪。還沒等徐世昌訴苦,戴鴻慈便把相同的苦惱和盤託了出來。兩位漢大臣面對此難題都一籌莫展。隔壁胡同里,鎮國公府邸紅燭高燒,喜慶的筵席還未散,悠揚的笙歌不停地傳進來,愈加使他們煩惱。 “鎮國公不知想過這件事沒有?”戴鴻慈皺著眉頭問。 “他哪裡騰得出心思想這些,喜酒還吃不贏哩!”徐世昌指了指國公府的方向說,“從十二日起夜夜鬧到一兩點,也佩服他有這大的酒量,這好的精力。” 徐世昌今年五十歲了,不能多熬夜,早年窮書生的苦寒、黑翰林的清貧,使得他沒有燈紅酒綠徵歌逐舞的愛好,也看不慣官場尤其是滿大員那種擺闊氣講排場揮霍浪費的作風。 “其實也用不著他想什麼,到時他只一句話,'你們去擬個折子吧,'這事情就落到你我的頭上了。”戴鴻慈苦笑了一下,望著徐世昌說,“菊人,你得想個辦法呀!” 徐世昌背著手在屋子裡踱步。辦法倒是有一個,他昨天就想到了,只是覺得不十分體面,不想說出來。現在見戴鴻慈很著急,知道他沒有更好的主意,於是停步微笑著說:“實在沒有法子想,只有一個餿主意,你別笑話。” “說吧,餿主意總比沒主意強。”戴鴻慈催道。 “太后如此重視立憲,如此器重你我,按理說我們回來後應該交一份泰西各國以及日本關於憲政的詳細調查報告,為太后制定國策作參鑑,可我們沒有這份能力。不說我們,就是滿朝大臣也沒有誰有這個能耐。” 這句話說得戴鴻慈直點頭,因為既是實話,又給他挽回了面子。 “這非要精通各國憲政的大才不可!”徐世昌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加以肯定。 “我想這事分兩個方面來同時進行,出洋的管出洋,寫禀報的管寫禀報。” “哦,我懂了。”戴鴻慈也是個聰明人,一點就明白了。 “你是說請一個捉刀人。這主意很好,我也這樣想過,只是這個高明的捉刀人難請。” “國內是沒有,海外倒有兩個。”徐世昌重新坐下來,端起了茶碗。 “一個是你的廣東老鄉梁啟超,你跟他有聯繫嗎?” “老兄,你別開玩笑了,我哪敢跟他有聯繫。”戴鴻慈忙搖手,似乎生怕與梁啟超沾上一點邊。 徐世昌冷冷地笑道:“梁啟超雖是在逃的欽犯,卻的確是個人才,聯繫聯繫也無妨。你既然跟他無往來就算了。另一個是湖南人楊度。此人於憲政也很有研究,他也在日本。戊戌事變前我和他在小站見過一面,以後一直沒有聯繫,現在也不知怎樣跟他取得聯絡。” 戴鴻慈摸著茶碗蓋,想了一會兒說:“熊希齡是湖南人,他可能與楊度有聯繫。” “好。”徐世昌高興地說,“你去跟熊秉三說,乾脆叫他去一趟日本,親自會見楊度,務必叫他說服楊度寫幾篇文章。這幾篇文章是這樣的……” 徐世昌略停片刻,說:“一篇叫做《東西各國憲政之比較》,另一篇叫做《憲政大綱應吸取各國之所長》,再寫一篇《實施憲政程序》。留學生都很窮苦,可以先送他一千兩銀子,限他半年內寫好,交稿時再給他一千兩。” “行,就按你的意見辦。”戴鴻慈起身。 “我這就告辭了,明天就去跟秉三說。” 徐世昌把戴鴻慈送到大門口,再叮囑一遍:“少懷兄,你要秉三一定得說服楊度寫,即使他要價再高點也接受。還可以告訴他,今後回國一定予以重用。” “放心吧,秉三聰明過人,他會辦好的。”戴鴻慈向徐世昌拱拱手,鑽進了候在門外的綠呢大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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