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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九、滕原對今天的留日生講述古代遣唐使的故事

楊度 唐浩明 5467 2018-03-16
滕原把楊度安置在家中最好的客房,晚上,又特為在一家名叫海龍酒樓的中國餐館裡訂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招待他。吃過飯後,滕原將楊度請進二樓的一間小房子。 這是一間佈置得相當精緻的會客室,全部西式擺設。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擺著四個寬大鬆軟的牛皮沙發。四壁貼著牆紙,牆上掛著三幅裝潢考究的西洋油畫。北邊那幅大森林油畫下是一個敞開的壁爐。因為天氣暖和,壁爐裡沒有生火。一個男僕進來,上了兩杯咖啡。 “楊先生,請喝咖啡。”滕原換上一套淺灰色西服,系上一條大紅領帶,顯得更年輕了。粗粗一看,簡直不到六十歲。他指著紅領帶說:“今天是我們滕原家族的大喜日子。我特地係了它,以示慶賀。” 楊度端起咖啡杯,笑著說:“今天也是我到日本以來最快樂的一天,我和你們一起祝賀它。”

“說起這對雌雄刀,還有一段凝聚著日中兩國友好交往的動人故事。” “真的嗎?請您說給我聽聽。”楊度放下咖啡杯,專注地望著滕原。 “這還是公元八世紀初葉的事情。”滕原兩手托著小小的咖啡杯,面色凝重,慢慢地敘說著滕原家族世代流傳的古老的故事。 日本大寶二年,正是中國唐朝武則天執政的時候。那時,中國以其高度發展的經濟和文化吸引了世界各國,日本文武天皇向中國派出了第一批遣唐使,除國家使節外,還有一批年輕的留學生,他們隨同使節來到長安,然後在長安住下,潛心學習大唐帝國的文化。這一批留學生中有一個便是滕原信宇的先祖滕原一夫。 滕原一夫那年正當二十歲,沒有結婚,是一個聰明穎秀的學子。滕原一夫來到長安一年後便掌握了漢語,能流利地用漢語與中國人交談,也能讀得懂當時唐朝廷頒發的文書告示。一夫有感於大寶元年所製定的《大寶律令》的不完善,便潛心鑽研唐朝的各種刑令法律。經過兩年多的刻苦學習,他已通曉了大唐帝國的大部分律令。

這代日本天皇對都城滕原京不感興趣,決定在奈良再建一個都城,遂命令在長安的日本留學生於半年內畫出一張長安建築圖。一夫以出眾的才智被推舉為總繪圖師。半年後,一夫帶著全套長安建築圖回到東京,立刻參與了奈良平城京的建設。合同三年,平城京建好。它完全依照長安的樣子,東西三十二町,南北三十六町,不論東西南北,每隔四町均有大路相通,形成整齊的棋盤街。在北面的正中處,建了一個佔地八町的皇宮。當然,平城京遠沒有長安的大,它只有長安的四分之一,但比起滕原京來則要壯麗得多了。 天皇很滿意,當年便率百官貴族遷到這裡,從此開創了日本人民引以自豪的具有燦爛文化的奈良時代。天皇重賞了一夫。也就在這年冬天,他和出身名門的喬子小姐結了婚,天皇還給他們送了禮,一時成為轟動京城的佳話。婚後夫妻二人十分恩愛,日子過得甜美。一晃三年過去,喬子為一夫生了兩個兒子。一夫想起在長安的學業並沒有結束,便和喬子商量,要重返長安,繼續中國律令的研究。

喬子捨不得丈夫遠離,但對丈夫的志向很能理解,因為丈夫要把強盛的大唐帝國的律令全部學過來,以便為製定完備的日本律令提供一份最好的借鑒。丈夫是為了國家強盛而暫時離開她和孩子的,深明大義的喬子含淚同意了一夫的遠遊計劃。 出於對丈夫的深切的愛,也盼望丈夫早日學成歸來,夫妻重圓,喬子用重金雇了一個手藝極高的鐵匠打造了一對雌雄腰刀。這兩把腰刀外形一模一樣,分開為兩把,合起來為一把,惟一不同之處是刀柄上所鑲的北斗七星的顏色。雄刀為黑寶石,雌刀為紅寶石。為了表示夫妻永遠一體的心願,喬子將兩把刀合起來,親自用雕刀在刀柄上刻下“滕原一夫”四個字。雌雄刀裝在一截陰沉木做成的木盒裡。 離開平城京的前一夜,喬子將雄刀從木盒裡取出來,插進一個牛皮製的刀鞘裡,鄭重送給丈夫,流著淚對丈夫說:“你將這把雄刀佩戴在身上,天天看到它,天天記得家中的雌刀在盼望它早日歸來,與它團聚。此刀鋒利無比,萬一遇到壞人,它還可以作防身之用。千萬不可丟失!”

一夫接過妻子所贈的腰刀,同時也將妻子的一番深情珍藏心中。第二天一早,他離開嬌妻幼子,再渡滄海,負笈西遊。 一夫到了長安後,一頭扎進卷帙浩繁的簿書中。為了將大唐律令的沿革弄明白,他又把唐以前的各代有關文書簡策找來閱讀。研究之餘,一夫迷上了中國的詩歌,自己居然也能寫出很不錯的漢詩來,並與當時長安的著名詩人沈佺期、張九齡、王翰、王灣等結為詩友,互相唱和。然而,不管埋首群籍之中也罷,吟詠宴席之上也罷,一夫都排除不了對妻子和兩個兒子的刻骨思念。他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明月撫摸著那把妻子親手所贈的腰刀,彷彿已飛越了高山大海回到平城京的家中,正撫摸著妻子那雙冰清玉潔的纖纖小手。張九齡很能理解他的這種思家之情,特為送他一張條幅,上面寫著他那首膾炙人口的《望月懷遠》:

張九齡這首詩寫的正是一夫的心情。他將條幅掛在壁上,夜夜誦讀,夜夜相思。為了早日回家團聚,他加快了研究速度,並同時將研究的成果整理出來。 日本養老元年初春,一份八九萬字的研究成果出來了,他興奮地給這份成果標個題目,叫做《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他把這份《存要》送給張九齡看,請張提意見。張甚為稱讚,同時也給一夫指出一個疑點,並告訴一夫,要解決這個疑點,可以請教沈佺期,但沈這些日子在鳳翔法門寺養病,要到暮春天氣和暖時才回長安。 等到暮春尚有兩個月,第三批遣唐使將在四月初啟航回國。如果等沈佺期暮春回長安後,再從長安到渤海灣,無論如何趕不上這批回國的航船。滕原一夫回家心切,決定自己去鳳翔法門寺找沈佺期。張九齡說,現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時候,沿途多險,不去為好。一夫謝絕了好友的規勸,獨自一人離開長安奔法門寺而去。

三月中旬,正是及第舉子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時候,沈佺期從鳳翔回來了。張九齡問他是否見到滕原一夫,沈說根本就沒有見過他的面。張大驚,派人沿途去查詢,都說不曾見過這樣一個人。從此以後,再無一夫的音訊了。徹底絕望的張九齡、沈佺期趁著又一批遣唐使回國的時候,把那份摯友為之付出生命的《大唐刑律法令考查存要》托帶回國。日本朝廷對這份《存要》視為珍寶,養老三年頒布的《養老律令》,基本上就是按照這份《存要》制定的。 為表彰滕原一夫捨身求法的崇高愛國精神,天皇追封他為右大臣,又賜給他家一座十分宏麗的住宅。但喬子卻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已埋骨異鄉,她天天把木盒打開,久久地凝視閃爍著紅色光彩的雌刀,她堅信丈夫一定會回來,雄刀一定會和雌刀團聚在一起。然而,喬子一直到頭髮變白也沒有盼到這一天……

滕原信宇說到這裡,早已嗓音嘶啞。他將手中的咖啡杯送到嘴邊,慢慢地吮著。楊度被這個故事深深地打動了。他決沒有想到,那年馬福益所贈的這把古倭國腰刀,看似平平凡凡,卻原來這樣的非同尋常。這把刀可說是愛情和愛國的象徵,是崇高追求的象徵,是獻身偉大事業的象徵。自己曾經擁有過它,真是幸運,而今天又由自己親手將它送回滕原家族,更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他對滕原信宇說:“當年,友人將這把刀送給我時,我和我的老師都以為這是古代一位將軍的指揮刀。我的老師還按這個想法寫了一篇古風。沒有想到它出自閨閣之手,是一個書生的佩飾,令先祖夫婦的情操,真令我欽佩。我想,這把刀今日回到您的手裡,不僅僅是滕原一個家族的喜慶,也是中日兩個國家友好交往的一段佳話。”

說到這裡,他再次解下腰刀,說:“滕原先生,您不要推辭了,收下吧,它也可以作為中國人與日本人友誼的一個見證。” “謝謝,楊先生,我會收下的。”滕原並不急著接過腰刀。他以手示意,楊度明白,遂將腰刀放到茶几上。 滕原繼續說:“正如楊先生你剛才說的,腰刀的回歸,既是滕原家族的喜慶,也是日中友好的一段佳話。楊先生願意慷慨割愛,我們若無表示,豈不顯得我們滕原一家太自私了嗎?” “滕原先生,您說哪裡話來!敝國有句古話,叫做施恩圖報非君子,何況物歸原主,還談不上'施恩'二字,我不需要你們的表示。” 楊度由衷的誠意使滕原很感動。他想了一下,決定把原定的回報加大一倍:“楊先生,你為我們帶回了失落千年的雄刀,對於滕原家族來說,無疑歸還了一件無價之寶。如果你不嫌少的話,我想回贈你二十萬銀元。不知你可否賞我一個面子收下。”

二十萬銀元!楊度心里大大地吃了一驚。當時清朝廷為官費留日生提供的費用,按學校的不同,每月在四百至五百銀元之間。這筆費用不僅夠留學生本人的各種開支,還可以用剩餘的錢僱一個下女。所以當時許多官費留學生都雇了下女,既為他們做雜役,又供他們消遣取樂。王代懿就是其中一例。二十萬銀元,意味著三四十個中國留學生一年的經費。這筆數目相當龐大。有一大批自費留學生,他們的境遇十分窘迫,不得不利用課餘去打工幫傭。銀元,對他們來說是多麼重要!還有許多維新志士,他們要辦報紙雜誌,鼓吹自己的政治主張,喚醒沉睡中的廣大民眾,他們亟需大量的資金。更有不少革命黨,他們要實行武裝推翻朝廷的鴻圖大業,購買槍支彈藥,組織敢死隊員,奔走東西南北,聯絡山堂會黨,每項開支,都需巨款。總之,所有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除開那些家資富饒又無政治目的的紈絝子弟和那些有官費而又一門心思只想求知識的本分人外,莫不迫切需要銀元。

楊度雖是自費生,但一來田中已答應免費提供食宿,二來楊鈞節儉寡欲,常可幫助哥哥一點錢,何況他一心要做一個俠義君子,只在情誼,不索報酬,他正要婉言謝絕,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那是兩個多月前的一天夜裡,劉揆一的胞弟劉道一匆匆來到田中寓所,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湖南災情嚴重,人心浮動,正是揭竿起義的好時候,黃興、劉揆一已回國,在湘中一帶暗地活動,準備擇日起事。但眼下有兩大困難。一是資金短缺、槍彈匱乏,二是無可靠的會黨首領可共事。劉道一問楊度有無辦法。 楊度一聽,思索良久。他雖然在努力尋求以君主立憲的方式挽救中國,但對黃興、劉揆一等人的武力暴動也並不反對,有時他還認為這或許也是一條路。要走武力這條路,見效最快的是利用會黨的力量。往哪兒去找呢?他無意間看見懸在床頭的腰刀,想起贈刀的馬福益及大空和尚。大空曾是哥老會頭領,馬福益這個人,從哪方面來看,都像個非等閒人物,說不定是個大頭領。大空已離開密印寺不好找,但馬福益卻是可以找得到的。楊度將尋找馬福益的方法告訴了道一。至於籌款,他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這位富商願以二十萬相贈,何不先把他的錢拿過來,資助黃興、劉揆一呢?轉念一想,這畢竟有點索報的味道,君子不屑為此。稍停一會,他有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滕原先生,您的慷慨使我欽佩。二十萬元巨款,我是萬萬不能收的,只是眼下我有一批朋友要辦一件大事,正火急需要錢。您先借我五萬,待他們事成之後,一定歸還。” “好!”滕原見楊度想了這麼久,最後還是同意接受五萬,很高興,說,“什麼借呀還呀之類的話都不要說,五萬銀元,就算我們滕原家族的一點小意思了。” 說著,從西服裡子口袋裡拿出一疊支票來,填上五萬元的數字,撕下交給楊度。楊度接過,說:“請您叫僕人拿紙筆來,我立個字據。” 滕原站起,哈哈一笑:“什麼字據不字據,你太認真了。” 楊度固執地說:“我既然說是藉,當然要有個字據才是。” “也行。”滕原略想了一下,順手按了按電鈴,剛才送咖啡的僕人應聲進來。滕原對他說:“你去拿一張上等宣紙和毛筆硯台來。” 一會,僕人右手捧著筆硯,左手拿一張捲著的宣紙進來,放在茶几上,鋪開紙後退了出去。 楊度見那張宣紙足足有四尺多長、二尺來寬,笑道:“立一張借據,何須如此大的宣紙!” “不是藉據。”滕原說,“方才楊先生說過,你的老師曾按將軍指揮刀的構想為這把雄刀寫過一篇古風,我想那一定十分有趣。拿宣紙來,是想請你把這篇古風抄贈給我。” “好哇!”楊度很樂意為人寫字,他邊說邊將紙抹平,“不過,詩中詠的與令先祖的行事不相吻合呀!” 滕原笑道:“沒有關係。讓這把雄刀帶著一段這樣的傳奇回到老家更好。” 楊度提起筆,凝神片刻,王闓運當年鑑賞這把腰刀即景吟詠的那一幕浮現在眼前。宣紙上出現了楊度雄渾而瀟灑的字跡:
王闓運的《古倭刀歌》錄完後,楊度又在旁邊寫了一條注文:“當年滕原一夫為精研大唐律令,致使雄刀失落於中國。越千年之後,楊子為求憲政而負笈東瀛,將雄刀帶回,面交滕原信宇先生,真人世間一段奇緣也。吾師湘綺先生曾有《古倭刀歌》一篇,雖與史實不合,然心意固美。今遵主人之囑,錄之以供後人一笑。湘潭楊度晳子謹志。明治三十八年櫻花時節於橫濱。” 楊度放下筆,將腰刀放在宣紙上,對滕原說:“請您一併收下吧!” “我祗領了!”滕原雙手放在膝上,向楊度深深一鞠躬。 夜晚,躺在鬆軟舒適的鋼絲床上,楊度興奮得久久不能入眠,一段可載於的故事實實在在地發生在自己的身邊,而自己也是其中的當事人之一,已夠使他興奮不已了,突然而來的五萬銀元也足以給自己和朋友們帶來實惠。他將五萬元作了個大致的安排。 自己留下二萬。從這二萬中拿出三千給弟弟。楊鈞喜歡收集古碑古畫,買這些古董要大錢。再給五百給代懿,要他寄三百回家去,將叔姬母子接到東京來,剩下兩百租賃房子,購置家具。待叔姬來後,再給二千五百給她,以示對弟妹一視同仁。他不能先把三千給代懿,說不定代懿會把這筆錢塞給那個日本下女。 再撥出一萬來給梁啟超。梁啟超這幾年辦《新民叢報》,近來又開辦《新小說報》,經費拮据。這一萬給他,必定可助他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 剩下的二萬,即刻匯往長沙給黃興、劉揆一。他知道,湘江邊的革命黨朋友們是何等急切地需要大批款子,五萬全部給他們也是不夠的。但楊度不能全部給他們。 黃興的革命是救國的一條道路,梁啟超的維新也是救國的一條道路,而自己所探索的以金鐵主義為宗旨的君主立憲制也是救國的一條道路。如同對待弟弟妹妹應該一視同仁一樣,楊度對這三條救國道路也採取一視同仁的態度。 正當遠方的遊子尚在思考探索的時候,故園的熱血子弟已在磨刀擦槍圖謀暴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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