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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七、櫻花叢中,楊度與田中探討中國的富強之路

楊度 唐浩明 7423 2018-03-16
箱根在神奈川縣,位於秀麗的相模海灣西北,距東京不到二百里路程。境內的箱根火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山勢雄偉,林木蔥蘢,氣象甚是壯觀。火山腳下的蘆湖,湖水湛綠,一清到底,使人觀之心舒氣爽。此地多溫泉。哪怕是三九隆冬季節,從火山周圍地下湧出的汩汩泉水都冒著一絲絲熱氣,給箱根帶來融融暖意。正因為箱根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使得它成為日本有名的遊覽勝地。 這裡尤其是觀賞櫻花的好地方。箱根因為境內多溫泉,地氣暖和,所以櫻花開放的時間要比附近的城鎮早幾天。東京、橫濱、靜岡等都市裡那些愛花惜花的人們,為了能和櫻花多相處一些日子,往往先到箱根賞幾天花,回去後恰好趕上當地花事盛時。千惠子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在東京櫻花初綻的時候,趁著放假,特為從橫濱來到東京,邀請爺爺奶奶先去箱根賞花。

當田中夫婦和楊度、千惠子來到箱根的時候,果然此地已是繁花似錦、遊人如織了。這里山腳、湖畔、水邊、路旁生長著成千上萬株櫻花。有的高達十來米,主幹粗大,側枝茂密,滿樹花開得亮堂堂光閃閃,頗似一個身軀肥壯的相撲健將得勝回裡,披紅掛彩,神氣十足。有的只有個把人高,枝幹都還顯得稚嫩,但也是千朵萬朵壓滿枝頭,就像一個頭上插滿了金花銀花的閨中新娘,正在嬌羞地等待著迎親的花轎進門。放眼望去,陽光照耀下的無邊無際的花海,泛出一片燦燦爛爛的銀白色的淺紅色的光暈,整個箱根的湖光山色都被它照亮了染紅了,裝扮一新的賞花者笑談著歌舞著,三三兩兩地在花海中穿行,又給箱根增添了蓬蓬勃勃的生機。 這種輝煌瑰麗、光彩奪目的壯觀,莫說是在國內見不到,就是在東京,楊度也沒有見到過。此時此地,世界彷彿沒有黑暗,沒有貧寒,沒有醜陋,更沒有罪惡;人世間充滿的是陽光,是美麗,是祥和,是人們渴望和追求的幸福。楊度不由得從心底里發出讚歎:“人生永遠都是如此,那該有多好啊!”

田中也被興旺的花事所吸引,聽了楊度的感慨後接著說:“是呀,只可惜人生快樂的時候少,憂患的時候多,就像這櫻花一樣,長年累月都是冷冷寂寂的,熱鬧風光也就只有這麼幾天!” “爺爺,這麼快樂的時候,你說這種掃興話做什麼!”千惠子打斷爺爺的話。她少年不知愁滋味,生活在她的面前,正如眼前這一片光燦燦的櫻花,她決不願意去聽那種人生多憂人生苦短之類陳詞舊調。 爺爺微笑著看了一眼孫女,不再說下去了。和子老太太又重複起她一踏進箱根境內就不斷說起的話:“箱根這地方的花,就是比東京的開得好看。” 幾株特別高大的櫻花樹下圍著一圈人,楊度猜想一定又是一對新人在舉行婚禮。千惠子眼尖,說:“有人在表演茶道,楊先生,去看看吧!”

楊度還沒有看過櫻花樹下的茶道表演,他跟著千惠子擠進了人圈。這是一處露天茶室。地上鋪著幾塊深紅色的地毯,地毯的一角跪坐著一大二小主僕三人,面前擺放著茶釜等各種茶具。中間的主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她身穿鮮豔的大紅和服,腰繫翠綠色寬邊綢帶,頭上一個碩大的髮髻,髮髻上插滿了各式耀眼的珠寶首飾,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感覺。跪坐在她的左右的,是兩個八九歲的小女童,她們也穿著紅色和服,只是頭髮未加裝飾,三人的面部全都塗上刺眼的白粉,嘴唇則抹得血紅血紅的。地毯的另一角坐著四個琴師。琴師奏起了古典樂曲,小女童起身為小泥灶升火,女主人為瓦罐加水。一曲古樂剛奏完,瓦罐的水便煮沸了。略停一會,古樂再奏起。女主人伸出纖細的雙手,端起華麗的茶碗一遍又一遍地洗刷,那態度一絲不苟。洗刷完了,她將兩木勺綠茶末倒進茶碗內,用沸水沖泡,再用一個圓形的空心篾器在茶碗內攪拌,然後雙手捧碗,一會左一會右地慢慢轉動。左右轉了七八次後,另一小童起身,捧了一個黑漆托盤走到女主人身邊,女主人將茶碗放到托盤上。

千惠子對楊度說:“我們走吧。這小女孩等下就會朝著看的人走來,她看出哪個人的身份較高,就會請那人喝茶。這喝茶也有許多講究。說不定那女孩會認出你是中國人,遠道來的客人,她會請你喝茶,那就麻煩了。” “那趕快離開。”楊度笑著說,“我端著茶碗,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喝哩!” 二人走出人圈,田中老夫婦正站在一邊,對著遠處指指點點,顯然是在等他們。 “楊先生,中國有櫻花嗎?”千惠子仰起面孔問楊度,那白裡透紅的面孔夾在花叢中,簡直令楊度分不清哪是櫻花哪是她的臉。楊度突然想起兩句唐詩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遂答道:“我們中國沒有櫻花,但有一種花也可以和櫻花比美。” “什麼花?”千惠子興致濃厚地問。

“桃花。”楊度答。他想起了石塘鋪仲春的桃花來,動情地說,“在我們家鄉,幾陣春風春雨過後,山前山後的桃花都開了,很是好看。” 石塘舖的粉紅色的桃花,在最旺盛的那些日子裡,也會給周圍的田野農舍披上一幅彩緞。但楊度心里當然明白,再好看的桃花,也無法跟眼前的櫻花相比。首先是這種氣勢:綿延廣闊,一望無邊,枝幹偉岸,直插雲天,令桃花黯然失色。其次是賞花者之普遍,情緒之濃烈,更是中國民眾所不可思議的。石塘舖的桃花儘管嬌豔耀目,卻無人賞識。這真是美景的最大悲哀!此時的這句話,與其是在稱讚桃花,不如說是在懷念故園。 楊度這番複雜的心緒,千惠子根本想不到。她興趣盎然地說:“是的,我雖然沒有去過貴國,但我想像得出貴國桃花盛開的時候一定要比這櫻花好看。”

“你如何想像得出?”不知是被千惠子這極有禮貌的回答所感動,還是因為櫻花旁的她因這句話而更顯得美麗,楊度很想與她多說些心裡話。 千惠子想了一下說:“貴國有許多文人筆下的桃花都很美,特別是陶淵明的,更是把個世外桃源寫得令人神往。” “你也讀過?”在異國他鄉遇到一位又美麗又愛中國文化的女子,楊度的心裡暖融融的。 “你能記得中間的幾句嗎?” “開頭的那一段我可以背得出。”千惠子不無自得地說。 “那就背一背給我這個老師聽聽。”楊度笑著說。 “好。”千惠子思索了片刻,背道,“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千惠子,你在楊先生面前背,不是班門弄斧嗎?”田中老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打斷了孫女的背書聲。

“爺爺,這不是班門弄斧,這是讓老師測試測試我的漢學基礎。”千惠子說完,又望著楊度,“楊先生,你說是嗎?” “對,對。”楊度頻頻點頭。 “不要背下去了,你的漢學基礎很好。” “謝謝!”千惠子高興地說,“'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八個字勾畫出來的畫面,就夠令人嚮往的了。” “好是好,可惜,陶老夫子筆下的這個桃花源,千百年來一直是我們中國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並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哪比得上貴國,'鮮美''繽紛'就在眼前,無須文人去虛構。”楊度突然想到自己貧困落後的祖國,與羈旅中所見的日本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一股悵惘湧出,心頭頓時緊縮起來。面對著這幅瑰麗的賞花圖,不由得思緒萬千。

前面橫著一道小溝,千惠子攙扶著奶奶小心地邁過去。楊度要來扶田中,老先生擺擺手,敏捷地跨過。小溝這邊的櫻花似乎更繁茂,樹上的花朵一簇挨一簇,一層靠一層,紅白閃亮,光彩耀目。樹下堆積著飄落下來的花瓣,有的有二三寸厚,雖是落英,卻依然鮮豔嬌嫩,使人有點不忍心踐踏它們。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田中輕輕地哼著,轉臉對楊度說,“貴國龔瑟人先生這兩句詩,寫出了人生一個很高的境界。我與貴國許多留學生交往過,發現在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寧願犧牲自我而為後人造福的精神,真正令我敬佩。” “老先生,您這話過獎了。”田中這番話,令楊度感激,剛才的一絲惆悵也被它沖淡了。 “來我家與你交往的留學生們,我看得出,都與你一樣,個個既是憂國憂民之士,又是慷慨熱血之徒。貴國有你們這樣的青年,我看桃花源不久就會在貴國變為實實在在的眼前之景。”

田中老先生的善良真誠,使楊度十分感激。十年前,當日本海軍大敗北洋水師的時候,楊度和所有中國愛國士人一樣,對日本有著一股強烈的仇恨情緒。來到日本後,這種情緒不知不覺地在減退。尤其是這次,住的時間較長,對日本社會和文化了解得較多,加之會說日本話了,與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觸也便更為廣泛,楊度對這個曾被他輕蔑地叫做“蕞爾小國”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變化。他深深地感覺到,日本是一個很不平凡的國度,它有許許多多值得中國效法之處,而最值得中國效法的就是它的君憲國體。同時,大和民族又是一個進取心極強的民族,他們總是敏銳地虛心地學習別的民族的長處,並通過全體一致的勤奮努力,很快地便把這種長處據為己有。 “楊先生,這半個月來,你天天足不出戶,伏案疾書,你是不是在為貴國未來的桃花源勾畫藍圖呢?”見楊度在沉思,田中又開口了。

“老先生,真讓您說對了。”楊度頗為興奮地說,“我正在草擬一部敝國的治國大綱。” “治國大綱?”千惠子被這四個字吸引了,她掉轉頭來驚奇地反問了一句。 “對,這是一部治理國家的大綱領。我用'金鐵主義'四字來作書名。”楊度不無得意地說。 田中說:“當年德國宰相俾斯麥以鐵血主義挽救了德意志,你的金鐵主義是不是從鐵血主義衍化過來的?” “不是。”楊度斷然否定,“俾斯麥倡導的以黑鐵加赤血救國的主張,即世人所說的鐵血主義,使普魯士統一德國諸聯邦,進而稱霸歐洲。俾斯麥之所以倡議此種主義,是因為普魯士為一寡民小土之國,其條件不足以讓它生存於列強爭霸之歐洲,故非有兵力不足以排奧挫法而團結德國各邦,建成一個聯合統一的德國。它後來稱霸歐洲,是全以兵力從事征戰所致。但敝國不能採用鐵血手段。敝國有五千年文明歷史,儒家仁慈友愛之說深入人心,若純倡鐵血,則使民智日暗,民德日薄,而民力亦會因之而不振,社會經濟亦必日漸萎敗。” “說得對!”田中十分讚許地說,“貴國是一個詩書禮義之邦,貴國所有的救國者都不能丟失了這個優秀的傳統。” “是的。”楊度點點頭,頗為自負地說,“我取俾斯麥之長,又以吾國的傳統補其短,故而用'金'來替換其'血'。所謂金者,黃金也,即金錢,即經濟,欲以此來求得人民的生活富裕。鐵者,即黑鐵,即鐵炮,即軍事,欲以此來求得國家的力量強大。” “民生富裕,國力強大。目標很好。”田中又讚許道,“足下為貴國所畫的藍圖的確很宏偉。不過,我聽說貴國留學生中常有爭論,而爭論的焦點並不在目標,而在於達到目標所採取的手段。” “您看得很清楚,所爭的確實不是目標,而是手段。” “聽說爭論者有兩種主張,一為採取民主共和製,一為採取君主立憲制。是這樣的嗎?”田中問楊度。 楊度還未來得及回答,千惠子搶過來說:“爺爺,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呀!” “你爺爺呀,”和子老太太笑著說,“年輕時也是一個狂熱的政治活動家,為倒幕派暗中出過不少好主意哩!我那時為他提心吊膽,萬一德川幕府倒不了,天皇掌不到權,我們家就要遭大禍了。” “哎呀,想不到爺爺還是王政復古運動的功臣哩,怎麼沒有撈個一官半職呀!”千惠子有意調侃爺爺。 田中爽朗地笑道:“要什麼一官半職!為國家謀利益是每一個公民應盡的職責。沒有明治天皇的維新,哪有我們田中家族今天的幸福?這就夠了。何況爺爺我,只會帷幕策劃,卻不喜簿書應酬呀!” 說罷,放聲大笑起來。矮小乾瘦的田中龜太郎,在楊度的眼中瞬時高大起來:一個多麼可親可敬的小老頭喲! “老先生,您一向對敝國很友好,又到過歐美許多國家,見多識廣。我今天以一個學生的身份向您請教。您認為,敝國到底是採取民主共和製好呢,還是採取君主立憲制好呢?” 楊度很久就想找一個機會跟田中好好聊一聊,就中國今後的國體問題,聽一聽這位中國通的日本老人的意見。古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中國人對國家的出路自己看不清楚,是不是正因為是身處其間的緣故呢?一個有見識的外國人或許能以旁觀的角度看得更準確,更深刻。今天,在這麼美好的櫻花叢中,老人又有這麼高昂的興致,話題既然已扯到這上面來了,何不就此請他談談呢? “楊先生,你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又是一個有很大抱負的人,你以學生的身份向我請教,我不敢當。若是我們之間以一種朋友的關係來探討一下貴國的政治,那我倒是很有興趣的。” 楊度是個直爽人,見老先生態度誠懇,便笑著說:“師生也罷,朋友也罷,這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想听聽您對敝國政治的批評,幫助敝國選一條自立自強的道路。” “你真爽快!”田中高興地說,“我在年輕的時候,三次去過貴國。第一次去的時候,你的同鄉,最先倡導自立自強的大人物曾國藩還在。我們原想在上海登陸後徑去南京拜訪他。誰知他剛剛奉調到直隸去了,失之交臂。待到第二次再去貴國時,他已經去世了。我心裡直嘆可惜!” “我的這位鄉賢,我也沒有見到。我出生時,他已作古三年了。”楊度插話。 “後來,我又去了一次貴國。這最後一次時間最久,足足呆了四年。” “怪不得您的中文如此好!”楊度禁不住又插話。 千惠子打趣道:“爺爺,你怎麼沒有替我娶個中國奶奶回來?” “這個死丫頭!”和子老太太輕輕地拍了下孫女的肩膀。千惠子快活地笑起來。 “我那時是想娶呀,寫信回家徵求你奶奶的意見,她死活不答應。”田中邊說邊向太太擠眼睛。 “是這樣的嗎?奶奶!”千惠子撒嬌似的依偎在祖母的身上,對著祖母的耳朵輕輕地問。 “你聽你爺爺瞎說!”和子老太太瞪起眼睛望著老頭子,“在楊先生和孫女面前扯這樣的謊,也不害臊!真是越老越沒正經了。” 老頭子聽了老太太的責罵,哈哈大聲笑起來。 楊度看著這一幅家庭怡樂圖,很是羨慕,笑著說:“老先生是一個又老實又懼內的人,我想他即使在中國住十年八年,也不敢有娶中國太太的想法。” “好啦,再談正題吧!”田中對孫女說,“剛才都是你引起的。你只許聽,不許再打岔了。” “我再不說話了。”千惠子重新挽起奶奶的手,慢慢地走著,一邊欣賞櫻花,一邊聽爺爺和楊度的談話。 “二十年前,我在一艘海輪上做過兩年會計,隨著這艘海輪去過法國、英國、德國、美國和加拿大。將東方和西方比較,又將貴國與敝國比較,我認為,貴國的進步,宜採用君主立憲,而不宜走民主共和的道路。” “老先生,您也這樣認為?”楊度十分興奮,以他的性格,真想把身邊這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摟抱起來。 “您能說說理由嗎?” “我不是思想家,說不出很深刻的道理。”田中恢復往日溫文閒雅的儀態,以不疾不徐的聲調說下去,“從東西兩方的文化淵源來看,西方接受專制的歷史沒有東方長久。西方人受基督教義的影響較大。基督提倡平等博愛,故西方人自由民主平等的觀念強烈。東方接受專制的歷史悠久,受佛教的影響大。佛教是個等級分明的宗教,因此,東方人習慣於在君王的統治下過日子。假若哪一天沒有了君王,他們就茫茫然,有群龍無首之感。另一方面,實行民主共和,必須全體國民有較高的教養。一事當頭,大家都有替國家替公眾著想的道德意識,民主共和才有基礎。否則,愈是民主,愈辦不成事。而要辦成事,便只有靠專制獨裁了。打個比方說吧!一個村莊沒有路,村長召集村民商量。若是村民們都有公共道德意識,則先是響應,然後出錢出力,大家同心合作,路便很快修好了。反之,假若沒有這種公共道德意識,或者只是少數人有,大多數人沒有,這條路就修不起來。先是對這個建議,便有人讚成有人反對,意見不能統一。然後是有錢的不願出錢,有力的不願出力。待到收了錢後,經手的人便從中貪污,剩下的錢買了石頭木料來,有的村民便會半夜偷回自家砌房子起豬欄牛舍。這樣一來,路還修得起嗎?像這樣的村莊,便只有起用一個有遠見卓識又手段強硬的村長,無須討論,直接命令大家出錢出力,並組織糾察隊嚴行監督,不執行命令者予以懲罰,又制定紀律,嚴加管理。如此,才有可能把路修好。楊先生,你說是嗎?” “正是這樣。”楊度心悅誠服地說。田中雖不是思想家,但他既能從東西文化的區別中看問題,又能以淺近的比喻說清說透,他其實要超過許多自命思想家的人,要比許多自命不凡的中國留學生高明。楊度為田中的論述補充了一個中國古代的成例。 “敝國春秋時期有個政治家叫子產,他在鄭國掌權之初採取了一些變革措施。國民因為沒有子產的遠見,囿於長期的舊觀念,對子產的變革群起攻擊,有的甚至主張殺掉他。直到三年後,國民從變革中獲得了明顯的好處,這才紛紛頌揚他,說他是個好宰相。” “這個故事好極了。”田中饒有興致地聽完楊度講的典故,再接著分析,“假若這個鄭國當時實行的不是君主製而是民主制的話,子產就會被民主公議而殺掉。所以,在一個國民道德意識和知識水準不高的國家裡,只能行君主不能行民主,道理就在這裡。恕我說句直話,儘管貴國歷史上曾經是世界文化最發達的國家,但現在相對來說是落後了。敝國國民的教育水平,就整體來說要比貴國的高,比起歐美來又差了一大截。所以敝國也只能取君主制,而不能行民主制。” “貴國這幾十年來在明治天皇的英明領導下,無論在經濟上,還是在軍事上,都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貴國的成功,為敝國樹立了一個活生生的榜樣。中日兩國同文同種,貴國的道路,應該是敝國應走的道路。這就是為什麼近幾年來大批中國學生來貴國求學的緣故。” 楊度這番話,顯然使田中聽了很舒服。他謙和地笑著說:“日本永遠感激中國的惠賜之恩。徐福帶五百童男童女東渡滄海建立日本國的事,雖然還有待考古學家們去證實,但唐初,日本派出了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去中國留學,以鑑真大師為代表的炎黃精英不懼海濤兇危來日本傳經送寶,這都是千真萬確的歷史。現在,日本走到了前面幾步,中國又派出自己的優秀子弟來日本,我以為這也是正常的,中日之間要互相幫助。” “正是這句話。”楊度由衷地欽佩田中的這番話,他從這個普通老頭子的身上看到大和民族博大善良的胸懷。 “我以為中國祇有走日本的道路,才可能真正實現富國強兵的理想。不過,君主立憲有兩個方面,剛才只談到君主的一面,另一面是立憲。”田中繼續他的宏論,“過去,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都只有君主而無憲法,君主的話就是法。既使得君主的權力無窮無盡的大,同時,國無成法,一切無一個固定的法則,國家就會亂。近代先進的國家學說告訴我們,集中一個國家的一批精英人才,制定一部有效的治國法律,然後從精英人才中推選出一批最優秀者,組成一個既對君主負責又對國民負責的內閣來執行法律。至於君王,只作為國家的代表,監督內閣而不具體執政。這樣的國體,才是一個完美理想的國體。” “田中老先生,”楊度以極其尊敬的口吻說,“您剛才這一席話使我受益匪淺,敝國有一句老話,叫做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今天移贈給您,應該是最為恰當的。” 千惠子一直在默默地聽著,這時也感慨地說:“爺爺,你今天的話講得真好。我本來對政治沒有興趣,這下都產生興趣了。爺爺,天皇應該請你去當首相才是。” “爺爺老了,都快八十了……”田中說到這裡,突然臉色一變,轉向千惠子說,“有人來了,你快躲開!” 大家都甚覺意外,一齊向前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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