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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二、張之洞眼中的高才

楊度 唐浩明 7839 2018-03-16
對於張之洞其人,楊度斷斷續續地從先生和其他官紳士人那裡聽到過一些談論,有些印象,但究其實,他對這個非同尋常的人物所知甚少。 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為道光丁未年的狀元,他本人十六歲便高中順天鄉試解元,一時間以神童名震全國,本可次年連捷中進士入翰苑,為科舉史話再添一個少年高第的例子,卻不料喜極轉悲,父親陡然去世,他不得不在家守制,眼睜睜地坐失一次機會。到了以後幾科,張之萬連續充任會試考官,按規定張之洞須迴避。同治元年,張之洞入京會試,卻不料意外告罷。次年再次會試,便巍然高中一甲第三名,成為舉世矚目的探花郎,再次轟動全國。那時,他才二十六歲。從此,“張之洞”三個字,便成為神童才子的代名詞。 張之洞進翰林院後,對國事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於官場上的腐敗之風尤為痛恨。他敢於觸犯權貴,一再上疏彈劾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員,很快便贏得輿論的稱譽,成為清議派的領袖。但張之洞並不一味蠻幹,他於宦術甚有研究:觸犯權貴,以不冒犯太后、皇上為原則;彈劾大員,則以證據充足為基礎。當時官場上流傳一個“附子不入藥”的故事,最能見張氏的為官之術。

光緒六年十一月的一天,慈禧打發兩個太監挑八盒食物賞賜妹妹醇王福晉,由一個宦官領著,大搖大擺地走到午門。守門護軍按宮中規矩,要宦官打開盒蓋檢查。宦官仗著是慈禧身邊的人,所送的又是慈禧的賞物,十分傲慢,不願打開,護軍因職守在身,亦堅持按規矩辦事。雙方爭執不下,居然毆打起來。宦官氣得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後跑到慈禧跟前,一狀告起,說護軍不讓他們出門,還踢翻了賞物。慈禧一聽怒火沖天,立即下旨,革去護軍統領的職務,將參加鬥毆的護軍速交刑部關押,並要刑部處以殺頭示眾。 這個諭旨剛一下達,便引起了宮中極大的不安。大家議論紛紛:護軍按章辦事沒有錯,宦官仗勢違禁才真正地應受處罰,現在是非顛倒,舉措乖置,照這樣下去,宮禁豈不混亂,誰來忠於職守?翰苑侍讀學士陳寶琛聞之氣憤,擬上疏慈禧,希望她收回成命。張之洞對陳寶琛說,疏可上,措辭不宜太激,只能說此風不可長,門禁不可弛。陳寶琛認為張言之有理,把原擬的正折改為附片。張之洞見上面有這樣的句子:“此案本緣稽查攔打太監而起,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義。”又說,“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后、皇上,問心亦無以自安。此事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兩宮遵祖訓必宜從輕。”張之洞看後,似覺重了,回家後越想越不妥,深夜打發家人急馳陳府送信。陳寶琛看那信上只寫了八個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藥。”

這是一句詼諧話。附子,系中藥中的一味。此話表面看來是說去掉藥單上的附子一味,實則要陳勿上附片。陳將此事與當時同為清議派首領的張佩綸商量。張佩綸看了附片後說:“這樣好的奏章不上,真正可惜。”於是陳將此片遞上。張之洞聽說後嘆息:“我之諫,陳弢庵不採納,又如何能指望太后採納陳弢庵之諫呢?可見從諫如流不是一件容易事。” 張之洞鑑於陳片言辭之激,自己再擬一道疏,用極其委婉動聽的語氣陳說前代閹宦之禍,頌揚國朝宮禁之嚴,誇獎兩宮太后治內宮有方,並望嚴防閹宦中的小人惹是生非,有損聖德,而絕口不提護軍有理、予以寬恕之類的話。結果陳之附片留中淹沒,而張之奏疏受到慈禧的讚賞,護軍統領和參加鬥毆的幾個護軍也都被赦免,一場宮中鬧劇就這樣較為合理地收了場。

慈禧於此看出張之洞的忠心和才幹。過兩年,張便以內閣學士的身份外放山西巡撫。晉撫任上三年,張被朝野譽為賢能。法國侵略軍從越南入侵廣西時,慈禧升張為兩廣總督,處理對法戰事。張之洞一到廣西,便禮聘在家養老的名將馮子材為提督,帶兵出擊。馮子材感激張之洞以清望高位而看得起他,遂為之驅馳。取得諒山大捷,為軟弱無能的清廷贏得了極為罕見的對外勝仗。自然,這個功勞被記到身為製軍的張之洞頭上。張之洞因此而贏得了舉國上下的稱頌,一躍而為疆吏之首。光緒十五年修建蘆漢鐵路,張之洞以能當重任的名聲奉調為湖廣總督,監理蘆漢鐵路湖北段的修築。 張之洞辦事氣魄宏大,規模壯闊,但也不免好大喜功,揮霍糜費。他在武昌辦學堂,建工廠,其中最有名的工廠就是漢陽鐵廠。漢陽鐵廠是當時中國最大的煉鐵廠,為中國的重工業奠下第一塊基石。但漢陽鐵廠由大冶取礦,由萍鄉運煤,成本高昂,成效甚少,也因此遭到了不少有識者的譏責。去年八國聯軍打到北京,他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打起東南互保旗號,即向外國列強表明所管境內自行保持安定,不需外人代為靖亂,從而堵住外國列強入侵這幾個省的藉口,使東南半壁免遭蹂躪。張之洞等人的這個舉動,深得逃難在西安的慈禧太后的賞識。今年五月間,他又和劉坤一會銜,一連三次上疏請求變法。這有名的“變法三疏”也得到了慈禧的首肯。

張之洞是一個洞悉國家弊病、頭腦清醒的大員,他深知中國不變法則別無出路,故而戊戌年之前便廁身康有為的維新行列,庚子年之後又及時上疏再彈變法舊調。但張之洞又是一個看透了朝廷權力爭鬥的老練圓滑的官僚,他最善佔測氣候,明哲保身,故而戊戌年他一旦看出苗頭時,便廣為刻發《勸學篇》而表明他對太后的忠心,劃清與康有為的界限,保住了自己的優渥聖眷。 這就是張之洞,這就是滿肚子帝王之學卻一無仕宦經歷的書生楊度暫時還不能認識的湖廣總督。然則張之洞何以知道楊度呢? 原來,張之洞器局開闊,在疆吏中首倡重開留學之風。朝廷採納後,他管轄的湘鄂兩省官派留學生為各省之最,其中絕大部分是去日本。張之洞對這些派往日本的留學生十分重視,他希望這裡面能產生大久保利通、伊滕博文那樣的治國大才。他委派一位能幹的幕僚,每隔一段時間到日本去一次實地查看,並向他匯報在日本的留學生,尤其是兩湖留學生的動態。楊度不曾想到,他與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納治五郎辯駁有關支那教育問題一事,早已通過那位幕僚傳到了張之洞的耳中。

那是兩個多月前,在弘文學院第一期速成班結業會上,日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嘉納治五郎發表了一場學術演說。嘉納講敘了普通教育的三個內容:德育、智育、體育,指出應三者並重,缺一不可,給全體學生很大的啟發。嘉納又說謀國當以和平主義,而不能取騷亂主義,並強調必須服從滿人的朝廷。這是因為滿人有居高臨下的氣概,籠絡一切的魄力,而漢人尚文守雌,善於服從,故滿人天生當為君,漢人只能為其臣役,何況漢人臣服已久,豈能複有他心?還說今日之世界,其實為種族競爭之世界,白種人最強,黃種人無以敵之,漢人只有臣服滿人,不生異心,再與日本相結合,方能保東方局面之安定而不受白人之欺負。 嘉納這一番議論,中國留日學生大多不能接受,但懾於他在日本教育界的崇高名望,大家又都不敢與他當面爭辯。楊度這段時期受黃興等激進派的影響較大,思想偏向於激烈,在大家竊竊私語的時候,他站起來憤怒駁斥這位日本教育界的權威。他說,歐洲數千年向不聞以和平進步,必待法國大革命後引出全歐革命才一舉進入文明;日本幾千年來亦不聞和平進步,必待近三十年來傾幕之兵、立憲之黨經過一場大騷亂,而後才能躍入文明之邦,所以騷亂可以鼓全國之民氣,促文明之進步。楊度又慷慨激昂地說,漢人決不比滿人低賤,也決不比日本人低賤,黃種人固然要聯合起來對抗白種人的種族壓迫,但這種團結,必須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決不能在黃種人內部又劃分高低貴賤。楊度的當面反駁,贏得了全體與會中國留日學生的支持和讚揚。過幾天,梁啟超在橫濱主辦的《新民叢報》刊登了楊度與嘉納的辯論,所有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無不對這位湖南青年深表欽佩。

張之洞儘管不准老百姓看《新民叢報》,他自己卻每期必讀。楊度鼓吹的騷動進步主義雖為張之洞所反對,但楊度所表現的那種無畏的氣概,卻為張之洞所佩服。同時,作為漢民族中出類拔萃的人才,張之洞的心靈深處對朝廷比比可見的無德無才而處高位的滿洲親貴是極為不滿的,楊度反駁嘉納的話正是道出了他的這段心曲。當他從幕僚處知道楊度是湘軍將領之後,又是好友王闓運的弟子,二十歲中舉,近期已回國時,便決計要見見這個後生。 楊度奉師命來到武昌督署轅門口,將名刺遞了進去。好半天,門房才姍姍出來,手裡拿著一張宣紙,操一口厚重的河北土音,大大咧咧地說:“我家大人出了一道上聯在這裡,你將下聯對上。對得好,我領你進去見大人;若是對得不好,你就識相點,趕緊離開此處走路。我這裡有筆和墨,你就對吧!”

說著,將手裡的宣紙遞過來。楊度沒有想到見張之洞還有這麼個規矩,他覺得有趣。對對子並不是難事,他八九歲時就能對得很好。可是,當他從門房手裡接過上聯時,卻深感出語不凡:“風物稱閒遊,望渺渺瀟湘,萬水千山皆赴我。”這上聯顯然詠的是湖南風光。瀟湘景物,在詩人墨客的眼中,通常籠罩著芷蘭芳菲、多情多意的氣味,這位轄制湘鄂兩省的製台大人,面對著三湘大地,竟顯得如此心閒氣定、胸壑開闊,確乎有一股包含寰宇、彌綸天地的氣概充塞於內。自己下聯的氣勢一定要能與之相匹敵才行。楊度坐在板凳上托腮苦想。門房一旁揶揄道:“對不出來了吧,誰要你的名刺上寫著舉人的頭銜?凡讀書有功名的人來見,我家大人都要設這道難關。不這樣的話,他老人家一天見客還見不贏哩!”

門房的聒噪,使楊度很煩厭。他走出小屋子,背著手在轅門外踱來踱去。突然,他靈感一來,有了!忙進屋蘸墨疾書:“江湖常獨立,念悠悠天地,先憂後樂更何人?”門房看了看,頭輕輕地晃動說:“我家大人出了十七個字,你也對了十七個字,字是一樣多,好不好我就不曉得了,也不知我家大人滿意不滿意,你等著吧!” 說著進去了。一會,門房對著楊度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說:“楊少爺,勞您久等了,請進,請進。” 楊度知道張之洞認可了他的下聯,心里高興,對門房說:“煩你在前面為我帶路。” 門房彎著腰說:“小人不敢!楊少爺您請前面走,小人我在後面跟著。” 就這樣,楊度在前,門房在後,一路上指指點點地來到一間裝飾得十分豪華闊氣的廳堂。門房走前一步,將左邊一扇發亮的寶藍色綢棉簾掀開,對楊度說:“楊少爺請進,制台大人正等著您。”

楊度從掀開的簾子下走進房間。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地面上鋪著兩寸來厚深紅色西域毛毯,四周緊靠牆壁擺著的是一色黑漆大書架。房間中央有一個大銅盆,銅盆放在半尺高的木架上,銅盆裡是壘得高高的燒得通紅的木炭。外面早已是寒冬臘月了,這裡卻暖洋洋的。靠南面窗戶邊有一個大書案,書案上堆滿了文件。書案旁邊有一個一人來高的鑲金嵌玉的景泰藍花瓶,花瓶側面坐著一個身穿便服背後拖一條花白辮子的老頭,老頭正在細細地看著他書寫的下聯。楊度知道,這老頭無疑便是聲名卓著的張之洞了。 他趨前走上幾步,雙膝往地毯上一跪:“湘潭楊度拜見制台大人。” 張之洞的目光從宣紙上移了過來,瞇著老花眼睛,將楊度仔細地看了一會,慢慢吞吞地說:“哦,你就是楊度,起來吧,坐到那邊去。”

楊度順著張之洞的手勢,在他對面一張鋪著俄國毛毯的椅子上坐下,立時覺得背後如同有一把火在燒,渾身熱得滾燙。 “我看了你的下聯,對得不錯,不愧是王壬秋的弟子。”長著一張乾瘦長臉,大鼻子大眼睛,滿口大鬍鬚差不多全白了的張之洞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椅子輕輕地轉了一下。楊度這才發覺他坐著的原來是一把西洋進口的轉椅。 “老大人誇獎了,老大人的上聯才真的有涵蓋山河的氣魄。”楊度的回答既是恭維,也是心裡話。 “哈哈哈!”張之洞笑了起來,顯然這句話說得他愛聽。 “老夫六十多歲了,還有什麼氣魄不氣魄,聊以自嘲罷了。你的老師身體還好嗎?續弦了嗎?” “湘綺師身體還健朗,並沒有續弦。”楊度說著,從口袋裡將王闓運的信拿出來,雙手遞上。 “還是要續弦好!”張之洞邊說邊拆開信,很快瀏覽了一遍,說,“怎麼?他不願來武昌!我這張老臉皮,他都不肯賞啦?” 楊度忙說:“湘綺師離開東洲書院時,上上下下都攀轎挽留說,何必要到別的地方去哩,若是嫌薪金低,可以再加些。他老人家當著眾人的面說,不是要到別的地方去舌耕,這次回雲湖橋就不出來了,要在雲湖橋頤養天年。因為當眾講過這樣的話,所以不能來武昌,免得別人說閒話。” “世上最聰明的讀書人就是你的這個老師。”張之洞自個兒端起桌上的茶碗喝起來,那茶碗裡盛的是高麗參湯。 “他活得自在,不像我,這一大把年紀了,還得每天起早貪黑地受人驅使。” “老大人是國家的棟樑,皇太后、皇上不可一日離開老大人,自然得日夜為國家操勞。”楊度本來還想加一句“湘綺師再聰明也只是書生終老而已,豈能比得上您”,想想這話萬一傳到先生的耳中,老頭子會火冒三丈的,於是話到嘴邊又嚥下了。 “你是什麼時候回國的,在日本呆了多久?”張之洞望著楊度問。楊度覺得那目光中明顯地含有審問的神態,不免有點心跳。他記起先生有次在明杏齋裡對他說過的話:越是在名聲大地位高的人面前,越要保持自己的尊嚴,萬不可氣餒。你本來就名位低,若再氣餒,則愈加在這種人的眼中變得渺小了。應該反過來,以氣盛來補自己名位的不足。這就是孟子“說大人則藐之”的背後原因。先生還說,這種氣概,左宗棠在未發跡時保持得最好,他有意向左宗棠學習,也有好的效果。楊度想到這裡,心很快安定下來,跟張之洞說話,要的正是這種氣概。 “晚生十月中旬回來的,在日本讀了半年的速成師範。” “你並不是湖南的官費生,自己花錢去日本,為的是什麼?”張之洞順手將書案上一個瑪瑙鼻煙壺拿起,打開小蓋子,倒出一點粉末在手指上,然後將粉末抹到鼻孔邊。 “晚生到日本,是想看看日本人究竟是如何把國家治理得富強起來的。”楊度挺直腰桿,目光炯炯地望著張之洞,氣勢充沛地說,“都說日本三十年前比我們還落後,僅僅只有三十年時間,就把國家治理得強盛起來了。晚生認為,一個有志於國事的士人,應該放下架子,親自到人家那裡去看看學學,所以雖然沒有得到官費名額,我還是去了。” “有收穫嗎?” “收穫很大。”楊度頗為興奮地回答。 “好!你有哪些收穫,下次再跟老夫談。”張之洞將鼻煙壺放回書案,盯著楊度問,“老夫現在問你,你為何要在日本鼓吹騷動。反對朝廷,你難道沒有想到,這是大逆不道的嗎?” 楊度大吃一驚,他沒有料到張之洞會突然這樣嚴厲地責問他。瞬時間,他有點後悔不該來闖虎穴,但很快便鎮定下來:既已來了,便不能退卻,說大人則藐之!他從容回答:“回大人的話,晚生在日本的確是講過,一個弊病叢生的國家,與其死水一潭發爛發臭,不如來點騷動,招引生氣,龔瑟人早就說過: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可見鼓吹騷動的,並不就是罪過。至於朝廷,也不能說它事事都對。倘若一點缺漏都沒有,為何皇太后、皇上在蒙塵時要下詔自責呢?假若在太后著迷於義和拳時,有人堅決反對並起了作用的話,又哪來的日後帝后播遷呢?伍員唱反調而為忠臣,伯嚭善逢迎而為奸佞,這已是歷史的定論。因此,反對朝廷的不見得都是反叛。晚生以為,大逆者,逆全國之人心也,大反者,反天地之大道也,而招引生氣、補苴罅漏,不能謂之大逆不道。晚生無知,還望大人賜教。” 楊度這一番雄辯,試圖將自己在日本對朝廷的不恭之心不軌之言輕輕巧巧地掩蓋,倘若遇到的是一個滿蒙親貴,或是一個對朝廷愚忠的漢族大臣,自然並不會起多大的作用,可是現在問話的是一個想順潮流而動,力倡變法,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開明總督,張之洞不但不認為他是在巧言掩飾,反而認為他說的是真正的實話。 “照這樣說來,你是大清朝的忠臣,老夫錯怪你了?”張之洞站起身,離開轉椅,在西域毛毯上甩手踱步。他氣血不好,坐久了身子就發麻,非得走動走動不可。他比王闓運小兩歲,在楊度看來,卻比湘綺師顯得老邁得多,且身材矮小,遠沒有先生的風采。張之洞這句話是譏諷,還是真的消除了誤會,楊度一時拿不准。他和他的老師一樣,從來沒有想到要做大清王朝的忠臣,孜孜以求的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負。楊度本來想回答:“晚生要做的是中國的忠臣,並不想做一家一姓的忠臣。”轉念一想,在這樣一位大清朝的寵臣面前,初次相見便說出這等話來,畢竟是太冒昧了,不如順著他的意思敷衍,“晚生家父祖兩輩蒙受國家之恩,晚生本人又是舉人,的確如大人所說的,一心想做朝廷的忠臣。在日本,雖有與朝廷為敵的革命黨,但晚生與他們並無聯繫。晚生在日本半年,感受最深的是,日本之所以迅速強盛,就是因為明治維新加強了天皇的權力。我們中國要學日本,首要之點也就是要加強朝廷的權力。關於這一點,晚生還要慢慢向老大人禀報。”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很滿意,他輕輕地點點頭,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起身走到景泰藍瓶邊的書架前面,從架子上拿出一張報紙來遞給楊度:“這張報紙想必你在日本還沒有來得及見到,那上面登了一首黃河歌詞,寫得不錯。作詞的楊承瓚是不是也在日本留學,你認識他嗎?” 楊度接過報紙,大感意外。原來這是一張《新民叢報》。 《新民叢報》上刊登的文章,多數說的是維新變法,梁啟超的時論,幾乎每期都有。梁啟超以他特有的筆端常帶感情的“飲冰體”感染著千千萬萬的讀者,使他們在閱讀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接受了他的觀點。國內許許多多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依舊如醉如痴地崇拜他。這種心情,不但不因朝廷的禁止而減弱,反而隨著太后、皇上再次明令變法大為增強了。人們普遍認為,康梁是首倡變法的先驅,戊戌年對他們的鎮壓是錯誤的。儘管人心如此,官方依然維持原議:康梁是亂黨,他們所發行的報刊是絕對禁止在國內傳播的。就是這樣一張被慈禧太后視為洪水猛獸的《新民叢報》,居然出現在堂堂湖廣總督衙門內,大模大樣地擺在總督大人的書房裡,楊度大為驚訝。至於歌詞的刊出他也沒想到。梁啟超想為留學生們製作一首新歌,要求雅俗共賞,利於唱誦,在《新民叢報》上發起徵稿啟事。楊度以黃河作為中華民族的象徵寫了一首歌詞,為不讓老友知道是他寫的,便用自己的原名“楊承瓚”三字落了款。不料梁啟超畢竟眼力不凡,作為首選刊登了他的《黃河曲》,更不料張之洞英雄所見略同,也加以稱讚。楊度很高興,仔細看著。刊出來的是他的原稿,一字未改: “回禀大人,這首歌詞是晚生所作,楊承瓚是晚生小時候的名字。” “哦!”張之洞的眼睛裡射出欣喜的光芒。看到楊度對的下聯時,他便知此人器識不俗;聽到楊度為自己辯解的那一席話後,他更知此人胸襟開闊;得知這首《黃河曲》為楊度所作之後,他又感覺到這個青年的愛國之情。張之洞一生所結識的有才有識的年輕人不下千數,但像楊度這樣的人才尚不多見,此子無疑是時下士人中的高才捷足。張之洞的臉上顯露出一派讚許的神色,說,“你以黃河作為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象徵,老夫於此十分讚賞。黃河曾經哺育了我們華夏舉世無雙的文化,培育了歷朝歷代傑出的人物,黃河就是我們中國的代表,我們應該頌揚它保護它。泰西各國儘管有很多東西超過我們,但他們的文化是遠不能跟我們的文化,即誕生在黃河兩岸的中華文化相比擬的。這就是老夫作《勸學篇》的目的所在。可惜現在不少年輕人,尤其是出洋留學的年輕人說起泰西來神魂顛倒,好像別人那裡就是天堂,我們這裡就是地獄似的,老夫為此感到憂慮。看到這首《黃河曲》,老夫知你不是那種數典忘祖之輩。你想參加明年經濟特科,老夫支持你,只是老夫已奉派為主考,不便再上薦書。” 張之洞又站起來,在地毯上來回踱步,楊度興奮地看著,似乎覺得老邁的總督的腳步變得輕盈多了,兩手甩動時,那動作也很優雅。他設想,當年的神童才子必定有迷人的風采。 “這樣吧,我給四川總督去一封信,由他出面推薦你。他十年前做過湖南藩台,與你的老師也有交誼,由他來推薦也說得過去。你看如何?” “晚生深謝老大人的栽培。”楊度起身道謝,說著又要下跪。 張之洞急忙攔住:“不要這多禮節了,我是個不喜多禮的人。我這裡事情多,也不留你了,你早點回家做準備。記住,特科考試定在明年閏五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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