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楊度

第41章 六、從看到千惠子的第一眼起,楊度就喜歡上了這個美麗的日本女郎

楊度 唐浩明 8775 2018-03-16
當楊度送別蔡鍔回到東京後的第二天,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便在第一版顯著地位刊登了署名晳子的《湖南少年歌》,並親自為這篇歌行加了一段熱情的讚語:“湘潭楊晳子度,王壬秋先生大弟子也。昔羅斯福演說,謂欲見純粹之亞美利加人,請視格蘭德。吾謂欲見純粹之湖南人,請視楊晳子。頃晳子以新作《湖南少年歌》見示,亟錄之,以證餘言之當否也。” 一時間,東京中國留學生界,談話的內容莫不是《湖南少年歌》,紛紛讚揚這篇歌行氣勢宏闊,才華信美,充溢著強烈的愛湖南愛中國的少年激情,不少人都嘆息本省無此美才,也有人對“若道中華國果亡,除是湖南人盡死”這兩句不太滿意,似乎有點惟湘獨尊,眼無他省的味道。但更多人反駁道,這是詩,詩應當有誇張,晳子這裡說的湖南人要與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以及光復中國的決心;何況他也有所本,“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是載之典籍的名言,如果我們每省都有湖南這種決心,那中國就絕對不會滅亡。湖南人讀了這首少年歌,莫不驚喜若狂。這篇長達二百四十六句的歌行,激發了他們作為一個湖南人特殊的自豪感,無論是革命黨,還是保皇派,以及沒有明顯政治傾向以學習科學技術為目的的湘籍留學生們,無一不敬仰晳子,愛戴晳子。這一期的《新民叢報》不僅在學生中,而且在整個日本的華人社區中,成了最為搶手的一張報紙。在國內,尤其在三湘四水之間,更是廣為傳抄廣為傳頌,頗有點洛陽紙貴的勢頭。

為了更好地研究憲政,楊度離開了弘文學院,進了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這裡也有一大批中國留學生。他抱著廣交朋友的宗旨,很快結識了他們,尤與范源濂、汪兆銘友善。 那是在進法政大學不久的一個中午,飯堂大門邊張貼了一幅海報,十幾個中國留學生圍在旁邊看,楊度也擠了進去。海報上寫著幾排中文字:論辯大會。題目:中國的前進應採用何種方式為宜。地點:秋賞齋二樓北頭教室。時間:十二日晚上七時正。主持者:中國留日學生聯合會法政大學分會。歡迎全體中國留學生及日本朋友參加。對於這類論辯會,楊度有很高的熱情,而且也喜歡發言,只是因為剛進學校,不明情況,這次先聽聽。 準七時,楊度來到秋賞齋。這間可容納百來人的大教室已差不多坐滿了,其中還有七八個日本學生。主持人簡單地講了幾句開場白後,發言者便一個接一個,都是血氣方剛、多聞博識的年輕學子,講起話來,無人不滔滔揚揚辭氣激勵,對中國的現狀幾乎都不滿意,對中國謀求進步富強的方式的看法卻各有不同。除少數人主張應當以普及教育、發展實業的手段來達到國富民強的目標外,絕大部分人都主張應從政治上入手來改變現狀。從政治上著眼的主意雖多,歸納起來,仍不外乎維新和革命兩種主要途徑。主張維新者多為康有為信徒。他們以身處之地日本為最有力的例子,認為不必廢除君主制,只要把西太后為首的頑固派搬掉,把權力集中於光緒皇帝一人之手,那麼光緒帝就是中國的明治天皇,中國也就會跟日本一樣迅速強大起來。主張革命者多信奉孫中山的理論。認為滿人的朝廷,無論是慈禧還是光緒,都是一丘之貉,絕無新生之理。第一步先推翻滿人的政權,第二步再建立民主共和國,走美國、法國的道路,永遠廢除君主專制,中國才有可能真正走上繁榮富強的道路。

雙方各執一端,爭辯十分激烈,間或還雜有人身攻擊,使得氣氛頗為緊張。這種論辯,過去在弘文學院也時常有過,楊度不以為怪。只是他發現,與一年前相比,今晚的辯論會明顯的是革命派佔了上風,維新派顯得有點陣營不強氣勢不壯。發言的有十六七個人,給楊度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個人。 一個人中等偏矮的個頭,長方臉,鼻寬嘴闊,操一口湘北官話。他認為中國要變革,但不能太劇烈。他打了一個比方:中國現在好比一輛破車子,輪子已陳舊,車板已腐朽,拉車的馬是跛子,駕車的人已昏老,若陡然來個急轉彎,則必然是車散人亡,一切都顛覆了。因此,只能緩緩地轉彎子,昏老的駕車者過不了多久就會死的,那時再讓年輕精明的人來代替,情形就會好多了。以後,再換馬換輪換車板。經過十年二十年這樣的逐步替換,這掛車就會變成輕車快馬,奔在別人的前頭。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在國內多辦學校,大興教育,多培養各種人才,不但要培養馭手,還要培養造車輪車板的工匠。中國與日本相比,最大的落後是在教育上,教育是振興民族的基礎。此人的比喻很形象,聽眾都笑了起來。楊度也覺得他的演講風趣。

他剛一說完,座位上立即站起一個人,高聲喊道:“靜生此論大謬!”說著便大步流星地走上講台,聽眾鼓起掌來。楊度忽覺眼前一亮,心裡說著:“好個一表人才!”走上講台的人面龐端正,身材勻稱,著一套乳白色西服,系一根淺花條紋領帶,神采奕奕,風度翩翩。他一上來便指斥剛才發言的靜生是懦夫,所抱的態度乃是對國家和人民不負責任。他慷慨激昂地說,人民已在水深火熱之中,國家已在虎狼包圍之下,人民隨時都可能死亡,國家隨時都可能被瓜分。這種危急的局面,迫使我們一年都不能等待,一天都不能等待,必須採取最迅捷最厲害的一著來救國救民。這個漂亮的年輕人認為此著即為暗殺。他毫不隱蔽地說,第一要暗殺慈禧老太婆,第二要暗殺懦弱無能的光緒帝,第三要暗殺狡猾陰毒的袁世凱。他大聲疾呼,是好男兒就要為國家為百姓灑一腔熱血,捨得一身剮!他自己決心做荊軻、聶政,以一死而博得個流芳百世。漂亮年輕人的壯士氣概,贏得掌聲雷動滿堂喝彩。楊度雖不贊同他的觀點,卻為他的氣概所感動,心裡默默地說:“這是一個真正的熱血志士!”

正在激動之際,聽眾席上出現了騷動,幾個留學生在高聲吵鬧。有人站了起來,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叫罵,這個罵那個是滿虜的奴才,那個罵這個是禍國的暴民,最後竟然扭打起來。許多人都去勸阻,將扭在一起的人扯開,楊度也擠過去製止。一場熱氣騰騰的辯論會,因熱得過頭而不得不中途散會。 第二天,楊度找到了矮個子,跟他互換了名片,才知那人叫范源濂,字靜生,湖南湘陰人,半年前從弘文學院轉到法政大學。兩人原來竟是同鄉又是先前的同學,見面之後分外親切。范源濂早慕晳子大名,見他主動來訪,說了許多欽佩的話,自然是彼此都遇到了知音,二人立即成了好朋友。結識了范源濂後,楊度又去拜訪漂亮年輕人。那人名叫汪兆銘,字精衛,廣東番禺人,為人極是豪爽熱情,與楊度一見如故。楊度十分高興結交了這兩個政見雖不同但才氣都很足的同窗。三人在一起高談闊論。彼此政見不同,難免有臉紅脖子粗的爭吵,楊度常在中間充當和事佬。不過爭吵歸爭吵,友誼歸友誼,第二天見面又都無嫌猜。後來楊度與留學生界接觸日久,方知日本留學生之間大抵都如此。吵得激烈時,甚至大打出手,捅刀子的事都做得出,過後又握手言歡,不記前仇。一旦誰遇到困難,不管政見如何,多數人都會伸手相援。這是因為一則都有著愛國救國的共同目標,二來大家都漂泊異邦,因而更看重鄉誼親情。

范源濂是個活動家,喜歡並擅長籌備組織各色集會活動。他一天到晚出沒於東京中國留學生較多的學校,又與國內有密切的聯繫。他精力充沛,活力很強。汪兆銘掛了個法政大學生的名,其實很少上課,他常在校外秘密學習炸彈地雷的製作方法,十天半月不回校,整夜整夜不歸寢室是常事。他與孫中山、胡漢民的關係特別好。 無論是范源濂的串聯活動,還是汪兆銘的爆炸試驗,楊度一概不參加,他集中精力鑽研各國憲政,將研究所得發表在東京各種華文報刊雜誌上。楊度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他因為不介於派別之爭,反而獲得了大部分留學生的認可,成為眾望所歸的人物。當東京留日學生總會改選時,他被一致推舉為乾事長。從那以後,飯田町楊寓成天人來人往,門庭若市,成為東京留學生們聚會的重要場所。

楊度一方面負責全日中國留學生的聯絡、組織、指導,同時還擔負湖南籍學生創辦的《湖南學生界》和《遊學譯編》的主編。他夜以繼日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團結各種派別的留學生,同時發憤攻讀憲政方面的書籍。他一天到晚為大家服務,盡心盡力,無求無索,任勞任怨,不僅贏得了留學生的敬重,連田中夫婦也對他很尊敬。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近半個月裡,楊度未去法政大學,也謝絕了大家的來訪,他在閉門構思寫作一本名叫《金鐵主義》的書。他要在這本書裡詳細地全面地闡述自己改造中國的思想,他將全副心思投入到這本被他稱之為偉大的著作之中。 天氣不知不覺間變得和暖起來,草木也漸漸地由黃變青,他似乎對這一切都熟視無睹。一天清早,他突然看見庭院裡幾株高大的櫻花樹已綻出花瓣來。他欣喜地走出庭院,看到左鄰右舍街頭巷尾的櫻花都開放了,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蕩漾著溫和的微笑,少女們特地換上了鮮豔的和服,小孩子們打扮得比往日更加漂亮,一向腳步匆忙的東京人明顯地放慢了步伐,他們在極有情趣地觀賞四周的櫻花。

日本國遍地都種著櫻花樹,每年三月末四月初時分,櫻花便陸續開放了。單獨的一朵櫻花,小小的,嬌嬌弱弱的,似乎並不起眼,一旦到了高峰期間,它便一朵接一朵,一層壓一層,開得滿枝滿樹,密密匝匝。那白白的、粉紅色的花層,猶如藍天的祥雲降落地面,給人世間換上一幅極為壯觀極為瑰偉的美景,帶來一股使人情緒昂奮心靈愉悅的濃烈春意。但這奇異的春景卻為時短暫,前後加起來不過二十來天,花事最盛時則只有五六天。這幾天裡,日本全國,從天皇到百姓,從城市到鄉村都休假賞花。人們傾家外出,攜幼扶老地來到公園、郊外等櫻花樹集中的地方,一邊欣賞,一邊飲酒品茗。有的家庭甚至在樹下搭帳篷,白天黑夜都在花間生活著,盡情享受造化給人類恩賜的這份珍貴禮物。年輕人結婚也多半選在這個時候。爛漫的櫻花叢中,一對新人在親朋的祝福聲裡飲下交杯酒,共結百年之好的情景隨處可見。也有些文人武士從櫻花的乍放驟謝,聯想到人生的短促,心緒反倒變得格外的複雜低沉。他們對著櫻花舉杯長飲以求一醉,然後在醉意矇矓中唱著大和民族古老的歌曲。那淒婉哀怨的古調,從充滿著苦和淚的真誠的胸腔裡發出,真的是揪人心肺催人淚下。更有因巨大的痛苦不能解脫的武士,在痛飲高歌之後,拔出腰間的佩劍來,用刀尖對準自己的肚子,用力猛地一刺,在一聲慘不忍聞的厲叫中倒在厚厚的落英上,招來許許多多人的感嘆惋惜。

這就是日本的櫻花節。它是扶桑國最美麗、最熱鬧、最隆重、最神聖的節日。 “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所有留學東瀛的中國學子,這幾天也都放下手中的書本,停止一切集會、活動,走出學校,走出書齋,踏進如詩如樂、如夢如幻的燦爛櫻花圖裡,欣賞在國內決不可能看到的那份醉人風光,並從中領略大和民族的精神。 楊度正擬發信給弟弟和妹夫,再邀請黃興、劉揆一、汪兆銘、范源濂等人,一起去上野公園賞兩天櫻花,下午,田中老先生滿臉笑容地走進了他的房間。 “楊先生,我那調皮的孫女來了。” “千惠子來了!她什麼時候來的?”楊度驚喜地問。他常常聽老兩口說起他們在橫濱的孫女千惠子,並且拿出千惠子和她的父母的照片給他看。他因而知道千惠子是田中君代的獨生女,十九歲了,長得很漂亮,高中畢業後在一所商業管理學校讀書。外祖父滕原信宇就只有她一個外孫女,希望她今後能繼承滕原家族的財產,把它管好,還指望能在她的手裡更加興旺發達。為此,千惠子不隨父姓而隨母姓。外祖父還作了嚴格的規定:今後千惠子也要與母親一樣,只能招贅而不能出嫁,生下的孩子不論是男是女,也都要姓滕原。由於外祖父的家規,也由於千惠子自己擇婿的嚴肅,所以她至今還沒有如意郎君。千惠子受祖父的影響,能識漢字說中文,對中國文化很有興趣,尤其喜歡唐詩,能夠背得出幾十首,祖父常誇她是女才子。楊度想像中的千惠子也是很可愛的,但千惠子一直未到東京來,他無緣結識。上次在橫濱,他甚至動過去拜訪的心,只是自覺太唐突而打消了。早兩天,聽田中老先生說過孫女要來,想不到真的來了!

“就是剛才,你前腳出去,她後腳就跟著進了屋。”田中老先生的臉上流露著喜氣。 “一進屋就說,爺爺,我們家住的那個留學生在家嗎?我去見見他。她奶奶說,剛進屋哩,坐會,歇歇再說。她又問,爺爺,那個留學生學問好嗎?我說,好得很,尤其詩作得好。她忙站起說,我去見他。我說,他剛出去,過會回來再見不遲。她坐下聊了一會家常,我和她奶奶為她準備吃的。待我們把飯菜端出來時,卻不見她了。我喊了聲千惠子,你猜她在哪裡應著,原來她溜進了你的房間,真不懂禮貌!” “沒有關係,我的臥室從來都敞開著門,任誰都可以進。” 楊度被老先生的高興勁感染了。田中龜太郎一向溫文爾雅,不大多說話,說起話來也是慢條斯理的,顯示出一種極有修養的學者風度,像今天這樣喋喋不休地敘述,說話中還摹仿著別人的口氣,楊度還是第一次見到,心裡笑道:“看這小老頭,孫女一來,就喜得這樣!”

“千惠子指著牆壁上懸掛的《湖南少年歌》問我,爺爺,這篇歌行就是這位留學生寫的嗎?我說是的,是他自己寫的。千惠子說,這篇歌行真寫得好,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爺爺,他叫什麼名字?我於是把你的名字告訴了她,她說等你回來後,一定要來拜訪你。” “不敢當!”楊度謙虛地笑道,“我去拜訪她!” “不,不!”田中忙說,“她比你小,理應她來拜訪你。” “爺爺。”門外響起了悅耳的女音。 田中對楊度說:“千惠子來了!” 楊度趕緊說:“請她進來!” 田中高興地對門外說:“千惠子,楊先生叫你進來哩!” “下午好,楊先生!” 隨著一句清脆的日本話,一個女郎從門外走了進來。楊度定睛看時,不覺驚呆了,眼前的千惠子是如此的美麗,幾乎為他生平所未見過。只見她黑亮濃密的秀發綰成波浪式捲邊髮髻,發頂上盤旋一條紫紅纓絡。鵝蛋形臉上長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小小巧巧的鼻樑下綻開一朵豐滿的紅嘴唇。皮膚光潔白淨,沒有一星半點斑痕黑點。身穿一件淡紫起黃色小花的緞子和服,腳下雪白的絲襪上套一雙軟底繡花紅呢鞋。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渾身上下勻稱和諧,端莊靈秀。楊度心裡詫異:東瀛竟有如此佳麗,先前怎麼沒有發現過?口裡也用日本話答:“你好,千惠子小姐,見到你真是高興。” 就在同時,千惠子也發現眼前的這位中國留學生英俊軒朗,氣概不俗,與她素日所接觸的本國男子比起來,無一點矯揉造作之態,多幾分瀟灑倜儻之姿,心裡也暗暗想著:這才真正是漢唐文化熏陶出來的人,畢竟不同些。 “我正在說你,你就自己來了!”田中慈愛地望著孫女說。 “爺爺,你對楊先生說我什麼呀!”千惠子輕輕地努了努嘴,嬌嗔地責備爺爺。 “爺爺還會說你什麼呀!”田中滿是疼愛地說,“爺爺是特來轉告你要拜訪楊先生的意思。” “千惠子小姐,我正在對你爺爺說我去拜訪你,你就來了。請坐,請坐。”楊度鬆開雙手,熱情地招呼,“我給你沏一杯中國茶,你喝得慣嗎?” “最好,最好。”千惠子大方地說。又問,“是龍井嗎?” “我沒有龍井,只有我的家鄉南嶽雲霧茶。你嚐嚐看,它並不亞於杭州的龍井。” 楊度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有蓋的竹筒。這竹筒也是南嶽的特產,它是截取冬天的楠竹根稍稍加工而成。成本低廉,製作簡單,卻有許多用途和優點:樵夫牧童用它裝飯,哪怕是三伏天飯菜也不餿;走長途的人,用它裝水,烈日暴晒下,筒裡的水仍清涼可口,如同剛舀取的泉水;農家用它裝菜籽,長出來的蔬菜格外鮮嫩;南嶽山下的人們用它裝茶葉,十年八年的茶葉泡出來的水都碧綠清香。那年,齊白石從南嶽山下一個老農的手裡討得一截二十年的楠竹根,做了三個茶葉筒。他用心雕琢,做得很精美。三個茶葉筒上有他臨摹的三幅古畫。一個摹王冕牛車載母春遊圖,留給自己用,隱含自己以王冕為榜樣,甘於做一個寂寞清貧畫家的志趣。另一個摹玄奘西天取經圖,送給寄禪和尚,鼓勵他像玄奘那樣孜孜不倦地鑽研佛學經義。第三個臨一幅趙匡胤雪夜訪普圖,送給楊度,以趙普比楊度,盼望他日後做一個受君王信任的賢宰名相。楊度十分喜歡這幅畫,自己也隱隱以趙普為鞭策,東渡日本的簡單行囊裡就有這個竹筒和一筒子茶葉。他從竹筒裡倒出茶葉來,泡了兩杯茶,一杯給千惠子,一杯給田中。 “好喝!”千惠子淺淺地呷了一口,稱讚道,“中國的茶比日本的茶清香。” 田中也說:“南嶽雲霧茶葉好,比杭州龍井茶葉泡出的水更清亮。” 楊度聽了這兩句讚揚後很得意,說:“南嶽茶不及龍井的名氣大,但我卻偏愛它,不喜歡龍井。” 千惠子笑道:“楊先生,我讀了你的《湖南少年歌》,很欽慕你的才華和對家鄉的摯愛,剛才聽到你偏愛南嶽茶的話,更確信你是一個純粹的愛鄉主義者。” 楊度哈哈大笑起來:“千惠子小姐真風趣!從來只聽說愛國主義者,再沒有聽說過愛鄉主義者。” 田中說:“楊先生別見怪,我這個孫女就愛這樣標新立異。” 楊度說:“哪裡會見怪!這正是小姐的可愛之處。” “標新立異有什麼不好?”千惠子望了爺爺一眼,對楊度說,“貴國大詩人鄭板橋先生有兩句詩說得好:'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花要引人注目,就得標新立異。楊先生,你說是嗎?” 楊度大吃一驚,他決沒有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的日本女學生竟然可以隨口背誦出鄭燮的詩來,而且引來為自己辯護,竟如此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他不禁肅然起敬,說:“小姐,你的漢學真好!” 千惠子嫣然一笑,說:“這是我爺爺教我的。爺爺最喜歡貴國的鄭板橋。” 千惠子的這一笑,使楊度突然想起久違的靜竹來。 “她們的笑容很相像!”楊度在心裡默默地說。 田中微笑著說:“千惠子說得對,我喜歡板橋的詩,尤喜歡板橋的字,家裡常常掛著板橋的書法。剛才這兩句詩,千惠子十二三歲時就跟著我學會了。不過,自從看到你的這幅《湖南少年歌》後,無論詩也好,字也好,我覺得板橋在你的面前都要略輸一籌。貴國真是一個人才薈萃之邦呀!” 在楊度自己看來,他的詩無疑要比鄭燮的好,至於別具一格的板橋體書法,他還不敢確信能超過。今天聽到田中老先生這番評定,他很高興,口裡免不了謙虛一番:“哪裡哪裡,板橋是前賢,他的字在敝國享譽甚高,我自愧不及。” 千惠子忙說:“楊先生你別謙虛,我也同意我爺爺的看法,我到這裡來,就是要拜你為師的。一是跟你學中國詩,二是跟你學中國字。楊先生,你住我家的房子,你可不能不聽我這個少主人的話喲!” 說罷,“格格格”地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細碎的白牙,顯出一種爽朗而帶有點潑辣的美來。 “千惠子!”田中嗔道,“你說話怎麼這樣沒有分寸!楊先生,你千萬莫往心裡去。” 楊度笑道:“小姐的這種性格真正令我喜歡。只是小姐聰穎過人,我哪裡敢做她的老師!” 田中說:“我這個孫女,從小讓我們給寵壞了,說話沒輕沒重,但為人最是善良誠懇,沒有半點驕虛之氣,她是真正地敬佩你。她從小喜歡中國的詩詞和書法,要拜一個中國老師學習,是存心已久的了,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楊先生,你的確很合適,你就答應收下她這個女弟子吧!” “楊先生,”千惠子懇切地說,“我因為想跟中國人學詩詞書法,故這一兩年來一直留心貴國客人,有幾個名氣較大的,我還特為拜訪過。” “噢,你拜訪過哪些人?”楊度頗有興趣地問。 “一個是梁啟超先生,他也住在橫濱,我專程去過他家。想必楊先生認識他。”千惠子側著臉問。 “認識,認識。”楊度答,“我們在國內就是朋友,前一向我還在他那裡住了幾天。” “梁先生的確是貴國的大才子,他的文章受到所有人的稱頌。”千惠子嚴肅地說,“但恕我說句不恭的話,他的詩和字都不怎麼樣。” 楊度微笑著,沒有做聲。 “還有一個孫文博士,貴國留學生都稱他為中山先生。” “中山先生來日本了?他不是在美洲嗎?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他也在橫濱?”楊度抑制不住滿腔的興奮,急切地問。他沒有見過孫中山本人,但“孫中山”三個字早已如雷貫耳,對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大革命家有著一種神秘感。他渴望與之見面。 “就是在上個月,我也是在橫濱見到他的。”千惠子顯然有一種自豪的神色。 “中山先生很和氣,他不嫌我年幼無知,跟我談中國的歷史,談中國的現在,講了許多非推翻朝廷建立共和國的道理。我很崇敬他,見他為革命勞累奔波,不敢向他提出分外的要求。今天有幸認識楊先生,請你不要拒絕我的請求。” 見楊度還在猶豫,田中說:“楊先生,千惠子平時在橫濱讀書。不會常到東京來,她只是寒暑假才來東京小住一段時期,打擾你的時間不多,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答應她吧!” 從看到千惠子的第一眼起,楊度就喜歡上了這個美麗的日本女郎。他其實非常願意和她在一起,剛才的推辭,只不過是出於禮貌罷了。見爺孫倆說得如此真誠,他心裡早已不亦樂乎了,遂笑道:“好吧,我們就互相學習吧!” “楊先生,你同意啦!”千惠子拍著手跳了起來,天真地問,“按照貴國的習俗,我應該如何履行拜師的禮儀呢?” 楊度存心想逗她一下,便嚴肅地說:“按照我們國家的禮儀,先做一個牌位,牌位上寫著'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孔老夫子之位',將這個牌位供在牆壁上。再搬一張太師椅放在牌位下。我坐在太師椅上,你由爺爺領著,雙手捧著十根幹牛肉,在我的面前跪下,向我磕三個響頭。” “行,行!牌位上的字可以請爺爺寫,太師椅也有,只是這十根幹牛肉一時弄不到。”千惠子想了想說,“楊先生,用十根香腸代替可以嗎?” “不行。”楊度勉強說完這兩個字後,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田中也快活地笑了。見千惠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副模樣,楊度不忍心再逗弄她了。 “千惠子,我剛才說的都是逗你玩的,完全不要任何儀式,我們也不分什麼先生學生,你明天一早就到我這裡來,什麼問題都可以問。” “太好了!”千惠子高興極了。 田中說:“楊先生,拜師的禮儀可以不要,但學費卻不能不收。從這個月起,你那一半的房租費我不收了,還免費供應你每天三餐飯。” 楊度沒有朝廷提供的公費,也沒有梁啟超那份日本政界要人的資助,他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吃和住成了他一個很大的負擔。這半年來,他靠著從家裡帶來的那一點銀元,以及楊鈞、代懿從公費里節省的一點錢來支撐著。田中老先生為孫女支付的這筆學費,對於楊度來說真是雪中送炭,太珍貴太重要了。楊度素來豪放,何況此時正需要它,便立刻答應:“那我就謝謝您了!” “楊先生,學生有一個要求。”千惠子一本正經地對楊度說。 “你有什麼要求,請說吧!” “明天不上課,學生請先生和我們一起去箱根觀賞幾天櫻花。一來這幾天正是櫻花盛開的時候,錯過了太可惜;二來也藉此表達學生對先生的一點心意。” “好!”楊度喜出望外,“我們明天去箱根賞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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