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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譚嗣同千里迢迢為徐致靖送來緊急家書

楊度 唐浩明 3474 2018-03-16
快到過年的時候,船山書院放了假,夏壽田回南昌去了,代懿則帶著厚重的訂婚禮,來到石塘鋪拜謁李氏。李氏見代懿長得端正,又是王先生的兒子,心裡喜歡。此事既是兒子做的主,女兒也不反對,她當然同意。親事就這樣定了。初訂明年秋後舉行大禮。這個年大家都過得快樂,只有叔姬心裡總隱隱地懷著一絲悵意。代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始終不能取代夏郎。就在訂婚的這天晚上,叔姬填了一闋《醉落魄》: 寫完後她吟誦再三,然後像過去那些無題詩詞一樣,這闋詞也被送到爐火邊。叔姬呆呆地望著詞箋化作翩翩蝴蝶,口裡喃喃地說:“夏郎,夏郎,從今日起我就是王家的人了。這闋詞權當我送給你的最後一段心聲。上蒼保佑,我們來世做恩愛夫妻吧!” 這一夜,姑娘的淚水靜靜地流了一通宵。第二天一早,她抹去眼淚,擦上薄薄的脂粉,強裝出笑容,和哥哥一道送別了未來的夫婿。叔姬是明白人,她知道,既然已同意嫁給代懿,這顆心便不能再痴痴地戀著夏郎,它只能交給自己的夫君。但即使就是這樣清醒冷靜的時候,叔姬也沒有想到要把早已繡好的鴛鴦荷包送給代懿!

過完年後,楊鈞也負笈來到船山書院,拜在王闓運門下。楊度則和夏壽田辭別老師,結伴去京城參加戊戌科會試。 戊戌年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年份。 這一年的正月初三,光緒帝命李鴻章、翁同龢、榮祿等人在總理衙門接見康有為。榮祿首先以祖宗之法不能變的大帽子來壓康有為。康反駁道:“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還有何祖宗之法可言?”又說就拿今日所在地總理衙門來說,祖宗之法中亦未有此一衙門,只能因時制宜,不能困守祖宗成法。榮祿語塞,李鴻章不置可否,於是翁同龢密薦康有為可大用。康有為向皇上進呈《日本變政記》、《俄彼得變政記》。初八日,康有為上疏,請皇上大集群臣於天壇太廟宣布詔定國是,變法維新。接著梁啟超從上海趕到北京協助其師,籌建保國會,以保國保種保教為宗旨,擬在北京、上海設兩總會,各省府設分會。這時也有人向權貴散發文章,斥責康樑等人厚聚黨徒,妄冀非分,巧言亂政,邪說誣民,形同叛逆。京師既瀰漫著濃厚的維新變法空氣,同時,反對、阻撓之風也頻頻掀起。有識之人都說,八百年古都又將面臨一次風雲劇變!就在這個時候,楊度、夏壽田來到了京城,寓居城南虎坊橋長郡會館。

湖南距京師遙遠,往來一趟費用很大,許多家境貧困的舉子本科不中,則滯留京城,或尋一個館,或做一點雜事維持生計,苦讀詩書,以應下科。會館住房不收錢,伙食也很便宜,且都為同鄉,易於照顧,於是這里便長年住著一批落第學子,一到逢醜、辰、未、戌年或恩科、特科的春天,會館里便全部住滿了進京會試的舉子。這里鄉人云集,信息靈通,儘管有些富家子弟有錢住得起豪華的旅館客棧,但他們也不去住,寧願擠在簡陋的會館裡。夏壽田便屬於這類貴公子,上科會試住會館,這科又和楊度兩人在會館裡訂一小間房子住下。拜訪了一些必須應酬的地方後,他便關起門來潛心於功課之中。 楊度今科也志在必得。他素來心高,當得知梁啟超因冬天大病,現在又忙於變法,的確不參加會試時,他甚至還暗暗地想到要奪取今科狀元,一舒上科受挫的抑鬱!但他天生性格好動,又對國事有著不可遏制的濃厚興趣,所以他總是難以靜下心來,時常參與各種維新派人士舉辦的聚會,回到會館後又忍不住到各個房間走訪,傳遞消息,發表政見,往往高談闊論到深夜。夏壽田知他秉性如此,且天資極高,雖把精力分散到閒事上,試場上的詩文決不會耽誤,也便不去勸他。

眼看就要臨近大考了。這天,門房景大爺遞來一封信函。楊度拆開一看,見是梁啟超寫來的,只有一行字:復生日前抵京,盼來寓所一見。譚嗣同來了!楊度心中一喜,忙雇了一輛人力車,也不邀夏壽田,獨自一人奔向長果胡同梁啟超寓所。 那次在時務學堂晤面後,英邁豪放的譚公子便在楊度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東洲後,楊度又細細地通讀了譚嗣同著的《仁學》,更加對譚的學識和勇氣敬佩不已。 門一打開,迎接的正是清瘦矮小的譚嗣同。故友會他鄉,乃人生喜事一樁,二人親切地擁抱。剛一鬆手,楊度看見屋裡還坐著一位黝黑粗壯的中年大漢,正咧開嘴望著他倆憨笑。楊度問正在倒茶的梁啟超:“這位兄弟是……” “他是我的結義兄弟。”譚嗣同忙介紹,“江湖上有名的英雄,現在京師鏢局做事,姓王名誼字子斌,排行老五,因一把大刀無敵天下,故江湖上都稱他為大刀王五。”

轉過臉,又對王五說:“這位是舉人楊度楊晳子先生。” 王五起身,雙手抱拳,聲音異常洪亮地說:“原來你就是楊鎮台的侄公子楊晳子先生!” 楊度驚道:“你認識家伯父?” “鎮台大人我沒有見過。”王五笑了笑說,“晳子先生在歸德鎮時的拳術教師孟鬍子是我的朋友,去年我在開封府見到他,他說起過你。” “哎呀,你是孟師傅的朋友,那就是我的師輩了。”楊度說著,拱起了雙手。 “莫這樣,你就叫我五哥吧!”王五爽朗地一笑。 譚嗣同說:“說起來都是熟人,彼此都不要客氣,你就叫他五哥,他就叫你晳子吧!” 大家都大笑起來,坐下喝茶。 “復生兄,你此次為何事進京來的?”楊度剛一坐下,便急著問。他猜想,眼下正是京師變法呼聲沸沸揚揚的時候,譚嗣同的突然到來,必負有特殊使命。

“我專程從長沙趕來,為著遞送徐學台的一封家書。”譚嗣同原本微凹的雙眼更加陷落了,顯然是連日旅途勞頓的結果。 “送徐學台的家書?”楊度頗為吃驚。徐學台的家書,何煩譚公子千里迢迢專程遞送,它完全可以託付給巡撫衙門的折差順便帶到北京來,看來這封家書一定非同一般。 梁啟超從櫃子裡取出一個七寸多長四寸多寬的信封來,笑著對楊度說:“請你來,就是要你來看看徐學台的信,過後我們再一起商議商議。” 楊度接過信封問:“這是徐學台的家書,我拆開看合適嗎?” 譚嗣同說:“雖是家書,說的卻是天下第一大公事。徐學台招呼過,可以給幾個心腹朋友看看。” 楊度將徐學台的信抽了出來。 徐學台就是繼江標之後的學政徐仁鑄,他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視學湖南,其父徐致靖也供職翰林院,官居侍讀學士。徐仁鑄也是個熱血志士,目睹國勢孱弱,也深知只有維新變法才有出路。他一到湖南便繼承江標的事業,鼎力支助陳寶箴、黃遵憲的新政,一面繼續出版《湘學報》,同時又創辦《湘報》,大力鼓吹新學。以王先謙、葉德輝為首的頑固守舊派並不讓步,繼續與新學對抗。徐仁鑄是葉德輝光緒壬寅年中進士的房師,葉對徐很恭敬客氣,口口聲聲恩師長恩師短,但一談起時事來,卻堅守自己的陣地,寸步不讓,還說什麼“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當仁不讓於師”之類的話。葉德輝的強硬態度使徐仁鑄不免有點怯弱。

尤其是最近,湖廣總督張之洞忽然從武昌給他來了一封信,信上說近來有人告發《湘學報》《湘報》遠近煽播,倡為亂階,務力杜流弊,即飭停刊。張之洞的決定給徐仁鑄很大壓力。他預見維新事業的前程將會異常艱難,於是給父親寫信,請老父向皇上薦舉幾個有血性有才幹的人物,破格超擢,委以重任,果斷地強制性地推行新法,並請他的翰林弟弟徐仁鏡一道參與其事。 果然非同小可!楊度看完信後,鄭重地將它折好放回信封,雙手交回給梁啟超,問:“什麼時候把這封信送給徐老先生呢?” 譚嗣同說:“當然事不宜遲,明天上午就到徐老先生家裡去,晳子你也一起去吧!” “好!”楊度立即答應。參與國家大事,一直是楊度的宿願,儘管尊師說,在學術上他與康梁有不同的見解,但在維新變法這一點上則是一致的,何況他也想藉此機會結識徐老先生。

“見過徐老先生後,我要和五哥一起到山西太原去走一遭,那裡有幾個荊軻、聶政之流的壯士,五哥要我去見見他們。”譚嗣同神色凝重地說,“今後說不定有一天還要仰仗他們的力量。” 大刀王五接言:“你們先從文的一路入手,文的不行,我們弟兄再來武的。” 梁啟超正色凜然地說:“是要做好這種準備,說不定有血流漂杵的一天。” 譚嗣同拊掌笑道:“若是這一天到來了,我第一個去斷頭流血!” 楊度心中一怔。斷頭流血的事,他壓根兒還沒想到過,對譚公子的豪俠義烈頓時肅然起敬。 接著,大刀王五說起他那幾個太原府的兄弟,為人如何的慷慨仗義,本事又是如何的高強無敵。又說江湖上這些年來人心浮動,會黨蜂起,無一不是針對官府和朝廷的,眼下大清王朝好比處在一堆乾柴之上,只要一點星火落在上面,頃刻之間便會燒起沖天大火,而朝廷也就會在這把大火中被燒毀。大刀王五說的事,使楊度聽來十分新鮮。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官衙和書齋裡度過,江湖上的事一竅不通,今天才知道,普天之下早已是反旗林立,朝廷命在旦夕。這一夜,躺在梁啟超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楊度想了很多很多。他隱隱地覺得,王五敘說的人心所向,似乎與康梁譚等人的事業有很大的不同。朝廷如同一艘千孔百洞的破船,老百姓的想法是要把它搗毀沉沒,而康梁譚等人卻是要把它修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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