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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三、“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朱熹的這兩句詩給張之洞以啟示

張之洞 唐浩明 7090 2018-03-16
果如桑治平所料,念礽很快便從武昌給兩位老人發來了賀信,祝賀他們這段美好的黃昏戀,到時他要代表弟弟和陳氏家族出席婚禮,致辭祝賀。兒子的這種態度,令秋菱極為欣慰。一切都就緒後,桑治平向張之洞正式辭行了。 “仲子兄,這太讓我意外了。”張之洞壓根兒也沒想到跟著他十幾年相處極為融洽的好朋友,會突然向他辭別。 “若是對我對總督衙門,或是對別的人有什麼不滿意之處,你儘管提出來,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請你務必不要離開這裡。” 張之洞的這番真情實意,倒使得桑治平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有一絲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實相告:“這些日子裡,我時常想起賈太傅。賈太傅責備自己未盡到師傅之職乃至於憂傷而死。仁梃死於非命,我這個為師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內心憂傷,方寸已亂,每一見到西花園那口池塘便悲從中來,我理應長歸田廬,息影山林了。”

作為仁梃的父親,張之洞這段時期的心情豈能好過?但他生性堅強,深知身上所負擔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強打起精神處理日常事務。得知桑治平的辭職乃是出於仁梃的緣故,張之洞是又感激又慚愧。他沉痛地說:“仲子兄的這番心情,讓我愧謝交集。我是仁梃的父親,仁梃二十五歲便走了,我心裡能不難受嗎?他死於非命,我能不自責嗎?眼看你的女兒年紀輕輕便已守寡,小孫子不滿周歲便成了孤兒,我的心裡痛苦萬分。” 張之洞不覺語聲哽咽起來,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湧擠到眼眶邊的淚給強壓了回去。 “但我痛極之時也能自解,一來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強。我一生經歷這種打擊太多了。四歲喪母,二十歲喪父,二十餘年間連喪三妻又痛失嬌女,我恨天公對待我太殘忍,恨極之時,也只有以此自解。二來仁梃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於非命,做父親的自然有責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這責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這二則反思來規勸你。你一不必太悲傷,二更不必自責失職。仁梃早巳獨立辦事了,並非在你跟前讀書的學童,他與墜馬而死的漢梁王還是有別的,你千萬不要因此而離開這裡。”

桑治平本來還想對張之洞說,他對眼下他們共同從事的這個事業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務局廠也罷,自強新軍也罷,大概都不可能導中國於富強。話已到嘴邊,他還是咽了下去,他實在不忍心挫傷了張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廠、江蘇新軍,費盡了張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時說這種話,無異於在他心頭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乾脆把與秋菱這段情感故事說出來,取得張之洞的諒解。念頭剛起,他便覺不可。說出那段往事,無疑就會露出自己“肅黨餘孽”的身分。對於大受慈禧寵信官運紅極的總督來說,張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麼理由都不說,此舉豈非突兀得不可思議?想來想去,他決定有所保留地托出與秋菱之間的關係。 “香濤兄,我告訴你一件事吧!念礽的母親是我的表妹,我與她從小訂的娃娃親,後來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唸礽的老家香山縣,才奇蹟般的重逢。現在我也是一個人了,我準備與她完婚。一場三十多年前就該完的婚,不料竟推遲到晚年。”桑治平無可奈何地淒然一笑。

張之洞只從念礽口裡知道桑治平是他母親的遠房表兄,卻沒有想到還有“娃娃親”一層在內,張之洞高興地說:“這樣說來,我與你是親上加親了。你和念礽的媽完婚是樁大好事,但這與你離開這裡沒有任何联係呀!” 桑治平說:“念礽媽離開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離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鄉的親人,我們準備結伴回河南。杜甫說青春作伴好還鄉,我和她這是老來結伴好還鄉了。” 說罷,苦笑幾聲。 張之洞說:“回鄉探親,這是應該的,我不攔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說:“念礽媽想在家鄉多住幾年。” 張之洞沉默了,心裡想:他是要陪念礽媽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辭職。失散好幾十年的娃娃親,是應該加倍珍惜。儘管老大捨不得,張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實在不忍心打擾你們的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來你不圖名利,不圖地位,一心一意輔助我為國家做事,我對你有說不盡的感激。”

聽了這話,桑治平的心中湧出一股濃重的傷感來。他咽著嗓子說:“香濤兄,不說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緣分。我才具有限,不能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參與你的一系列大事業,尤其是鎮南關大捷,為疲憊多少年的大清國贏得一場大勝利,雖然後世說起這場戰爭來不會想到還有一個桑某人曾經為此潛赴越南會見劉永福,但我私心還是欣慰無比的。要說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經緯大才,讓我多多少少品嚐了抱負施展的那種愉快感覺。” 張之洞聽出了話中那些時隱時現的幕友情緒。幕府中的人員,有的確實為主人出過很好的主意,有的還親身參與事情的成功,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在事情的結束獲得屬於第一位的榮耀。他們總是輔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沒被人提起。壓抑委屈之感,為人作嫁之嘆,是幕府獨具的氣氛。這就是幕友情緒。寬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緒會平和些;與主子有不一般關係的幕友,此種情緒更會平和些。張之洞待幕友算是寬厚,桑治平與他的關係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來,張之洞才初次感覺到桑治乎其實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緒。他暗自責備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張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個故事來,帶著情感說:“康熙年間,河道總督靳輔與他的幕友陳潢之間的友誼,為後世留下了一段主賓之間的佳話。康熙十年,禮部侍郎靳輔外放安徽巡撫。離京南下經過邯鄲呂洞賓祠,見祠內牆壁上有一首題詩:四十年中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靳輔正欲覓一個好幕友,他從詩中看出這正是一個有才學而不遇時運的落魄者。見題詩墨跡未乾,知其人尚未走遠,便派人四處尋覓,果然找到了。題詩的人名叫陳潢,乃浙江錢塘一個落第秀才。靳輔與陳潢談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為知己。靳輔請陳潢佐幕,陳欣然答應。靳任皖撫六年,陳亦隨之六年,二人亦主亦賓,亦師亦友,幾無尊卑上下之別。後來靳遷升河道總督,陳又隨之赴任。輔佐靳治理黃河,成效巨大。靳不沒陳之功,當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時,靳當著康熙面奏陳之功,康熙授陳僉事道。後來,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職,陳也受到牽連,冤死獄中。四年之後,靳復職。復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已死的陳潢伸冤彰績,又將陳之遺作編為《歷代河防統籌》一書刊印,親自為之作序,將陳潢的治河業績傳播於世。我讀前代史乘至此,總免不了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話:“靳輔、陳潢之間的友誼,我也曾聽人說起過,的確令人感動。” “這些年,我每每將你視為陳潢一類的人物,也願意做一個惜才愛才真誠待友的靳輔。只是你一再拒絕舉薦,所以至今仍是一個布衣,這是我於你有虧之處。” 桑治平笑道:“這的確是我一再拒絕的。你不要有虧欠之感。” “宦海多風波。即便像靳輔那樣一心為國的人,也遭人之害,連累了陳潢。我其實也時常有辭家歸里的念頭,只是身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著頭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會遇到一個徐致祥式的人出來跟我作對。你可以隨時退身,這就是你勝過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選擇,只是,我有兩個要求,你務必要接受。” 見張之洞已經允諾,桑治平有一種輕鬆感。他說:“你有什麼要求,只管說,只要我能做到,我會不遺餘力的。”

“第一,十多年來,你披肝瀝膽為我做了很多事,幫了很多忙,遠比別的幕友作的貢獻為大,但你一直並沒有比他們多拿銀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後些年也拿的一般幕友的薪水。為你請銜你不答應,為你加薪你不肯。你現在要回籍休養了,我送你五千兩銀子,請你一定要收下。” “香濤兄,你的盛情我領了,但這五千兩銀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誠懇說,“十多年來,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開支外,尚有些結餘,以後的日子完全可以過得下去。再說,君子相交,以道義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藉你的名位為國家和百姓做點事,並不在謀利。你也千萬莫以薪水少為歉。” 薦舉不受,似可理解,這白花花的銀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點太迂執了。這樣不要名利的迂執人,茫茫人世能有幾個?身為執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對於伸手索求,甚至不擇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讓他得逞。而對於那些真為國家做事卻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讓他受委屈。這才是頭腦明白的官員之所為。想到這裡,張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欽服,但這五千兩銀子各有依據,你且聽我說清楚。首先,這其中兩千兩,不是送給你的,而是送給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親,也是我的兒女親家。她遇到這等喜事,我這個做親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這兩千兩銀子是我的賀禮,給她置辦衣物的費用。你無權推辭。”

桑治平知道這是張之洞的隨機應變,但也確實不好拒絕,遂笑了笑,點了點頭。 “在你光緒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務時,我要給你每月加一十兩銀子的薪水,你沒有同意,但我已命賬房,每月支出,給你存在南洋錢莊,此筆銀子連息錢在內共二千五百八十兩。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給了我兼薪,你當然也應兼薪,這一年來的兼薪共計三百六十兩,這幾筆銀子加起總共四千九百四十兩,另外六十兩是我送你的路費。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費,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說這五千兩銀子你是該收還是不該收?” 桑治平笑了笑說:“難為你一片好心。這樣吧,你把存錢莊的二千五百八十兩銀子依舊存著,算是我捐給幕府的銀子。今後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難之事,需要銀子的話,你代我作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給他們,其餘的那二千四百二十兩銀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著你吧!”張之洞苦笑著說,“第二,我想請你離開督署之後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間不問國事。你以旁觀者的身分冷眼觀看天下局勢,如有大事,請你隨時給我以指點。我給你十個有湖廣總督關防的火漆信函,這是我平時巡視各處隨身所帶的密函,你可以交給所在地的縣州以上的衙門,他們會連夜加快遞給我,不會誤事。這件事,請你務必不要推辭。”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只要我認為應盡快告訴你什麼,我會動用這些寶貝的。” “好!”張之洞說,“那我就先謝謝你了。你今後務必多多保重。” “香濤兄,請你也務必要為國珍重。”桑治平深情地註視著這位因喪子而顯得更加憔悴蒼老的總督說,“你這幾個月來也明顯地老多了,你一身當五省重任,可謂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萬不能病倒。近來吃飯睡眠都還好嗎?”

“吃飯尚可,睡覺比以前差多了。這個把月來連午睡也不敢睡了。” “為什麼?” “中午一睡,夜裡就更難人眠。但中午若不睡,這一個時辰也不知怎麼打發,心裡總是鬱鬱悶悶的。” 桑治平突然間有了個主意:“假若有一個極博學又善言辭的人,每天中午到府裡來陪你說說話,幫你打發這一個時辰如何?” 張之洞說:“到哪裡去尋這樣的人!不瞞你說,我自離開京師外放這些年來,像潘祖蔭張佩綸那樣既博學又會說話的人還真沒遇到幾個。江寧附近有這樣的人嗎?” “有。”桑治平想起一個人來。 “鐘山書院有個教習,詩做得好,品詩更精當。有次我去書院看主講蒯光典,恰遇他也在。聽他與蒯光典談前賢今人的詩,頗有點咳唾成珠的味道。”

張之洞說:“鐘山書院還有這等人才,他叫什麼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陳衍,學子們都稱他石遺先生,福建侯官人。” 張之洞喜道:“原來陳衍在鐘山書院,近在咫尺卻不知!” 桑治平說:“你認識他?” “我沒有見過他的面。三年前,林讚虞御史外放昭通知府路過武昌時來看我,我見他的紙扇上題了三首絕句,便藉過來看。詩寫得很不錯,下面落款為'陳衍'二字,便問陳衍是什麼人。他告訴我是他的同鄉,有閩中第一詩人之稱,我那時就想見見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寧。就煩你帶個口信,請他明天中午到督署來,我聽他談談詩。” 桑治平起身告辭,張之洞久久地握著他的手,說:“什麼時候離開江寧,早兩天通知我,我要和全體幕友為你餞行。” 桑治平感激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陳衍來到督署,巡捕將他帶到正在湖邊觀魚的張之洞身邊。張之洞見陳衍四十左右年紀,一身舊佈長袍,臉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鏡,渾身上下,十足的學究模樣。 待陳衍坐下後,張之洞隨口問道:“你來鐘山書院多久了?” 陳衍答:“快三年了。” “什麼出身?” “光緒壬午科舉人出身。” “喔。”張之洞點點頭。 “先前作過些什麼事?” “一直在福州閩江書院任教,因蒯山長相邀,大前年來的江寧。” 張之洞瞇著兩隻顯得昏花的眼睛,將陳衍仔細看了一眼,說:“知道我召你來督署做什麼嗎?” “聽蒯禮卿說,大人想听我談談詩。” 張之洞點點頭。 “但不知大人想听卑職談詩的哪些方面?” 張之洞懶散地鬆了松袍帶,說:“中午這一個半小時,老夫想輕鬆輕鬆下,聽說你博學善言,於品詩極有見地。你就在老夫面前品品詩吧!揀你最拿手的說說,就像那些唱曲子的人一樣,先唱精彩的。” 張之洞的這個比喻令陳衍頗為不快:怎麼能將我這個“八閩第一詩人”與唱曲子的人相提並論?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敢得罪這位總督大人。倘若他怪罪下來,撤去書院教習一職,那一家老小如何度日?陳衍決定乾脆在這位目中無人的總督面前放聲高論一番,讓他看看我石遺先生的學問,下次還敢如此輕薄否? “那卑職就隨隨便便說了。” “你說吧!”張之洞從袖口裡取出一個鼻煙壺,在鼻子底下來回嗅著。 “自古以來,學士才子都想做好詩,但很難,也都想品詩鑑詩,但更難。比如孔門弟子三千,賢人七十,夫子能與之說詩者,也不過子貢、子夏二人而已,就連長於文學的子遊都進不了這個門檻。如何品詩呢?孟夫子有句話說得好,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然則知人論世談何容易!故古今詩話汗牛充棟,能有傳世價值者,不過百中之一罷了。卑職有意為《石遺詩話》已在十年之前,擬以四十年成此巨著,若天假我以七十中壽,則此書可成。” 張之洞笑了笑,說:“你打算用四十年時間來寫你的詩話,其志可謂遠大。你已有十年的準備了,想必心得不少,能向老夫透露一星半點嗎?” 陳衍想了想,說:“說詩標舉名句,其來已久;詩話之起,實由此。當年謝安與子侄輩閒時論詩,謝安說,你們各舉《詩三百》中兩句自認為最好的詩來。侄謝玄說,我最喜歡的兩句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侄女謝道蘊說,最好的應屬'吉甫作誦,穆如清風'。謝安說,你們說的都不錯,但依我看,最好還是'汙漠定命,遠猷表告'二句。後人說,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品詩其實是在品自己。謝玄是大將軍,常年外出征戰,故對羈旅物候感觸深。謝道蘊是女人,性情溫和,故喜歡清風明月一類。至於謝安,肩負宰相重任,宏謨遠猷,自是他的嚮往。”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剛才這個故事,用來說明你的品詩實為品自己,很是妥帖。你說詩話原於標舉名句,看來你對名句頗有研究,說說你的體會吧!” 陳衍說:“依我看,詩中名句,以狀景為多。這多半受鍾嶸《詩品》的影響。他舉了四句詩:'清晨登隴首','明月照積雪','高台多悲風','思君若流水',說這些詩句都是即目所見,並非出自經典。在他的倡導下,詩人多在狀景上下功夫。唐人善此道,故詩中名句多,宋人偏重情理,相對來說便少些。” 張之洞說:“你這說法偏頗了,宋人詩中也有很多寫景的名句,如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東坡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陳簡齋的'客小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難道不都是狀景的名句嗎?” 陳衍想,世人都說張之洞偏愛蘇東坡,因蘇東坡而偏愛宋詩,看來此說不假。於是笑了笑說:“大人所舉,的確為宋詩中狀景的名句,兩宋詩才輩出,像蘇黃辛陸等人,皆詩界巨擘,豈能說宋詩中無寫景名句,只是相對於唐詩來說略遜一籌罷了。至於宋詩中的情理之佳句,又遠過唐詩,不說別的,僅朱熹的兩句'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便有多少可細味之處!” 張之洞在辦洋務的這些年裡,時常想,洋人的學問與中國的學問,不應該對立,兩者可互補短長。如果能融合起來,那就最好。陳衍吟誦的朱夫子的這兩句詩,突然間給了張之洞以啟示:若將洋人的學問看作新知,中國的學問看作舊學,那麼早在朱熹那裡就已經融合了:切磋舊學能使學問精邃,培植新知,則學問便更加深湛。 他不再與陳衍辯難了,轉而以平等之態問道:“曾聽人說詩貴風骨,也重色澤,足下專於品鑑,於此可否有說?” 陳衍說:“大人此說極有意思,詩人不但可以風骨別之,亦可以色澤別之。” “試為老夫一別?” 陳衍沉吟片刻說:“此種色澤,非尋常脂粉之色,乃天然之色,為花卉、山水、彝鼎圖書種種之色澤。王右丞如金碧樓台,陳後山如淡淡靛青,黃山谷則赭石加硃砂,陳簡齋好比山茶臘梅。至於吳波不動,楚山叢碧,李太白足以當之;木葉微脫,石氣白青,孟浩然足以當之;空山無人,水流花放,韋蘇州足以當之川……” 陳衍興致大發,越說越得意,不料張之洞插了進來:“粉紅駭綠,韓退之足以當之;縈青繚白,柳子厚足以當之。” 陳衍先是一愣,隨後快樂地大笑起來,連連說:“大人真捷才。大江白浪,山高月小,蘇東坡足以當之……” “算了吧,我看你一口氣可以把唐宋各大名家盡塗上花花綠綠的色彩,也不知他們認可不認可。”張之洞快活地笑了起來,話中雖有譏嘲之意,眼裡卻是讚賞之光。他邊說邊起身道:“我要去辦公了,今天談得很愉快。你今後常來我這裡做做客,我樂意與你談詩。” 陳衍忙說:“謝大人的厚愛。” “據說你博學多識,佛學禪義你懂嗎?” 陳衍突然想起昨天答應一個人的事來,機會這不就來了嗎?他忙說:“卑職對釋家向無興趣。大人要聽釋氏之學,近日鐘山書院來了一位大名人,他對此亦有研究,不妨叫他來陪大人說說。” “這個大名人是誰?” “他就是今春在京師鬧公車上書的首領工部主事康有為。” “噢,康有為到江寧來了!” 張之洞對康有為並不陌生。早在粵督任上,他就收到由翰苑朋友張鼎華轉來的康有為的一封信,康建議在廣州開辦一個譯書局。張認為這個建議不錯,便叫梁鼎芬去見康。梁帶回康開列的一大堆西洋書目,認為都在翻譯之列。張有意讓康來主持這個譯書局,但不久,他就奉調湖廣,此事也就作罷了。 “你明天陪他來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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