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學生小時身體不好,算命瞎子說我水星照命,多災多難,防了水星,就能逢凶化吉。祖母就買了一個小銅鈴,用一根紅繩子系在我的脖子上,說,阿芝呀,你帶著二弟上山去,好好地砍柴放牛,到晚晌,我在門口等著,聽到鈴聲遠遠地響,知道你們回來了,我就好燒火煮飯。今年春上,祖母去世了。我看見桌上擺著的小銅鈴,想起小時候的事,就寫了這首詩。”
王闓運笑著說:“好,有意思。”
又翻過去,看上面寫著:
與醉心帝王之學的哥哥相反,楊鈞投在湘綺師的門下,專心致志學的是先生的詩文。哥哥有時跟他講先生在咸同年間如何如何地與當時名流交往,腹中如何如何地充滿了王霸之才,顯得艷羨不已。十八歲的楊家老三不同意哥哥的看法,他認為湘綺師在帝王之業上完全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而他的詩文成就卻是世所公認的。使他納悶的是,為什麼這樣明擺著的事實,哥哥卻看不清楚呢?更使他不解的是,湘綺師本人也不這樣認為。楊鈞記得,有一天在課堂上,先生神采飛揚,將一堂分析古詩十九首的課講得如同天女散花,精彩紛呈。臨下課時,又笑著對大家說:“今晚誰要是有興趣,可到明杏齋來,我請他喝酒!”學生們問:“先生,今天有什麼喜事了?”湘綺師說:“我今天收到二百兩銀子的潤筆。”一個學生說:“先生平時常得潤筆,也沒有請客。這次為何請客?”湘綺師說:“你們不知,這二百兩潤筆與通常的不同。江南提督李朝斌是我的老朋友,他請我為他的尊人寫一篇墓誌銘。我對他說,你是鹹同年間立過大功的湘軍宿將,又清廉自愛,我敬重你,為你的尊人寫墓誌銘,我答應,而且不收你的潤筆費。寫好後寄去,今天他託人帶來二百兩銀子,還有一封信。信上說,我是個武夫,縱然打了幾場胜仗,算不得什麼,你才是真正的霸才。你能為我的亡父寫墓誌銘,生者和逝者都很有光彩,照例二百兩潤筆費不能少。你們看,他許我為霸才,這才是我的知己。過去曾、左、胡、丁、肅、潘、閻、李諸公,或讚許我的經濟,或讚許我的文章,但沒讚許我為霸才的。就憑'霸才'這兩個字,我不能拂他的意,痛快地收下了。你們說,我們師生該不該在一起痛飲幾杯?”學生們都雀躍起來,齊聲道:“該!”那天晚上,真的有十多個學生去明杏齋喝了酒。楊鈞卻沒有去。
詩文之餘,楊鈞則調色作畫。他在繪事上很有天賦。過去在石塘鋪,沒有老師指點,他就學王冕那樣,以造化為師,描摹山川景物、花鳥蟲魚的形態和顏色。數年來苦心鑽研,居然無師自通。來東洲書院的時候,畫出的東西已很成樣子了。王闓運是個胸懷寬闊、兼容並蓄的良師,並不因楊鈞愛畫畫而責備他耽擱正事,反而鼓勵他。王闓運自己不善此道,卻收藏了不少名畫,他把這些名畫都藉給楊鈞看,又給楊鈞在衡州城裡找了一位姓姚的繪畫老師。每隔五天,楊鈞進城向姚師學半天畫。近一年來,楊鈞畫技大有進步。更令他喜悅的是,三個月前,當楊度還在京師的時候,王闓運收了一個會畫畫的木匠為學生。那天下午,湘綺師特為打發人來叫楊鈞,要他立刻到明杏齋去。
楊鈞趕緊來到明杏齋。王闓運正在寫日記。王闓運的日記與通常人的日記不同,他在其間記下許多讀書心得,有的就是一篇學術小論文。他對此事看得很重,幾十年來不間斷。他放下筆說:“重子,過一會張登壽會帶一個人來拜我為師,學作詩文。他叫齊璜,號白石,也是我們湘潭人,是個木匠,畫畫得很好,我看你也愛畫畫,一定會樂意見面的。”
“太好了!”楊鈞樂道,“我看看他的畫到底如何,真的比我強的話,我願跟他學。”
“你先幫周媽泡兩碗茶放在廚房裡,過會子他們來了,你把茶端上來,不要周媽出來了。”
楊鈞年紀小,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親的身份,王闓運對他尤添一分愛撫親近。有時來了貴客,或是頭次見面的生客,王闓運常常叫楊鈞來替他端茶遞水,以取代周媽的位置。楊鈞知道這是先生對自己的器重,他非常樂意,幹得也很稱職。
就在這時,楊鈞從窗外看到張登壽領著一個人進來了。
“齊璜,這就是你欽慕已久的湘綺先生,你還不趕快過去行拜師禮!”剛一進書房門,張登壽便指著端坐在書桌邊的王闓運,對身邊那個高高瘦瘦的人說。
“先生在上,齊璜叩見先生,求先生收下我做您老的學生!”齊白石邊說邊向前走兩步,然後對著王闓運跪下來,接著便是三個響頭,砸得青磚地嘣嘣做響,把在廚房裡準備茶水的楊鈞嚇了一大跳,心裡想:磕得這樣重,不痛嗎?
王闓運凝神端坐著,正眼望著跪在地上的齊白石,只見他三十七八歲年紀,臉瘦長粗黑,額頭上刻著很深的幾道皺紋,儘管沒有留鬍鬚,也顯得蒼老,一件家織的顏色染得粗劣的青黑大褂子套在身上,顯得彆扭,似乎平生第一次穿長袍似的。王闓運還注意到,他下跪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將袍子撩開,生怕膝頭上的重力把它壓皺磨破了。腳上沒有襪子,套著一雙厚底黑布鞋。渾身上下,一副土頭土腦的鄉下老農的模樣,惟有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使得閱人甚多的王闓運知道,這是一個外拙內秀的人。
“齊璜,我早就听說你好學用功,但就是不肯做我的學生,今天怎麼捨得到東洲來拜我為師了?”
王闓運微笑著說,他心裡其實對齊白石此舉是十分高興的。齊白石這些年來在湘潭縣里是頗有點名氣了。王闓運時常聽到鄉親們說,白石鋪出了個怪木匠,雕花手藝在湘潭數第一。祖祖輩輩都是種田人,家境很貧苦,卻染上文人習氣,好吟詩畫畫。畫出的人物花鳥,就像真的一樣。有一次,他在翰林院供職的妻兄蔡枚功來信,說湘潭有人來北京,稱讚木匠齊白石怎麼怎麼了不得,我卻一點都不知道,國有顏子而不知,深以為恥。王闓運是個好名的人,恨不得將天下有才的人都收集在自己的門下,但這個木匠好吟詩,卻不來拜他為師,他心裡有點不快。有一天與張登壽閒談,提起了這事。張登壽早就認識齊白石,便託人捎信給他,要他速來東洲拜師。
“先生在上,能做您老的學生,是我的光彩,哪有不肯的道理。”齊白石依舊跪在地上,把腰伸得筆直,極為誠愨地說,“只是我齊璜出身卑微,是個木匠,家裡窮,從小只跟外公念過一年書,後來得胡沁園先生關懷,又得到他家塾師陳少蕃先生的指教,才開始讀《 唐詩三百首》,學作詩。那些世家子弟、飽讀詩書的人,都以做您老的弟子為光榮,我這樣一個貧寒人家的粗人,哪裡敢來投靠您老呢?”
王闓運聽了這話,態度更加和氣了,說:“家裡窮不要緊,我的學生大部分家裡都不是有錢的。你說你是木匠,手藝人出身,不好意思。我王某人從來不嫌手藝人,張登壽就是鐵匠嘛,我嫌不嫌,你問問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張鐵匠,那是叫順口了,並不含輕視的意思,他也照應。”
張登壽插話:“我倒是喜歡先生叫我張鐵匠,親切,我本是鐵匠出身。鐵匠又怎麼啦?當年田家鎮打長毛,還多虧了孫昌國、孫昌凱兩個鐵匠兄弟哩!後來他們做了提督,彭宮保仍舊當面叫他們孫鐵匠,他們聽了樂呵呵的。我向來不認為手藝人卑賤。”
王闓運點頭說:“這話說得有志氣。我看齊璜啦,這點你要向張登壽學。”
“是,先生教訓得對!”齊白石聽了這話,心裡暖融融的。他外表謙抑退讓,其實骨子裡是很傲的。他心裡何嘗認為自己出身木匠就卑賤,等閒做官的,他還瞧不起哩!只是嘴裡常常這樣說說,一來從世俗,二來他到底是窮人家出來的,祖父母、父母從小起就教導他:壓自己一點,讓別人一點,可以少惹很多麻煩。安分守己做人,這正是那個時代窮人家護身的一個法寶。
“你也許不知道,我還有一個手藝人出身的學生。”王闓運頗為得意地說,“他叫曾招吉,銅匠,十三歲時從江西一副銅匠擔子挑到湖南。他也好學,願拜我為師,我照收,現在連你,我王某人門下就有三匠了。今後子孫們提起來,也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話哩!”
王闓運摸著微微上翹的長下巴,快樂地大笑起來。
“先生,你收下我了!”齊白石驚喜地叫道。
“收下了,你起來吧!”
齊白石忙又磕了一個頭,將身後背的黑背包解下,打開,露出一捆油膩膩的紙包來。他雙手將紙包捧起,舉過頭,虔誠地說:“先生,學生家貧,送不起重金,這十條乾肉,是學生堂客親手餵的豬背肉烘乾的,請您老笑納。”
王闓運起身,鄭重其事地從齊白石手裡接過,打開油紙一看,裡面整整齊齊地擺著十條肥瘦相間、黑裡透紅的臘肉,並冒出一股撲鼻香味。他把臘肉放到書桌上,對齊白石說:“這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我外公生前對我說的。他老人家做了一世的窮塾師。”齊白石誠惶誠恐地回答。
王闓運說:“你用的是古禮。孔夫子說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送十條乾肉給孔夫子,他都收為弟子,我難道還不收嗎?好!這十條臘肉我收下了。從今日起,你齊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起來吧,起來好說話。”
齊白石又謝了一句,這才站起,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等候先生的發問。
“齊璜,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不是剛束髮的童子,不必這樣拘謹。坐下來,坐下說話輕鬆些。”王闓運指了指書桌對面的木靠椅,又對張登壽說,“張鐵匠,你也坐下。”
待齊、張坐下後,他又朝著廚房喊:“重子,端茶來!”
楊鈞一聽,忙託了個茶盤出來,上面放著兩碗熱茶,先把一碗茶放到張登壽的面前,又將一碗茶放到齊白石的面前。齊白石以為他是王闓運身邊的書僮,便只對他略微笑了笑。王闓運指著楊鈞對齊白石介紹:“這是你的師弟楊鈞。”
楊鈞忙叫了聲:“齊師兄。”
齊白石一驚,他剛才錯把師弟當書僮了,很覺得對不起,趕緊站起來,對著楊鈞鞠躬:“請楊師兄多多關照。”
楊鈞被齊白石的舉動弄得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齊師兄,你比我大一截,該是我向你鞠躬才對。聽說你的畫畫得很好,說不定我今後還要拜你為師哩!”
齊白石受寵若驚,一個勁地說:“不敢當,不敢當。我是個鄉下的土畫匠,畫的畫上不了大場面,今後還要請楊師兄多多指點。”
齊白石這一副鄉下人小心謹慎的神態,把王闓運逗樂了。他笑著說:“齊木匠,莫客氣了,喝茶吧!”
張登壽也拉了拉他的袍子說:“坐下吧,你再不坐下,楊重子不好意思了。”
齊白石一邊坐,一邊說:“楊師兄,你也請坐吧!”
楊鈞也便靠著王闓運的身邊坐下來。
王闓運和氣地問齊白石:“在家裡讀過什麼書?”
齊白石忙放下茶碗,挺直腰板回答:“回先生的話,學生三四歲時就由祖父萬秉公發蒙教我認字。到了七歲時,認得了三百來個字了。八歲那年,過了正月十五燈節,祖父帶我到楓林亭王爺殿,拜外祖父雨若公為師正式讀書。開始讀書時,外祖父教我讀《 四言雜字》,隨後讀《 三字經》,再讀《 百家姓》。這年秋天,田裡收成差,家裡無法過日子。母親對我說,這年頭緊,糊住嘴巴再說吧!就這樣,不到一年,《 論語》剛開頭,我就停學了,在家砍柴放牛拾牛糞。我怕學的字忘記了,常在家裡點了松明在地上劃字。後來我想,外祖父教的《 論語》我要讀完,於是每天出門時,把《 論語》掛在牛角上。一到山腳邊,我就抓緊砍柴拾糞。砍了一擔柴,拾了一筐糞後,就讀《 論語》。有不認得的字和不明白的意思,我趁著放牛的方便,繞道到王爺殿外祖父蒙館裡去問。用了兩三年的時間,終於把一部《 論語》讀完了。以後學木匠,先學粗木匠,後學細木匠。為了多賺幾個錢養家,就自己學著畫像。一直到二十七歲,才在胡沁園師的指教下讀《 唐詩三百首》。”
齊白石用一口湘潭農家土話敘述著自己的求學經歷,使得一旁的楊鈞感動不已,心裡想:“齊師兄家境這樣苦,年紀這樣大了,艱苦力學,真不容易,相比起來,自己就要慚愧多了,今後要好好向齊師兄學習。”
王闓運也為之動容,說:“二十七歲開始求學問也不晚。《 三字經》上不是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嗎?你也二十七歲始發憤,正好應了古話。”
說得齊白石咧開嘴笑了。
“你的詩集帶來了嗎?”
“帶來了。”
“給我看看。”
齊白石將剛才打開的粗布包裡的另一個油紙包打開,裡面是三本裝訂得整整齊齊的簿子。他將最上面的一本遞給先生。
王闓運見那簿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題了個書名:白石詩草。左下邊寫著幾個字:借山吟館主,下面還鈐著一方紅印。王闓運問:“'借山吟'是什麼意思?”
“回先生的話。”齊白石答,“學生屋前有一座山,這座山一年四季草木青翠,學生常對著它吟詩,但這山不是學生家的,所以只能說'借'。學生藉此山吟詩,便把讀書的那間屋取名叫'借山吟館'了。”
“有意思。”王闓運稱讚,“這間書房名取得雅緻得很。齊璜,你有幾個號?”
“回先生的話……”
“以後再不要說這種套話了!”王闓運打斷齊白石的話,“我是個很隨便的人,不拘形式。今後我們天天在一起,常常說話,你總套些這樣客氣話,有幾多不自在!”
張登壽也對齊白石說:“王先生最是平易灑脫,我們跟他老人家說話都隨隨便便的,你就莫講客氣了。”
齊白石說:“先生這樣對待我們做學生的,真是寬宏大量。”
“你說說吧,你有幾個號?”王闓運說著,順手抓起了桌上的銅水煙壺。
“學生生下來時,祖父按齊家宗派的排法,給我取了個名字叫純芝。祖父母、父母都叫我阿芝。後來做了木工,大家都叫我芝木匠,也有客氣些的當面則叫我芝師傅。又有個號叫渭清,後來還有個號叫蘭亭,都是祖父取的。陳少蕃先生給我取個名叫璜,號瀕生。胡沁園師說,畫畫後要落款,落款的名字要高雅點。白石鋪驛站離你家不遠,我給你取個別號叫白石山人吧。後來我凡畫畫,落款就用白石山人四字。但別人叫我時,常把山人省略,光叫我齊白石。另外,我自己還時常在畫後落款木居士,木人,杏子塢農民,星塘老屋石人,湘上農人等名,以示不忘本。”
就如同剛才回答讀書提問時一個樣,齊白石又從葉到根,詳詳細細實實在在地回答了一番。
“哦,哦!”王闓運連連點頭,對這個樸實無華的木匠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分。 “我看看你吟的詩。”
王闓運慢慢地翻看著。齊白石神色緊張地盯著先生的臉,力圖從臉上的表情來估量自己詩作的優劣。楊鈞和張登壽也專注地望著先生。王闓運的臉上不時露出笑意,齊白石提起的心漸漸地回落。王闓運的眼光停止在一頁上,問:“這首詩寫的是件什麼事?”
齊白石站起,走到先生的身後。楊鈞耐不住,也走過去看。那一頁上寫著這樣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