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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王闓運為初出茅廬的弟子出謀畫策

楊度 唐浩明 8429 2018-03-16
幾乎就在黃興、馬福益武裝起義洩密流產的同時,楊度為粵漢鐵路收回自辦一事的活動也在密鑼緊鼓地進行。 離開普跡市的第二天,楊度就回到了闊別一年之久的家鄉。母親李氏喜迎兒子遇赦歸來,新婚久別的妻子略帶三分羞澀地盼回了日夜思念的丈夫,心裡都快慰無比。楊度見母親身體健朗,妻子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條,心中也歡喜。尤令楊度欣慰的是,黃氏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已經三個多月了,長得白白胖胖的,人見人愛。楊度給兒子取個名字叫公庶,寓意國家早日富庶。 楊度告訴母親,弟弟妹妹妹夫及小外甥在日本都很好,不要掛念。 與去年相比,出洋留學的風氣又開放了一大步,這主要應歸功於朝廷的大力提倡獎勵。同時,朝廷倡導變法,各種新式學堂,如師範、法律、財經、醫科、礦業等如雨後春筍般地興起,各種實業公司也紛紛建立,這些學堂、公司大量需要新式人才。各級衙門也廣為搜羅留學生充當幕僚。至於各省仿效袁世凱的北洋陸軍所建立起來的新軍和武備學校,則更是大批羅致學軍事的留學生。所有回國的留學生都可以很快得到功名和一份俸祿優厚的待遇。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朝廷已經明諭宣布,今年甲辰恩科是特為老佛爺七十大壽而設,從此之後永遠廢除科舉考試。這一道諭旨將實行一千多年之久的讀書人的仕進之途堵死了。讀四書五經,寫八股文試帖詩,再也不能有黃金屋千鍾粟了。讀書人要想有出息,只有讀有實用的書,要想得功名,只有出國留洋。

於是,不僅城市裡的士紳,甚至連鄉間的農夫,都知道留洋的人最為金貴。李氏二子一女連小外孫都在東洋留學,她因此成了鄉民心目中地位最高的老太太。大家恭維她好福氣好八字,今後會得到一品浩封的。李氏二十九歲守寡,看到自己千辛萬苦拉扯大的三個兒女能有今天的境遇,心裡很是欣慰。她笑吟吟地對兒子說:“娘都放心,你們兄弟姐妹在一起,互相照應,娘還有不放心的?”又問,“叔姬身體向來弱,她在東洋吃得慣嗎?” 楊度答:“東洋的飯菜,叔姬也還吃得慣。即使吃不慣,也可以自己煮。反正米呀菜呀油鹽醬醋呀都是一樣的,只是做的口味不同罷了。” 李氏說:“娘是老了,不然也去東洋,專給你們做湘潭飯菜吃!” 楊度笑著說:“那就更好了。”又說,“娘,澎兒只去了兩個月,就會講好多日本話了。”

“真的嗎?”李氏聽說外孫如此聰明更是歡喜。 “小孩子學話容易,過不了多久就是一口東洋話了。不過,你們還是要教他講湘潭話喲,不然過幾年回國,我們祖孫倆都不能打講了。” 說得一家人都笑起來。 黃氏對丈夫說:“前幾天湘綺師還打發人來,問你從長沙回來沒有。” 楊度說:“過幾天我就去看他老人家。” 楊度在家裡享受了幾天溫馨的天倫之樂,心情十分舒適。他是個不安於小家小室,時刻盼望做大事業的人,心裡總是想著粵漢鐵路一事,要把此事辦成。他認為辦此事,從大的方面來說,是關係到國家尊嚴的一場外交,從小的方面來說,是自己投身政治所辦的第一件實事,成與敗,事關自己的信譽,同時也是自己是否真正具備從政才能的一塊試金石。一想到這裡,他心裡焦急起來,在家里呆不住了,他要去拜見湘綺師,一來敘敘師生別情,二來他要向這位飽經世間滄桑懷抱治國奇才的一代宗師討教。

時屆金秋季節,雲湖橋的湘綺樓充滿著濃郁的秋之詩意。 六年前建樓時齊白石為先生栽下的十株丹桂,株株長得茁壯,有的樹枝已超過了二樓的欄杆。這幾天裡桂花迎著秋風相繼綻開,一朵朵嫩黃的小花夾在深綠色的葉片叢中,使得全樹都亮堂起來,尤其是那清新芬芳的香味直沁人心脾,讓人精神振奮,心情愉悅。 環繞著魚池邊擺著五十盆菊花,是前年去浙江天童寺任住持的八指頭陀,托徒弟帶來花種培育的。天童寺的菊花聞名佛門,尤其是它的墨菊更負盛名。王闓運請了一個花匠精心培育出二百多盆菊花,他自己留下五十盆,其他的便分送給前來拜訪的客人們。 這五十盆菊花,今年已是第二年開花了,花開得比上年更多。花色有金黃、嫩紫、粉白、淺紅,各種各樣。特別是那八盆墨菊,深綠色的花瓣,真像是從濃墨里浸出來的一樣,的確不是凡品。這五十盆菊花的花形也多姿多彩。有大朵重瓣的像洛陽牡丹,有長瓣下垂的如流泉瀑布,有金光燦燦的若泰山日出,有雪白渾圓的似中秋明月。真個是花團錦簇,給湘綺樓帶來了無限的生氣。

樓前樓後的那幾株楓樹,這幾天葉子也漸漸轉紅了,紅得令人垂涎,真想摘下一片來珍藏在書冊中,一年四季喚起讀書郎對秋天的美好回憶。 近來,湘綺樓主常常憑欄望著這滿目絢爛的秋景,心中蕩漾著一股陶然自得的情趣。他覺得這醉人的金秋,正是自己此時的寫照。他今年七十二歲了,依然身板硬實,耳聰目明,腦後的辮子黑白相間,拖得長長的。過了七十以後,他喜歡穿棗紅色面料做成的袍子和鞋子。他認為這樣精神。就連繫辮子的帶子,周媽也討他的好選棗紅色的。他一天也離不開周媽,就連偶爾上趟城住兩天,也非帶上周媽不可。無論是晚輩背地裡罵他“老色鬼”“老風流”,還是同輩當面取笑他“老來俏”“老當益壯”,他都不在乎。他崇仰魏晉時期那些放浪形骸的名士,覺得他們真正是有膽有識的英雄。天地悠悠,過客匆匆,人生幾多憂患苦惱,已經夠使人難受了,何苦還要自己約束自己,自己壓制自己,為什麼不適心適意地自我選擇,為什麼不瀟瀟灑灑地在世上走一回?更何況魏晉人身處亂世,崇高的抱負、清白的節操皆一文不值,如果還固守禮義,豈不活活受罪!王闓運認為自己一生也處於亂世末世,早年那一番經世濟民的志向和才能,總沒有人賞識,歲月磋蹌,而今老矣,只剩下馮唐之嘆,由自己親手去補天顯然是不行了。雖說姜太公下崑崙山時也是七十二歲,最後還是做出了一番滅殷興周的大業,但那畢竟是傳說,頭腦清醒的湘綺樓主十分清楚,他這一輩子是不可能做第二個姜太公了,既然如此,也便乾脆不去想了,且珍惜上蒼所賜的天年,按自己的意願做一個逍遙遊中的快活旅人。

儘管王闓運崇尚魏晉名士通脫曠達的風度,服膺老莊清靜無為的學說,想以逍遙處世;儘管他外表上也學得很像:如傲視權貴,在官場人物面前倚老賣老,與周媽和其他女僕的相處不檢點,穿著打扮年輕化,說話戲謔隨便,但王闓運畢竟不是魏晉時,也不是庚桑楚、接輿那一類人,從年輕時所立定的經營天下的志向一直在他心裡牢牢紮下了根子,直到老年,他仍忘不了對國事的熱切關注和對學問的執著追求。他以發現人才、培養人才為己任,以著書立說,弘揚學術為樂趣。而今桃李滿天下,著作與身齊,文章泰斗、一代宗師的美譽,他受之無愧。加之身體勁健如昔,一般人到了他這個年紀,差不多都認為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到了殘冬季節,但王闓運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此刻自己好比碩果累累一派豐收的金秋,還可以愜意地過它十年二十年。

齊白石栽下丹桂時對先生說,取十棵之數,寓期頤之壽,到了先生在湘綺樓過百歲大壽時,我齊璜要帶著孫兒孫女向恩師討壽桃吃。王闓運喜歡齊白石這句話,他相信自己能活到一百歲。 他有許多得意的弟子,齊白石是其中之一,還有諸如八指頭陀、張鐵匠、曾銅匠等人,都是有極高天賦而屏於士人之外的人,經他賞識點撥,都已成為了詩文成就很高的名家。眼下這已經傳為文壇佳話。他相信,在他百年之後,這些佳話還會傳下去的。 眾多弟子中,目前給他大增臉面的是在京師翰林院供職的戊戌科榜眼夏壽田,他常引以自豪。然而他知道,夏壽田只是個聰穎勤勉的讀書人,還不是叱吒風雲的人物,真正能傳他的帝王之學,有可能將他青年時代的抱負付諸現實的弟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楊皙子。這種前景,從楊度第二次留學日本一年來的成就中,他看得更清楚了。

這一年,王闓運接到楊度寄來的十餘份《新民叢報》。他從《新民叢報》上看到了弟子所發表的《湖南少年歌》、《金鐵主義》,他讀後激賞不已。 最令他高興的是楊度不再提騷動的進步主義了,而是大談君主立憲。君主立憲與王闓運早年心目中的帝王之學雖有區別,但時至今日,在洶湧澎湃的變法思潮的影響下,他的帝王之學也有所修正,修正之後的帝王之學與君主立憲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認為楊度還是忠於師教的。若這次從騷動的進步主義轉為倡導民主共和的革命黨,那就徹底背叛師門,他就要效法孔老夫子,號召門徒們群起而攻之了。 最近寄來的《粵漢鐵路議》尤使他欣喜。楊度能運用所學的西方法律知識,將一件最為棘手的外交大事分析得頭頭是道,假若這件事讓他自己來處理,他是絕對不能有弟子這個能力的。代麟也來信告訴父親,內兄是日本留學生總會幹事長,在留學生中有很高的威信。 “哲子是大大長進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這些日子裡,他常常這樣感嘆著,也常常這樣在來訪的人們面前毫不掩飾地誇耀自己的高足。到長沙後,楊度託人給老師帶去了一封信,報告回湘潭的大致日期。王闓運接到信後就天天盼著。

這幾天心情特別好,王闓運重新將漢魏古詩溫習了一遍。愈讀愈覺得詩還是漢魏時期的好,唐代的近體詩雖號稱高峰,到底不如漢魏詩的古樸深沉。尤其是,後人評論它是開一代先聲,又說它驚心動魄,一字千鈞,真正是的評。可惜後來許多的模擬之作,都是東施效顰。這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的才氣學問都不足以為之。若論二者兼備,千年詩壇,舍我其誰! 王闓運決心給的每首都擬作一首,不僅要壓倒前代,而且要杜絕後人的癡想,為當今詩界再添一段美談。他已經寫好了十首擬詩,昨夜又作了兩首。此刻,他坐在二樓的欄杆邊,秋陽將庭院裡的花草樹木照得一片輝煌。他輕輕地哼著昨夜的新作: 渺渺洞庭波,裊裊湘山樹。 泠泠帝子瑟,杳杳瀟湘路。

沉吟常獨彈,千歲誰能和。 清秋時一聞,哀慕不能訴。 寂寂天漢橫,暗暗還自去。 這首《擬迢迢牽牛星》,他十分滿意,甚至認為詩中那種瀟湘深秋的冷寂意境,跟原詩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字都用不著動了。他又哼起另一首:
這首也不錯,不過個別字句還可再斟酌。王闓運起身,在走廊上徘徊苦吟。 “老頭子,皙子看你來了!”周媽喜滋滋地在花坪里高聲大氣地叫著。 “先生,你老人家好哇!”周媽的話音剛落,楊度就跨進了大門。 “喲,皙子,是你來了!什麼時候回湘潭的,我早幾天還打發人去問過你娘哩!”王闓運一眼望見楊度,心里高興得不得了,邊說邊下樓來。 楊度快步向前扶著走下樓梯的先生,笑著說:“一年不見,你老比去年還健旺些了!”

“這是托她的福呀!”王闓運指著站在一旁的周媽,一點顧忌也沒有地說道。說得周媽倒有點不好意思,轉身去張羅茶水去了。 王闓運將弟子領進一樓的客廳,坐下後,隨來的黃氏娘家侄子把禮物送了進來。 楊度對先生說:“漂洋過海的,不能多帶,一點意思。這瓶酒是代懿和叔姬孝敬你老的。這包櫻花茶是我和老三送的。這雙東洋襪子和頭巾送給周媽。” 對於酒和茶葉,王闓運並未表示格外的興趣,倒是對送給周媽的襪子和頭巾,他特別來神。 “周媽,你快進來,皙子又送東西給你了!”他還記得上次楊度送呢料給周媽,所以喊周媽的話中特地突出個“又”字。 周媽顛著兩隻小腳急忙趕進來,王闓運拿起襪子和頭巾遞給她說:“這都是皙子他們送給你的。” 當著周媽的面,他又在“皙子”後面有意加了“他們”兩個字,意思是這裡面也包含著代懿和叔姬的心意。周媽搓搓手後雙手接過。襪子是用雪白的細線織成的,還夾著幾條金絲花邊,顯得貴重。頭巾是黑色的,中間是一幅鏤空圖案,一個藝伎一手撐著傘一手搖扇,作歌舞狀。周媽歡喜無盡,滿臉堆笑說:“這東洋貨就是好,勞你費心了。”又說,“大少爺,恭喜你生了個好崽,像你像極了,好逗人喜歡。我給你泡茶去!” 一會兒,周媽端來了兩杯擂茶,笑瞇咪地說:“大少爺,喝茶吧!” 擂茶名曰茶,卻沒有茶葉。將芝麻、熟黃豆、生薑合在一起搗碎放在杯子裡,用滾開水一沖,再加上一匙紅砂糖,喝起來又香又甜又通氣散寒,是湘中湘北一帶招待貴客稀客的一種禮數。 “搗碎”一詞的當地方言為“擂”,所以這種茶叫擂茶。 楊度喝了一口,很可口,笑著說:“好久沒有喝到擂茶了,還是這茶好喝。” 周媽又端來幾盤瓜子糕點,說:“大少爺,你多喝幾杯,我去為你們準備飯菜。” “偏勞你了。”楊度起身說。那樣子,就像對師母似的。 周媽對楊度的成見,早在去年就消除了多半。這一年來,他常聽老頭子誇獎楊度有出息。又聽人說,留學回來的都會做大官,她心裡對楊度增加了幾分敬畏。現在楊度這樣懂禮節,更使她感動,忙說:“大少爺,你這樣客氣,我擔當不起!” 王闓運最樂意看到別人對周媽客氣,他認為這是給他臉面。他樂呵呵地說:“皙子,坐下坐下,自家人,哪有這多禮數!” “見到張香濤和陸元鼎了嗎?”扯了幾句閒話後,師生的談話轉入了正題。 “張制台到武當山養病去了,要九月中才回武昌。陸撫台見到了,說了半天話,也沒聽他拿出一個主見來。” “陸元鼎是個沒用的人。”王闓運帶著鄙夷的神氣說,“今年春天他來湘潭,為討得個禮賢下士的名聲,特地坐了轎子到雲湖橋看我。我先想一個做巡撫的,總有幾分才情,聊了幾句話,才發現這個伙計原來是個草包。” 楊度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伙計的確是命好,也不知哪代祖宗葬了塊好地,出了他這個寶貝。巡撫署理幾個月了,屁大的事都沒辦一件,一天到晚就知道迎來送往,打點禮物進貢。京師來個芝麻小官說句話,他都當聖旨捧著。粵漢鐵路廢約自辦這樣的大事,做得來做不來,他心裡全然沒數,找他是白找,拿得定主意的只有張香濤。” 正說著,周媽遞來銅煙壺。王闓運接過,抽起水煙來。 “是的,陸撫台這個人,正是先生所說的,我先前不知道,下次不去找他了,直接去找張制台。這事只要張制台同意就行了。” “皙子,我看了你的《粵漢鐵路議》,你現在長進多了。”王闓運吐出幾口白煙來,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十分舒服。 “你搬出國際公約私法,又援引了外國的許多成例,把個廢約的事說得那樣理由充足,我看了自愧不如。皙子,你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了。” 王闓運將紙捻子夾在左手指上,騰出右手來梳理了幾下疏疏朗朗的長鬍鬚,滿眼讚許地望著學生微笑。 “先生誇獎了。學生這點東西,在先生面前算什麼,還要請先生多多指教。”聽了先生出自內心的讚揚,楊度很高興。 “你的這些西學新學,我不能指教。”王闓運坦誠地承認。他又將紙捻子吹燃,把煙點著,嘴巴含著煙袋,斜著眼睛說,“不過,我要向你指出一點,辦事與作文章是兩回事。你的文章儘管寫得花團錦簇,道理說得滴水不漏,但究竟是紙上的東西。他張香濤身為總督,要做的是實事。你要說服他,使他同意出面廢約自辦,必須要有實實在在可行的措施。” “先生指教的是。”楊度口頭上謙虛地接受,心裡並不以為然。 “我會對張制台說明收回自辦的種種可行措施。” “你挑重要的說幾種。”王闓運停止了抽煙,會神地聽。 “首先,廢約在法律上是可行的。”楊度侃侃高談,“第二,上自朝廷下至全國輿論,都認為收回自辦是應該的。第三,我們自辦的條件是具備的。這條件一是資金,二是技術,三是管理……” “好了,你先談談資金。”王闓運揮揮紙捻,打斷學生的高論。 “資金分股本和借本兩種。”楊度儼然以一個經濟學家的口吻答道,“世界各國凡集大資金辦大事業的,莫不採取集股和借貸相結合的方式來籌措資金,而其中股本為少數,借本為多數,有十分之二三的股本便可以發債券,集十分之七八的借本,粵漢鐵路擬集三百萬兩銀子的股本,其餘部分以藉本方式獲得。” “三百萬兩銀子從何而來?”王闓運一步不捨地追問。 “學生想,以湘、粵、鄂三省之大,集三百萬兩銀子不成問題。”楊度大大咧咧地回答。 “不成問題?”王闓運反問,“從何處出?官出,紳出還是民出?” “至於從何處出,那就要由張制軍去做決定了。” “哈哈哈!”王闓運大笑起來。 “你這個書癡,還沒有脫掉書癡的本色。你以為湘、鄂、粵三省集三百萬兩股本不成問題,你以為張香濤會接受你的遊說,再由他決定如何出銀子?” 楊度面對著先生的反問,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皙子呀,你曉得當年曾文正辦湘軍最大的困難是什麼?”王闓運並不需要學生的回答,他自己繼續說下去,“一不是缺勇,二不是缺將,最大的困難就是缺銀子。朝廷沒有餉撥,完全靠自己去籌措,他為此常常弄得焦頭爛額,自己嘲笑自己,說是個四方乞討的叫花子。湖南自來商業不發達,全省收人不敵蘇淞地區一個大縣,逼得沒法,他只得設卡抽厘,硬著頭皮受萬千人唾罵。你想想,假若銀子好籌,他曾文正那樣一個死愛面子的人會這樣做嗎?當年我修《湘軍志》,專列籌響篇,並將咸豐六年至八年這三年間湖南協濟江西軍餉作了統計,共二百九十一萬五千兩。這都是虧了左文襄的大才運籌,才能有這些銀子。所以我在《湘軍志》裡說了,曾文正在江西打了三年仗,無功可言,左文襄坐鎮長沙籌措軍餉,功勞超過他。《湘軍志》後來遭九帥的垢病,這也是其中的一條。” 與湘軍糾葛的這些往事是王闓運引以自豪的歷史,一談起它便格外起勁,滔滔不絕。 “三百萬兩三省攤,湖南也得出一百萬。當年是打仗,火燒眉毛,要保命,從上到下凡能拿得出的銀子都得拿出來,還加上五里一卡、十里一哨地抽釐金,又有左文襄那樣赤心任事的雄才,三年二百九十萬,一年還不到一百萬。現在就憑一句話,湖南能拿得出一百萬嗎?” 楊度在日本研究法律研究財經,理論是弄通了,點子也有不少,但這一切都是關在屋子裡的書生議論,其他那些留學生也和他差不多,都沒有從過政辦過具體的事情,所憑的只是一腔愛國熱情,而把天下事看得簡單容易,彷彿只要一打出“愛國”這張牌來,就什麼事都迎刃而解了。聽先生這麼一說,楊度真有點為難了。是的,一百萬兩銀子,湖南拿得出來嗎? “先生,照你老這麼說,湘、鄂、粵三省沒有自辦鐵路的經濟能力?”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剛才講的,畢竟是五十年前的事,現在與過去有一個大不相同之處。”王闓運站起身來,走了兩三步,腰板挺挺的。他中氣十足地繼續說下去,當年遊說公卿的神采依稀可見。 “五十年前,湖南是官窮民窮紳也窮。現在湖南官家的府庫、民間的倉廩依然是窮的,但卻有一部分鄉紳大大地富了。這裡面有兩類人。一類是近幾年的暴發戶,他們靠經商做買賣賺了大錢。眼下中國有兩大公司。一是天津的久大公司。公司經理范旭東在澳大利亞學製鹽,學成回國後在天津設廠煉鹽,造出的鹽白如雪,暢銷全國。范旭東是湖南人,據說他的堂兄范靜生也在日本……” “范靜生的堂弟開了大公司?”楊度興奮地說,“范靜生和我在法政大學同學,我和他是好朋友。” “好,這是一個好關係。”王闓運點點頭。 “還有一個是華昌公司,煉銻的。公司由梁闢垣、黃修園、楊叔純三人合開。梁闢垣號青郊,喜歡寫詩,幾次要拜我為師,我還沒有收下他。第二類是過去湘軍將領們的後裔。當年打武昌,打安慶,打江寧,搶來了大批金銀財寶,帶回家買田起屋。有的子女不成器,吃喝縹賭,把家產敗光了,也有的子女有本事,現在的產業成倍地超過父祖輩。聽說湘鄉李迪庵兄弟的子孫、蕭孚灑叔侄的後代都很不錯。這些人要是願意,一家拿十萬八萬不成問題。” 楊度明白了。他高興地說:“先生,你老的意思是說,湖南的銀子在他們那裡。” “是的,”王闓運笑著說,“皙子呀,我勸你未見張香濤之前,先去找這些財神爺,曉之以國家大義,誘之以個人利益,將他們說動。如果這些人能拿出七八十萬出來,湖南的百萬就不成問題了。你楊皙子能拿出湖南百萬銀子的保證來,就等於給張香濤一顆定心丸。他張香濤年輕時是清議派首領,這些年又對辦洋務極有興趣,這種名利雙收又不要他花費大力氣的事,他何樂而不為呢?” 王闓運這番指教的確大開了楊度的心智。他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對先生說:“多謝你老的教導,學生年輕不更世事,上次幸而沒有見到,不然可能會碰一鼻子灰。” “皙子呀!”王闓運拍了拍楊度的肩膀,笑著說,“你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嗎?你去武昌總督府會張香濤,就好比當年蘇秦、張儀遊說列國諸侯,你就是當今的策士。不要以為策士只憑著一張嘴就可以說動王侯,朝為布衣,暮為公卿,策士大有學問哩!我勸你未動身之前,再把《戰國策》讀一遍,把當年我教給你的縱橫之術好好溫習溫習。” 眼見得弟子就要用自己傳授的學問去賡續自己昔日的事業,暮年王闓運的心情分外激動。他喝了一口擂茶,一往情深地向啟程前夕的弟子麵授機宜:“我年輕的時候,別人常說我狂,甚至妄,其實他們不知我的苦衷。我那時年紀輕,功名只有一個舉人,又並非世家大族出身,在重視等級的社會中,我是個沒有地位的人。假若我自己還藏鋒收芒,唯唯諾諾,那世上就沒有我置喙之地。所以我要鋒芒畢露,我要傲視一切,使得諸侯權貴不敢小視我,這就是孟子'說大人則藐之'的真實含義,可惜很多讀書人不能探到這顆驪珠。皙子,你雖然在經濟特科考試上出了一次風頭,又在東洋喝了些海水,但在張香濤這些人的眼裡,你畢竟還只是一個毛頭小伙子,輕微得很。你這次去見他,不比上次。上次是他以大吏長輩的身份推薦你,他在上,你在下,他可以在你的面前擺出一副愛才惜才的長者風度。這次不同了。你是以一個海外留學生代表的身份遊說他,你和他是平起平坐的,你必須充分顯示你的分量,顯示你在他的心目中的不可忽視的地位,方才可望成功,懂嗎?” 王闓運的這番開導,真可謂開誠相見推心置腹,將一個策士應具備的氣質,以形象的語言剖析得入木三分,楊度為之深深感激,說:“先生的教誨,弟子終生銘記在心。” 王闓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皙子,你這一回辦鐵路案,其實是投身國事的第一試,好比孔明初出茅廬,博望坡這一把火一定要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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