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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一、各路英豪聚會普跡市共圖大業

楊度 唐浩明 8990 2018-03-16
早在三個月前,劉揆一應黃興之請,由東京匆匆趕回湖南。在東京時,他們為建立一個革命團體的事反复商討過。劉揆一到了長沙後,便全副心思投入到組建這個團體的活動中。經過半個月的準備,各方面就緒了。這個團體取名華興會,對外叫華興公司,以辦礦業為公司業務,在長沙城南門外租一間屋,正式掛牌營業。入會者叫做入股,發給股票,股票即會員證。聯絡的暗號為:同心撲滿,當面算清。這兩句話,聽起來像是生意場中的行話,其實隱喻“撲滅滿清”之意。 黃興當時公開的身份是明德學堂的體育教習。明德學堂的監督胡元倓也曾是留日生,明知黃興在從事革命活動,他也不加干涉。為了更好地掩護自己,黃興在回國途中,於上海參加了聖彼得堂的宗教儀式,並由該堂中國籍會長吳國光出具介紹信。一到長沙,他便轉入長沙聖公會,與會長黃吉亭牧師成了朋友。

華興會成立之初,會員近百人,黃興被推舉為會長,劉揆一為副會長,會員中有幾個很活躍的人物。一個是章士釗,長沙人,20歲。一個是宋教仁,桃源人,22歲。這二人都是激進的排滿派。還有一個胡瑛,只有16歲。胡瑛是湖北人,少時隨父母來湖南。不久,父親和兄長都去世,他便依父親的一個故友長大。他那時在明德學堂讀書,受黃興的影響傾向革命。胡瑛人雖小,卻聰明膽大,黃興喜歡他,讓他參加了華興會。另有一個河北人張繼,22歲。他也是留日生出身,與章士釗是好朋友,此時在明德學堂任歷史教習。 華興會的宗旨為“驅逐韃虜,復興中華”。黃興和劉揆一認為不能仿效法國大革命發難於巴黎、英國大革命發難於倫敦的辦法,因為英法為市民革命,而非國民革命,中國祇宜採取雄踞一省、以一省帶動數省、從而取得全國革命成功的辦法。他們分析了湖南的情況,認為湖南具備首義之省的條件:一是湖南學界士紳界思想日見發達,二是湖南市民思想日見開通,三是湖南眼下荒情嚴重,易於號召。此外,湖南還具備一個較外省更為有利的條件,那便是湖南會黨眾多,其中勢力最大的是哥老會。

湖南哥老會各派系紛紛占山結會,開堂放票。他們不僅互通聲息,而且還和四川、湖北、江西、安徽、江蘇等省的哥老會有密切的聯繫。黃興、劉揆一根據各方面的調查,估計湖南各種山堂會黨的徒眾約有12萬人,若把四川以及長江中下游各省的人加起來,則有6、70萬。這些會黨的頭目不少已和朝廷結下了大仇,願意加入排滿的行列。會黨徒眾多有武功,能開槍放炮,且不怕死,敢於鋌而走險。若把他們組織起來,會很快成為一支推翻朝廷的強有力的軍隊。黃興一向留心會黨,知道長江流域各省的哥老會有一個眾頭領所共同欽服的首領,此人名叫馬福益。 還在東京的時候,黃興對劉揆一說起馬福益的事,劉便將自己與馬的那段往事告訴了黃興。黃興希望劉揆一利用這段關係。回國後,他們四處打聽馬福益的踪跡,卻無法找到。一個多月後,劉道一從東京回來,將楊度所說的尋找方法告訴黃興和哥哥。黃興笑道:“國內四方豪傑都不知道,國外的一介書生反而有他的聯絡暗號,真是有趣得很!”

按照楊度所提供的三馬信號,劉道一在雷打石窯場裡與馬福益的部下馬樹德取得了聯繫,並通過馬樹德見到了馬福益。在民族大義的激勵下,馬福益同意與黃興見面。在一個寒冷的雪夜,馬福益與黃興在湘潭茶園舖的廢煤洞裡見了面。當馬福益得知陪同黃興一起來的那個年輕人,便是自己尋找了多年未曾謀面的救命恩人劉揆一時,激動萬分,他向劉揆一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以謝大恩,然後慷慨從命,義無反顧地與黃、劉歃血盟誓,共圖大業。 鑑於馬福益的哥老會內部複雜,良莠不齊,黃興不讓馬部集體加入華興會,而是在華興會外建立一個名叫同仇會的外圍組織,任命劉揆一為同仇會中將、馬福益為少將,自任大將,並定於慈禧太后壽辰日——十月十日夜裡在省城長沙起義。

正當黃興、劉揆一等人為起義的錢款發愁的時候,楊度從東京彙來了兩萬銀元。真好比雪中送炭,華興會的同志們莫不為楊度的慷慨支持大為感動。他們也不去深究一個留日的窮學生怎麼會突然有這樣一筆巨款,發了一封感謝電後便把銀元分派大用場。 首先要買槍支。他們計劃買500支長槍,100支短槍,十萬發子彈。當然,兩萬銀元遠遠不夠。於是撥出一萬到漢陽兵工廠打通關節,先買五十支長槍,十支短槍,五千發子彈,再買一匹大白馬,由道一派人悄悄送給馬福益,叫他先行訓練骨幹。剩下一萬元留作活動經費。黃興派宋教仁和胡瑛去武昌建立華興會支會,派章士釗去上海遊說湘籍官商捐款,務必在八月底之前籌齊購買槍支彈藥的銀錢。又派陳天華去江西、安徽發展華興會會員,派張繼長住北京做暗探。

馬福益接到華興會的饋贈後,加緊訓練。同時,他也派人分幾路聯絡長江中下游的哥老會龍頭們,將長沙起義的計劃告訴他們,要他們做好準備,到時響應首義。 這段時間裡,章士釗在上海多方努力,籌集了十二萬銀元軍款。黃興賣去了分在他名下的二十畝水田和五間瓦屋,得到五千銀元。在黃興的感召下,劉揆一和華興會其他會員們都積極捐款,或變賣家產,或四處借貸,共得二萬五千銀元。黃興將這十五萬銀元全部用來購買槍支彈藥。 人員的聯絡組織和武器裝備都大致有了眉目,黃興和馬福益商量,為激勵士氣,將舉行一個隆重的授銜儀式,地點定在瀏陽縣普跡市。時間就選擇在八月十五中秋節這天。 十三日,黃興、劉揆一得到一個意外的喜訊,楊度已回國,並於前幾天來到長沙,寓居在北正街恒升雜貨舖。

楊度為何突然回國呢? 就在黃、馬於湘中密謀起義的時候,身居日本的留學生卻在為粵漢鐵路一事而大起騷動。 早在七年前,清政府督辦鐵路大臣盛宣懷與比利時銀行簽訂了蘆漢鐵路借款合同。第二年,清政府駐美公使伍廷芳與美國美華合興公司簽訂了《粵漢鐵路借款合同》。這個合同共有二十六款,基本上仿照蘆漢鐵路的合同。主要內容有:借款總額為四千萬美元,年息五厘,九折實付,償還期五十年,以鐵路財產擔保,工程由美華合興公司包築,限五年完成,路成後每年給股分純利五分之一。本利未還清之前,鐵路由美華合興公司代理。同時還規定,凡粵漢鐵路及其支路經過的地區,不准築造平行的鐵路。清政府在合同中限定美華合興公司不得將此合同轉與他國及他國之人。

這個合同四年前在華盛頓正式簽訂,合同得利的明顯是美方。尤其是不得在粵漢鐵路所經過的湖北、湖南、廣東三省建平行鐵路這一條,是對主權國侮辱性的規定,政治腐敗、財經窘迫的清朝廷也同意了。後來,美華合興公司的股票被比利時銀團收買,比利時銀團變成了蘆漢和粵漢兩條鐵路的老闆,而比利時銀團代表的是俄國和法國的利益。這樣,俄、法兩國便取得貫通中國南北大動脈的控制權,對中國的政治、經濟都極為不利。特別是美華合興公司將修築權轉讓給比利時銀團這一舉動,明目張膽地違背了合同,軟弱無能的清朝廷也不過問。 朝廷又一次喪權辱國的行為激起了留日學生的公憤,特別是鄂、湘、粵三省的留學生更有切膚之痛。除極少數人外,都主張立即廢掉與美華合興公司簽訂的合同,粵漢鐵路由自己來修築。

湘、鄂、粵三省留學生幾乎佔了全國留學生的三分之一,在留學生界裡很有勢力。留學生總會幹事長楊度本人更是積極地主張廢約自辦。他以高昂的熱情,組織了各式各樣的論辯會。無論大會小會,他都要演說,慷慨激烈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贏得了留學生們空前的信任。留美學生的觀點與留日學生一樣。他們人少,便將此事委託給留日學生總會辦理。楊度於是代表日本、美國兩國留學生分別緻電外務部尚書瞿鴻機、湖廣總督張之洞、署理湖南巡撫陸元鼎,指出外國人修建鐵路對中國的危害性,毫不留情地揭露伍廷芳、盛宣懷接受美華合興公司巨款賄賂的醜事,並說明廢合同與廢條約異,因為合同是與公司訂的,條約是與政府訂的,此事與邦交無關。希望瞿、張等人利用自己的職權和影響,為民族伸正氣,為國家謀利益,自築粵漢鐵路。

在留學生們群情鼎沸之時,楊度獨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安下心來認真研究對此事的處理。他廣泛蒐集資料,運用自己來日本後所學到的法律知識,通過詳盡的解剖,寫成了一篇長達五萬多字的《粵漢鐵路議》。 這篇文章分為兩大部分,一為廢合同議。從合同規定美公司所有之權利、義務及義務能否履行、權利應如何處分四個方面議論廢合同的問題。二為立公司議。提出中國自立鐵路公司,又建議鐵路宜商辦,不宜官辦,由股東公推總理,而不由政府簡放督辦,宜兼用社債,而不宜專用國債等等。文章統籌全局,高屋建瓴,詳密周到,鉅細兼備,既有嚴謹的法律裁決,又有行之有效的具體措施。當它在《新民叢報》上刊出後,立即引起了海內外知識分子和政界的高度重視,尤其是日本留學生界更是對楊度淵博的法律知識和精當的分析能力甚為服膺。

星期天,剛來東京不久的楊莊和代懿、楊鈞一起來到田中寓所。楊莊笑著說她已細細地將全文讀過兩遍,從中學到了不少打官司的學問,稱讚哥哥是個好法官。楊鈞則說,東京留學生界都說哥哥能處理好這麼複雜棘手的粵漢鐵路案,今後辦理國事,再沒有什麼難題不能解決了。說得楊度心里高興,他也自認已具備了主宰天下之才。 就在這時,慈禧太后借光緒帝的名義下達了大赦令。大赦令表面上是為了表示對慈禧七十大壽的慶賀,骨子裡是想藉此緩和國內十分緊張的政治矛盾。 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一事,使全國人民對清廷的腐朽進一步認清了,與此同時,也對兩年前因變法圖強而慘遭屠殺和迫害的愛國志士愈加懷念起來。慈禧自己也受了很大的震動,知道若再不應變,則國將不國。為此,在第二年回鑾途中,便下達一連串變法的詔令。儘管有張之洞、袁世凱、劉坤一幾個明智疆臣誠心擁護,但慈禧這種其實是自我檢討的行為並不能挽回人心。朝廷上下對戊戌變法的志士們普遍予以伺情。迫於這種政治壓力,慈禧不得已大赦天下:凡因變法之案而流放的可以回原籍,坐牢的釋放回家,受牽連的免予處分,出逃海外的回國後不再追究。即使如此,也有三人不在赦免之列,那就是變法的首腦人物康有為、梁啟超以及多次在國內組織暴動的興中會首領孫中山。 大赦令傳到東京後,楊莊姐弟為哥哥的獲赦而歡欣鼓舞,全家連小澎兒在內五個人在東京神田酒家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慶祝酒會。 “終於不是一個有國難投、有家難歸的人了!”面對這一突然來到的喜訊,楊度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在海外議論得熱熱鬧鬧的粵漢鐵路自辦一事,雖歷時幾個月,卻並沒有得到國內官方的滿意答复。留學生總會早就想派一個得力的人回去遊說當局,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現在好了,楊度自由了,此事非他莫屬。就這樣,楊度回到闊別一年的祖國。 他在上海登岸後,立即改坐江輪沿長江上溯。到達武昌的第二天就去拜見張之洞。誰知張之洞身體不適,去武當山養病去了,什麼人都不見,公事私事都要等到九月份回衙門後再說。楊度吃了一個閉門羹,於是離武昌回湖南。第一站先停長沙。 北正街的恒升雜貨舖是他夫人黃氏的一個叔伯兄弟開的,樓上客房寬敞,楊度便下榻這裡。第二天便去巡撫衙門拜會署理撫台陸元鼎。這個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的政客是個圓滑透頂的人,對於廢合同自辦鐵路這樣一樁大事,他知道不是一個代理巡撫所能做得主的。他客客氣氣地接待了楊度,至於楊度說得唇焦舌燥的那一番正題話,他幾乎一句都沒有往心裡記,弄得肩負重任的干事長哭笑不得。 去年的八日榜眼公到巡撫衙門去了這麼一趟,他回到長沙的消息便在全城不脛而走了。 黃興、劉揆一得到消息的當天便去恒升雜貨舖拜訪,三個好友今日在家鄉重聚,真有說不出的興奮。楊度將為粵漢鐵路一事回國的詳情告訴黃興、劉揆一。黃、劉也將擬在十月初十於長沙起義的機密告訴了楊度。 談起廢合同的事,黃、劉對楊度說,張之洞決不敢得罪洋人,廢掉合同。因為他要仰慈禧的鼻息,而那個老妖婆自從拳亂後,是寧願眼看洋人把中國蠶食瓜分盡,也不願碰他們一根毫毛的,朝廷不是說過“寧贈友邦,不與家奴”嗎?所以不必去見張之洞。退一萬步說,即使張之洞同意廢掉合同,以目前一盤散沙似的中國,能辦成這樣的大事嗎?中國的出路只有革命,把滿人推翻了,改朝換代了,合同自然而然地廢了,鐵路的修築權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中國人自己的手裡。因此,他們竭力勸說楊度丟掉對滿人朝廷的幻想,與他們一道起義暴動。 楊度正要藉粵漢鐵路一案來充分施展自己的治國才華,他當然不能贊同黃、劉的看法。他有他的道理。滿人一旦被推翻,則直接影響洋人在中國的既得利益,那麼洋人就會全力支持滿人,革命不見得會成功。另一方面,漢人在與滿人爭天下的時候,國家會更亂,洋人則正好乘機肆無忌憚地瓜分中國。滿漢戰爭如果曠日持久的話,中國就會被洋人徹底瓜分,中國也就滅亡了。這樣的例子,古今中外都很多。中國祇有走日本的道路,喚醒國民,召開國會,制定憲法,組織責任內閣,讓國家避免流血混亂,平穩地走上富強的道路。粵漢鐵路一案,正可以作為一個試金石。如果此事可以辦得成,證明國事尚可為。 雙方各執一端,誰都不能說服誰。最後,黃興說:“你不參與起義,我們不勉強,但明天去瀏陽授銜,你一定要去。” 楊度本有些擾豫。對他來說,正事尚無眉目,不能分心於自己不主張的分外事,但想到此去可以會會馬福益,也是件很愉快的事。倘若沒有他贈的那把古倭刀,哪有這筆巨款!應該親口說給他聽聽,讓他也樂一樂。 瀏陽普跡市在瀏陽河邊,往東北走到瀏陽縣城與往西北走到長沙省城差不多遠,都有一百三四十里,它位於瀏陽、長沙、湘潭、醴陵四縣交界之地。四縣農民都來這裡趕集會墟,使得普跡市成為一個很熱鬧的集鎮。每年八月初十開始到二十日結束的普跡市牛馬交易會,沿襲了兩三百年之久,是聞名湘東的大集會。每年八月中旬,四縣農民趕著自家的牛和馬,從幾十里路外來到普跡市買賣交換,牛販子馬販子忙忙碌碌地在牛屎馬糞中穿梭往來,四處撮合。各行商販也趁此良機來這裡做生意。時處中秋佳節,不買賣牛馬的人也前來購置節日食品。於是普跡市這十天里便牛歡馬叫,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熱氣騰騰,成為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時候。 八月十五日是中秋節,又是牛馬集市的中期。這一天,從四縣八方前來普跡市的人更是絡繹不絕。黃興和馬福益選擇這一天大會各路英豪,有意將哥老會眾頭目的聚會淹沒在喧鬧的交易中,不為衙門捕快注意。 十四日黃昏,黃興、劉揆一、楊度三人乘著小木船順瀏陽河來到普跡市碼頭,他們都打扮成一副商販子的模樣。馬樹德將他們帶到離市鎮中心二三里外的夏氏祠堂。夏氏是普跡市一帶的大族,三四代以前也曾有人闊過,故祠堂造得很大,中間供祖宗牌位的正廳可以擺上二十桌酒席。東西共有二十四間客房,夏氏現在衰落下去了,祠堂裡冷冷清清的。馬福益三天前以湘潭來的大牛販子身份,出二十塊銀元租用五天祠堂,寒傖的夏氏族長喜滋滋地答應了。 聽說黃興等人到了,馬福益和大空一道出門迎接。一眼看見楊度居然也來了,二人驚訝不已。楊度看見馬福益和已著俗裝的大空,也很激動。大家都進了東邊的第一間客房,小嘍囉送來香茶果品。馬福益告訴黃興,所邀的各處會黨龍頭都基本到齊,全部住在祠堂裡。黃興不顧旅途勞累,立即要去見見他們。馬福益便叫馬樹德陪著黃興、劉揆一與各龍頭相見,自己和大空則陪楊度在房間敘話。大家互道了別情。楊度將腰刀的傳奇故事講給他們聽,馬福益和大空簡直不敢相信人世間真有這樣的奇巧之事。滕原的五萬銀元的贈款,楊度有意說成兩萬。如此無私地支持起義,又使兩位江湖好漢十分敬佩。馬福益說:“起義若是成功了,你是首功之臣,我和黃先生一定要封你一個侯爵。” 楊度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一早,天尚濛濛亮,夏氏祠堂里便忙碌開了。壘磚築灶、運碗抬酒,宰牛殺豬,炸魚蒸肉,一股股濃厚的酒香肉香直傳到普跡市街上。中秋節趕集的鄉民,遠遠近近做買賣的商賈,都在傳說湘潭的馬大老闆好大的氣魄,在這裡擺開了二十桌酒,宴請四方嘉賓。 馬福益派了三十名精明的小嘍囉在祠堂外游弋,凡對不上哥老會黑話的人都被攔阻在外。 正午時分,祠堂門口的大禾坪里,萬字號的鞭炮一掛接一掛地放了起來。瀏陽是個盛產鞭炮的地方,時正秋高氣爽,這鞭炮聲格外地尖一脆響亮,將屋頂牆角邊的麻雀驚得四處亂飛,炸得粉碎的紅綠花紙混合著淡淡青煙飄到半空,散落在田邊地角。趕集的人都佇立觀看。夏氏族長感嘆:老祖宗修建的祠堂,已經二十多年沒有這樣風光過了!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響聲中,湘中八方豪傑三十六路英雄,一個個拱手抱拳紅光滿面地依次入席。加上副龍頭、副總堂、副會長以及隨身嘍囉等,整整齊齊坐滿了十九桌,首席上坐的則是黃興、劉揆一、馬福益、楊度、大空等人。 一個個特大海碗端了上來,雖是魚肉雞鴨等日常菜,卻道道美味可口;一碗碗酒斟滿了,雖是農家自釀的土酒,卻也醇和適口。這些好漢們,人人都是豪爽無度的海量,不須吩咐,也全不拘禮數,酒菜一上來,便痛飲大嚼起來。 馬福益用拳頭重重地敲了幾下桌子,大聲說:“弟兄們,安靜下來,授銜儀式開始!” 擔負司儀的馬樹德走了進來。他頭上包著一條黃布帶,腦後插一支色彩鮮麗高高翹起的野錐毛,一張大嘴巴用雞血塗抹得紅紅的,身上套一件臟兮兮的杏黃布長袍,腳上穿一雙舞台上常見的厚底官靴。楊度見馬樹德這一身打扮,真有點滑稽可笑,轉過臉望一眼席上的眾頭目們,他們卻沒有絲毫異樣表情。 馬樹德面對大門,高聲叫道:“放炮!” 站在門口的一個小頭目將命令傳到禾坪:“放炮!” 這時,禾坪上的三十六桿打獵用的土炮鳥銃對天鳴射起來。有的發出渾沉的轟鳴聲,有的只輕輕地響了一下,也有的射手事先根本無準備,臨時左搬右弄也放不響。炮聲稀稀落落,很不如法。管事的小頭目急中生智,趕快命人找來幾個銅臉盆。 “嘡嘡”的銅盆聲雖不及炮聲的威武莊重,到底把氣氛給弄熱鬧了。 待炮聲和銅盆聲一停,馬樹德又高呼:“拜大袍哥!” 一個小縷囉高舉一面約五尺高、二尺寬的布畫,神色莊嚴地走了進來,一直走到祠堂正前方夏氏祖宗牌位處才停下。再轉過身,布畫將這個小縷囉給擋住了。楊度看時,那布上畫的是一個面白唇紅身穿龍袍的少年,正是傳說中的朱三太子的像。 接著便有幾個小傢伙提舉十幾個祭祖用的三座、五座燭台,後面是一籮大紅蠟燭。燭台環繞著布畫插在地上。蠟燭點著了,一根根地插在燭台上。燭光搖曳,煙焰繚繞。這道工序完成之後,不僅那幅粗劣的布畫頓時變得神聖起來,就連整個祠堂的氣氛也立即變得肅穆了,一切雜音都自覺停止。 一個小傢伙走到馬福益身邊,在他的包頭布上播三根又長又寬的野難毛,又遞上一支桃木劍。馬福益離席走到畫像前,右手舉起桃木劍,左手掌五指合併抬到胸前,對著畫像凝神片刻後,從嘴裡發出一連串含混不清的詞句來,然後邊走邊唸邊跳躍舞劍,繞著蠟燭走了七八圈。 當馬福益重新來到大袍哥畫像前佇立不動時,馬樹德高喊:“拜大袍哥!” 馬福益雙膝跪下。黃興、劉揆一、大空也離席跪下。楊度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哥老會眾,也不情願跪在這個不明不白的小兒畫像面前。回過頭一看,大廳里三十六路英豪齊斬斬地跪了下來,有幾個人還瞪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楊度覺得渾身不自在。入鄉隨俗,無可奈何,他也只得離席跪著。全體龍頭、總堂們都隨著馬福益向布畫磕了三個頭後又重新坐好。 “請黃興先生授銜!”馬樹德又撕開喉嚨叫喊。 黃興走到畫像前。他今天換上了一套從日本帶回的黑呢制服,又著意將鬍鬚做了一番修理,微胖的四方臉莊重嚴肅,不大的雙眼射出堅毅的目光,全身上下充滿著奮進昂揚的堂堂正氣,與頭插野雉毛的馬福益相比,完全是另一種形象。 “弟兄們!”衰微的夏氏祠堂裡響起黃興洪亮寬厚的男中音:“今天,我們華興會和哥老會結成聯盟,舉行武裝暴動,推翻滿虜朝廷,光復我們漢人自己的河山。為了使起義計劃得以順利實現,幾個月來我們與馬大龍頭一起商議,要把湘中哥老會各個山頭、各個會堂團結起來,採取一致行動,並藉用日本的建軍制度,把弟兄們訓練好。今天,我以同仇會會長的名義授予馬福益大龍頭少將軍銜,過一會兒,由馬少將分授各路英豪軍銜,並佈置具體訓練計劃和聯絡方法。” 劉揆一從隨身帶來的木箱裡取出一套軍裝和一把三尺長的佩劍。這套軍裝完全仿照日本陸軍軍服,在長沙秘密請人裁制。它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褲在下,衣在上。衣褲均以黃呢為面料,做工很精細。衣服的肩膀上還有兩塊黃底紅槓鑲一顆銀白色菊花星的肩章。一頂大蓋鑲紅邊的黃呢軍帽放在衣服上。 劉揆一捧著它來到黃興身邊。這時馬福益也已站起。黃興從劉揆一手中接過軍裝,鄭重其事地雙手捧起,直捧到與肩齊平。 馬福益很激動,臉漲得紅通通的。這個放牛燒石灰出身的草澤英雄,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隆重莊嚴的場合。他雙手死勁地往衣服上擦著,生怕手不干淨,褻瀆了這身黃澄澄光閃閃的少將軍服,好半天,才從黃興手裡接過。 “大哥,穿上吧,穿上給我們看看!” “大龍頭,抖一抖吧!” “大龍頭,這是正宗東洋貨,穿起來給我們開開眼界!” 底下的龍頭總堂們起勁地吃喝,馬福益捧著衣服,不知怎麼辦。 “穿上吧,讓弟兄們看看!”黃興很能理解這些江湖漢子們的心理:他們儘管天不怕地不怕,但心底深處仍有濃厚的自卑感。黃興邊說邊親自動手替馬福益脫下頭上的青布帶,把大蓋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頭上。馬樹德忙過來,幫大龍頭把衣褲匆匆套在身上。 五大三粗的馬大龍頭穿上這身考究精美的日本式少將軍服,顯得分外的光彩威武。酒席上的山大王們都沒有看到過這麼好的軍裝,個個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們的大龍頭瞬息之間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既驚異又羨慕。 “這才是真正的大官!”他們從心裡發出感嘆。 黃興又把佩劍親手給馬福益掛在腰間,同仇會的少將益髮變得威風凜凜。 “為我們的大龍頭榮封少將乾杯!”不知哪個堂的總堂大爺高叫了一聲,望著滿桌酒菜早已垂涎欲滴的漢子們迫不及待地響應。 “乾杯!” “乾杯!” “乾杯!” 馬福益開始講話。他的部下們不停地舉起大碗,乾了一碗又一碗,對於新任少將的軍事部署似乎並不熱心。馬福益雖有點不痛快,但他不想掃弟兄們的興頭,於是乾脆招呼黃興等人坐到席上來,一起喝幾碗酒再說。 長期與讀書人為伍,善於在書齋客廳裡縱論天下興亡的楊度,身處這種氛圍覺得很不自在。他向四周掃了一眼,二十張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喝酒的人大都穿戴得不倫不類,髒話粗話夾雜著會黨中的黑話,聽得令人倒胃口,酒氣煙氣混合著汗臭味,熏得他直想嘔吐。楊度實在不願意在這里呆下去了,他想尋一個清新安靜的地方喘口氣。看看黃興、劉揆一與前後左右談笑風生水乳交融,楊度不便邀他們,與大空耳語兩句後,一個人悄悄離席出了祠堂。 從滿屋混濁的祠堂裡出來,草木禾苗間的清爽空氣帶給他透體舒適。他沿著田埂走著,一邊是微微低垂的穀穗,一邊是清亮流淌的渠水,信步走了幾十步,發覺這里山清水秀,風景優美。 瀏陽的風光原來這樣的好!楊度放眼欣賞著。猛地,他想起一件事來,急忙轉身回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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