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楊度

第15章 八、一闋《玉漏遲》,閨閣壓倒鬚眉

楊度 唐浩明 9422 2018-03-16
黃昏時小火輪將楊家兩姐弟送到了東洲碼頭。叔姬想起馬上就要見到自己曾刻骨單相思的戀人,一顆心不覺怦怦跳了起來,臉上滾燙燙的。按照楊度提供的線路,姐弟倆很快找到了哥哥。出乎叔姬意外,與哥哥同住一間房子的不是夏公子,卻是另一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年輕人。楊度對姐弟倆介紹說:“這是王老先生的四少爺代懿,表字季果。午貽也和我們住一間房,他下午進城去了,要明天才回來。” 聽說夏公子不在,叔姬心裡頗覺遺憾,但同時緊張的心也便鬆弛下來。代懿站起來,靦腆地說:“歡迎楊小姐和重子弟,我父親今天上午還在問你們什麼時候到東洲。” 可能是壬秋先生的兒子的緣故,也可能是本人的儀表態度的緣故,叔姬對代懿的第一眼印象十分好。她覺得他靦腆的笑容裡包含著孩子似的羞澀,對於一個已成年的男子來說,這份羞澀顯得珍貴。叔姬本能地意識到,站在面前的這個學子是個聰明而又本分的人。

這個時候,代懿也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打量叔姬。這個被父親讚揚的才女很像她的哥哥,尤其那道深深的唇溝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簡直與乃兄一模一樣。修長的眉毛,閃亮的眼睛,顯得比乃兄似乎還要機靈。眼皮底下和兩側鼻翼上長著疏疏朗朗的雀斑,不僅不難看,反而更添幾分俏麗。在王家四少爺看來,這個才女雖說不上美貌嬌媚,卻自有一種吸引人的風韻。他的心頭忽然飄過一絲異常的感覺。代懿很客氣地為姐弟倆倒水洗臉,又到廚房去張羅飯菜。 叔姬當晚在書院客房安歇。次日上午,楊度領著弟妹去拜謁壬秋先生,代懿搶先給父親報信。王闓運竟然走出明杏齋,在銀杏樹下親迎楊莊姐弟。這次他認真地端詳了楊莊一番。叔姬端莊秀麗的儀容、樸素大方的裝束,使詩翁甚是滿意。王闓運見楊鈞也長得清秀斯文,心裡歡喜。來到書房,代懿又代替周媽,親自為客人斟茶。楊度將妹子帶來的兩隻臘兔子奉上。王闓運高興地笑起來,爽快地收下了,說:“還沒有行拜師禮哩,你倒先遞交了束脩。”

叔姬乖覺,忙恭恭敬敬地向王闓運鞠了一躬,笑吟吟地說:“先生若不嫌棄,女弟子有禮了。”說著就要下跪,行拜師大禮。 王闓運趕緊離開藤椅,雙手把叔姬扶起,笑呵呵地說:“鞠了一躬就行了,不必跪拜,我收下你這個女弟子了。” 重新坐好後,王闓運習慣地捧起銅水煙壺,慈祥地對叔姬說:“我們湘潭歷來出女才子。左文襄的外姑和夫人的詩詞,鬚眉男子也趕不上。前幾天看了你的兩首七絕,含蓄蘊藉,又勝過周氏母女。湘潭代代有才女,真令老夫高興。” 叔姬說:“先生誇獎了,小女子從來未好好地讀過書,偶爾的塗鴉之作,哪裡敢望前人的項背。” 楊度也說:“湘潭真正的女詩人,首先當屬師母,幾位師姐師妹的詩也作得好。” 王闓運說:“要說讀書,代懿的母親和姐妹們書倒是讀得不少,在詩詞上的確也下過功夫。但說句實在話,她們都缺乏叔姬的靈氣。古人說得好,詩詞別是一格,不關乎學問。當然囉,在靈氣的基礎上再輔以學問,詩詞自然會更進一步。”

“先生,小女子這次來東洲,一則謝先生的獎掖關懷,二來還帶了幾篇詩文,想請先生再給我修改一下。剛才先生說得好,學問也是很重要的,小女子從小缺乏良師指教,書讀得很少,今後該讀哪些書,也請先生指點。” 叔姬口齒清楚,態度大方,令坐在一旁的代懿愛慕不止。 “好哇,你先把帶來的詩文放在我這裡,我給你看看,你不要急著回去,在東洲多住些日子,讓你哥哥這幾天陪你們姐弟到城裡各處走走看看。初七初八兩天,我要講兩次《楚辭》,你也不妨去聽聽。” 叔姬連連答應。 “代懿,你去吩咐小廚房做幾樣好菜來,我今天要請遠客吃餐飯。順便告訴陳八,船這幾天歸晳子掌管。” 楊莊姐弟受此殊遇,有點受寵若驚之感。 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周媽也不迴避,徑直坐在王闓運的身邊。王闓運對楊莊、楊鈞介紹:“這是周媽,她很厲害。凡求我的人都要先討好她。”

周媽咧開大嘴笑了一下,楊莊、楊鈞忙起身致意。楊度偷眼看代懿,發覺代懿臉上頗不自在。 吃完飯閒聊一陣後,楊度帶著弟妹告辭了。代懿也要與他們一道走,王闓運留住了兒子。 “老四,你認為晳子的妹妹如何?”王闓運略帶笑意地問。 叔姬的兩首感事詩早已讓代懿折服,現在又親眼見姑娘端莊靈秀,更令他愛慕,聽父親這一問,已知用意,心裡又驚又喜,吞吞吐吐地說:“她很好,的確很好!” 見父親笑得怡然慈祥,代懿漲紅著面孔,鼓足勇氣請求:“爹,你跟晳子說說,要他同意把叔姬嫁給我吧!” 王闓運見兒子急得這份窘相,不覺笑了起來。正在廚房裡洗碗碟的周媽,從老頭子問兒子第一句話時便意識到不妙,她放下手中的活,尖起耳朵聽書房裡父子倆的對話。聽到這裡,她心裡猛地一驚,再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衝出廚房,對代懿大聲說:“四少爺,你怎麼能娶剛才那妹子,她臉上盡是鳥屎,難看得不得了。周媽我替你找個好妹子,又白淨又標致,保險比她要強百倍!”

代懿正在興頭上,被周媽這麼一攪,又氣又惱,一反平素表面客氣的態度,吼道:“你曉得什麼,我的事你有什麼資格管!” 周媽很覺沒趣,愣了一下,滿臉換上笑容,走前幾步,溫溫和和地勸道:“四少爺,你不要著急,天底下好看的妹子多得很,你是大名士的公子,自己又是秀才,長得又體體面面,哪個妹子不喜歡你?實話告訴你吧,你父親正在替你找一個絕色的妹子哩!” 說著,向王闓運遞了一個眼色。王闓運完全不明白周媽肚子裡的鬼胎。對她說:“你去洗你的碗吧,這事不要你搭言。我給老四找的,正是今天這個叔姬。” 周媽一聽臉都白了,精心籌劃多時的宏偉計劃頓時破滅,她真想跺起腳把老頭子數落一頓,但她人不蠢,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一個下人,不是代懿的後娘,滿肚子的不快只得強嚥下去,於是閉住嘴,縮手縮腳地退回廚房。

代懿聽了父親剛才那句話興奮至極,激動萬分地問:“爹,您跟晳子說了沒有?” 王闓運搖搖頭,代懿心裡一緊。 “晳子那裡倒不要緊。”過了一會,王闓運慢慢地說:“叔姬是個有才華的女子,心裡有自己的主見,眼角子也高。這樣的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做兄長的怕當不了全家,大主意還得要她自己拿,我擔心的是她看不上你。二十出頭的人了,舉人也沒中,詩詞文章也只平平,你滿意她,曉得她滿意你嗎?” 代懿垂手恭聽著,覺得父親的話有道理,心裡涼了許多,嘴巴輕輕地翕動著,囁嚅了半天,終於硬著頭皮求道:“爹,您老想個法子幫幫兒子吧!” 王闓運見兒子這副可憐相,甚是同情。知子莫若父。他深知兒子資質僅屬中等,學問文章一般,又加之言辭較木訥,而楊莊天資很高,思維敏捷,能言善語,他真的既擔心楊莊不同意這門親事,又擔心即使結合了,今後兒子也可能會受媳婦的欺負。轉念一想,代懿畢竟是個秀才,好好再讀幾年書,中個舉人也有希望,且人也還忠厚,大事做不成,保一身和妻兒應不成問題。何況叔姬的詩文的確勝過他的十個女兒,也勝過許多所謂的才女,他很喜歡她。他希望她能做他的兒媳婦,他甚至做過這樣的準備,萬一叔姬看不上代懿,不同意這門親事,他也要說服她做自己的女弟子。他的桃李滿天下,做大官的,做大學問的人都不少,但他們盡是男子,倘若能培養一個當代的李清照出來,對以育人才為後半生大業的王闓運來說,該是一個多麼值得自慰自豪的成就!壬秋老先生決定在這件大事上幫兒子一把。

下午,夏壽田從城裡回來,一見到楊莊,便如同見到親妹妹似的,問這問那,關懷備至,又把剛買回來的上等宣紙拿出一半來送給楊鈞。夏壽田的熱情使叔姬既感溫暖,又自嘆命薄。當夏壽田以兄長的身份直接問她定沒定婆家的時候,一片真誠無邪的赤子之心,終於使感情深沉的姑娘徹底醒悟過來:這一切都是命裡註定的,她今生與夏郎無緣又有緣,無緣做白頭偕老的夫妻,卻有緣做互相敬慕的兄妹。這畢竟也是人生一件幸運的事,值得慶賀,應當知足。她決心終生將以對待自己親哥哥的那份感情來對待夏郎,關心他,體貼他,以此來酬答自己最美好最純潔的少女初戀。 一連幾天,夏壽田陪著楊家兄妹遊覽衡州府的名勝。他們憑弔了理學鼻祖濂溪先生講學之處蓮湖書院,參謁一代大儒王船山的故居王衙坪,登石鼓嘴之巔一睹蒸湘交彙的壯觀,攀回雁峰之頂飽覽湘南山川之秀美。在青草橋頭,當四人撫欄遠眺的時候,夏壽田獨自吟誦了當年秦少游作於此處的《阮郎歸》:

“淮海居士這首詞,一如他的其他羈旅詞作一樣,婉約清麗,幽怨多情。多虧夏公子記得這樣清楚,我記性不好,記不全。”叔姬靜靜地聽完全詞,由衷地發出讚歎。 “要說記誦功夫,午貽兄當數船山書院第一號。”楊度接過妹子的話稱讚。 “你們莫打岔,聽我說。”夏壽田望著楊氏兄妹說,“我由秦少游想到蘇小妹,由蘇小妹想到她的哥哥弟弟,又由他們蘇氏一家,想到你們楊氏一家。你們兄妹恰好也是三人,又個個都是俊才,將來一定不會讓蘇氏一家專美於前。” 楊鈞拍著手掌笑道:“午貽哥哥說得真有趣,好像偷聽了我哥哥的話似的。去年我哥哥回來,對我和姐姐說,我們發憤努力,要學蘇氏兄妹,還要立志超過蘇氏兄妹,不要讓後人一說起來就是蘇家的兄妹如何如何,也要讓他們說楊家的兄妹如何如何。”

楊度笑著說:“真個是童言無忌!幸好我們說的是古人,沒有礙著今人的事。倘若私下說的是今日的名人,小三子這麼一兜出來,那就惹麻煩了。” 大家都愉快地笑起來。 夏壽田說:“叔姬,今後若有幸遇到秦少游這樣的夫君,你也要難他一下喲!” 說得楊莊臉紅起來,無話可答。 楊度說:“只是叔姬至今尚未遇到秦觀式的郎君,午貽,你要為叔姬留意才是。” 楊莊拉著楊鈞的手背過臉去,指著遠處的一座寶塔,對弟弟說:“那就是哥哥常說的珠輝塔。” 楊鈞向遠處望去。他們的背後,響起夏壽田的聲音:“你剛才說的事,使我倒想到一個人來。此人雖不及秦少游的風流才華,卻也長得一表人才,能詩善文,勉勉強強可以配得上叔姬。” “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夏壽田故意大聲地說,“你看代懿如何?” 一聽說“代懿”二字,叔姬一顆芳心怦怦跳起來。 “代懿?那當然很不錯。”經夏壽田這一提醒,楊度也覺得王代懿的確跟妹妹是很好的一對。 “有四個字,加之於代懿的頭上,他可以當之無愧。”夏壽田接著說。 “哪四個字?” “誠實君子。” 遠望佛塔的叔姬一直在傾聽夏公子和哥哥的對話,“誠實君子”四個字,牢牢地記在她的心裡。她相信夏郎識人的眼光,更相信夏郎為自己好的一片真心,但是,她沒有嫁給王代懿的想法,因為她對他的才學並無所知。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個世界上,除開自己的親哥哥,還有哪個男子能比得上夏郎的才氣和風度! 叔姬沒有料到,第二天上午哥哥就把這個問題明白地提了出來。 楊度告訴妹妹:“昨天夜晚,王先生親自對我說,他很喜歡你,有你這個女弟子,他很高興。” 叔姬滿心歡喜說:“王先生這樣看得起我,我卻還沒給他行正式的拜師大禮哩,我這就去如何?” 楊度看著妹子這副虔誠神態,會心地笑了。叔姬轉念一想,產生了顧慮:“我這個女弟子當不成了。” “為何?”楊度覺得奇怪。 “王先生在這裡做山長,我給他做女弟子,難道也能像男人一樣離家住書院嗎?”叔姬說到這裡,扑哧笑了一聲。 楊度說:“看你急得這副樣子,我還沒說完哩!王先生說,他希望你做他的女弟子,更希望你做他的兒媳婦。” 叔姬臉刷地紅了,頭低了下來。 楊度繼續說:“王先生有四個兒子,都是蔡夫人所生。長子代功、次子代豐、三子代輿均為秀才出身,學有所成,只可惜代豐在那年由四川回湖南的途中得急病去世了。現在只剩下老四代懿未成家。代懿在兄弟中最得父親的寵愛。我和午貽與他同住一個房間也將近兩年了,對他很了解。人雖不及王先生那樣聰明絕頂,但也有中上之資,今後中進士是很有希望的。最為難得的是代懿誠實忠厚,這點午貽的看法和我一致。所以他昨天當著你的面提出了代懿,雖有點笑笑你的味道,但我想,午貽還是把它當作一件事的。” 叔姬仍然低頭默默地聽著,不做聲。 “叔姬,你今年二十歲了,早就到了說婆家的時候。”楊度知道妹子難為情,並不催她表態,又自個兒說下去,“父親早逝,母親足不出戶,你的終身大事,自然是要做哥哥的我來幫你考慮。” 一股暖流在叔姬的身上滾過,她感激地望了哥哥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自己那雙沒有繡花的鞋尖上。雖然父親去世的時候楊度還只有十歲,但全家包括母親在內都自然而然地把他當作家庭的主心骨,叔姬更是習慣性地聽哥哥的話。王先生親口提出,夏郎也有這個意思,哥哥也完全贊同,代懿又一表人才,況且成就了這樁事後將可以天天聆聽到王先生的教誨,詩詞文章必然會大有進步。答應吧,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今生與夏郎既不能圓夫妻夢,難道真的一世不嫁人嗎?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姑娘真的早到了講婆家的時候了。 叔姬獨自默默地在心裡思索著,一則出於少女的羞澀矜持,一則對代懿的學問文章究竟沒有底,她始終不說一句話,上牙咬著下嘴唇,有時又換過來,下牙咬著上嘴唇。像是猜出了妹子的心思,楊度說:“我曉得你不做聲,是不知代懿的肚子裡究竟有幾多卷詩書。你是個心高眼高的人,怕將來夫君不爭氣,自己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叔姬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這點你要放心。你想想看,父親文壇盟主,母親能文善詩,舅父供職翰苑,這樣的血脈下來的人還會蠢嗎?” 哥哥的話的確有道理。常言說,龍生龍,鳳生鳳,虎父無犬子。代懿縱然再不濟,也不會蠢到哪裡去,叔姬的心放寬了一大步。 “我想,你是沒有親眼見到代懿作的詩文,不踏實。王先生昨夜說,要代懿把自己平時的習作拿出來,請你來修改修改。” 叔姬聽哥哥說了半天的話,直到這時才抿著嘴唇甜甜地笑了一下。 下午,楊度從代懿手裡取來一部詩文稿送給妹妹。叔姬接過文稿,見封面上題著兩個端秀的楷書:音,心裡說,這兩個字用得好。 音,即剛出殼的小鳥的鳴叫聲音,典出於《莊子·齊物論》。將自己的詩文比作音,這是很雅的謙虛。翻開封面,裡面夾了一張窄長的紙條,紙條上有兩行字。上行寫著:叔姬學姐雅正。下行是:學弟代懿敬呈。姑娘心裡又說了一句:好個謙謙有禮的學弟! 這裡端端正正地抄錄了代懿所作的二十多篇古風、律詩和絕句,外加五篇古代人物論:子產論,蘇秦論,樂毅論,晏嬰論,趙括論。叔姬以審閱者的眼光將每篇詩文都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最後她掩卷嘆息:自己不過才作了幾首小詩,寫了幾篇短文,便自封才女,看不起別人,真個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代懿所作的詩文在自己的數倍之上,卻謙稱音,相比起來,豈不狂妄了嗎?她提起筆來,也寫了一個短箋:“古人云,不臨江海,不知水之深也,不登岱岳,不知山之高也。今日讀《音》,乃知學兄之高明也。” 楊度看了這張短箋,知妹妹已應允,這兩年來壓在他心頭的一樁大事總算了卻了。一旦定下這門親事,他與先生之間,便由師生之誼進到姻戚之親,先生的滿腹學問,尤其是他獨得驪珠的帝王之學,將會更加無保留地傳授給自己。想起妹妹今後的家庭幸福,想起自己今後的前途輝煌,楊度心裡甚是得意。王闓運知道後很欣慰,至於代懿,則更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又過了幾天,楊莊和弟弟要離開東洲回湘潭了。先一天下午,夏壽田做東,邀請王闓運父子為叔姬、重子餞行。王闓運示意夏壽田也請周媽,周媽心裡很不舒服,找個託辭推掉了。席上,王闓運很興奮,連連飲酒,談笑風生,不斷地誇獎叔姬送來的詩文寫得好,詩有靈氣,文有識見,要不了幾年,便可以成為閨閣中獨步天下的人物,說得叔姬心花怒放。老先生又告訴女弟子,送來的每首詩,他都對個別字作了改動,要她將改動前後的字認真對照比較一下。他捋了捋花白鬍鬚,笑著說:“叔姬送來的十首詩中,要數《詠菊》那首寫得最好。”轉過臉望著叔姬說,“你把《詠菊》背給大家聽聽。” 叔姬紅著臉說:“這裡都坐著高手,我哪裡敢賣弄。” “我來背!”楊鈞搶著說。 “你能背得出?”王闓運覺得挺有趣。 “背得出!”楊鈞頗為自豪地說,“姐姐這十首詩,在船上我看過,隨便背背就背出來了。” 見姐姐不反對,楊鈞琅琅背道:“百卉俱搖落,孤芳判獨奇。不因春竟艷,桃李非曾疑。寂寂出崖側,寒飆日夜吹。莫驚霜露冷,自有九秋姿。” “果然好得很!”代懿首先唱頌歌。 “叔姬的詩的確比在歸德府時又長進多了。”夏壽田說,說後又含笑望了一眼叔姬。 不料這一眼,卻把叔姬的臉羞得通紅通紅的,她趕緊低下頭去。 王闓運說:“這首《詠菊》好就好在有風致,把菊花孤芳自賞的神態寫活了,有陸放翁詠梅詞的韻味,卻又比放翁更曠達。放翁說'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風格自是高,但顯得淒涼,哪有叔姬'莫驚霜露冷,自有九秋姿'的境界!” “先生過獎了。”叔姬很高興,這兩句詩正是受了王先生的啟迪而修改的。 “文章詩詞,既是言志抒情的工具,又是文字的藝術。”老頭子今天興致極高,不覺滔滔大論起來,“這些年一班淺薄子弟迷信泰西,說泰西這好那好,連文字也比我們中國的好。其實,這班數典忘祖的後生子,對祖宗所留下的文字奧妙一丁點兒也沒探到。我給你們講個小故事吧!” “好!”全桌後生子一齊歡呼起來。夏壽田滿斟一杯酒遞了過去,說:“為先生的故事,我再敬一杯!” 王闓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說:“蘇州的園林甲天下,其中有個園子更是建得好,亭閣樓台,山石流水,佈置得十分得體。園子剛建好,正遇上了乾隆爺第四次下江南。前三次乾隆爺來蘇州,看了拙政圖、留園、西園,對蘇州園林之美讚歎不已。蘇州知府想,這次要讓萬歲爺看個新園子才好。得知這個園子就要建好了,便傳令園子的主人,要他準備接駕。這家主人便日夜趕修,終於在聖駕來蘇州的前夕將園子建好了。但有一件事卻一直定不下,那就是園子該取個什麼名字為好。請宿學高才擬了幾十個,主人都不太滿意。於是有一個人便說了,何必搜腸刮肚了,不如請萬歲爺題個名字,御筆生輝,隨便題兩個字都是好的。大家都說這是個好主意。過幾天,乾隆爺御駕親臨園子,主人竭盡全力殷勤接待。皇上在園子裡游了一整天,為其清幽別緻的美景所陶醉,真有點樂不思歸了。趁著這時,主人捧了一張紙、一支筆跪在皇上面前說,萬歲爺,此園剛建好,尚無園名,求萬歲爺賜一個名字。乾隆爺說行呀,提起筆就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大家滿懷喜悅湊過臉去看,誰知這一看,都啞了口,做不了聲。” “寫了三個什麼字呀?”楊鈞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氣,急著問。 王闓運微笑著說:“原來乾隆爺寫的三個字是:真有趣。” “這怎麼可以做園子的名字呢?”代懿也忍不住了,說,“叫皇上再題一個吧!” “誰敢這麼說?皇上若是生氣了怎麼辦?”王闓運瞟了兒子一眼,說,“正在眾人都為這三個字犯難的時候,大學士紀曉嵐想了一個好主意。他笑著對乾隆爺說,萬歲爺這園名題得好極了,只是這園子的主人家財萬貫,什麼都有,而臣卻兩袖清風,缺的是一個'有'字。萬歲爺把這個'有'賞給臣吧!乾隆爺哈哈笑了起來,說,想不到你還這麼貪心,好吧,這個'有'就給你吧!後來,當園主人將乾隆爺御筆'真趣'二字製成金匾高掛園門口時,蘇州滿城文士才子莫不一致稱讚皇上這兩個字真是題得含意深遠,韻味悠長。” 楊度說:“比起'真有趣'三字來說,這'真趣'二字完全是另一番境界了。” 夏壽田說:“紀曉嵐真有點石成金的功夫。” 王闓運笑著說:“你們看看,這便是中國文字之妙。把三個字合在一起,便是一句最淺最俗的話;把它分成兩處,一則涵蓋宇宙,包羅萬象,一則趣味蘊藉,古樸典雅。泰西文字能有這個長處嗎?”眾人都說:“那絕對沒有!” 叔姬忙斟滿一杯酒,說:“先生這個故事又好聽又有教益,女弟子敬您老一杯!” 王闓運樂呵呵地接住,說:“我今天喝得太多了,這杯酒若是別人敬,我一定不喝了,但這是叔姬姑娘敬的,我非喝不可。” 說罷一飲而盡,大家都叫好。王闓運醉意矇矓地對代懿說:“你代我向叔姬姑娘回敬一杯。” 當叔姬連說不敢當的時候,代懿已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雙手舉起說:“請叔姬學姐喝了這杯酒。” 叔姬看著代懿脈脈含情的雙眼,臉輕輕地紅了,忙接過杯子,低頭淺淺地抿了一口。 這時酒保端來一大碗雞腿紅棗黃豆湯。王闓運見了這碗湯,想起一件事來,說:“今年初夏蠶豆熟的時候,錦同親手摘了一筐蠶豆,託人送到東洲來,同時還附著一闋《玉漏遲》,要我步她的韻填一闋給她。我一直欠了這筆債未還。今日在座的都是才男才女,又在酒酣耳熱之時,除重子年幼豁免外,每人都代我填一闋《玉漏遲》回贈錦同如何?” 話剛落,代懿便高聲附和,又問:“錦同用的是哪個韻?” 王闓運說:“她用的是蕭豪韻,韻腳依次為早、了、小、調、好、到、惱、掃、曉、老十個字。你們都要步她的韻。” “行!”代懿答得很爽快。 夏壽田心想,他一向不大填詞,今日為何這般踴躍?見老師興致高,便也不去多想,忙答:“遵命。” 楊度最愛作詩填詞,酒過三巡後,早已詩興大發,恨不得借酒家的白壁粉牆來逞才使氣,聽先生這麼一說,正中下懷,說:“我還補充一點,以半個鐘點為限,超過了罰酒三杯,作好後請先生評個高下,得魁首者,各人都向他鞠一躬。” 眾人都說好。叔姬也很快活,她暗自下定決心要奪個魁首,在這群鬚眉男子麵前顯一顯巾幗手段。 見弟子們都很踴躍,老先生很高興,笑著說:“《玉漏遲》本是十韻,按理,你們只要十個韻腳相同就行了。但錦同下片第六句結尾一字為'笑',今天大家都很愉快,於是我再加一個規矩:每人下片第六句最末一字都要來個'笑'。” 眾人都笑起來說:“好!” 楊鈞機靈,很快從賬房裡借來四支筆,四個硯台,四張白紙,一人分發了一份。他站在這個後面看看,又跑到那個後面瞧瞧,看他們如何構思,如何落筆。王闓運一言不發,端坐在上席,猶如平日在講台上監視學生的作文一樣。 夏壽田掏出懷錶來交給楊鈞,讓他負責看時間。楊鈞剛報“一刻鐘過去了”,楊度便交了頭卷: 王闓運看後微笑不語。這時夏壽田也寫好了: 王闓運看後也只是笑笑,沒有做聲。 見哥哥和夏郎都交了卷,叔姬有點急了,便不再多斟酌潤飾,也交了上去。王闓運連忙放下夏壽田的詞看叔姬的: “好詞,好詞。”王闓運連連稱讚,又以手指叩擊桌面,抑揚頓挫地再吟誦了一遍,點頭感嘆,“朱淑真、李清照一流也。” 代懿早就寫好了,他有意不搶先,在父親稱讚叔姬的時候,他也把詞遞了上去。楊鈞看了看懷錶,說:“好險,再晚交一分鐘,就要罰你三大杯!” 代懿對楊鈞扮了個鬼臉。 王闓運只略微瀏覽了一下,便把它和其他三張合在一起。夏壽田問:“先生已看了答卷,高下已分出來了,今日會盟,執牛耳者為誰?” 王闓運摸著鬍鬚說:“我先不說,你們各自交換著看看,看你們的眼力如何。” 說完把四張紙一齊交給夏壽田,夏壽田又分給眾人。叔姬先看的一闋正是代懿的,打頭一句便讓她吃了一驚,心裡想:這不有緣嗎?五個字竟有四個字相同。再讀下去,覺得代懿的詞寫得真是不錯,尤其是“春露曉,莫道倚欄人老”,很有點宋人的風致,於是對代懿的好感又添了一些。而代懿看的,又恰好是叔姬的,不待看完,便鼓掌高叫:“我不再看別人的了,今日的盟主就是這位巾幗英豪!” 說得夏壽田、楊度忙湊過來。夏壽田邊看邊說:“我同意代懿的評判,我們都認輸!” 楊度看後,也覺得妹妹的這闋的確寫得纏綿婉轉,置於南宋婉約派詞中,定可以今混古,自己的比不上,嘴上卻說:“你們別把叔姬抬得太高了,我看還是午貽的格調高朗些。” 叔姬聽他們評來評去,自己一直不做聲。楊鈞說話了:“還是請王先生裁定吧!” 王闓運停止撫須,笑微微地說:“要我說嘛,你們這三個鬚眉男子都齊齊地站到那邊去,向叔姬鞠一躬吧!” 代懿一聽,忙站起,不等楊度、夏壽田開腔,便向叔姬深深一鞠躬,說:“叔姬學姐,學弟代懿甘拜下風。”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叔姬紅著臉說:“快不要這樣,折殺我了!” 夏壽田笑著說:“世上沒有兄長向妹妹鞠躬的道理,我比叔姬大了七八歲,也不宜向她行禮。代懿,你就代替我們,再向她鞠兩個躬吧!” 代懿巴不得多獻點殷勤,便毫不含糊又行了兩個禮。楊鈞在一旁,快活得直跳。叔姬心裡樂融融喜滋滋的,她覺得出生二十年來,今天是最得意最快活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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